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榮,劉煒評
(1.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編輯部,陜西西安 710061;2.西北大學學報編輯部,陜西西安 710069)
《論語》是儒家最重要的經(jīng)典之一,由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編撰而成,通行本共20卷,以語錄體和對話體為主,間或有敘述體。全書摘要錄存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主要涉及政治主張、倫理思想、道德觀念、教育原則等方面,其文化關(guān)鍵詞是“仁”“禮”“義”“中庸”“君子”等,集中體現(xiàn)了孔子學派的價值取向。所謂“半部《論語》治天下”“中國人的《圣經(jīng)》”云云,皆就其地位崇高與影響深廣而言。
《圣經(jīng)》(拉丁語Biblia,希臘語Ββλο,英語Bible,本意為莎草紙)是猶太教和基督教(包括天主教、東正教和基督新教)的經(jīng)典。猶太教的經(jīng)典指《塔納赫》(或稱《希伯來圣經(jīng)》),基督教的經(jīng)典則指《舊約圣經(jīng)》(《舊約全書》)和《新約圣經(jīng)》(《新約全書》)兩部分?;浇獭妒ソ?jīng)》思想文化信息豐富,素稱“打開西方精神世界的鑰匙”“唯一的書”“書中之書”等,是全世界譯制版本最多、發(fā)行量最大的書籍。
在人類漫長的歷史進程中,《論語》和《圣經(jīng)》在思想意識形態(tài)、文化教育方式、道德觀念承變、行為規(guī)范引領等方面分別都對東西方社會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直到今天,兩部經(jīng)典所提倡的價值觀念依然涵溶于東西方人的思想血液之中。在跨文化交流日益頻繁的當今世界,讀解、分析《論語》與《圣經(jīng)》的義理異同,對于理解東西方歷史的來龍去脈,增進東西方國家與人民的相互了解,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孟子曾無比敬仰地贊美孔子為中國上古文化之“集大成”者,并強調(diào)孔子學說達到了“理”“圣”兼具的深度與高度:“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孟子·萬章下》)[1](P672)移“集大成”之說于《圣經(jīng)》,亦足稱名實相副?!妒ソ?jīng)》66卷,創(chuàng)作時間至少跨越千年以上,作者40多位,身處不同時代,而全書的“條理”相貫是始終的?!墩撜Z》成書于戰(zhàn)國初期,編撰者為孔門眾徒,全書“條理”的相貫更是始終的。自《論語》《圣經(jīng)》問世迄今,古今中外學者對于它們的釋解、研究代代延續(xù)、汗牛充棟。《圣經(jīng)》傳入中國和《論語》傳入西方以后①基督教何時傳入中國,說法不一。一般認為,最早可追溯至初唐傳入的“景教”,為基督教分支之一。明熹宗天啟五年(1625)出土于西安《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載:唐太宗貞觀九年(635),傳教士敘利亞人阿羅本沿自絲綢之路來到長安,“帝使宰臣房公玄齡總仗西郊,賓迎入內(nèi),翻經(jīng)書殿,問道禁闈。深知正真,特令傳授?!敝撂莆渥跁迥?845),景教遭禁。此為基督教傳入中國第一期。第二期為元朝,流行于西亞的景教重新傳入,同時羅馬的天主教并傳入,時稱“也里可溫教”,或“十字教”。第三期為明末清初,時稱天主教(舊教)。第四期為近代,天主教(舊教)和基督教(新教)傳教士來華者數(shù)量大增。1593年,意大利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將“四書”翻譯成拉丁文寄回歐洲,取名為《中國四書》(Tetrabiblion Sinense de Moribus),是為《論語》等儒家典籍西譯之始,但未能正式出版。最早刊印于歐洲的《論語》西文版本,是1687年在巴黎出版的拉丁文本《中國哲學家孔子》,由比利時耶穌會會士柏應理(Philippe Couplet)主持編譯。大體來說,從17世紀開始,《論語》《孟子》等儒家經(jīng)典較多傳入歐洲,思想家笛卡爾、伏爾泰、魁奈、孟德斯鳩等,都由此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并有很多研究。參見周燮藩《中國的基督教》,商務印書館1997年4月版;楊平《評西方傳教士〈論語〉翻譯的基督教化傾向》,《人文雜志》2008年第2期。