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長長的堤垱,夾著一條寬寬的大水溝,在黝黑的夜色中向前伸展著,發(fā)著用肉眼幾乎難以辨認的微光。堤垱在離村莊一華里之外,父親和我走在左邊這道堤垱上,他提著我的箱包,走在前面,怕我跟不上,故意放慢腳步。我緊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朝前挪動著腳步。
父子倆都不說話,專心地趕著路。間或從前面?zhèn)鱽硪宦暋靶⌒摹保鞘歉赣H在提醒我當(dāng)心路面的浮石或水洼。父親習(xí)慣于夜行,從1950年起,他便擔(dān)任大隊黨支部書記,是個焦裕祿式的老派共產(chǎn)黨農(nóng)村基層干部,常年為了大隊的事情東奔西走,走夜路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墒俏夷懽有?,在這樣墨黑的夜色中行走,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跌入幾米深的大水溝中,不被淹死也要變成一只落湯雞,肯定會耽誤了去縣城乘車。
大水溝是父親早年領(lǐng)著鄉(xiāng)親們挖的,挖起的淤泥,便堆成了兩邊高高的堤垱。大水溝直通圩堤外的信江,入江口建有一座高高的水閘,名曰“高云閘”,也是父親領(lǐng)著鄉(xiāng)親們興建的。挖水溝、建水閘的目的,一為內(nèi)澇時排澇,一為干旱時引信江水抗旱。因為大水溝挖在我們村和鄰村之間,久而久之,它無形中便成為了兩個村莊的“界河”。
我們是去縣城汽車站趕早班車的。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我在外地一所大學(xué)讀書,是個少年大學(xué)生,每年寒暑假回家兩次。無論假期過得多么快樂,無論離家返校是多么的不舍,假期結(jié)束了,還得乖乖地按時回學(xué)校報到。每次返校時,如果父親忙,不能送我,我便提早一天,住到縣城的大姐家去。而父親但凡有空,定要親自送我到縣城的——當(dāng)然,他是非要等到我開學(xué)當(dāng)天才肯把我送走的,目的只是為了能讓我在家里多住上一宿。
自母親去世后,父親對我們兄弟姐妹的感情便變得細膩、深沉起來。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哪個時辰出生的,只知道是農(nóng)歷哪一天。我出生時,父親正領(lǐng)著鄉(xiāng)親們在數(shù)十公里外的康山興修圩堤,等他回家時,我已經(jīng)出生半個月了。母親死得早,無從去問;哥哥、姐姐那時都正直貪玩的年齡,自然也不會記得;問嬸嬸,她也記不準確。于是現(xiàn)在的我,便成了一個無法準確推算生辰八字的人。
母親患病多年最終不治,為了給母親治病,家里已是一貧如洗。再加上父親又一心撲在大隊的事情上,于自己家并無多少顧及,因此那幾年我家過得實在是凄惶,別說沒錢買自行車,甚至,父親連手電筒壞了,也舍不得去買一只新的。于是父親摸黑走夜路便成了常事——久而久之,他大概也早已忘記走夜路需要打手電筒這一出。
我跟著父親,終于摸摸索索地來到了信江圩堤上。半堤腰有一塊平地,建有一幢木屋,里面住著擺渡的艄公??h城在信江對面五六里處,須擺渡才能過去。父親扯著嗓子,連喊了幾聲:“初水!過渡哦!” 初水是和我同村的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長安的父親,只比我父親小幾歲,輩分卻比我還低一輩,但為了尊重他起見,我平時見了他叫哥。這個渡口,自有渡船以來,究竟有過幾任艄公,我不得而知,我只曉得打我記事起,初水哥是我所見的第三任。
接著就聽見屋里傳出一聲:“起來了!”跟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再跟著是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門終于“吱呀——”一聲開了。初水哥用手電筒照了照,見是我們,朝父親和我打了聲招呼,便在前面引路,領(lǐng)著我們翻過圩堤,沿著堤坡向下面的沙灘上走去。渡船就泊在沙灘邊上。
夜依然一片漆黑,江風(fēng)嗖嗖地吹著。初水哥用手電筒照著我們父子上了船。手電筒射出的光柱在夜空中劃來劃去,切割著江面上的黑暗和沉寂。光柱探入江水時,有幾條銀晃晃的魚兒從江中躍起,有一條魚還“砰”的一聲碰著了船舷,跌落時砸起一捧浪花。
我和父親在隔板上坐好,等候初水哥上船。初水哥解開纜繩,將打開的手電筒擱在沙灘上,光柱朝向?qū)Π?,然后貓腰將渡船推了一把,船緩緩地漂離沙灘。初水哥跳上渡船,拾起橫在船上的竹篙,輕輕地點了幾下,渡船犁開江波,“嗖嗖”地駛向?qū)Π?。船至江心,他再放下竹篙,拾起木槳,坐在船尾用力地劃將起來。木槳撥動江水的“嘩嘩”聲,和著渡船破浪而行的“矻矻”聲,將江面上的沉寂,襯托得更加黏稠、幽邃。
我問初水哥:“你為什么要把手電筒留在沙灘上?”初水哥答道:“天太黑,放一盞燈在過來的地方,回去時就不會偏航?!倍纱K于劃到了對岸,父親和我一起謝過初水哥,跳下船,朝著前面的又一道圩堤,繼續(xù)我們的行程。
父親和我一起登上了圩堤。我扭頭回望江心,但見江面上一大團模糊的影子,向著我們來時的沙灘邊上一個黃暈暈的光團移動。我知道,那是初水哥在向著擱在沙灘上的手電筒歸航……
少年時代轉(zhuǎn)瞬即逝,恍惚間已然三十余載后。人生無常,初水哥二十年前因病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的父親也于前年在87歲高齡上辭世。如今回首起少年時光,很多記憶都已變得模糊不清,唯有當(dāng)年與父親同走的那段路、唯有初水哥留在沙灘上的那盞手電筒,隨著時間的流逝,反而在記憶中日益清晰起來。
所謂人生,不過就是“出發(fā)”與“歸來”而已——
出發(fā)有愛,歸來有燈。
出發(fā)時不感到寒冷,歸來時不迷失方向。
如此,人生甚好。
涂國文 1966年11月生于江西余干,國家二級作家、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子夜時雪落無聲》,隨筆、評論集《蘇小墓前人如織》,中篇小說集《湖殤》,長篇小說《李叔同情傳》《蘇曼殊情傳》。詩集《我在江南坐牢》、評論集《詞語快跑》待出。從事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和中小學(xué)報刊編輯工作三十余年,語文教學(xué)論文和作文教學(xué)案例多次獲浙江省和全國一等獎。
給同學(xué)們的一句話:愛好文學(xué)吧,文學(xué)可以讓我們比普通人多活一個世界——靈魂世界!
給同學(xué)們推薦的一本書:《約翰·克利斯朵夫》(羅曼·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