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巖
(西南林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云南 昆明 65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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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裔美國文學中的母女關系文化內涵
劉巖
(西南林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云南 昆明 650224)
摘要:隨著20世紀70年代末華裔美國作家湯亭亭的《女勇士》在美國文壇發(fā)聲至今,在華裔美國文學內部已經(jīng)形成了自身清晰可辨的母系傳統(tǒng)。由于特殊的移民歷史和境遇, 華裔美國文學母女關系書寫既不同于美國白人中產(chǎn)階級女性書寫和主張也不同于其他弱勢族的經(jīng)驗。本文選取三位女作家的三部涉及母女關系主題的小說伍慧明的《骨》,任碧蓮的《夢娜在希望之鄉(xiāng)》和譚恩美的《接骨師之女》,考察母女關系書寫傳統(tǒng)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華裔美國文學中的繼承、演變和創(chuàng)新,指出通過調用和調整移民母親和本土女兒故事的時空架構,母女關系被置于華人移民家庭、族群和社區(qū)的歷史與現(xiàn)實語境中加以考量。在跨族裔散居時代,母女關系這一文學母題策略性消解東方主義話語牽引下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東方/西方、自我/他者的二元對立身份認知范式,為母女關系書寫增添了跨文化視角。
關鍵詞:母女關系;移民母親;本土女兒
華裔美國文學執(zhí)著于母女關系書寫在一定意義上弱勢族裔的一種生存、身份和發(fā)聲策略。從20世紀70年代末在美國文壇發(fā)聲至今,無論是在文學市場上取得的成績還是在學界引發(fā)的關注女作家都無可辯駁地超過了同期的男作家,華裔美國女性作家前后相繼創(chuàng)作了眾多聚焦女性心靈,記錄女性成長感悟的作品,乃至形成了華裔美國英語文學內部自身清晰可辨的母系傳統(tǒng)。與美國白人母系文學一樣,華美母系文學關注母親身份和母女關系,以此來對抗男性文化典籍壓制女性言說,忽視女性經(jīng)驗的傳統(tǒng)。但是書寫和解讀中國移民母親和美國本土出生女兒的故事受到多重話語的牽引,華美文學的女性文本貢獻了更多豐富內涵。華裔美國文學母女關系書寫既不同于美國白人中產(chǎn)階級女性書寫和主張也不同于其他也不同于其他弱勢族(如黑人女性)的經(jīng)驗。這種差異既體現(xiàn)于華人移民及其后代的跨文化意識,也體現(xiàn)在移民在美國主流社會同化和排斥力量牽引下構建自身主體性的矛盾。美國亞裔學者ELAINE H. KIM[1]較早注意到了亞裔美國文學中的性別意識問題。AMY LING[2]對早期華裔女性文本主題進行了分析,注意到了其中的跨文化內涵。另外兩位華裔美國文學研究的重要學者LIM SHIRLEY[3]和WONG SAU-lING[4]分別撰文談及華/亞裔文學中的母女關系主題,后者更是冠之以“美國華裔母系文學傳統(tǒng)”之名。國內學者程愛民[5]分析了譚恩美的《喜福會》和《灶神之妻》中的母親形象和母女關系內涵。陸薇[6]則分析了《女勇士》一書的女性主義敘述策略。石平萍[7]通過對比分析白人中心的主流女性主義話語與美國華裔婦女及其有色人種姐妹的立場差異,肯定了華裔婦女文學在表現(xiàn)母女關系主題上的獨特角度。本文選取三位女作家的三部涉及母女關系主題的小說伍慧明的《骨》,任碧蓮的《夢娜在希望之鄉(xiāng)》和譚恩美的《接骨師之女》,考察母女關系書寫傳統(tǒng)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華裔美國文學中的繼承、演變和創(chuàng)新,指出通過調用和調整移民母親和本土女兒故事的時空架構,母女關系被置于華人移民家庭、族群和社區(qū)的歷史與現(xiàn)實語境中加以考量。在跨族裔散居時代,母女關系這一文學母題策略性消解東方主義話語牽引下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東方/西方、自我/他者的二元對立身份認知范式, 為母女關系書寫增添了跨文化視角。
一、《接骨師之女》:中國母親/美國女兒
