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歧

一

清水河的源頭出自黑山，黑山是冀北老圖山脈的主峰，僅僅1900米。俗話說，山不在高，有水則靈，水不在大，有名則靈。現(xiàn)如今，黑山出名了，是因為它是清水河的母親，清水河出名了，是因為它跟下游的一座大城市有關(guān)。

其實，清水河原本就是一條無名小河，有潺潺流水，有小魚小蝦，下大雨時它發(fā)大水，不下雨時它流小水，天干旱時它照樣流。就是這樣一條普普通通的鄉(xiāng)村河流，卻勾著富根的心，牽著富根的魂，流著富根的思念，淌著富根的夢想。

富根是個五十多歲的莊稼漢，五十歲的富根腰已經(jīng)彎了，腰彎了，是他在跟土地較勁時輸給了土地，土地才不管你富根腰彎不彎呢，土地該長苗時長苗，該孕穗時孕穗，該收獲時收獲，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看不出老，顯不出累。富根就不行了，從十多歲開始，就把自己的汗水往地里擠，擠得越多，他家的日子就好一些。人勤地不懶這話說得就是實在。富根的汗水越擠，他的皺紋越深，頭發(fā)越白，肉越抽抽，擠來擠去，擠得干癟瘦小，擠得兩眼昏花，老態(tài)龍鐘。盡管這樣，他照舊還得擠，不擠了，那日子也就清湯寡水的沒了意思。

富根是喝清水河水長大的。

所有清水村的老老小小，也都是喝清水河水長大的。雖然都是喝清水河水長大的，人跟人比卻是不一樣。

你看看人家大貴，和富根是同一天從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大貴就爬得有模有樣的，當(dāng)了村主任，說話一套一套的，辦事有板有眼，走路四平八穩(wěn)，管著千八百人呢，威風(fēng)凜凜的。

還有，和富根同年出生的香草，和村里其他女人相比，就更沒法比了。香草打小就又白又嫩，是村里的人尖尖，大了以后，那俊模樣就更甭說了。反正村里讀書最多的二先生跟大家講，歷史上有四大美女，王昭君，楊貴妃，貂嬋，和西施。她們到底長得什么樣兒，我是沒看見，可我看見咱村的香草，我就覺得，香草貌比昭君，美過貴妃，賽過貂嬋，不讓西施。

可惜，自古紅顏多薄命，那香草剛出落得亭亭玉立，風(fēng)情萬種時，卻被清水河一場洪水沖走了。以后，清水河村再沒有哪個女子能超過香草。

再就是富根的兒子小根，同樣是喝著清水河的水，吃著地里的五谷雜糧，一不小心，就考上了大學(xué)，又一不小心，就進(jìn)了大城市。小根現(xiàn)在生活的那座大城市，就跟清水河有關(guān)了。

這年頭，真正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那天，富根正在清水河邊搗騰他那塊稻田呢，村長大貴騎著摩托車嘟嘟嘟嘟一路吼叫著停在了富根旁邊，大聲說：“富根，甭再折騰啦，鄉(xiāng)里剛開完會，今年不讓種水稻啦。”

富根耳朵有點背，問一句：“大貴你說什么？”

大貴用更大的聲音說：“鄉(xiāng)里說啦，不讓種水稻啦！”

富根鬧不明白，氣囔囔地說：“憑什么？鄉(xiāng)里說不讓種就不種了？”

大貴有點不耐煩：“一句兩句跟你說不清，明天開全村會，就知道了?！?/p>

大貴說完，腳踩摩托打著火，那摩托隨即揚起一道塵土，消失在公路盡頭。

富根索性坐在路邊，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大片稻田出神兒。

清水河村種稻田有著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

首先是它的水源充足。

清水河村再往上就沒有人家了，沒有誰來跟他們爭水。據(jù)說，清水河下游的人，一到春天插秧時節(jié)，經(jīng)常出現(xiàn)為了爭水源，你把我打殘，我把你打傷的事。

其次，清水河兩岸，可以說是沃野平川，種植稻子再好不過了。

還有，清水河水質(zhì)好，用它灌溉長出來的稻子，一年一季，日照時間長，大米筋道綿軟，口感非常好。清水河兩岸出產(chǎn)的大米，是遠(yuǎn)近聞名的好大米。

可以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清水河是大家的生命河。

因為這里是深山區(qū)，農(nóng)民沒有種麥子的習(xí)慣，細(xì)糧主要以吃大米為主，除了自己吃以外，賣大米也是農(nóng)民主要的收入來源，如果沒有了大米，農(nóng)民的收入會大大減少，生活水準(zhǔn)會大大降低，種不種稻子，直接關(guān)系著農(nóng)民的命運啊。

富根的兒子小根，就全靠富根種稻子賣大米才上完高中上大學(xué)的。

這么說吧，清水河邊那片稻田，就像是小根家的存儲罐兒，一年存下來，再慢慢往外拿。小根上高中時，每星期就得回家一次，不回去不行啊，他的伙食費沒啦。富根照例要扛上半袋大米去集市，賣掉后，把錢遞給小根。

