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成年

深秋時節(jié)，落葉紛飛，又一個立冬節(jié)氣到來。父母二老分別在1967年和1985年的寒冬去了天堂，從此與我們天人永隔。時光流逝，淡去我們許多回憶，卻始終不改我們對二老的無盡思念。

父親的情，就像他雕琢的一塊碧玉，純潔無瑕，清澈透亮;母親的愛，就像她身邊的那盞油燈，在父親走后，照亮前方的路繼續(xù)引導我們前行。

山海諄諄，逝者靜靜。祝愿天堂里的父母，安寧，吉祥，太平。

“別讓手藝荒廢了，

要為國家做點事”

我的父親馬鴻龍，是京城雕琢玉器的老手藝人，自幼在玉器作房里學徒，學得一手雕琢玉器的好手藝。他有兩手絕活，一是看料，僅憑眼力就能看出一塊石料里有沒有翡翠綠，并能判斷出這塊料適合做擺件還是做人物造型;二是開臉兒，他能把人物的臉部雕琢得端莊細膩，并且根據人物身份和性格，雕琢出喜形于色、義憤填膺、富態(tài)慈祥等各種相貌和精神狀態(tài)。

“玉不琢，不成器”，雕琢玉器很吃功夫。小時候，我親眼看見父親坐在工作臺高凳上，雙腳蹬踏下面飛速旋轉的砂輪，手捧吊在房梁上的玉石料，蘸著下面水盆里的金剛沙，反復加工，精心打磨，在一塊玉石上，雕出精美的瓶爐和爐蓋兩件套，再雕出一條細玉石鎖鏈，把二者連接成一體。每制作一件栩栩如生的人物，或精美華麗的藝術品少則需要幾個月，多則需要兩三年的時間。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正當他年富力強、精力旺盛的時候，日本鬼子的侵略和8年抗日戰(zhàn)爭，國民黨反動政府腐敗沒落，使京城古玩玉器行業(yè)受到嚴重沖擊，店鋪紛紛倒閉，傳統(tǒng)民族手工業(yè)一片蕭條，這徹底改變了我家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和父親自身的命運。他空有兩手超人的技藝，卻找不到施展才能之所，最終淪落為賣苦力的貧民，靠給人家拉腳（搞運輸）謀生。他架著排子車，十二三歲的我拉套，我們爺兒倆無論大興的西紅門，還是豐臺的大、小井，不管路多遠、裝載有多重，也不管嚴寒酷暑，都得按時給人家運貨。舊京城，大街小巷路面坑洼，城外滿是黃沙土道，“刮風一臉土，下雨一身泥”，一天下來我們累得筋疲力盡，全身的骨頭好像散了架。記得有一次，我們拉貨回來晚了，趕到廣安門時城門已關，我們爺兒倆只能整夜露宿在城墻根兒下。

解放后，父親苦盡甘來，高興之情溢于言表。他常說：“學成一門手藝不容易，不能荒廢了，要為國家做點事?！痹谌嗣裾罅Ψ龀窒拢夭倥f業(yè)，和幾位雕琢玉器的老藝人雄心勃勃，辦起了北京市牛街人民公社玉器廠。幾位老爺子雖然年事已高，卻老當益壯，克服資金不足等困難，不但親自上臺干活兒，還給許多青年徒工傳授技藝，使這門傳統(tǒng)的手工藝術迅速得以恢復，一件件美不勝收的作品陸續(xù)問世，或擺上工美店鋪柜臺，或出口國外換取國家急需的外匯。

這張老照片就是該廠成立4周年時（1963年3月）照的，距今已有半個世紀時光。誰想到，4年后，老人家因操勞過度，患腦溢血竟永遠離開了我們和他畢生熱愛的手藝，時年74歲。

那年月，沒有條件留下幾張照片，這一張就尤顯珍貴。看見父親的精神勁兒，就想起來，他解放前窮困潦倒，解放后浴火重生，恨不能把渾身的技藝、智慧和心血都獻給人民，也把滿腔的親情和愛帶給全家。他正直、厚道、善良，對新社會知恩圖報，對事業(yè)執(zhí)著熱愛，為我們后人樹立了榜樣?？上覀?yōu)樗龅奶偬?，晚年也沒有享上幾天清福，成為我們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和心中揮之不去的隱痛。

