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淑英 周南辰
(吳淑英紫砂藝廊 江蘇 宜興 214221)
原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楊永善教授曾經(jīng)說過:“紫砂陶藝實際上是熱衷文化的藝人與熱愛工藝的文人共同創(chuàng)造的”。紫砂陶歷經(jīng)約700年的發(fā)展,從燒水、煮茶的日用器皿,逐漸步入藝術(shù)殿堂,突破了其他民間工藝品只在工藝美術(shù)范疇的局限。就因為它承載了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而成為詩、書、畫、印、陶合一的綜合藝術(shù)載體。紫砂陶濃郁的藝術(shù)品味,除了來自一代又一代紫砂藝人的追求進取,另一個重要因素就是來自文人的積極參與和推動。
紫砂壺由大變小,源于明代文人雅士的推動。明代紫砂壺制作技藝集大成者時大彬制作的紫砂壺,最初是從模仿供春壺開始的,做的壺體積比較大。后來,他結(jié)識了著名文士陳繼儒,陳繼儒對時大彬日后的壺藝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陳繼儒給時大彬講飲茶之道,又給他講茶壺大小、深淺對品茶的影響。時大彬頓開茅塞,開始做小壺。
陳繼儒(1558~1639年),字仲醇,號眉公、白石山樵等,華亭(今上海市松江)人,與同郡董其昌齊名。工詩善文,兼長繪畫。頗藏異書,喜抄校舊籍。其著作豐富,有《陳眉公全集》、《白石樵真稿》、《晚香堂白石山房稿》等多種,并輯《寶顏堂秘笈》等。陳繼儒對茶史也有研究,曾為夏樹芳《茶董》作序,后又自著《茶董補》,是為補夏樹芳《茶董》之不足,又別著《茶話》一書。早期紫砂壺,容量較大,不宜泡茶,也不雅。然而壺離不開茶,是為茶服務的,因為泡茶,紫砂茶壺才應運而興。懂茶的文人陳繼儒基于茶理和文人雅致的品茗趣味,倡導使用小壺泡茶,使之更具實用和審美。他與紫砂藝人多有交往,他的茶道理論對于當時包括時大彬在內(nèi)的一大批紫砂藝人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據(jù)吳騫《陽羨名陶錄》記載,時大彬 “初自仿供春得手,喜作大壺,后游婁東,聞陳眉公與瑯琊太原諸公品茶、試茶之論,乃作小壺。幾案陳一具,生人閑遠之思,前后諸名家并不能及,遂于陶人標大雅之遺,擅空群之目矣”。紫砂壺領(lǐng)軍人物時大彬為紫砂器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被譽為“千載良陶讓一時”。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文人陳繼儒造就了時大彬。陳繼儒的小壺觀點也得到同時代文人的贊同。江陰人周高起在《陽羨茗壺系》中說:“壺供真茶,正在新泉活火,旋瀹旋啜,以盡色香味之蘊。故壺宜小不宜大,宜淺不宜深,壺蓋宜盎不宜砥,湯力茗香,俾得團結(jié)氤氳”。明末的官場文人馮可賓在《岕茶箋》也說:“壺小則香不渙散,味不耽擱。況茶中香味不先不后,只有一時,太早則未足,太遲則已過”。因此,用小壺泡茶,從品茶的角度講,很有道理,使得紫砂茶具在功能方面更加地合理,紫砂小壺成為品茗的最佳茶具。