富根說：“吃飽了，別餓肚子，正是長個的時候，你如果誤了肚子一口，它會誤你一輩子?！?/p>

小根是個特別聽話的孩子，也知道家里弄點錢來供他上學(xué)不容易，就點點頭說：“爸，我會省著用的。”

小根在學(xué)校，很少吃菜，一盤菜要兩三塊錢呢，偶爾買一盤葷菜解解饞。但他特別能吃飯，一頓四個大饅頭，三年吃下來，吃得又高又壯。

三年一晃就對付過來了。富根沒怎么犯愁，沒拉饑荒倒也沒存下錢?？蛇@三年來，富根和老伴節(jié)衣縮食，舍不得吃一口大米啊。平時上頓是棒子面干糧，下頓是棒子渣粥。只有小根回家時，才敢撈頓大米干飯吃。小根很爭氣，考上了北京的大學(xué)。有人說大學(xué)是考上的，其實那大學(xué)是靠錢供出來的呀。在這點上，富根體會最深。

為了解決小根上大學(xué)的許許多多的這費那款，富根把自家那二畝稻田看得比金子還珍貴。富根長這么大，沒見過金子啥樣，但他知道金子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在他眼里，那大片的稻田，春天把秧插上，一行一行的，挺好看；到了夏天里，那綠油油的稻苗，齊齊楚楚，像綠毯子，一塊一塊鋪在那里，軟綿綿細(xì)茸茸的；秋天一來，沉甸甸的稻穗兒，一串一串的，實實在在低著頭兒，一副害羞的模樣。富根想：這哪是稻子啊，這分明是金子嘛，金子是黃色的，可這稻子成了米，白花花的，就是白金啦。老人說土里有金子，沒錯。

可現(xiàn)在，大貴說的話如果是真的，鄉(xiāng)里不讓大家種稻田了，那不等于要把金子丟掉嗎？

富貴想了好半天，他也想不明白。

但他明白一點：那就是鄉(xiāng)里說怎么著，就得怎么著，鄉(xiāng)里是大腿，粗，百姓是胳膊，細(xì)，胳膊扭不過大腿！

二

第二天，清水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村部院里，大貴站在一張桌子前，桌子上擺著擴(kuò)音機(jī)，大貴清清嗓子，對著擴(kuò)音機(jī)話筒小聲地哎了兩聲，房頂上的兩個大喇叭也就大聲地哎了兩聲。

大貴說：“大家注意啦，現(xiàn)在我傳達(dá)鄉(xiāng)里剛剛下發(fā)的文件。”

大貴對著下面人群擺弄擺弄手里的一份紅字頭文件，接著說：“文件的原文我就不照著念了，我就說個大概意思，精神很簡單：鄉(xiāng)里接縣里精神，縣里接市里精神，市里接省里精神，反正一級比一級大吧。要求，凡是靠近清水河兩岸的地方，從今以后不準(zhǔn)再種任何莊稼了，尤其是水稻，一律栽樹。”

大貴剛說到這里，下面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人們議論紛紛。有的說，不讓我們種莊稼，我們喝西北風(fēng)活著??？有的說，沖啥不讓我們種？難道連種地的自由都沒有？還有的說，甭管什么省里市里縣里，我種我的地，不招誰，不惹誰，還犯法不成？

大貴再說什么，那聲音沒有大家伙嚷嚷的聲音大。

大貴只好高聲喊：“注意！大家肅靜啦，等我把話說完！”

等亂糟糟的場面穩(wěn)定下來，大貴又說：“上級要求我們清水河兩岸的老百姓要識大體，顧大局做出應(yīng)有的犧牲和奉獻(xiàn)。因為，離我們下游不到一百里的龍山修水庫啦。雖說龍山修水庫，跟我們沒關(guān)系，龍山是別的省的地盤，和我們差著省份呢，但現(xiàn)在是全國一盤棋，都?xì)w黨中央領(lǐng)導(dǎo)。我們清水河的水，都要流進(jìn)龍山水庫里。你們知道修龍山水庫到底為什么嗎？就是為離我們四百里的山津市供應(yīng)水源。據(jù)說，山津市水源緊缺，地下水已經(jīng)降到八十米了。從明天開始，我們就去鄉(xiāng)政府拉樹苗子，誰家的地誰家栽，誰栽的樹歸誰。樹苗子是山津市無償提供的。還有，山津市還給了我們糧食的補償，過些日子鄉(xiāng)里就會發(fā)給大家?！?/p>

散了會，大家七嘴八舌，圍住大貴問這問那，弄的大貴好不狼狽。

瘸六問：“村長，這回你們又得得不少好處吧？”

大貴沒好氣答說：“得個屁！你以為我愿意不是？誰不知道大米好吃？

邢三說：“不圖三分利，不起早五更。村長你是鄉(xiāng)里的狗腿子，鄉(xiāng)長大人們吃肉，你咋也鬧口湯喝。”