“好好做事，別老惦記我！”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何敏賢，勤勞、忠厚、賢惠，是一位貧苦人家出生的女子，也是個苦命的人。嫁給父親后，她不僅操持家務，撫養(yǎng)子女，含辛茹苦地把我們兄妹五人拉扯大，還要用柔弱的肩頭幫爸爸扛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那時候，爸爸帶我去拉腳，幫人家運貨，媽媽在家里給毛巾廠縫制浴衣，為了生計，她每天沒黑天帶白日地踩縫紉機，累得喘不過氣來。母親在生了小弟之后無暇照顧，就把他放在縫紉機旁的一只木箱里，任幼小的孩子在里面哭鬧拉撒，只待喂飯時才把他提溜出來，用清水沖洗一下，喂完飯又送回木箱。夜晚，大家都睡下了，母親在閃著微弱燈光的油燈旁，繼續(xù)縫制浴衣，看到她額頭滴答滑落的汗水，布滿老繭的雙手，因過多熬夜而失去光澤的雙眼，我憐愛心疼的情感油然而生。

母親如一盞燈，無時無刻不在用她的關愛照亮著我們。隨著我們兄妹漸漸長大，上學、工作，一個個就像逐風的燕子，身影慢慢遠離母親的目光，“兒行千里母擔憂” ，母親日夜都在替我們操心。我是一名郵電工人，常年在外施工，到處漂泊，“外鄉(xiāng)的飯菜吃得慣不？天冷別忘添衣裳！”“好好干活，別惦記我！”是她牽掛我們的常用語言。

苦難是人生的階梯。母親這輩子，經受了喪夫和接連三次失去子女的打擊，始終擺脫不了命運對她的折磨。1947年，母親唯一的女兒去世了，大夫說是得了“女兒癆”。當時，我正隨工程隊在外地施工，母親怕影響我的工作，沒有告訴我。待工程完工我回到家里，不見了妹妹，在我一再追問之下，媽媽抱著我大哭，痛說實情。

繼相濡以沫多半輩子的丈夫患腦溢血離世后，1968年7月，母親的小兒子在游野泳時，不幸溺水身亡，這是她一生中受到的最殘酷的打擊。小弟出生時先天不足，家庭的貧寒又使他后天營養(yǎng)不良，從小體弱多病?！拔母铩敝?，我被打成“走資派”，小弟無端受到牽連，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隔離審查。獲得“解放”后，可能過于興奮，一個不識水性的“旱鴨子”，竟一反常態(tài)跑到廠外窯坑里野泳，可憐25歲的瘦弱小弟被野水無情吞噬。母親聽到消息后痛心疾首，不顧大家阻攔，硬是到現場與老兒子見了最后一面。當她看到孩子被水泡脹的遺體，悲痛欲絕，幾乎昏厥過去。8年后，噩耗接踵而來。1976年12月，我的二弟患尿毒癥，因當時無透析等有效的醫(yī)治手段，眼睜睜看著一個45歲的中年漢子悲慘離開人間。

母親這一生，承受了那么多困苦，經歷了那么多打擊和磨難，父親走后，老人家就像一只領頭雁，帶著我們繼續(xù)艱難前行。孫女們出生后，又幫助我們承擔起照看的義務?？吹剿惶焯焖ダ系纳碥|，我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讓她晚年過得舒心一些：給她住陽光充足的房間，吃可口的飯菜，為她洗頭洗腳，開支后立刻送上零花錢。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當然與她一生的付出無法相比，但能讓我們感到些許安慰。哪知道，老人關愛后生之情與生俱在。臨終前，給她的幾百元零花錢竟一分未動，全部分給了孫輩們。此情此景，我們熱淚盈眶，無言以答。

如今，我已84歲了，時間在流逝，記憶愈發(fā)久遠，對父母親的思念和恩情，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因為，山高水深有尺度，父親的情和母親的愛，永無界邊！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