,中外學者對于兩部經(jīng)典的異同也給予注意,從宗教、倫理、文學、語言、翻譯等角度陸續(xù)展開對比研究。明清以降,隨著“西學東漸”和“東學西傳”,自西徂東的傳教士們在跨文化交流中扮演了雙向闡釋者的角色。著名者如利瑪竇(Matteo Ricci)、艾儒略(Jules Aleni)、賀清泰(Louis Poirot,1735-1814)、馬士曼(Joshua Marshman)、馬禮遜(Robert Morrison)等,在《圣經(jīng)》漢譯和《論語》英譯的過程中,大都采取了“調(diào)和耶儒、以耶補儒”的歸化翻譯策略和彈性傳教方式。19世紀后期以來,中外學者如理雅各(James Legge)、韋利 (Arthur Waley)、安樂哲 (Roger T.Ames)、辜鴻銘、劉殿爵等的《論語》西譯本所采取的翻譯策略,無不潛在地體現(xiàn)著他們對中西文化背景的對比與理解。熊十力、杜維明、唐君毅、余英時等新儒學派在定位和理解“儒家是宗教的還是倫理”的問題時,都或多或少地以《圣經(jīng)》這一建制性的宗教范式為顯性或隱性的比照對象和標準。李澤厚的《論語今讀》[2]在參考朱熹《四書集注》、程樹德《論語集釋》、劉寶楠《論語正義》、楊伯峻《論語譯注》、錢穆《論語新解》等注解的基礎上,不時以《圣經(jīng)》比較《論語》,提出了《論語》“半是宗教半是哲學;論語非圣經(jīng),中國仍需‘德先生賽先生’”的觀點。近20多年來,從教育、倫理、社會影響等方面對《論語》《圣經(jīng)》進行的對比研究,較諸以往更為深入,成果甚多。舉其要者,專著有何世明著《從基督教看中國孝道》(基督教文化出版社,1999),許志偉、趙敦華主編《沖突與互補:基督教哲學在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何光滬、許志偉主編《儒釋道與基督教》(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卓新平主編《宗教比較與對話》第3輯(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第4輯(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姚新中著《儒教與基督教:仁與愛的比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等;論文集有傅有德主編《跨宗教對話:中國與西方》(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羅秉祥、謝文郁主編《耶儒對談:問題在哪里》(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等;論文有夏志麗的系列成果《〈圣經(jīng)〉的上帝觀與〈論語〉的天神觀》《天道人性顯于語言——〈圣經(jīng)〉與〈論語〉語言觀的對比》《〈圣經(jīng)〉〈論語〉人性論之比較》《〈圣經(jīng)〉〈論語〉知識論之比較》②依次見《孔子研究》2004年第6期;《齊魯學刊》2006年第3期;《北京交通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齊魯學刊》2009年第5期。,劉清平《佛教與基督宗教普愛觀之比較——析普世愛人與宗教仇恨的悖論》③見《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林濱《在世俗與神圣之間:儒家倫理與基督教倫理之比較》④見《哲學動態(tài)》2011年第5期。等。
本文在借鑒前賢和時賢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擬通過比照對讀《論語》與《圣經(jīng)》文本,討論兩者的核心價值——“神愛”與“仁愛”的義理差異,并由茲涉及中西方文化差異的一些方面。至于孟子及后世諸賢著作中對“仁愛”的闡發(fā),不在本文述論范圍之內(nèi)。
《論語》和《圣經(jīng)》都宣傳一種理想的道德理念——“愛”?!墩撜Z》提倡“仁愛”,即“愛親人和愛眾人”[3](P60)?!妒ソ?jīng)》倡導“神愛”,即“愛上帝和愛鄰人”。雖然它們都主張“愛”,但對于“愛”之來源的理解與“愛”之本質(zhì)的確定,存在著一定的差異。要言之,儒家“仁愛”思想是“以家庭為本位,以孝悌為基礎,最后落實在‘親親’‘敬長’”[4](P23)上的倫理差序之“愛”,其特點是由人及人,在人際關(guān)系上強調(diào)愛的親疏遠近、尊卑貴賤的等差性。而基督教的“神愛”堅持“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倫理普遍主義,其特點是由神及人,在人際關(guān)系上強調(diào)上帝之下所有人愛的平等性;認為愛的本質(zhì)與根源是上帝的先在和永在,如果沒有上帝的權(quán)威、恩賜和幫助,就沒有人與人之間的愛。