大貴怒吼：“邢三你把嘴當(dāng)屁股用?。可杜K你往外噴啥？那工程是國家的大工程，省市縣重視著吶，來不得半點馬虎?！?/p>

在富根家門口，大貴喊住了富根。

大貴說：“富根呀，明天你得帶個頭，和我先去鄉(xiāng)里把樹苗拉回來?！?/p>

富根問：“白干呀？”大貴答：“哪能白干呢？多給你些樹苗頂工錢了。”

富根立即說：“我不稀罕那破樹苗，我就稀罕錢，沒錢，我就不去?！?/p>

大貴笑著說：“富根你真鉆進(jìn)錢眼里去啦？你想想，你家小根不也在山津市嗎？你能看著他沒水喝呀？再說了，咱們好歹也是黨員呢，咋也得比一般人有點覺悟吧？”

富根微微一笑說：“村長你當(dāng)真啦？我逗你兩句。啥事我給你拖過后腿？”

大貴對富根是非常了解的，他當(dāng)村長這些年，富根一貫支持他的工作。鄉(xiāng)里號召大家封山育林禁牧，富根先把自家的三只奶羊賣掉了，鄉(xiāng)里說出義務(wù)工修公路，富根第一個拿著鎬和锨來到工地，從來沒難為過大貴。一是兩個人從小一塊兒長大，還一起上學(xué)，只是后來大貴參軍，富根因為眼睛有點毛病，沒去成。但關(guān)系一直不錯；二是大貴回村后，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長，富根當(dāng)會計，兩人伙里伙計地干了十多年。

那時候，大貴喜歡香草，富根也喜歡香草。三個人幾乎形影不離。都是七八歲的孩子，兩小無猜，在一起玩過家家的游戲，今兒香草給大貴當(dāng)媳婦，明兒又給富根當(dāng)媳婦，誰也不來氣，也不鬧意見。逐漸大了點，兩個人又都成了香草貼身保鏢。要是有哪個小子欺負(fù)了香草，大貴富根就會共同把那個家伙打得鼻青臉腫。遺憾的是，香草剛十七歲，便被洪水給卷走了。否則，誰能把香草這朵鮮花攬進(jìn)自己懷中，還說不準(zhǔn)呢。

三

大貴和富根從鄉(xiāng)里把樹苗拉回來后，就都放在村部院子里。大貴連著用大喇叭廣播了四五遍，也沒有人來領(lǐng)樹苗。大貴心里著急，這小樹苗放時間長了，就會風(fēng)干，一風(fēng)干，栽上后成活率就會大打折扣。看來，村民對稻田里栽樹這事有抵觸情緒。

正發(fā)愁呢，富根來了。

富根把屬于自己家的那些樹苗捆好，使勁往肩上一扛，就走了。

領(lǐng)回了樹苗，富根跟老伴打招呼：“走，跟我去栽樹?！?/p>

老伴看富根扛著樹苗有點沉，就說：“給我勻出點來，倆人扛著輕快?！?/p>

富根邊走邊說：“沒多沉，也就四五十斤，我一人就行?！?/p>

兩個人來到清水河邊，不到一天的工夫，那二畝稻田就都栽上了樹。

富根跟老伴說：“咱成了出頭的椽子，惹眾怒了。”

老伴說：“你不打頭，他不打頭，總有打頭的呀？國家的政策，老百姓能抗得了嗎？”

富根說：“我琢磨著，這樹二十年就成材了，到了那個時候，你老了，我也老了，正好用上。”

老伴撇撇嘴：“我告訴你，我死了可不用這楊木板做棺材，咋也得給我弄副松木棺材不？”

富根哈哈大笑說：“看你想哪去啦？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是這樹一放倒，就有錢花了。再說，等過了二十年，這國家發(fā)展多快呀？那會兒就不讓你用棺材啦，咱們都進(jìn)煉人爐火化了，連骨灰都撒進(jìn)清水河里喂魚蝦?！?/p>

老伴氣橫哼哼地說：“要煉，就先把你煉了，我可不受那份罪?！?/p>

富根忙說：“行，行，行，先煉我，先煉我?！?/p>

令富根沒有想到的是，他和老伴辛辛苦苦栽的樹，第二天就都讓人給薅了。

富根一氣之下就病倒了。

這還了得？

大貴惱羞成怒，打電話跟鄉(xiāng)派出所報了案。因為清水鄉(xiāng)的十多個村都分布在清水河兩岸，讓大家在自家的稻田里栽樹，很多人都不理解，有的村干脆連樹苗都不拉，還有的村民去縣里上訪。當(dāng)然，縣里派人做工作，還專門下來一個工作小組住在清水鄉(xiāng)。由于上面給村民補償?shù)馁Y金很快到位了，全鄉(xiāng)已經(jīng)有大部分村把樹苗拉回去，動員村民栽上了。清水村比別的村稻田多，工作難度就大。這些天鄉(xiāng)派出所的同志沒干別的，就處理因為栽樹引起的一些糾紛和矛盾了。

