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年了,每到這一天,我總覺得冷。
這來自心底來自骨髓的寒意,是26年前,我第一次迎面遇見死亡時,他留給我的。
前天,是父親的忌日??烧嬲屛腋兄剿劳龅?,是26年前的今天,在龍華火葬場的門口。
爸爸死了。終于還是死了。
這就是結果。我終于知道結果是什么了。
前一天晚上,當我聽到爸爸的死訊時,我心里就好像有一個結被解開了。我沒有哭,平靜得不像他的女兒,甚至不像一個孩子。
作為一個二類“右派”的女兒,作為一個老是聽大人們悄悄議論著哪一個相熟的叔叔、伯伯、阿姨又沒了的10歲女孩,冥冥中早就在等待著一種模糊而又清晰的可怕的東西,早就知道自己的家總有破碎崩潰的那一天。
盡管聽過那么多的死亡,有過那么多的準備,但當死亡真正降臨在自己的身邊,發(fā)生在自己親人身上的時候,總會留下特別深刻的記憶。
那個夜晚,煤氣爐的水壺上溫著一碗蛋炒飯,那是留給遲遲未歸的母親的。早已過了晚飯的時間,媽媽卻連人影也不見,也沒有口信請人帶回。我和外婆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問,會有什么事發(fā)生??晌覀兊男睦锒加蓄A感,一定有什么事已經發(fā)生。
11點多了,媽媽才回來。表情沒有什么異樣,只是一件本該是淡灰色的夾衣,肩頭已被屋外霏霏的冷雨淋成了深灰色。
我端蛋炒飯給她吃,她動了動筷子,就打發(fā)我去睡。我剛一轉身,她就對著外婆哭了。
她說爸爸死了,是自殺。昨天,吃了過量的安眠藥,死了。
她說她今天去了龍華火葬場,想看他最后一眼。她在雨里站了很久,可他們不讓她進,他們要她和爸爸劃清界限。
她回頭來對我說:“明天我也不能去,你給你爸爸送點東西去好嗎?”
“好的,媽,我去,你別哭了?!蔽一卮鸬媚敲蠢潇o,連今天的我回想起來都有些詫異。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媽媽就叫醒了我。
她打開爸爸的箱子,拿出套柞蠶絲的本白西服、一件白襯衣、一雙鑲拼皮鞋、一雙襪子,打成一個包袱,讓我?guī)?。她往我兜里塞?0元錢,那是爸爸的一個同事打聽了來告訴媽媽的,是用來收爸爸骨灰的錢。
然后,她送我上了43路公交車,把我交給了售票員。
龍華火葬場的門口,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和我一樣,手里提著個包袱。沒有一個大人,只有替他們的父親或母親來承擔結果的孩子們。
看門的老頭向我招招手,示意讓我過去。
我走到他跟前,他問我:“來看誰?”
我默默遞上死亡通知單,他接過去,看一眼通知單,又看一眼我,說“等一下”,就轉身進去了。
他進去了很久,寒氣一點一點侵襲了我的全身。
他終于出來了,第一句就問我有沒有給爸爸帶襪子,他說爸爸的一只腳光著。
我說帶了。
“胸前吐得一塌糊涂,吃藥死的,是不是?”他又問。
我點點頭。
他停了停,又對我說:“回去不要告訴你媽媽,你爸爸的一只耳朵被撕下來一大半,掛在臉上呢?!?/p>
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爸爸死了是一種解脫。雖然那時的我根本還不懂得苦難的準確含義,也不懂得忍受苦難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但我的心里對生和死有了一種極具體的感覺。
與其那樣活著,不如這樣死了。
那一刻,我懂事了。
我把錢遞給他。他拍拍我的頭,說:“回去聽話一點?!蔽尹c點頭。
我覺得,那種感覺,不像是一個老人在關照一個孩子什么,倒像是兩個大人在達成一種默契。
高高的煙囪雕著龍,矗立在陰霾的天空下,真丑陋。濃濃的黑煙時不時地“轟”一下冒出來,在料峭的春寒里,逐漸飄散,變淡。
我一邊走,一邊扭著頭看它,心里就想著回去要聽媽媽的話,別做任何讓她失望的事。
父親的死使我一下子超越了時代,超越了年齡,甚至超越了痛苦。但也就在那一刻,我徹底失去了我的童年。
于是,一個10歲的小女孩,捧著她父親的骨灰盒,一個人坐硬席火車,從上海到哈爾濱,整整三天兩夜,為的是要替母親送父親回他的老家。
4月的哈爾濱,松花江還沒有完全解凍。第一次出門,我什么都不懂,連害怕也不太懂得。只知道這條路我一定要走到底,一定要把媽媽交給我的任務完成好,一定要把爸爸送回老家。
北方的4月,一切都是冰冷的。松花江是冰冷的,哈爾濱是冰冷的,父親的骨灰是冰冷的,小女孩的心也是冰冷的。
我一直覺得人的一生其實就在考慮兩大問題——愛與恨、生與死,其他的一切問題都是依附在這兩大主題上的。尤其是生和死,它們的來與去,都由不得我們。我們只能主宰生和死之間的那短短的一段時光,活著,就活好它。可是,一個人要活得有尊嚴,要死得有尊嚴,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媽媽,今天這篇日記是寫給你的。
今天是5月的第二個星期日,在國外,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母親節(jié)。