從概念內(nèi)涵上看,“仁愛”是一種有差等的愛?!坝H親”“尊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說,就是這種差等思想的體現(xiàn)。首先,血緣家庭的親情之愛是“仁愛”的立足點和出發(fā)點,是“仁愛”的最內(nèi)圈層。愛人首先要愛自己身邊的親人,《論語·學而》載有若言:“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5](P48)也就是說,“孝悌之愛”是“仁”的根基。其次,親情之愛只是“仁愛”的出發(fā)點,它還要求推己及人,把對父母兄弟子女的愛推廣到愛一切人,即孔子主張的“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5](P49)?!胺簮郾姟笔恰叭蕫邸钡闹虚g圈層。第三,“仁愛”的最高理想是天下一家,即子夏勸導司馬牛所言:“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無兄弟也?”(《論語·顏淵》)[5](P135)第四,由愛人推及天地萬物,達到與天地萬物諧和相安的境界。“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論語·述而》)[5](P99),就充分體現(xiàn)了孔子愛物及取物有節(jié)的思想:一方面作為人類,為了生存,不能不取食于自然物;另一方面作為有善性和有理智的人類,對自然物須持愛而惜之的態(tài)度。北宋張載《西銘》中的“民胞物與”說,則是對儒家由愛人到愛物傳統(tǒng)思想的進一步發(fā)揚光大??梢姟叭蕫邸卑凑铡皭塾胁畹取钡脑瓌t,先愛自己的親人,再層層由內(nèi)向外、由近及遠地擴展到他人以至天地萬物,這實際上已經(jīng)涉及了現(xiàn)代人常說的人與自身、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四個方面關(guān)系的措理[6](P99)。
從思想根源上看,“仁愛”始于人性,在人性中表現(xiàn)為美德。首先,“仁愛”是一種人人都應該擁有的普遍的道德品質(zhì);其次,“仁愛”是一種人類追求善與崇高的特殊德行;再次,“仁愛”是完美且最高的美德的具體表現(xiàn);最后,“仁愛”是人類所有德行的基礎,具有道德的奠基意義。當人的潛能得以實現(xiàn)時,“仁愛”的內(nèi)涵就有了具體的外現(xiàn),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1](P86)“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1](P891)等等。
從功能意義上看,“仁愛”的落腳是人與人的社會關(guān)系良化。在人類生存活動中,“仁”不僅指的是人的存在形式,還指人的超越品性。所以,既需要在形而上的意義上闡釋人性,更需要在社會倫理的層面上控導人性?!叭蕫邸绷⒆恪爸黧w間性”的社會關(guān)系規(guī)定人際倫理準則,包括人的自律與他律:要求具有理性自覺能力的人,必須接受主體自定的倫理法則(“克己”)并通過合乎理性的行為最終獲得“自由”(“從心所欲”),而要保證這種個體的自由與他人的自由并存,就應秉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5](P92)的準則為人處世。所謂“存心”“養(yǎng)性”“事天”云云,既是“仁愛”所設定的準則,也是人性自由得以真正實現(xiàn)的必要代價。
“神愛”的基本內(nèi)容是“愛上帝及愛鄰人”?!叭松裰異邸焙汀叭巳酥異邸笔恰吧駩邸钡谋举|(zhì)屬性。這兩種形式的愛既有區(qū)別,又不能相互割裂。這種由回應神之愛而強調(diào)的人與人之愛,實際上是一種泛愛主義。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就明確指出:“愛鄰人”中的“鄰人”,就是指每個人或一切人[7](P26)。在基督教文化中,愛上帝與愛鄰人是“再沒有比這兩條誡命更大的了”(《圣經(jīng)·新約·馬太福音》12∶31。第15頁)①引自中譯本《圣經(jīng)》,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刊印,南京,2004年版。本條及其后引自《圣經(jīng)》的語料,皆出此書,拙文只標注引文在該版本中的章節(jié)和頁碼。?!澳阋M心、盡性、盡意,愛主你的神。