郭所長聽了大貴的匯報，親自開著豐田車，帶領(lǐng)手下的兩個小警察來了。

郭所長和大貴是老熟人，關(guān)系也挺鐵的，一下車，就問：“老兄，現(xiàn)場在哪？”

大貴也就上了車，一小會兒，車就開到了富根家的稻田處。

郭所長連車都沒下，就讓那兩個小警察下去了。

郭所長說：“看看你們的實踐經(jīng)驗?！?/p>

大貴也坐在車上陪著郭所長問：“這倆嫩瓜蛋子能看出個啥來？”

郭所長嘿嘿一笑：“你呀，不懂了不是？你可別小瞧了他們，警官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才生，專門研究痕跡學(xué)的?！?/p>

那倆嘴唇剛冒茸毛毛的小警察，在地里東瞅瞅，西瞧瞧，拿著照相機(jī)擺弄了一會兒，就上車了。

一個說：“所長，好鬧。痕跡很清楚，費不了什么勁兒?！?/p>

另一個說：“所長，您回所里吧，我們處理這事應(yīng)該沒問題?！?/p>

說著話兒，就已經(jīng)到了清水村。

豐田車剛開進(jìn)村部，那瘸六就蹦達(dá)著跑過來，拉住大貴的手就往外走。

大貴有些莫名其妙，問：“瘸六，你神經(jīng)兮兮地這是干啥？”

瘸六眨巴著眼睛小聲說：“村長，你把他們找來干什么？自己村里的事自己解決了不就行了？家丑還有往外揚的？”

大貴剛要跟瘸六說話，一個干警下了車，對大貴問：“他是誰？他就是我們要找的嫌疑人?！?/p>

瘸六聽后，撲通一下就給大貴跪下了，連聲說：“村長你給我說句好話，我錯了，我改，富根家那樹我明個就給栽上，就饒了我吧?！?/p>

這時候，已經(jīng)有很多人都圍攏過來，而且越聚越多。

大貴看看火候已經(jīng)到了，使勁拉了瘸六一把，大聲說：“你憑啥薅人家富根家的樹苗子？這會兒你求我來了，薅那會兒你咋不告訴我一聲？”

一個小干警對大貴說：“村長，這人的鞋印和那地里的鞋印一模一樣，現(xiàn)在他也承認(rèn)了，我們要帶走審問。”

大貴拉開車門，跟郭所長說：“所長，給個面子，我們自己處理得啦。”

郭所長下了車，對著瘸六的屁股就是一腳，橫橫地說：“一看你小子就不是什么好鳥！”然后假裝對大貴說：“村長，你凈跟我扯犢子是不是？你說抓人就抓人，你說放人就放人？還有個王法沒有？今兒這小子我說啥也得帶走！他今兒敢薅人家樹苗子，明兒就敢砍人家大樹，后天就敢殺人了，得好好收拾收拾不可！”

大貴馬上陪了笑臉說：“所長息怒。所長息怒。我先給所長賠個不是了。既然瘸六認(rèn)了錯，就饒過他這一回吧，看我的老臉，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郭所長厲聲說：“村長，咱把丑話說在前頭，這家伙以后再有什么其他違法行為，我可是一點客氣沒有，該咋著就咋著！你告訴村民，這樹該栽就栽吧，不用等不用靠，等不過去，也靠不過去。這個社會，得看成色，鬧事更要倒霉！”

大貴趕緊對瘸六揮揮手：“你還不趕緊去富根家承認(rèn)錯誤？明天就給人家把樹栽上，要不，郭所長饒不了你！”

中午，郭所長在大貴家里吃飯時，大貴說：“兄弟夠意思，哥敬你一杯?！惫L端杯干了，摸摸嘴唇說：“行啊，老兄，這戲你配合得不錯，來，我也敬你一杯?！彼膫€人喝了兩瓶老窖，都喝得臉紅撲撲的，吃完飯，郭所長開著車一溜煙跑了。

在以后的三天里，清水村的人啥話沒有說，都去村部領(lǐng)了樹苗，栽在自家的稻田。離老遠(yuǎn)看上去，密密麻麻的一片。

四

春風(fēng)一天比一天溫暖，陽光一天比一天燦爛。清水河兩岸的小樹已經(jīng)冒出了嫩嫩的綠葉兒，微風(fēng)拂來，小樹苗搖頭晃腦，發(fā)出了唰唰的聲音，好像是在竊竊私語：“快快長啊，快快長?。　毙涞紫碌男〔菀捕脊俺鲆淮绺叩募?xì)茸芽兒，綠綠的，軟軟的，好像給小樹鋪上了一層淡淡的綠絨被子。偶爾有一些麻雀唧唧喳喳吵鬧著，在小樹上嬉戲，啁啾的叫聲，充滿著快樂和幸福。

清水河無聲地流淌著。往年，清水河在這個季節(jié)幾乎已經(jīng)斷流了，兩岸大片的稻田，就如同一個巨大的無底洞，有多少水，也填不滿。今年，那水就緩緩地往前流，沒人打攪它，它就那么自由自在地跳下了山岡，流過了草地，流向遠(yuǎn)方。