《接骨師之女》是譚恩美繼《喜福會》、《灶神之妻》、《百種神秘感覺》之后以母女關系為主題的最新力作。作為華裔母女故事系列暢銷書作者,譚恩美的母女關系敘事模式準確把握了當代都市中產(chǎn)階級女性情感需求、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訴求?!督庸菐熤费永m(xù)了《喜福會》開創(chuàng)的母女故事時空架構:母親來自遙遠的、前現(xiàn)代的東方,歷經(jīng)舊世界的戰(zhàn)亂、匪患、父權欺壓、流離失所,親人逝去等等磨難最后輾轉來到新大陸安身立命。女兒生活在現(xiàn)代的美國,成長過程中在生活習慣、待人接物上不斷受到母親苛責,漸漸與自己的母親疏離隔閡。母親雖然對女兒的境遇了然于胸,但在向女兒用中文傳遞關愛和表示憂慮時總是感到詞不達意,常常欲言又止。母女二人只能各說各話,在各自的輾轉反側中渴望彼此溝通和諒解。女兒成年后,在婚戀和事業(yè)上遭遇危機時,母親的種種預判和老道被證實,母親的智慧和閱歷被重估。母親戰(zhàn)勝苦難的經(jīng)歷重新成為女兒力量和靈感之源。故事最后母女達成諒解,女兒認清了母親的良苦用心和母愛的無私,母親也接納了成熟自知的女兒?!督庸菐熤愤@部具有較強自傳性的作品繼續(xù)沿用母女故事的時空架構:母親茹靈小時候歷經(jīng)民國革命、日軍侵華,在家族變故后躲進美國傳教士開辦的育嬰堂在美國傳教士庇護下躲過了戰(zhàn)禍,后又經(jīng)傳教士幫助輾轉香港后赴美。女兒露絲竭力扮演現(xiàn)代中產(chǎn)階級女性角色,在為事業(yè)和家人奔忙中漸漸迷失了自我,體現(xiàn)了典型現(xiàn)代都市女性的癥候。但是在這一母女故事敘述模式之內,《接骨師之女》一書在設置母女各自的故事時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恰恰更明確反映出譚氏母女故事背后的觀念架構和價值訴求。
變化一:女兒故事中母女角色換位。與以往譚氏故事母親用中國故事或中國格言諺語勸誡女兒不同,在《接骨師之女》一書中,深陷現(xiàn)代生活危機的女兒主動去靠近和追溯完整的母系歷史,母親所經(jīng)歷的磨難幫助女兒完成了在現(xiàn)代舒適生活中對浴火重生的一種浪漫想象,成為女兒所代表的現(xiàn)代都市女性在消費大潮中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調適自身扭轉困局的契機。《接骨師之女》中的中國母親茹靈業(yè)已老邁,無力為女兒分擔憂愁,反而女兒露絲反而為母親因為失憶導致寡居生活陷入混亂和危機而殫精竭慮。露絲人到中年,一邊自己個人生活和事業(yè)煩惱不斷,一邊為母親的狀況寢食難安,不得不拿出耐心像照看孩子一樣陪護漸漸喪失記憶、思維混亂言行幼稚的母親,母女關系周而復始,女兒擔負起了母親的職責。為了與這一角色換位相適應,女兒露絲的故事采取了第三人稱敘事視角,敘述聲音顯得更加成熟冷靜。為了幫助母親延緩記憶,露絲渴望讀懂母親留給自己的中文手稿,但是幾經(jīng)嘗試都因為不懂中文而放棄。在母女各自危機不斷加劇情況下,露絲終于打定主意請人翻譯母親手稿,隨著母親的過去清晰呈現(xiàn)出來,露絲本人的現(xiàn)實問題也跟著奇跡般解決了:生活中露絲和同居男友坦誠了彼此感受,重新找回往日溫情,事業(yè)上露絲決定結束替人代筆,傾聽自己的內心,書寫自己的母系故事。相比之下,在譚氏以往的故事中,母親為女兒學業(yè)、婚戀和事業(yè)上的問題憂心,希望女兒出人頭地、自強自立,能“適應美國的環(huán)境卻保留中國的氣質?!盵8]227母親給女兒講自己如何克服磨難,爭取主動的故事,希望能給女兒以警示或激勵。如在《喜福會》一書最后,三位母親都決定打破母女之間的沉默,用自己的力量助女兒們走出困境。在以往的故事中,美國女兒的敘事聲音雖然也是成年女性,但是這些女兒似乎都陷入自己的生活里,無力也沒有時間去回望母親的生活。母女自始至終都十分隔閡,母親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閱歷和遭遇能否給女兒以警示和啟迪,而女兒似乎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逐漸步入社會、婚姻和家庭生活后,才開始體悟到母親的種種良苦用心,母女之間對深入對方心靈的不確定形成以往譚氏故事的張力。
變化二:與《喜福會》里歷經(jīng)磨難痛定思痛的頑韌的母親不同,茹靈缺乏與命運抗爭的智慧和勇氣,背負著所謂的命運的詛咒隨波逐流,毫不自知。舊式封建大家庭遭遇的天災人禍映襯著動蕩和混亂的中國近代史。在嚴酷的時代失去了父母庇佑被家族驅逐出去的少女茹靈本已萬劫不復,卻如有神助般巧遇美國傳教士才得以翻開人生新的篇章。在人生跌入谷底之際,巧遇西方庇護和幫助得以重生。在《喜福會》中,母親懂得利用周圍人的迷信愚昧觀念擺脫封建牢籠,獲得自身解放。在《接骨師之女》中自我抗爭被傳教士相助取代,一方面反映出女權主義退潮時代女性對自我力量的想象變得蒼白貧瘠,一方面反映出美國大眾文化里根深蒂固的啟蒙東方的話語如何牢牢固化了包括華裔自身在內的美國大眾的中國/東方想象。