壺小,同時實現(xiàn)了文人追求的“意趣”。當時文人雅士的茶藝生活,除了追求生理上的享受,也追求飲茶過程中的意趣。馮可賓就說過:“茶壺以小為貴,每一客壺一把,任其自斟自飲,方為得趣”。1874年,日本人奧玄寶寫了一部紫砂壺專著《茗壺圖錄》,里面談到紫砂壺的“理趣”問題:“壺,本玩具也,玩具之可愛在趣而不在理……知理不知趣是為下乘,知理又知趣方為上乘”。這就實現(xiàn)了紫砂審美上質(zhì)的跨躍。這大改小,不僅使紫砂壺更加適合品茶所需,而且給這種實用器具賦予了“雅玩”的性質(zhì),小小紫砂壺,成了可供案頭擺放、掌上把玩,可供欣賞品味的藝術(shù)品,實現(xiàn)了紫砂工藝上一次質(zhì)的飛躍。
清代的紫砂器,式樣比明代更加豐富,除了有光素器、筋紋器,還有仿青銅器造型,仿花果的象形紫砂器,千姿百態(tài)。同時開始注重器表裝飾,紫砂裝飾呈現(xiàn)出多樣性,可以說是達到了一個高峰,有泥繪、加彩、浮雕、堆繪、貼花、施釉、絞泥、鏤空、髤漆、包錫、磨光等,層出不窮,因器思變。此時在紫砂壺造型裝飾上呈現(xiàn)出繁瑣富麗的特點。
尤其是康、雍、乾時期,由于皇帝愛好紫砂器,此時出現(xiàn)了宮廷指定燒造的皇室用器,高貴、華麗,工藝繁瑣而獨特,有琺瑯、彩繪、描金皇帝御題詩等。彩釉紫砂發(fā)展達到了巔峰,借鑒景德鎮(zhèn)釉彩,釉色豐富,也有仿鈞窯等。這個時期,不但有從地方直接進獻的名家紫砂精品,還有從民間進貢名壺,再由造辦處進行彩繪、描金、鑲嵌等精加工,然后供皇室使用的,這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清室內(nèi)務府造辦處的檔案中,就有這方面的記載。從現(xiàn)存實物傳器來看,康熙年間,少見素壺,多在紫砂胎上畫琺瑯,如茶具、筆海等,畫琺瑯以花卉為主,有彩桃、月季、菊花、葵花、牡丹等,還有龍、鳳、云彩圖案;雍正年間,目前所見在紫砂胎上彩繪,以牡丹為主,壺型為瓜果型,并在花蕊、葉紋、壺嘴、頸口、壺底邊勾金粉,整壺顏色鮮亮,富貴、大氣;乾隆年間,皇帝風流儒雅,又是品茗賞泉的專家,對宜興紫砂茶具喜愛有加。故宮存器最多,有琺瑯彩、描金、粉彩、泥繪、雕鏤等,并由皇帝親自題詩詞,皇宮定制琺瑯彩,既有壺具也有文房用具。在藝術(shù)風格上,康、雍、乾三代的作品,造型豐富多彩,制作繁瑣精良,富麗堂皇,不惜工本,充分體現(xiàn)了皇家氣派和奢靡之風。
然而,至嘉慶、道光年間,以陳曼生為代表的一批文士參與紫砂器設(shè)計創(chuàng)作,一改紫砂壺繁瑣富麗之風,代之以簡潔明快的壺風。紫砂壺造型簡明、樸素、自然,留下塊面裝飾。切壺切水切情的陶刻書畫元素,以及講究的用印,使紫砂壺的理與趣大放異彩。使紫砂壺在這一時期奠定了綜合藝術(shù)(詩書畫印陶相結(jié)合)載體的地位。