忙完了耕種，富根突然覺得心口痛，一痛就痛得他汗珠兒直滾。老伴兒把他送到鄉(xiāng)醫(yī)院，鄉(xiāng)醫(yī)院的大夫說，我們也弄不出什么結(jié)果來，去縣里吧，縣里興許看得出來；到了縣里，縣醫(yī)院又說去北京吧，那里什么疑難雜癥都能治。正犯愁呢，小根打電話來了，聽說爸爸有病了，說趕緊往他那送，他領(lǐng)爸爸去山津市最有名的醫(yī)院去。家里有雞有鴨有豬呢，離不開人，老伴還不放心富根的病，就讓小根回來接。小根在電話里二話沒說，就租車回來了，接上爸爸就來到了山津。

在這家著名的大醫(yī)院里，富根父子倆在樓上樓下跑了三天后，富根放了許多臭屁，拉了幾潑稀屎后，心口痛卻神奇地好了，一點也不痛了。各種化驗結(jié)果顯示，富根的身體棒棒的，一點毛病沒有。富根高興，小根更高興，爺倆兒從醫(yī)院出來，就在一家小吃部弄了四個炒菜，要了一壺老酒。

小根說：“爸，既然沒事了，你就在這里轉(zhuǎn)兩天，來一次也不容易?！?/p>

富根興奮地說：“根呀，你真幸福啊，能在這么大的城市里干，咱村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我想到你工作的地方瞅一眼，行不？”

小根說：“雖然我們是外資企業(yè)，我想，您這個特殊要求，總經(jīng)理是會答應(yīng)我的?！?/p>

小根工作的企業(yè)，是國內(nèi)著名的家用電器生產(chǎn)企業(yè)，管理非常嚴(yán)格。小根跟總經(jīng)理直接打了報告，才允許小根帶他爸爸參觀一下，還嚴(yán)肅地指出，不準(zhǔn)照相不準(zhǔn)記錄。富根來到廠里，但見這里高樓林立，樓下，綠草如茵，鮮花怒放，假山池沼，樓臺亭榭，美不勝收。小根雖然只是一個車間的主任，但他的辦公室寬大明亮，富根靠在那舒適的老板椅上，真有到了人間仙境的感覺。

在小根管理的車間里，那些工作人員穿著齊整，坐在那里，一絲不茍地操作著各種機(jī)器。燈光雪亮，一塵不染，環(huán)境優(yōu)美。這讓富根羨慕死了，如果自己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工作，哪怕累死也心甘情愿。

晚上，小根請了幾個老鄉(xiāng)陪爸爸吃飯。幾個老鄉(xiāng)并不是一個縣的，卻是一個市的，也都屬于清水河流域。他們興奮地敬富根喝酒，自己也喝，氣氛熱烈。

小根說：“爸呀，你知道不？自打咱家鄉(xiāng)的清水河流到山津市，全市居民都喝咱家鄉(xiāng)的水。我們的同事聽說我就是清水河上游的人，都非常尊敬我，說我們家鄉(xiāng)為山津市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和貢獻(xiàn)?！?/p>

富根就嘿嘿地笑，問：“真的？”

小根答：“真的。要不你問問他們?！?/p>

那幾個老鄉(xiāng)也都說，是怎么回事兒，山津市的電視里經(jīng)常播咱們家鄉(xiāng)的電視片呢，那風(fēng)光，美麗極了。

富根就想：鄉(xiāng)親們可都不曉得這些，回去好好跟他們說說這些事兒。

富根要回家了。小根的工作很忙，小根給富根打了出租車，讓司機(jī)把富根送到汽車站。離坐車時間還有三四個小時呢，富根閑著沒事兒，就在大街上轉(zhuǎn)悠起來。

富根覺得山津市的大樓很高很高，公路很窄很窄，車輛很多很多，來往的男女很密很密，走著走著，他突然感到有些內(nèi)急。他相信，只要是開著門的大樓里就一定有方便的地方?；挪粨衤罚蜎_進(jìn)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樓里。

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保安立即攔住了他。

那個保安威武高大，厲聲問：“干什么的？”

富根急急地說：“我要解泡小手！”

保安把眼睛一瞪：“出去，立即出去！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這是你解手的地方么？”

富根忙問：“你說哪里是解手的地方？”

保安用手往外一指：“公廁?！?/p>

富根匆匆出來，順著保安手指的方向，去找?guī)瑓s怎么也找不到哪里有公廁。情急之中，他就又竄進(jìn)了一個看著有些破舊的大樓里。

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老人攔住他問：“你要找誰？”

