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 川
(中央民族大學(xué) 哲學(xué)與宗教學(xué)學(xué)院, 北京 10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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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僧人的儒家倫理化特點探析
戎川
(中央民族大學(xué) 哲學(xué)與宗教學(xué)學(xué)院, 北京 100081)
摘要:唐代是佛教在中國歷史上發(fā)展最繁榮的時期,同時也是佛教中國化的重要轉(zhuǎn)折期,儒佛由對立到合一的過程主要就發(fā)生在這一歷史階段。通過梳理唐代僧傳及墓志銘等歷史文獻,對唐代僧人的儒家倫理化特點進行了研究與總結(jié),探討在僧人身上呈現(xiàn)出儒佛合一的宏觀趨勢,以及儒佛在融合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的張力。
關(guān)鍵詞:唐代佛教;僧人;儒家倫理;本土化
唐代是第一個由統(tǒng)治者提出僧人應(yīng)當(dāng)叩拜父母的朝代,雖然在實質(zhì)上沒有成功,但是其效果卻是不容小視的,這是推動儒佛合一的一個很大的外因。此外,生長于這個時代的高僧們,從出生便受到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的影響,他們所接觸到的佛教也是處于中國化進程當(dāng)中的佛教。于是,他們對于自己佛教弟子的身份本能地感到了一種掙扎,一種張力,這就是佛教與儒家在倫理觀上的矛盾。尤其在唐代,這種矛盾更多的轉(zhuǎn)移到僧人的內(nèi)心,到底是要放棄佛教的一些東西來順從儒家倫理,還是選擇一直抵抗?這種內(nèi)心的掙扎在僧傳中可以看到一些影子,這也是唐代僧人值得關(guān)注的一個現(xiàn)象。宋代以后,三教以“修心”為本的趨勢形成,佛教更是講求內(nèi)心的解脫,表面上則表現(xiàn)為無可無不可。這表明儒佛之間的張力在宋之前的唐代已經(jīng)發(fā)展到最大,終于形成了中國化的佛教,形成了“三教合一”的中國文化。
一、出家僧眾在孝道上的表現(xiàn)
《孟子·離婁上》中有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睂髯诮哟闹匾詫懭虢?jīng)典,可以看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于宗族的傳承是非常重視的,兒女對父母是否盡孝,一個重要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其是否將本家的種姓傳承下來,是否延續(xù)這一支的香火而不令其斷絕。我們在很多傳統(tǒng)小說中可以看到一個現(xiàn)象,就是當(dāng)主人公要去干一件危險的大事時,父母會要求主人公先結(jié)婚生子,把孩子留下從而使其家族的命脈能傳承下去。這樣做的用意有三點:一為傳承祖訓(xùn),將祖宗的精神傳遞下去;二為父債子償,父仇子報,冤有頭債有主,是上一代恩怨的傳承;三為光宗耀祖,只要香火不斷,總有一代能夠光耀門楣,與宗祖的鼎盛交相呼應(yīng)。
唐代長安大龍興寺崇福法師就是體現(xiàn)這種孝道的一個典型的例子。法師即使在弱冠之年都未離開俗世而真正出家,他認為,“以為父母遺體,其余報復(fù)。先宗不嗣,罪莫大焉。雖受之以妻子,故無忘于梵行”[1]。也就是說,自己是父母所生,父母希望他有所報答,如果自己讓祖先傳下來的宗族沒有后嗣,那就是最大的罪過了。另外,他雖然有妻子和孩子,但是也始終沒有忘卻修行奉佛。既盡了孝道留下了后代,又沒有忘記梵行,他可謂中國化佛教行者的典型范例。
葉落歸根的情懷,在所有的中國人尤其是在游子的心目中根深蒂固,這也是儒家倫理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其已經(jīng)內(nèi)化于中國人的血液當(dāng)中。雖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但年老之時,仍然要回歸故里,死后進入宗族的祖墳,或者陪葬于父母墓旁。為母守孝更是儒家倫理的基本要求,儒家倫理主張父母死后兒子必需在墓旁守孝三年,并且要衣食簡樸,常懷感恩之心。然而佛教卻認為,一切無常,出家人四海為家,不拘常理,一切都是因緣聚合、自性本空,這便又形成了一對矛盾。僧人一方面需遵循佛理,一方面也走不出儒家倫理的影響,這種影響的表現(xiàn)是有人因未盡孝道而遺憾終生;有人母親死后則在墓旁結(jié)廬守孝;有人則將親人遺骨背還故鄉(xiāng)。下文以唐代有代表性的僧人為例,探討他們是如何面對這種矛盾,又是如何化解這對矛盾的。