二、《骨》:溝通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
華美文學新秀伍慧明的第一部長篇《骨》從華裔土生二代女兒的視角,將華裔移民、家庭和社區(qū)從19世紀末至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具化為一個特殊組合家庭三代人的家族史。與《女勇士》和《喜福會》等女性文本中母女故事的時空框架不同,首先,《骨》將家族故事起始時空置于華人移民歷史(三代人分別代表自由移民時期——排華時期——二戰(zhàn)后新移民時期)和華人社區(qū)(美國西部舊金山唐人街),斷然拒絕了中國移民母親講述的充滿異國情調的中國往事,轉而聚焦華裔美國社區(qū)內部的變遷?!豆恰窂谋就僚畠阂暯?,表達了對奉獻了青春和熱情的父輩移民的真切同情,對日漸消逝的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區(qū)和熟人社會進行了溫情刻畫從而開創(chuàng)性地在母女關系的故事架構中嵌入族群意識和社區(qū)責任問題。通過將母系故事與父系故事并置交匯,打破了華美女性文本中父系故事缺失或在美國白人女權主義牽引下?lián)母赶倒适屡c母系故事相互沖突而各自表述的做法。母系故事與父系故事的并置與交匯更貼近華裔美國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了華裔美國社會兩個重要的轉折點:歷史上體制排華造成的華人移民單身漢社會向完整的家庭社區(qū)轉變,封閉隔離的華人聚居區(qū)向現(xiàn)代社區(qū)的轉變。
《骨》刻畫了華人移民社會底層邊緣家庭的母親形象,反映了族裔強勢文化牽引下弱勢族婦女的命運與經(jīng)驗。由于華人男性長期遭遇排斥與歧視,一直徘徊在主流社會的邊緣,社會地位低下,經(jīng)濟條件拮據(jù)。華人家庭遠不是同時期白人中產(chǎn)家庭男主外女主內的典型模式。為了養(yǎng)家活口,養(yǎng)兒育女,女性不僅不是丈夫的附庸,相反要與丈夫并肩勞作,女性的付出對于華人家庭的生計不可或缺。母親是唐人街華人聚居區(qū)里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隨同前夫入境美國,被前夫拋棄后帶著女兒生活陷入困頓。后來為了綠卡與利昂組織了家庭,生育了兩個女兒安娜和尼娜。為了與丈夫一起支撐家庭貼補家用,在唐人街血汗制衣廠當了女工,在縫紉機的突突聲里、在堆積如山的衣料里夜以繼日青春逝去。通過將家族故事置于華裔美國歷史時空,擺脫了母女關系架構中過去/現(xiàn)在、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對立。《骨》中的一母三女雖然對應中國移民母親和美國本土女兒的結構,但是中國和美國、移民前和移民后的時空架構卻不是母女兩代人的故事架構。換言之,兩代人的故事發(fā)生在共時而不是跨文化歷時背景下。這一時空架構在讀者導向上消除了事關“中國”、“中國女人”等話語中的美國東方主義視域。用本土女兒視角中的華人移民在新世界的移民體驗取代母親講述的舊世界的異域故事,突破了將母女兩代人的認知差異簡單等同于中美文化差異乃至優(yōu)劣的書寫套路。母女生活在同一時空下,擁有共同的傳統(tǒng),本土女兒的感悟來自親眼見證和親身經(jīng)歷,并不外在于母親的生活。這樣的書寫立場,擺脫了置身事外的局外人的凝視視角,沒有了白人中產(chǎn)階級獵奇探秘的優(yōu)越感,華人社區(qū)和華人移民的故事得以“去魅化”。小說開篇即寫道舊金山唐人街的“三藩”公寓“就是我家最具歷史的地方,是我們的起點,是我們的新中國。這就是我們對它的看法?!盵9]2
《骨》中的母女也面臨著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調適,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張力讓她們付出了巨大慘痛的代價。二女兒自殺、三女兒遠走就是明證。但是《骨》創(chuàng)造了一個以家庭族群和社區(qū)事務為己任的社區(qū)締造者形象萊拉。長女“我”萊拉從小在唐人街的鄉(xiāng)土社區(qū)里長大,對老一輩移民遭遇的屈辱與挫折感同身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教育讓“我”具備了雙重文化意識,工作后做了社區(qū)關系專家,在四分五裂的家庭成員和唐人街內外穿梭,調停家庭和社區(qū)事務,幫助老移民向當局爭取權益,為新移民提供法律和子女教育方面援助,是華裔家庭和社區(qū)與外部世界聯(lián)系的橋梁和紐帶,是溝通傳統(tǒng)社區(qū)與現(xiàn)代社會的代理人。