富根憋得老臉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快憋死我了，我要撒泡尿?！?/p>

老人用手指指旁邊的一個門：“那里是廁所?！?/p>

富根立刻就沖了進(jìn)去。

他剛?cè)ラ_門，就聽見里面一個女人驚叫一聲說：“里面有人?！?/p>

富根嚇的差點尿了褲子，縮回身子，仔細(xì)看了看，才知道旁邊還有一個廁所呢。他趕緊找到地方，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潑大尿，邊尿邊尋思：這城里真怪，一個門里放倆廁所，鬧不清該進(jìn)哪一個了。其實，他是沒有看清楚，人家?guī)T上都有男女的標(biāo)志。

來到樓門口，他朝那個老頭討好地笑了笑，出了樓。

尿是沒了，可嘴卻干巴起來，而且越來越干巴。

富根看前面就有一個商店，擺著許多礦泉水，他過去問了問，一瓶要四塊。

富根舍不得了。四塊錢，如果在家里，買的東西他和老伴能夠吃一天了。富根不想花這個冤枉錢，就繼續(xù)往前走。又走到一個大樓底下。他看見這個大樓門口人來人往的很熱鬧，就也跟著一撥人進(jìn)去了。

門衛(wèi)是個老太太，不知為什么，進(jìn)去了那么多人她都不攔，單單就把富根給攔下了。

老太太倒是態(tài)度不橫，慢條斯理地問：“你要干什么？”

富根答：“我不干什么，就想找口水喝?！?/p>

老太太說：“這里不賣水，你去小賣部買吧?！?/p>

富根又說：“我沒錢了。”

老太太說：“沒錢可就沒辦法了，只好渴著?！?/p>

富根接著說：“大姐，你就放我進(jìn)去喝一口自來水就行?！?/p>

老太太說：“不是我不放你，我們的要求很嚴(yán)，如果把你放進(jìn)去了，我就得拍拍屁股走人?！?/p>

兩人正說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從里面走出來，問老太太：“劉大姐，這人是怎么回事兒？”

老太太立即恭恭敬敬地答：“周主任，這個人想進(jìn)去喝口水?！?/p>

眼鏡皺著眉頭看富根。富根就說：“周主任，我是清水河村的人，我想嘗嘗我們清水河流到你們這里該是什么滋味兒。”

周主任的眉頭頓時舒展了，微笑著問：“原來你是清水河的人啊，走，到我辦公室去喝?！?/p>

富根心里激動了，小根他們果然說得不錯，清水河的人在這座城市里果然被高看一眼。

周主任很客氣地給富根沏了茶，富根說：“我就喝自來水，不用沏茶。”

周主任笑了笑，就去外面接了一杯清水遞給富根說：“這是你們清水河流過來的水，你喝吧?！?/p>

富根喝完，咂吧咂吧嘴，點點頭說：“沒錯，滋味沒變?！?/p>

送富根出來，周主任說：“你們清水河的人是我們的大恩人。聽說為了給我們供應(yīng)充足的水源，你們的稻田都不種了，都栽上了樹，少了不少收入。我們山津要好好感謝你們呢。”

富根忙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有清水河連著，咱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p>

周主任夸獎?wù)f：“老哥啊，你這樣說，我謝謝啦?！?/p>

周主任一直把富根送到樓門口，還一再招手示意。

五

富根回到家里，逢人就夸山津市好，夸山津市樓又大又高，夸山津人女人又白又好看，個個兒跟香草差不多，夸山津人有禮貌，不小瞧人。反正，他把他在山津市沒處尿尿的差點憋尿褲子的事兒沒說。只是說山津市哪都好，就是供人屙屎撒尿的地方太少。

大貴聽了富根的話，反復(fù)地問：“山津人對咱們真不小瞧？”

富根答：“你看我是撒謊的主兒嗎？那個周主任，一聽我是清水河的，太客氣啦，請我到他辦公室坐了好半天。”

大貴點點頭：“那咱們就一點也不虧！”

進(jìn)了一次山津市，富根有點變了，說話就夸山津市好，還經(jīng)常站在清水河邊出神兒，看見有人往清水河里倒垃圾，他就前去阻止，說不能臟了那水。

終于，富根說出了讓老伴吃驚的話：“我要保護(hù)好清水河，我要讓清水河干干凈凈地流進(jìn)山津市，我要讓小根他們喝上干凈水，我要讓周主任他們喝上干凈水！”

老伴說：“你是不是腦袋進(jìn)水??？憑你一個人？連一條小水溝恐怕都保護(hù)不了，更何況一條河了。”

富根把自己的想法跟大貴說了，大貴表揚他：“你呀，覺悟高，有愛心，我支持你?？蛇@是個大包袱啊，背上它，你就卸不下來了?！?/p>

富根說：“背到哪會算那會兒，只要我能動彈，我就會堅持下去。”

大貴立即在村大喇叭上把富根的想法跟村民說了，希望大家都支持他，別往清水河里扔雜物。

開始，富根站在自己家那塊樹林里，用一只長木桿，綁上一個網(wǎng)兜兜，攔截水里沖下來的臟亂物，撈來撈去，他從早上撈到晚上，撈上一小堆，累得腰酸胳膊疼?？墒牵呛铀繒r每刻都在流，一眨眼的工夫，就有東西漂下來。而且也解決不了夜里的問題，白天把臟物撈了，晚上沒人撈，依然往下流。怎樣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能把臟物攔截住呢？