蒲州仁壽寺海順法師圓寂之前,臥病在床自知不能痊愈,一旁的師友關(guān)切地問他后事如何安排,海順法師深情的回答說:自己的身體污穢,雖然暫時舍棄也沒什么,“然顧惟老母宿緣業(yè)重,今想不得親別矣。若棄骸余處,儻來無所見,有致煎惱,但死不傷生,古言可錄。順雖不孝,豈敢以身害母耶。既報不自由,可側(cè)柩相待”[2]。海順法師認為自己病重,即將辭世,雖身為出家人,本不該掛念親情,但仍然用佛教語言表達了未能對老母盡孝的遺憾之情,因為與老母宿緣深重,雖然出家不能侍奉母親左右,這個矛盾只能死后解決,將自己的靈柩埋在母親身旁,常伴左右。從這些語句中,可以看出海順法師矛盾的心情,透出了一種無奈,這也是儒家倫理與佛教之間的張力在僧人身上的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究葉落歸根,自己的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自己的根,無論走到哪里,最終都要回到自己的“家”。
安陽大云寺嘉運法師,字靈慧。法師四十九歲時在汾州平遙縣福聚寺中突然去世?!八鼓顺鲇巫有闹兀x宗情?不憚艱辛,遂涉山途,申哀展孝,阇毗事畢,收骨歸鄉(xiāng)?!盵3]他的侄子也是出家僧人,法號元晞。侄子元晞覺得叔叔在外地去世,游子之心不得安定,離開了自己的宗親情理上也說不通,為了表達自己的哀痛,盡到孝心,于是在平遙將法師火化后便收起殘骨不畏艱險,跋山涉水,運回家鄉(xiāng)。首先,這個例子說明侄子要盡自己的孝心照顧叔叔,再者,便是侄子擔(dān)心叔叔游子之心會不安,于是將叔叔的殘骨收歸故鄉(xiāng)安葬。元晞雖為出家人,仍然走不出儒家倫理的約束,這便是中國化佛教發(fā)展到唐代的一大特點。這樣的例子在僧傳中雖然很少,但卻非常珍貴。
蘄州龍興寺法現(xiàn)法師,其“母何氏壽八十又六,既耆而艾,無疾而終。師廬于墳所,遂經(jīng)二載,形體臞瘠,僅能識者”[4]。作為一個出家人,本不該掛念這些,既已出家,一切便都是如母有情眾生,不應(yīng)有分別??墒欠◣熢谀赣H墓旁修了一間草房,守孝兩年后,身體消瘦的不成樣子,人們勉強才能認出他,真是極盡儒家之禮儀。
其實換個角度看這種矛盾,以及僧人對于這些矛盾的解決,顯示了佛教與儒學(xué)在倫理上互相補充與包容的關(guān)系,而且佛教倫理是儒家倫理的補充。儒家認為遠近親屬,由內(nèi)而外,孝敬父母然后推而廣之。佛教講的則是一切如母有情眾生,如母怎么個如法,就體現(xiàn)在孝上,對自己父母都不孝,又何談其他眾生,這點正好和儒家倫理契合,也促成了唐代佛教儒家倫理化的形成。二者在此看似矛盾,卻又順利融合,從而推動了儒佛合一的進程。
師父,是我國特有的一種稱呼。身懷絕技的高人們在收徒之后,徒弟會稱其“師父”,徒弟要如同孝敬自己的父親一樣來侍奉自己的師父,于是就形成一種具有儒家倫理特色的非常中國化的一種特殊的關(guān)系,即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種觀點最早出自于姜太公的《太公家教》:“弟子事師,敬同于父,習(xí)其道也,學(xué)其言語……忠臣無境外之交,弟子有柬修之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币簿褪钦f,學(xué)生侍奉老師,應(yīng)當(dāng)像對待父親一樣恭敬,要學(xué)習(xí)老師的文化知識和道德為人,還要學(xué)習(xí)老師說話的方式和技巧……忠臣不應(yīng)該有境外的私交,學(xué)生應(yīng)該有主動給老師柬修的好意。哪怕只當(dāng)了你一天的老師,也要終身當(dāng)作父親那樣敬重。出家人也一樣,也有自己的師父,自己的引路人,可見佛教也是非常注重自身的傳承的。
唐代河南府陽翟縣善財寺文蕩律師與其弟子八智的感人故事充分說明了唐代佛教儒家倫理化的傾向,是中國化佛教的典例。八智勘破生死后,預(yù)先在其師文蕩之塔的下層為自己安排了歸宿,并且告誡門人弟子說:“吾自幼出家,奉事和上(文蕩)。和上者則我慈父,生我法身。吾欲萬劫皈依,兩肩負荷。既沒之后,無背吾言”[5]。意即他自幼出家而侍奉文蕩律師,和尚是其慈父,賜予了其法身,可以說是其法身的生身之父,因此他要永遠皈依師父,永遠背負和尚的遺體。其實俗間父子關(guān)系,也不過如此。此時的師徒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父子,他們朝夕相處,共慕佛道,師父盡慈,弟子盡孝,這種融入儒家倫理特征的佛教師徒關(guān)系,似乎也比純粹佛教的師徒傳承多了一份更加細膩的親情,而更加有了人情味。
二、出家僧眾在忠君上的表現(xiàn)
唐代比以往任何一個朝代都著力于將佛教納入自己的統(tǒng)治之下,其主要手段是限制佛教的權(quán)力,用世俗的律法來干涉佛教的律條,或者用“十大德”的方式來制約宗教領(lǐng)袖的作用等等。對于佛教的這些制約其實是秉承了唐代一貫的若即若離的宗教政策,唐代以儒學(xué)為治國之本,包括佛教在內(nèi)的其他宗教必須順從統(tǒng)治者的意志,其必須朝著有利于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的方向發(fā)展。這就要求佛教在理論上選擇靠近儒家,在倫理上順從儒家。倫理上主要的表現(xiàn)便是忠與孝,關(guān)于孝的例子在上一部分已經(jīng)詳述,下文將探討關(guān)于僧人忠君的案例。僧傳中所記載的僧人忠君的例子很少,這些例子雖然沒有明確記載僧人跪拜君王的行為,但也充分顯示出僧人內(nèi)心的掙扎,就是佛教與儒家倫理之間的張力。在唐代的塔銘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關(guān)于僧人忠君的典例。