在家庭中,“我”和母親的位置發(fā)生了對調,我成了家庭和社區(qū)的代理母親:父母日益年邁,思維方式和行為舉止越來越像任性賭氣的孩子,“我”為他們之間的冷戰(zhàn)和沖突憂心忡忡,為二妹自殺自責不已,為之身在外漂泊的三妹感到愛莫能助?!拔摇痹隰[分居的父母之間奔波,想方設法調節(jié)他們的關系。為了不讓年邁的父親隨著衰老而精神萎靡,“我”在做社區(qū)工作時把父親帶在身邊?!拔摇北持赣H到東海岸紐約注冊結婚不是有意違背母命,是因為同為女性“我”的幸??赡軙屇赣H更加感覺自己婚戀的不幸。母親的兩次婚姻都缺少愛情:來美國前與我父親結婚是想改變生活的窘境,先是到香港,后又赴美淘金,用萊拉的話說,“圖的是刺激?!盵9]10淘金夢破滅后父親傅滿里遠走澳洲,母親和幼年的萊拉滯留華人社區(qū)。為了綠卡和生計母親和單身漢利昂組織了家庭,這一次是為了掩蓋自己第一次婚姻失敗的恥辱,“圖的是方便?!盵9]10“我”對母親經(jīng)歷的理解體諒、對母親感受的呵護關懷,為母女關系書寫范式帶來了改變,消解了代際和文化沖突要素,母女情深得到彰顯。在工作上,“我”是專職的社區(qū)關系專家,負責學校老師和學生家長之間的溝通。從小的經(jīng)歷使“我”對新移民家庭生活的艱辛和勞碌感同身受。新移民家庭的子女與“我”小時候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狹窄的公寓既是一家人生活起居的空間也是家庭的工作間。我每天在新移民家庭和學校與社區(qū)間穿梭往來,承擔著這些家庭的“代理母親”一職?!拔摇庇兄鞔_的族群和社區(qū)意識,通過與族群和社區(qū)的過去緊緊相連,通過服務社區(qū)實現(xiàn)了自我。
三、《夢娜在希望之鄉(xiāng)》:消解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的對立
《夢娜在希望之鄉(xiāng)》一書是20世紀90年代華裔美國文學繁榮期間嶄露頭角的任碧蓮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該書所呈現(xiàn)的故事是任碧蓮第一部長篇《典型美國人》的續(xù)篇。如果說在《典型美國人》中作者以族裔的視角以戲擬主流強勢的口吻講述了成為先前為自身所貶抑的“他者”的同化故事,在《夢娜在希望之鄉(xiāng)》一書中,作者以更寬廣的視角觀察美國移民社會各個族群接踵摩肩、階級文化傳統(tǒng)參差交錯的現(xiàn)實。《夢娜在希望之鄉(xiāng)》一書在故事架構上采取了華裔母女關系敘事中從沖突到和解的常見范式,講述了20世紀60年代末中國移民張家通過第一代人的努力,入住了紐約郊區(qū)富裕的猶太人社區(qū)。父親拉爾夫和母親海倫希望女兒們能夠好好珍惜社區(qū)的優(yōu)質教育資源,做優(yōu)等生上名校并最終躋身美國主流社會,在“美國夢”的階梯上再上一層。故事整體架構上母女從沖突到和解的范式再次得到重復,但在這一基本架構內母女沖突的緣由、母女沖突背后的隱喻卻有了不同意義。首先,《夢娜在希望之鄉(xiāng)》一書中移民母親與本土女兒的矛盾沖突只是兩代人之間的代際沖突,而不是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二元對立。母親海倫這代移民出身中國中上層社會,移民前優(yōu)越的階級地位使他們先于很多自己的國人接受了西方意識觀念的啟蒙和現(xiàn)代生活方式,他們身上沒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焦慮,移民美國后奉行實用主義價值觀追求物質版的“美國夢”,把向上流動作為價值目標和人生定位。對于傳統(tǒng)以中國東南沿海貧苦農(nóng)民為主體的唐人街華人移民社區(qū)和華人移民歷史缺乏認同感。高中生夢娜就認為在父母眼中“‘移民’一詞指的是那些把活雞帶上公共汽車,連個行李箱都買不起的人?!盵10]27他們是“新猶太人,‘模范少數(shù)族’、美國夢的踐行者。他們知道自己身在希望之鄉(xiāng)?!盵10]1表面上母女沖突是由于文化差異:作為社區(qū)里唯一的華裔家庭,父母把張家當成了“堡壘”,竟然談論是否用圍墻圍住房前的草坪。在家里夢娜和姐姐沒有獨立的銀行賬戶,無論是干家務還是去煎餅店幫忙都是盡義務沒有任何報酬,也不能像白人同學一樣在自己的房間安裝電話分機。任碧蓮以美國東方主義的口吻寫道:“也就是說,夢娜和凱莉就是奴工。隨時被叫到餐廳幫忙是常有的事。他們修剪草坪沒報酬,用吸塵器清理客廳沒報酬,擦防風窗沒報酬。