再說，富根也有很多活計要干呀，春種秋收，哪樣活也離不開他。把時間都耗在清理河水上，他也耗不起。他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去商店買來了細(xì)細(xì)的尼龍繩，請青山爺系了一條五丈長一尺寬的網(wǎng)罩。青山爺過去在清水河里抓魚摸蝦是好手，也系得一手好魚網(wǎng)。富根的意思，是把這網(wǎng)橫攔在河兩邊，這樣，他就可以節(jié)省了許多自己的時間，抽出時間去干自己地里的活，做到清理河水修理農(nóng)田兩不誤，就是夜里漂流下來的臟物也跑不了。

富根把把網(wǎng)繩拉在河兩岸，固定在一根鐵棍上，拉得緊緊的。果然，效果相當(dāng)不錯，一天一夜，那網(wǎng)就網(wǎng)住了許多臟亂物，富根用鐵絲笊籬把臟亂物清理出來，一天一清理，啥事也耽誤不了?？墒?，眼看著身邊的垃圾越撈越多，已經(jīng)跟小山似的了，富根正發(fā)愁呢，大貴開著拖拉機(jī)來了。

大貴家去年買了一臺拖拉機(jī)。村子小，事也不多，每周的一三五日他就在村部上班辦公，二四六他就開著拖拉機(jī)給人干點活，掙倆活錢。

大貴說：“這是個自覺自愿的活兒，我也不好強求村民來做，富根你也別有什么想法?！?/p>

富根感動地說：“大貴呀，這是我自己愿意干的，別人不愿意干的就不能讓人家干，強扭的瓜兒不甜。我先謝謝你，臟了你的車，也費了你的油?！?/p>

大貴說：“謝啥呀，有你這樣的好村民，我這當(dāng)村長的臉上也光彩啊，用點油，仨瓜倆棗的，比你起早貪黑的，差老鼻子啦?！?/p>

小山似的垃圾，大貴一拖拉機(jī)就拉走了，拉進(jìn)一條大溝里埋起來。一個星期一拉一埋，大貴和富根配合得很默契。

有一天，富根正在清水河里往外撈垃圾呢，遠(yuǎn)遠(yuǎn)地，來了一隊唧唧喳喳的小學(xué)生，紅領(lǐng)巾飄在胸前，很鮮艷。領(lǐng)頭的是小學(xué)的李眉老師，李老師甜甜地叫了一聲：“郝大叔，我們向您致敬了！”那些孩子們就齊唰唰給富根敬了一個禮。

李眉老師說：“同學(xué)們，保護(hù)環(huán)境，就是保護(hù)我們?nèi)祟愖约?，保護(hù)環(huán)境，就要從一點一滴做起，從我們做起，從現(xiàn)在做起?！?/p>

在李老師的帶動下，孩子們沿著清水河岸邊，揀拾著被大風(fēng)刮得哪都是的塑料袋子，破衣服，亂襪子，裝進(jìn)他們隨身帶來的編織袋子里。

以后每隔一段時間，李眉老師都要領(lǐng)孩子們來看望他，幫他干點力所能及的活兒。有一回還給他帶來了一塊香皂和一塊嶄新的毛巾。

李眉老師告訴富根說，這是孩子們從自己零花錢里省下來的。

當(dāng)那個小姑娘把香皂和毛巾送給富根時說：“老爺爺，我們老師說，您是世界上最干凈的人，您的心，就跟這清水河水一樣純潔！”

那一刻，富根的眼睛有些濕潤。

秋天一晃就到了。

富根那三畝玉米該割了，起個大早，富根和老伴就來到地里，吭哧吭哧割起來。太陽剛冒紅時，兩個人已經(jīng)是汗水淋漓了，剛坐下來休息一下，就看見瘸六和幾個村民拿著鐮刀和口袋走過來。

瘸六說：“富根大哥，我們來幫忙啦，歡迎不？”

富根忙說：“哎呀，不敢領(lǐng)大伙的情啊?！?/p>

瘸六說：“我們也不白干，干完活，你得管飯?！?/p>

富根激動得：“管飯！管飯！”

富根連忙跟老伴說：“你趕緊回去做飯吧，菜硬著點，豬肉燉粉條是少不了的。”

幾個人連割帶掰，三畝地的玉米半天就都弄利索了。

中午，喝了酒的瘸六伸著硬硬的舌頭說：“富根，大，大哥，你是好，好人啊，你為誰，誰呀？你為為別人干，干點什么，我們就為你，你干點什么，人心都是，是肉長，長的?！?/p>

瘸六他們都走了，富根就趴在桌子上哭。

看見富根哭，老伴明白他為什么要哭，就也眼淚汪汪的。

六

清水河是幸福的，它無憂無慮地日夜流淌著，有人牽掛它，有人用心來溫暖它，有人用心來梳妝打扮它。它把清澈見底的潺潺流水，注入到龍山水庫里。龍山水庫是國家大型水庫，它擔(dān)負(fù)著供應(yīng)山津市近千萬人口的生活用水。整個水庫碧波萬頃，綠水如蘭，在陽光的映照下，閃動著粼粼光芒。