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唐代長安荷恩寺的常一法師,謚號法津禪師,俗姓姚,河南河清人。其祖上都為官,曾祖父是朔方節(jié)度,祖父為秦州成紀縣令,父親任隴右南使飛驎監(jiān)??梢姵R环◣煗撛诘厥艿搅巳寮艺y(tǒng)思想的影響。首先來看看常一法師是如何與皇家結(jié)緣的,天寶年間常一法師在崆峒山采藥的時候遇到了皇帝的使者,因此被皇帝召入長安,住在寶臺寺。因為常一法師能夠預(yù)測未來,因此很受皇帝的賞識,“加以懸鑒來事,見重時君”[6]。不久常一法師的家人病故,他上表請求回家奔喪,“奉敕知師忠孝,賜絹五十匹”[6],皇帝賜其“忠孝”之名,準(zhǔn)予其回家奔喪。而后常一法師親自護衛(wèi)家人的靈槨送至隴陰,途中遇到肅宗皇帝率軍北巡,在平?jīng)鲴v守,“吾師獨出州城,遠迎法駕”[6]。這里雖然沒有描寫常一法師跪拜的動作,但已表達出這時的常一法師在心中早已為皇帝行了跪拜之禮。
此外,常一法師還有一個忠君的表現(xiàn),就是當(dāng)其圓寂之后依然護佑國君。常一法師于大歷五年(公元770年)八月十七日在京城荷恩寺去世,享年七十二歲,仍配享于荷恩寺。不到一年,代宗皇帝因為操勞國事過度而積勞成疾,“夢寐之際,遂見吾師,奉獻神膏”[6]?;实墼趬糁幸姷匠R环◣煘槠渌退帲幹?,還沒等到第二天自己的病即痊愈了。于是皇帝便賜寺院匾額,號醫(yī)王寺,并令將軍段公等到寺內(nèi)為常一法師設(shè)千僧會。
可見,常一法師終其一生都在護佑著李唐王朝,就在死去以后都還托夢贈藥治好代宗皇帝的病。僧人的忠孝,統(tǒng)治者的支持,雙方可謂各取所需。僧人們不斷的支持與護佑著李唐王朝,統(tǒng)治者們因此也不斷從物質(zhì)上支持著佛教的發(fā)展,二者形成了良性的互動。這樣不斷的循環(huán),最終就促成了佛教儒家倫理化傾向在唐代的完善。向君王盡忠在后世也終于成為了中國化佛教自然而然的內(nèi)在要求,這一內(nèi)在要求融化在僧人們的血液中,成為中國化佛教的特色之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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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其袆,王琪,殷漢西.唐法津禪師塔銘[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
(編輯:陳鳳林)
An Analysis of the Confucian Ethicizing Features
of the Buddhist Monks in the Tang Dynasty
RONG Chuan
(SchoolofPhilosophyandStudyofReligion,Minzu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081,China)
Abstract:The Tang Dynasty is the most prosperous period in China for Buddhism, and also the important turning point of sinicizing Buddhism. It is in this historical period that Confucianism and Buddhism changed from opposition to syncretism. By reviewing such historical literature as the biographies of the Buddhist monks in the Tang Dynasty and their epitaphs, this paper studies and summarizes the Confucian ethicizing features of the Buddhist monks in the Tang Dynasty, and explores the macroscopical trend of the syncretism between Confucianism and Buddhism embodied by the Buddhist monks and the tension in this process.
Key words:the Buddhism in the Tang Dynasty; Buddhist monks; Confucian ethics; localization
中圖分類號:B82-055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837(2015)01-0057-03
作者簡介:戎川(1986-),男,山西陽泉人,中央民族大學(xué)博士生,研究方向:漢藏佛教比較研究。
收稿日期:*2014-10-15
太原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