尤其是凱莉,她一直就是家里的強力刷。但是即便媽媽的愛女夢娜幫忙擦干碗碟也沒報酬。而且這也算不了什么,因為即是得到了一點報酬,她們也不可能把這筆勞動所得花在買熱褲上。畢竟,這就是家庭成員的含義:沒有什么事小到你不用征求父母許可。”[10]26相比擁有自己獨立的銀行賬戶的白人同學而言夢娜和凱莉簡直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任碧蓮通過有意模仿美國東方主義里有關中國的封建“家長專制”、“東方暴君”等話語,對東方主義本質化“他者”的邏輯提出質疑和結構。小說一開始就反映出拉爾夫和海倫這對移民父母自己已經(jīng)不再以中國正統(tǒng)文化自居。例如,海倫自己就承認“已經(jīng)十分西化”,“沒有讓子女學習中文?!盵10]48對她來說同化是生存的必須,“父母應該像竹子,在風中低頭,而不是像電線桿了一樣僵硬地戳在那兒?!盵10]49在有關當代中國的話題上中國移民海倫好像知道的也不比女兒們更多,他們所建構的中國是經(jīng)過美國主流媒體渲染和過濾過的中國。
不僅如此,任碧蓮進一步在文本中消解了將母女之間代際沖突約化為東西文化沖突的范式。如果說在華裔美國文學母女關系書寫范式中母女兩代人隱喻著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權利關系,那么任碧蓮則把階級考量引入這一范式從而消解了母女關系這一隱喻中簡單的二元對立思維。例如,作為來自中國中上層社會的拉爾夫和海倫來說,大女兒凱莉從大學校園里學來的第三世界聯(lián)合反殖反帝的話語令他們覺得自己先前的階級地位被低估了。去國離鄉(xiāng)對拉爾夫和海倫這樣的移民來說不關乎對過去舊生活的揚棄,反倒是他們先前的階級地位有可能在新世界不復存在。拉爾夫和海倫在中國的生活可謂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拉爾夫的父親是城里少數(shù)擁有汽車的人,海倫小時候家里擺圣誕樹穿進口皮鞋上教會學校。凱莉用從大學校園學來的進步話語“啟蒙”海倫,說上海教會學校的傳教士是“帝國主義者”,他們就是要“接管中國”“拯救那里的異教徒”,但是“你們是文明人”,“他們是要讓你們改宗?!盵10]42可是海倫用世俗實用的態(tài)度輕易化解了凱莉口中的民族宗教大義:海倫說“我們不介意被轉化”,“洗禮后我們還是佛教徒,不僅是佛教徒,我們還是道教徒,天主教徒,我們想怎樣就怎樣。”[10]42由此可見《夢娜在希望之鄉(xiāng)》一書中母女之間的矛盾沖突在于母親希望女兒一代做模范少數(shù)族實現(xiàn)物質版“美國夢”,以此收復自己因為移民而失去的先前的階級地位。本土出生的女兒凱莉和夢娜雖然羨慕白人同學的母女之道,但是族裔意識(猶太社區(qū)里唯一的華人家庭)并沒有讓二姐妹在家庭里效仿自己的同齡人在父母目前抗爭自己的個人權益。即便是夢娜與母親鬧翻被逐出家門,也不是因為夢娜忤逆孝道傳統(tǒng)不容于東方專制家長。
此外,《夢娜在希望之鄉(xiāng)》一書的母女沖突處于特定時空。處于青春反叛時期的女兒們受到20世紀60年代末各種社會運動激進話語牽引和同伴影響,不屑于移民父母做安分守己模范公民的做派,夢娜和一群不諳世事的伙伴在遠離西海岸社會運動中心和漩渦之外的紐約郊區(qū)富裕猶太社區(qū)里參照當時的社會運動實踐排演了一出反抗種族不公匡扶社會正義的鬧?。簬椭粔裟雀改搁_除的無家可歸的黑人廚師弗萊德私自住進猶太富人的豪宅,并因此引發(fā)了白人女孩伊芙和黑人青年弗萊德的戀情。張家父母深知華人夾在黑白貧富之間的微妙處境,自認兩邊都開罪不起,覺得夢娜的所作所為有可能給他們這個剛剛從平民區(qū)搬進中上層社區(qū)的華人家庭帶來麻煩和災禍,這次無法再對女兒的胡鬧聽之任之,母女爆發(fā)了爭吵夢娜主動離家放逐在外。
通過對三位女作家的三部涉及母女關系主題的小說進行分析可見,母女關系書寫傳統(tǒng)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華裔美國文學中得到了繼承、演變和創(chuàng)新,通過調用和調整移民母親和本土女兒故事的時空架構,母女關系被放置華人移民家庭、族群和社區(qū)的歷史與現(xiàn)實語境中加以考量。在跨族裔散居時代,母女關系這一文學母題策略性消解東方主義話語牽引下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東方/西方、自我/他者的二元對立身份認知范式。華裔美國文學母女關系書寫不僅關注女性個體和群體成長和經(jīng)歷這些女性主義普適話題,更將其還原至具體時空語境加以考量從而豐富了母女關系情感體驗和隱喻意義,為母女關系書寫增添了跨文化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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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ultural Implication of Mother-daughter