大貴和富根站在他們向往已久的水庫的大壩上，遠(yuǎn)眺一望無際的湖面，心里蕩漾出無比的神圣。

富根已經(jīng)在清水河上撈了兩年的垃圾，大貴也已經(jīng)跟著拉了兩年的垃圾。

鄉(xiāng)長知道了這件事兒，就把他倆請到鄉(xiāng)里。

鄉(xiāng)長給他倆敬酒。

鄉(xiāng)長說：“當(dāng)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一個人做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現(xiàn)在啊，就不能說一輩子的話啦，你們能堅持到現(xiàn)在，我佩服！今天，我送你們?nèi)埳剿畮炜匆豢?，我們清水河的水，到底有多清，你們做了一件多么有意義的事?！?/p>

鄉(xiāng)長就把他們帶到了龍山水庫，鄉(xiāng)里出錢，讓他們在龍山水庫游覽風(fēng)景，是對他們的鼓勵和支持。

從龍山水庫回來，富根的信心更足了。

這天，秋風(fēng)勁吹，秋陽高照，三輛小汽車在清水河岸邊緩緩行駛。轎車走走停停，從車上下來的七八個人面對著清水河指指點點。來自山津市的市長到了清水縣，他要親自看看龍山水庫，還要到它的上游考察一下。

自打龍山水庫修好以后，山津市的生活用水問題解決了，他這個當(dāng)市長的也沒有了心頭之患。他知道，清水河沿岸的人民為此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因此，每年的山津市財政預(yù)算里，都要拿出一定的資金，用于對清水河兩岸人民的損失補償，還要拿出一部分資金專門用于龍山水庫上游水源環(huán)境的改造，植樹造林，綠化荒山。

市長在清水縣縣委書記、縣長的陪同下，一直往清水河的上游走。

市長的眼睛瞇縫著，眉頭并不舒展，他看到了清水河的水有些發(fā)黑。

書記和縣長就都有些尷尬。

按要求，龍山水庫上游是不允許有任何排放污水的企業(yè)存在的?？墒牵h里要完成市里下達(dá)的經(jīng)濟(jì)指標(biāo)，就得積極發(fā)展企業(yè)。沿清水河兩岸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為了完成縣里的經(jīng)濟(jì)指標(biāo)，就不得不上一些企業(yè)，有選礦廠，還有造紙廠。這些廠子都屬于水污染企業(yè)，難免不往外排污水，那污水就流進(jìn)了清水河，清水河的水黑了是在所難免的了。

市長默默不語。

本來，如果清水縣知道山津市的市長要來，就會提前通知有關(guān)鄉(xiāng)鎮(zhèn)，暫時把排放污水的企業(yè)關(guān)閉，等領(lǐng)導(dǎo)走了再開?？墒牵浇蚴虚L沒有提前打招呼，就直接殺過來了，弄得清水縣措手不及。

車開到了清水鄉(xiāng)的地界了。

市長兩眼突然一亮，說：“停車?！?/p>

市長下了車，走到清水河邊，他終于看到了清清的河水。

他彎腰用手捧了一捧河水，喝了一口，說了一句：“真甜啊?！?/p>

市長的臉上終于有了笑模樣，書記和縣長的臉上也有了笑模樣，所有來的人臉上都有了笑模樣。

市長大手一揮：“好啊。這是我最想看到的，走，繼續(xù)走！”

小轎車就又走走停停，也就進(jìn)入了清水村的轄區(qū)。

此時，富根正在河邊上往外撈垃圾。富根本來是每天太陽剛下山時才開始撈的，今天他提前來干這活兒，下午他要去山灣村大舅家。因此，恰巧就被山津市長見到了。市長來到他面前時，他正干得起勁。身上濕漉漉的，岸上放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死雞鴨，還有死豬娃，破衣服，骯臟得要命，看著讓人惡心。

市長問：“老鄉(xiāng)，誰讓你來干的？”

富根看看眼前這些大干部，就小聲答：“沒人讓我干，我自己愿意干?！?/p>

市長來了興趣：“那是為什么呢？”

富根說：“為了我兒子，還有那個周主任?！?/p>

市長就覺得奇怪了，便問：“你能跟我詳細(xì)說說嗎？”

富根就把他在山津市所遇到的事跟市長簡單地敘述了一遍。

市長就一把握住了那雙有些粗糙又有些埋汰的大手，動情地說：“我代表那個周主任，還有全體山津市市民，謝謝你！”

市長說完，就鄭重嚴(yán)肅地彎腰給富根深深鞠了一躬。

市長讓隨行的人給他和富根照了一個合影。

市長滿意地走了。

清水河一如既往地流著。

這條被溫暖被梳妝的小河以它特有的姿態(tài)，彈著叮叮咚咚的小曲，一路歡快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