羅拱北
近一段時間,我總是夢見老屋。
老屋是我老家的房子,它的年齡應(yīng)該比我還大,因為自我記事的時候起,它就在現(xiàn)在這個位置,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至今應(yīng)該超過四十年了吧。老屋是四川最為常見的三合院,沒有什么明顯的特點,要說與別家略有不同之處,就是院壩邊上有兩棵樹。一棵是桃樹,從根部開始就分為兩個丫杈,那桃樹長得很高很高,其中一枝竟然都伸到房背上去了。一棵是梨樹,長得枝繁葉茂。在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那些桃子和梨子是如何安慰了一個鄉(xiāng)下少年狂野的心,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大約是在端午前后,那些布滿了絨毛的桃子就從層層疊疊的葉子間露出了頭,仿佛還在向我們一群小孩子眨眼。盡管大人一再厲聲呵斥我們果子沒有成熟不許偷吃,但是我們哪里受得了這個誘惑。大人在屋里時,我們裝得若無其事,趁大人出坡勞動,我們就干起小偷的勾當(dāng)。在幾個孩子當(dāng)中,我年齡最大,手腳敏捷,順著樹干爬到房背上去偷摘桃子更是我的拿手本事。說來很怪,也許房背上的桃子與其他枝條上的桃子并無兩樣,但我就是覺得比其他桃子大、比其他桃子好吃。我象猴子一樣爬到樹上,再抓著枝條從樹上輕輕地下到房背上,然后悄悄坐在濃密的葉子背后。沒有成熟的桃子,青色的表面布滿了絨毛,但是這難不住我,摘了桃子,我撩起衣角幾下就把它擦得光光溜溜,狼吞虎咽塞入嘴里,盡管那桃子還沒長出甜味。吃上幾個后,我再在衣服褲子兜兜里塞上幾個,順著樹干溜下來,把桃子分給弟弟妹妹和鄰家的小孩。大人發(fā)現(xiàn)后剛開始罵得挺兇,但是隨著樹上的桃子越來越少,罵聲也就日漸稀少下來。待一樹桃子只剩下枝葉的時候,我們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那些青皮的梨子……大人每年都沒有見到果子長大,倒是我們一天天越來越大。家里的房子不夠住了,祖爺決定把桃樹砍了,在院子邊上又加蓋了兩間瓦屋。那棵梨樹無疑是幸運的,直到現(xiàn)在,依然在春天開出雪白的花朵,夏天則掛滿了黃澄澄的果實。
這座白墻青瓦的老屋,留存著我溫馨的記憶,也留著我揪心的牽掛。
我家原來是四世同堂的,那時一大家子十幾口人住在一起,祖爺雖然年事已高但仍然是一家之主,他的威嚴(yán)讓全家人感到懼怕。父親是老大,據(jù)母親說有了我之后,祖爺就將老屋東頭兩間房子分給父親,讓父親分家另過,后來陸續(xù)又有了我的妹妹和弟弟,而祖爺、爺爺則拖著尚未成家的二爸和五個姑姑住在老屋的西頭。雖然是一大家人,但由于生活都很拮據(jù),除了過年,其余時間是從不在一起吃飯的,甚至有時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彼此之間還吵吵鬧鬧。我的祖婆卻是一個無比慈愛的老太太,她不僅從不參與大人之間的吵鬧,還對我們姊妹三個在幼年時期給予了無限憐愛。我至今清晰地記得,她終年穿著一件深藍(lán)的長衫,頭纏一條黑色的絲帕。由于長年患病,她渾身瘦得皮包骨頭,那青筋畢露的手里經(jīng)常拎著一個取暖用的烘籠,而且罩在長衫下面,她的身子微微佝僂,面容卻經(jīng)常帶笑,看不出她有多么痛苦。那時我們家孩子多,糧食經(jīng)常不夠吃,當(dāng)我們家快斷頓的時候,祖婆便偷偷地給我們舀半碗米,裹在長衫里給我們拿過來,以解母親的燃眉之急。她長年吃中藥,為了緩解口苦,祖爺給她備了些白糖,她卻舍不得全吃了,而是一點一點藏起來,等我們餓了的時候,她悄悄地給我們泡水喝。有一次我家做飯的時候正好沒了鹽,我自告奮勇端著一個瓷杯去找祖婆借鹽。祖婆給我裝了滿滿一杯,我端著杯子興沖沖地往家跑,卻忘了四川的土墻房子門檻都是很高的,三四歲的孩子一步根本邁步過去,我一跤跌倒,把杯子甩了個粉碎。母親又氣又急,幾巴掌打在我屁股上——要知道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買一斤鹽也不容易。我還沒哭祖婆卻哭得眼淚婆娑的,她一邊趕緊跑來拉我一邊數(shù)落母親,“一杯子鹽撒了就撒了,你還打娃!”然后又找了一個杯子裝了鹽交給母親。等我現(xiàn)在有能力為祖婆買糖的時候,她已經(jīng)過世多年,只剩下她單薄的背影、一頭白發(fā)和我深深的嘆息!