賽陪我去給你挑的禮物是一個純金的小掛件,一條金色的小狗。狗,是你的屬相,今年是你的本命年。我希望在我遠離你的日子里,你能平安、健康、快樂。
只是除了禮物,我還想給你寫點什么。
我總是忙,很少有大段的時間可以和你從容地聊聊。所以今天就寫幾句,也算是一種交流。不過寫了,又不會給你看。只是讓我心安罷了。
記得當年我因演《人到中年》而榮獲金雞獎的最佳女主角時,有記者采訪我,要我談感想。我當時就說:“我認真地做一切,僅僅是為了我的母親,只要她能為我的成功感到自豪,我的人生就足以自慰?!?/p>
這不是冠冕堂皇的空話,這是我一生的心愿。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媽媽很不容易。父親被劃成右派后,他幾乎就不能再回我們這個家了。后來,他又過早地走了。是你頑強地獨自撐起這個破碎的家,把我和妹妹養(yǎng)育成人。
你也從沒想過要向誰去訴苦。你無怨無悔,因為你的信條就是“為他人活著”。你們那一代人的價值觀念和陸文婷是很相似的,我一直對人說陸文婷身上有很多我母親的影子,我演她其實是在演一個很熟悉的人,所以我演好了。
事實如此。
媽媽,我愛你,也深深地理解你,所以我特別不敢也不想讓你失望。
還記得那次,我不小心把一根手指卡進下水道別斷的事嗎?那年我7歲,讀小學一年級。事情發(fā)生后,我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哭著去找媽媽,而是用衣服把手指一裹,就一個人跑去醫(yī)院掛急診。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幸虧碰上了鄰家大媽借了五毛錢給我。晚上,你回來看到的是我高舉著的纏著紗布的手,和半條被鮮血染紅的衣袖。
我從不讓你為我承擔過程,只讓你看到結果。
可是,也正因為如此,我們也就失去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母女之間的親密。
我一直是人小主意大。因為在家里我是大姐,就總愛把照顧妹妹當作自己的職責,從小就養(yǎng)成了凡事自己拿主意的習慣,對你的吩咐,有時就不那么恭順。
記得外婆臨終的時候說,我這樣的孩子是不能靠壓服的方式管教的,她讓你不要和我硬頂。外婆是最了解她的女兒和她的外孫女的,她知道我們倆個性都強,都是有自己想法的人,誰也不那么容易就聽從了誰。
媽媽,你是個典型的知識女性,有頭腦,對事物有自己的看法,我也是。
隨著我長大成熟,我們之間相互的依賴少了,相互的碰撞多了。所以我們彼此更像是朋友,那種可以相互砥礪著往前走的朋友。
正因為這樣,我總覺得,我要做的,不是讓你在每一件事上對我感到滿意,而是每天都能給你一份喜悅、一份信心,讓你能為我走過的每一步驕傲。
其實,你是個很寬容的人。你從沒要求過我一定要怎么樣。我長這么大,你從沒有打過我,一次也沒有。你對我不是沒有期望,但你不刻意。
因為不刻意要我成功,所以當我真的成功了,你也就不那么在意。
《股瘋》在圈內圈外反響都很大,可你看了我演的范莉對我說:“你不要在外面奇頭怪腦的,你以為這樣很神氣呀?”
你三天沒理我。
你不喜歡我這個樣子,我知道,可這是我必須要做的轉變。至少在當時看來,面對那樣的電影現狀、那樣的觀眾欣賞口味,那是我唯一可能向前走一步,突破僵局,做出一點成績的選擇。我又何嘗不是背水一戰(zhàn),破釜沉舟。
可我不同你爭,是不想說,也是不愿強化這種不被欣賞的感覺。
那天和賽說到了這事,情緒激動起來,心情卻在剎那間黯淡下去。我猛然醒悟,我淡化這件事,是想不在乎你的想法,可其實我在乎,非常在乎。畢竟,我做的所有的一切,都蘊含著對你深深的愛。
賽安慰我,說媽媽其實什么都知道。他說每次我去領獎,只要有電視轉播,你必守在電視機前收看。雖然你沒有什么欣喜的表情,但你不止一次地對他說:“容兒真的很不容易,她為她得到的付出了太多?!?/p>
我的朋友們總是說你好。每回都是這樣,本來是來看我的朋友,只要被你接待過一回,再來都變成來看你的了。連賽都會在長途電話里跟你講好久——國際長途!
他們喜歡你,因為你和善、開明、通情達理。你總是為他人著想,甚至在父親這件事上,對當年傷害過他的人,你也總說人家有人家的難處,那種形勢下也是不得已。
你樂天,不記仇,所以賽說你是個“快樂的小頑童”“一個可以去擁抱的老太太”。
可賽不是你的兒子,他沒有這份必須對你有所交代的壓力,他無法和我有同樣的心情。我是你的長女,我總渴望自己做到的能比你所期待的更多、更好。
媽媽,為了能讓你以我為榮、為我自豪,也為了我自己那顆驕傲的心,這一場人生的戰(zhàn)役,我打得好苦。
賽進來問我有沒有給你過生日的打算?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過,還要過得特別。
賽說,這樣的話,那天他打算把他的母親也從香港接來。這個主意不錯,他母親80多歲了,也是個非常好的人,我相信媽媽和她會相互喜歡的。
(王 維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潘虹獨語》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