陳鴻壽(1768~1822年),號曼生,工詩文、書畫,篆刻為西泠八家之一。有《種榆仙館摹印》、《種榆仙館印譜》行世,并著有《種榆仙館詩集》、《桑連理館集》。嘉慶十六年時陳鴻壽在宜興近鄰的溧陽任知縣,并與他的幕僚一起參與紫砂壺的設(shè)計創(chuàng)作?!蛾柫w砂壺圖考》記述:“曼生公余之暇,辨別砂質(zhì),創(chuàng)制新樣、手繪十八式,倩楊彭年、邵二泉等制壺,為時大彬后絕技,以推壺藝中興。曼生壺銘多為幕客江聽香、高爽泉、郭頻迦、查梅史所作,亦有曼生自為之者。凡自刻銘、刀法遒逸,每經(jīng)幕僚奏刀或代書者,悉署雙款;尋常貽人之品,每壺只二百四十文,加工者價三倍”。之后繼起者瞿子冶、梅調(diào)鼎推波助瀾。紫砂由于這批文士的參與,在這一時期展示出與前朝迥異的創(chuàng)作風格。曼生倡導“詩文書畫,不必十分到家”,但必須要見“天趣”。他把這一藝術(shù)主張,也付諸紫砂陶藝,形成了文人壺的簡約壺風。
“文以載道”、“詩言志”,這是文學和詩歌的特性,紫砂壺到了清代中葉嘉慶、道光年間,由于文人的參與,實現(xiàn)了“器以載道”、“壺言志”,其主要表現(xiàn)形式是“陶刻”。
文人參與紫砂陶刻的先行者是清早期的陳鳴遠(1648~1734年),陳本身就是一個具有文人修養(yǎng)的制壺人。據(jù)許曙峰先生考證,陳鳴遠還是太學生,受過較為嚴格的基礎(chǔ)訓練,其學識修養(yǎng)高出當時普通的制壺藝人。張燕昌在王汐山家看到陳鳴遠的一把紫砂壺,壺底銘:“汲甘泉,瀹芳茗,孔顏之樂在瓢飲”,讀后感慨地說:“鳴遠吐屬亦不俗,豈(文人)隱于壺者與?”(張燕昌《陽羨陶說》);另南博所藏“南瓜壺”,壺面鐫刻行楷“仿得東陵式,盛來雪乳香”,書法雅健,有晉唐風格。同時,銘文內(nèi)容引用西漢初年秦東陵侯召平棄官為民,種瓜長安的典故,表達了作者淡泊高遠的心志,表達出濃厚的文人式“壺言志”情懷。又如《老編年詩鈔庚午》卷《贈明徹上人時鳴遠送橙齋先生題款二壺至》一詩中有“荊溪船載雙壺至,上鑿黃葉詩翁字”句。這黃葉詩翁就是浙江桐鄉(xiāng)“銳意于詩,兼工書畫”的吳之振(1640~1717年),此是吳之振在鳴遠壺上題款。
誠然,紫砂陶刻最重要的人物是陳鴻壽。他擅長書法、繪畫和篆刻,被譽為西泠八家之一。他傾心于紫砂題銘和鐫刻,并親手在砂壺上鐫刻詩文。大畫家唐云先生收藏的八把曼生壺上的題銘,讀來是如此耐人尋味:兩把合歡壺壺銘分別是“試陽羨茶,煮合江水,坡仙之徒,皆大歡喜”;“八餅頭綱,為鸞為凰,得雌者昌”。扁壺壺銘是“有扁斯石,砭我之渴”。石瓢壺壺銘是“不肥而堅,是以永年”。匏壺壺銘是“飲之吉,匏瓜無匹”。提梁壺壺銘是“煮白石,泛綠云,一瓢細酌邀桐君”。笠蔭壺壺銘是“笠蔭(日曷),茶去渴,是二是一,我佛無說”。井欄壺壺銘為“汲井匪深,挈瓶匪小,式飲庶幾,永以為好”。這些陶刻銘文切壺切茶切情,開創(chuàng)了詩文書畫與紫砂壺藝相結(jié)合的新面貌,為后人留下了“壺隨字貴,字依壺傳”的藝術(shù)結(jié)合形式。曼生與他的一批文士幕僚們對宜興紫砂陶刻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創(chuàng)造了紫砂陶刻史上輝煌的時期。
在紫砂茶壺以前,各種材質(zhì)的茶器具中,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文人們一見傾心的茶器皿。但紫砂陶一經(jīng)問世,紫砂壺進入文人視野,就逐漸獲得青睞,且倍受推崇。