還有我的小姑,她大約比我大三四歲的樣子。有一年冬天天氣奇寒,老屋旁邊的一個冬水田結(jié)了厚厚的冰。她偷偷地背著我去滑冰,她那時也是小孩子,根本不會想到四川的冬天即使再冷冰也是不結(jié)實的,哪里承受得起兩個小孩加在一起的重量,結(jié)果沒走幾步,“撲哧”一聲全掉到了冰窟窿里,嚇得她哇哇大哭。大人聽到哭聲,才趕緊把我們拉上來。
但是這些都不是我牽掛老屋的主要原因,關(guān)鍵是我的父母至今還住在老屋。隨著年歲的更迭,家里的老人相繼去世,二爸十幾年前就搬到了離老屋不遠(yuǎn)的鎮(zhèn)上,我們姊妹三個都在城里買了房子,原來熱熱鬧鬧的老屋如今就剩下父母在那里居住了,一下子竟顯得無比空落和寂寥。經(jīng)歷多年的風(fēng)雨,老屋已經(jīng)老了,房背上不僅長了一片片苔蘚,而且有的地方檁條斷裂,一到雨天就開始漏水,雖然還不至于象杜甫那間“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的茅屋那般凄慘,但是我畢竟擔(dān)心父母的安全,尤其是當(dāng)我所在的城市下雨的時候,我總要給打個父母電話回去,問問老家是否也在下雨,盡管父母說一切安全,我還是要反復(fù)叮嚀他們一定要注意安全,有雨的夜晚不要睡得太死,白天要到房子四周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無破損的地方,我的心里似乎有一片瓦一直在懸著,老是感覺只要一下雨它就有可能掉下去傷著父母。前年父親身體一直不好,大姑打電話叫我們把父母接到城里,不要再在老房子里住了。我與父母商量,父親堅決不同意,說是身體還好,還可以種幾年莊稼。我估計父母一方面是怕給我們增添負(fù)擔(dān),另一方面也許是他們已不愿離開居住慣了老屋。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如今他們已經(jīng)步入老年的行列,他們在老屋里閉著眼睛都能找到他們需要的農(nóng)具以及伺候慣了的雞鴨牛豬,他們是這里的主人,而到了城里,認(rèn)不得一個人,找不到回家的路,讓他們換一個環(huán)境,無異于把一棵老樹連根拔起而讓它去適應(yīng)新的水土,那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陌生也太痛苦了。我想幫父母把老屋翻修一下,把那些朽了的檁條和破了的瓦片給換一換,可是這些年農(nóng)村人口越來越少,已經(jīng)找不到木工和燒瓦的師傅了。我也想過在鎮(zhèn)上給父母買兩間房子,至少讓他們住著放心,但是這個想法也沒有得到他們同意。在父母眼里,老屋不僅僅只是一座可以居住的房子,而是他們生命和生活的圓心,老屋的周圍有一條條小路,伸向他們成天在上面勞作的土地,伸向長滿柴禾的山坡,伸向水井,伸向與山外連接的大路,他們就象蜘蛛,在自己精心編織的這張網(wǎng)上進退自如,如果把他們搬離了圓心,他們也就失去了依靠,他們的根也就失去了生生不息的滋養(yǎng)。為了不傷著父母的根系,我們姊妹幾乎年年春節(jié)都要回去,幫父母把老屋修修補補,以便讓父母能夠住得舒心一些,也讓我在遠(yuǎn)方能夠少點愧疚和擔(dān)憂。夜晚,睡在老屋的床上,風(fēng)嗖嗖地從門縫里灌進來,仿佛整座房子都在吱吱作響,忽明忽暗的燈光把斑駁的墻面照得光怪陸離,我怎么也睡不著,一位位親人的影子和過去的事情象電影一樣從腦子里一一掠過,那些在小時候怨恨過或是喜歡過的親人,此刻都讓我感覺那么親切和懷戀。
直到今天,我時時陷于糾結(jié)之中,不知該如何對待老屋。它就象一個尖銳的楔子,深深地扎在我的內(nèi)心,讓我傷痛,也讓我快樂,讓我糾結(jié),也讓我踏實。它也許更象一個錨,用一根看不見的鏈子把我們緊緊連在一起,即使我飄得再遠(yuǎn),飛得再高,而最后都要回到那個原點。我想,如果有一天老屋真正人去樓空,我也就成了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