Relationship in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LIU Yan
(Faculty of Foreign Languages, Southwest Forestry University, Kunming 650224, China)
Abstract:A recognizable matrilineage tradition can be traced from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since Maxine Hong Kingston′s The Woman Warrior (1976) garnered national fame in the American literary circle in the late 1970s. Mother-daughter relationship in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is not only different from that of the mainstream Anglo-Saxon women literature but from that of other ethnic writings due to the fact that Chinese Americans have emerged from a unique immigration history and reality. The paper examines the variation of the tradition in the Chinese American texts published in the 1990s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21st century. By invoking and adapting the time and space of the mother-daughter stories, the mother-daughter relationship in there texts is explored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merican family and community. The paper points out that in the trans-ethnic Diaspora age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strategically dissolves the cognitive paradigm of identity that highlights the orientalist binary oppositions between tradition / modern, East /West and Self/Other. Thereby a trans-cultural perspective is added to the traditional mother-daughter motif.
Keywords:mother-daughter relationship; immigrant mothers; native daughters
DOI:10.3969/j.issn.1004-390X(s).2015.02.024
作者簡介:楊波(1978—),女,云南保山人,講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及文學翻譯研究。
基金項目:2014年度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項目(2014y220)。
收稿日期:2014-10-23修回日期:2014-10-29網(wǎng)絡出版時間:2015-04-0210:41
中圖分類號:I 2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4-390X(2015)02-011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