這是誡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愛人如己。這兩條誡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總綱?!?《圣經(jīng)·新約·馬太福音》22∶37-40。第28-29頁)但就相對關(guān)系看,愛上帝是第一位的、至高無上的,愛鄰人則是第二位的、從屬的。愛上帝之于愛鄰人,不僅具有本原性、先決性的意義,而且始終占據(jù)至高無上的終極地位[8](P26)。只有上帝對人的愛,才有可能生發(fā)出人對上帝的愛和人對人的愛。上帝之愛構(gòu)成愛的本體論基礎,人之愛上帝與人之愛人是對愛的本體的積極回應。
“神愛”強調(diào)博愛精神和寬恕品德。“愛人如己”的誡命,就是要求毫無差等地博愛眾生,蓋因“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圣經(jīng)·新約·哥林多前書》13∶4-8。第194頁)。首先,無條件性、無差別性、非選擇性是“神愛”的突出特征:“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薄澳銈?nèi)粲斜舜讼鄲鄣男模瑒e人就認出你們是我的門徒了?!?《圣經(jīng)·新約·約翰福音》13∶34-35。第123頁)其次,神愛還宣揚無所不在的寬恕之愛,充滿自我犧牲精神。它不但強調(diào)親情之愛,還主張“要愛你們的仇敵”(《圣經(jīng)·新約·馬太福音》5∶44。第6頁),要饒恕別人的過犯:“你們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然饒恕你們的過犯?!?《圣經(jīng)·新約·馬太福音》6∶14-15。第7頁)這是一種極端之愛,更是一種普遍之愛,超越了世俗的男女之間的自然愛欲和親朋之間的倫常之愛,進而超越了地域的、種族的、民族的局限。
“神愛”本質(zhì)上揭示的是神與人的關(guān)系?;浇坛珜降戎異邸o私之愛,具體表現(xiàn)為三種類型:一是神學的愛,二是宗教的愛,三是倫理的愛。但三者不是平行的,而是一種因果關(guān)系。首先“神愛人”是因,是先于后兩者而存在的[9]:“我們應當彼此相愛,因為愛是從上帝來的。”“沒有愛心的,就不認識上帝,因為上帝就是愛?!?《圣經(jīng)·新約·約翰一書》4∶7-8。第270頁)又明確指出:“愛父母過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愛兒女過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圣經(jīng)·新約·馬太福音》10∶34-37。第12頁)在基督教的神人關(guān)系中,神是主宰者和主動者,人是執(zhí)行者和被動者;給予→接受、恩典→承納、啟示→信仰是神人關(guān)系的呈現(xiàn)方式。神人之劃界,實質(zhì)上揭示了上帝的絕對性和神圣性。
《論語》強調(diào)的“仁愛”與《圣經(jīng)》強調(diào)的“神愛”都非常關(guān)注“愛”的自覺、自為與超越,要求人類將“愛”的理念既能“內(nèi)化于心”,又能“外化于行”,從而實現(xiàn)從外向內(nèi)灌輸、確立和從內(nèi)向外踐行、超越兩個過程的統(tǒng)一。但在探索超越的途徑時,“仁愛”將超越轉(zhuǎn)向了美德,而“神愛”將超越轉(zhuǎn)向了響應?!叭蕫邸敝鲝埻ㄟ^修身養(yǎng)性、道德反省實現(xiàn)超越;“神愛”提倡通過原罪懺悔、靈魂反訴實現(xiàn)超越。
《論語·公冶長》:“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保?](P79)朱熹解釋“性與天道”:“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毙约葱悦?,亦稱命,天道亦稱天命??鬃硬惠p易談論性命與天道,不等于不承認它們。事實上,孔子生前也曾提及性或天道。如“性相近,習相遠”(《論語·陽貨》)[5](P176)“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論語·季氏》)[5](P173)“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論語·堯曰》)[5](P196)不過在孔子看來,“天道”固然是外在于人類的客觀實體,但其之于人類的意義,卻非外在而是內(nèi)在于“人道”之中的?!疤旌窝栽?