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入伍通知書后,村里一個復員兵便登門來教導我:“到了部隊,第一件事就是給新兵連首長寫一份決心書,這對你的分配至關重要。如果你寫得好,新兵訓練結束后,就有可能讓你去當文書或是給首長去當警衛(wèi)員,而這兩個職務是天生的干部苗子?!彼€傳授給我很多寶貴經(jīng)驗,高級的有如何取得首長的好感,低級的有怎樣搶吃熱湯面。
我遵循他的教導,到新兵連的第二天,就寫了一份決心書交給班長,讓他幫我交給連首長。班長是個老兵,狐疑地看看我,問:“你家里有人當過兵吧?”我說沒有。他搖搖頭,好像不相信我的話。
我那份決心書開頭就寫“要在黨支部的英明領導下反擊右傾翻案風”,其實啥是“右傾翻案風”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后來寫入團申請書也是這樣寫,填入黨志愿書就填上“緊跟英明領袖華主席,堅持‘兩個凡是”。這些東西現(xiàn)在還在我的檔案袋里吧?
也許真是那份決心書起了作用,團里舉行大會歡迎新戰(zhàn)友,要選一個新兵代表講話,這事兒就落在了我的頭上。我興奮得一宿沒睡,大睜著兩眼夢想自己的光明前途:大概是由文書而至指導員,穿上了四個兜的軍裝,回家探親挽著袖子,手腕上戴著手表,上海牌的,全鋼防震,十九鉆。
講話稿寫好后,新兵連的指導員幫我改了一遍,讓我下去念熟了,別上了臺結巴。這件事讓一起入伍的老鄉(xiāng)很嫉妒,說什么的都有。我心里憋著勁兒,想來個一鳴驚人,來個親者快仇者痛。
歡迎大會那天晚上,幾百個新兵和幾百個老兵坐滿了團部禮堂,邊角上還擠著一些家屬和小孩子。因為會后還有文藝演出。
那是我第一次進入禮堂,看著舞臺上那猩紅的天鵝絨大幕,還有那些華燈,心里激動得很。老兵和新兵拉著歌,此起彼伏,聲震屋頂。那情緒不是幾句話能說清的。我心想當兵真好,當兵實在是太好了!看到那些精神煥發(fā)的小軍官,我的心中充滿了希望。
大幕終于拉開了。一個老軍官上臺講了幾句開幕詞,就請曹副團長講話。曹副團長上來坐下,對著包著紅布的麥克風念講稿。那稿子的內(nèi)容跟我寫的差不多。曹副團長講完了,我們使勁鼓掌。下面指導員講話。指導員也是坐在麥克風前念講稿,稿子的內(nèi)容也跟我寫的差不多。指導員講完了,我們使勁鼓掌。指導員下去后,那個主持會議的老軍官說:“下面請新兵代表講話。”
在一片掌聲里,我不知怎么上的臺。我頭暈,心跳,好像快要死了似的。誰見過這樣大的場面。但這是光榮,是前途,是四個兜的軍裝,是上海牌手表,全鋼防震,十九鉆。
我一屁股坐在那把曹副團長、新兵連指導員坐過的椅子上。那是一把紅色人造革面的鋼架折疊椅,我稀里糊涂地就坐上了。我望了一眼臺下那一片眼睛就低頭念稿子。我感到嘴唇不好使喚,喉嚨發(fā)緊,發(fā)出的聲音都是顫抖的。念了幾句,便放了膽,嘴唇活潑了,嗓子松弛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春雷一樣在禮堂里滾動。剛剛找到感覺,還沒過癮,稿子就念完了。我站起來,立正,給臺下人敬禮。然后轉身,立正,給臺后那些坐成一排的首長敬禮。然后又轉身,找到臺階,在眾目睽暌下回到座位上坐下。我剛落座,就被班長狠狠地踩了一腳。我聽到班長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你這個混蛋,徹底完了!”
我當時就蒙了。文藝演出開始,團文藝宣傳隊那些女兵五花八門的臉我一概看不清了。
帶著沉重的思想負擔回到宿舍,我問:“班長,怎么回事?”
班長罵道:“混蛋,那椅子,你也配坐?那是首長坐的!你一個新兵蛋子,不站著講話,竟敢像首長一樣坐著講,太不像話了!你稀稀了(新兵連流行語),等著明年回家吃地瓜去吧?!?/p>
我一夜未睡,滿腦子胡思亂想,真是連自殺的心都有。
我請教班長,還有沒有辦法補救。
班長說:“印象太壞了,沒什么戲了。”
我的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我一個老中農(nóng)的兒子,千辛萬苦才當上兵,原本想在部隊好好干,提成軍官,為父母爭氣,與地瓜“離婚”,誰知道就這樣稀稀了。有苦不能言,心中車輪轉,轉了半天,轉出了個主意。我給新兵連黨支部寫了一份沉痛的檢查,檢討我坐了不該坐的椅子的錯誤。檢查寫好后,我買了一包煙送給班長,求他把我的檢查上交給連首長。班長不看煙,看著我,說:“要說起來,新兵嘛……行,我?guī)湍氵f上去,咱就死馬當成活馬醫(yī)吧!”
【選自莫言著《會唱歌的墻》作家出版社版】
插圖 / 新兵連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