明代文人文震亨在《長物志》里,有這么一句話:“茶壺以砂者為上,蓋既不奪香,又無熟湯氣”。明代許次紓(1549~1604)《茶疏》中說:“…… 近日饒州所造,極不堪用。往時龔春茶壺,近日時彬所制,大為時人寶惜。蓋皆以粗砂制之,正取砂無土氣耳。隨手造作,頗極精工……”,許次紓通過對比,突出了陽羨(宜興舊稱荊溪和陽羨)砂壺的地位。由于明代文人的大力推崇,紫砂壺的名聲越來越大。明末清初文學家、戲曲家李漁在《閑情偶寄·器玩·制度》中宣稱:“茗注莫妙于砂,壺之精者,又莫過于陽羨 ,是人而知之矣。”以至于后來民間流傳有“宮中艷說大彬壺,海外競求鳴遠碟”的詩句,紫砂壺的廣泛使用,推動了紫砂工藝和技術(shù)的發(fā)展,參與制作紫砂壺的隊伍日益壯大起來。加之文人藝術(shù)家對紫砂壺的潛心研究,使得好的名人紫砂壺與金玉爭價,正所謂:“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一丸土”。
“古代官人即文人”,宜興縣官陳文敘(1730~1800),乾隆時期江蘇宜興人。乾隆進士,博學嗜古,工詩善文,好造壺以遺友朋。陳文敘是早于陳曼生的宜興縣令,與紫砂壺結(jié)緣,且能親自制作紫砂壺(存世作品“玉斝壺”),這位縣官陶藝家的舉動,對宜興紫砂壺興盛,起到了可貴的倡導作用。
清代溧陽縣官陳曼生及其文士幕僚,與宜興紫砂藝人楊氏兄妹合作,設(shè)計曼生十八式,撰寫壺銘,并親自鐫刻。清代官員吳大澂聘請黃玉麟到府上依樣按意制壺。時大彬也“嘗挾其術(shù),以游公卿之門”。封建社會達官貴人放下他們士大夫高人一等的架子,與手工業(yè)者切磋技藝,相應地提高了紫砂藝人的社會地位以及作品價值。
文人在與紫砂藝人的交往過程中,通過詩文,通過著書立說來推介藝人作品,將優(yōu)秀藝人載入史冊。如陳鳴遠與文人的密切交往與合作,余杭塘棲的金張著有《介老編年詩鈔》九卷,續(xù)鈔四卷,集中題有陳鳴遠的有十六首之多。如在《介老編年詩鈔·戊辰》中《鳴遠至攜贈蓮花壺》道:“揖罷探懷出,生成一朵嬌。荷花勻瓣瓣,蓮子活搖搖。仿古法盡變,匠心趣獨饒。要知雕琢巧,有客斥壺妖”。桐鄉(xiāng)文人吳之振對陳鳴遠評價也很高,如《黃葉村莊詩集》中《制茶甌子寄都下故人以詩代柬》中說:“團沙制就茶甌子,渾樸中間寓巧思。京洛競夸官樣好,雕金鏤玉斗新奇”。桐鄉(xiāng)汪文柏有首《陶器行贈陳鳴遠》,詩中“古來技巧能幾人,陳生陳生今絕倫”對陳鳴遠作出了極高的評價。
明代陳貞慧《秋園雜佩》“時大彬壺”篇:“時壺名遠甚,即遐陬絕域猶知之。其制始于供春壺,式古樸風雅,茗具中得幽野之趣者,后則如陳壺、徐壺,皆不能仿佛大彬萬一矣。一云:供春之后,四家董翰、趙良、袁錫,其一則大彬父時鵬也。彬弟子李仲芳,芳父小圓壺,李四老官,號養(yǎng)心,在大彬之上,為供春勁敵,今罕有見者?;驕S鼠菌,或重雞彝,壺亦有幸有不幸哉!”這段文字,記載和評價了供春、“明四家”、李茂林、時大彬等陶人。
明末崇禎十三年(1640年)前后,周高起著《陽羨茗壺系》;清乾隆五十年(1785年)吳騫著《陽羨名陶錄》;李景康和張虹在1934年著、1937年出版的《陽羨砂壺圖考》等著作,將始自金沙寺僧的歷代名家作品業(yè)績記載流傳,為宜興紫砂的傳承和推廣作出了不朽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