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5](P181)意謂“天道”“天理”與現(xiàn)實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為天以“無言”的方式,既滋育著世間百物,彰顯著“仁”的本質(zhì),又昭示著人類:人的生命自持力可以直接變成“仁”的德行,所以“仁”乃諸多美德如義、孝、禮、智、信等的根源和基礎。而人要把“仁”這一普遍原則內(nèi)化成為自己的特殊美德,就必須通過積極地入世實踐來完善與提升道德修養(yǎng),進而實現(xiàn)“仁”的內(nèi)化與超越。“克己復禮”便是修養(yǎng)自我以達到“仁”的要求的手段和方法。孔子指出:“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5](P61)“為仁由己,而由人乎?”(《論語·顏淵》)[5](P133)“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5](P100)說明人是“仁”達成的物質(zhì)載體,要實現(xiàn)“仁”就要發(fā)揮人的自覺性和能動性。“仁”德的獲得,重在發(fā)自內(nèi)心情感,訴諸心理原則,將外在的規(guī)范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的自覺要求[10]。人能不能成仁,不在于能力大小,關(guān)鍵在于自覺地追求和持續(xù)地踐行。“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論語·里仁》)[5](P70)“仁”需要通過“修身”“養(yǎng)心”“躬行”等途徑方能實現(xiàn),所以“仁愛”的超越實質(zhì)是一種反省內(nèi)求活動,是一條可通過自力修養(yǎng)而抵達的成德成賢以至近圣之路。
“仁愛”的超越,是倫理方式的超越。它倡導以人為中心來超越生命的有限,認為實現(xiàn)超越的責任主要在人自身而不是人之外的神與物。超越的境界和人的世界是不可分離的,其根本意義在于通過自身的道德完善來實現(xiàn)人際、天人之際的和諧、圓融。所以,超越在本質(zhì)上是人的事情,只有人才能為此負責;對于人而言,超越實際上就是最大限度地發(fā)展一個人的善良本性?!叭诵钥梢酝ㄟ^道德的自我修養(yǎng)而獲得超越,超越的實現(xiàn)也就是仁的實現(xiàn),仁的實現(xiàn)也就是倫理的實現(xiàn)?!保?1](P217)
對超越的追求是宗教的一個重要特征,但“神愛”的超越主要來自神的諭示。對絕大多數(shù)基督教徒而言,超越就是要生活在基督的圣靈之中,參與到基督的生命中去。不是人間物事的啟發(fā)、幫助而是上帝的憐憫寬恕,才能使人生實現(xiàn)超越,而所謂終極實現(xiàn),也只存在于上帝的神愛之中。所以積極響應上帝召喚,將身心歸屬于上帝,才是超越的根本途徑。生而有罪、感悟有限等這些人性的局限性,決定了人必須依靠“他者”的神圣力量亦即在上帝的恩典與啟示下,通過信仰、懺悔而實現(xiàn)超越與重生;人性與神性是可以交往的,而愛是神性的表現(xiàn),只要讓“神”進駐到人心中,消除原有的“罪性”,愛才能表現(xiàn)出來[12]。不僅如此,人要得到神的愛憐,還必須要對神的要求或命令給予回應。愛必須由神性灌注到人心,才能在人那里獲得自己的表現(xiàn)形式。沒有這種把“客觀”命令主觀化為內(nèi)心要求的過程,人類的愛就不會成為現(xiàn)實的存在。所以在基督教文化中,人的道德成長的源泉是上帝。
從“神愛”的超越方式來看,其運動的起始和終點都不在人性之內(nèi),超越過程由神之愛激活,從中汲取力量,最終目標還是融入神之愛中。人的內(nèi)心信仰、神的外在救贖構(gòu)成“神愛”超越的兩面,只有在神的啟示和人的信仰發(fā)揮合力作用以后,人才會獲得恩典而浴火重生。所以,“神愛”具有附身性和給予性,“神愛”的超越是對上帝的信仰和追隨,超越的根本意義是將人從“罪性”中拯救出來,使人回歸“原善”及與上帝的關(guān)聯(lián)性之中。
《論語》的“仁愛”體現(xiàn)的是人本主義精神,其基本特征是原則的包容性。在“仁愛”中,宗教與倫理并沒有什么不同,超越只被看成是倫理的至善,在此意義上“仁愛”便具有了世俗性;“仁愛”將道德看作是仁之人性的反映;在倫理的實現(xiàn)機制上,“仁愛”主張修身成仁在己,因而重視道德踐履;在道德目標上,“仁愛”注重倫理的現(xiàn)世性,重視“內(nèi)圣外王”的達成[13]。
《圣經(jīng)》的“神愛”體現(xiàn)的是神本主義精神,其基本特征是原則的排他性。在“神愛”中,宗教與倫理有著嚴格的界限,倫理從屬并服務于宗教,在此意義上“神愛”就具有了神圣性;“神愛”把道德歸之為神性的表達;在倫理的實現(xiàn)路徑上,“神愛”強調(diào)拯救的他力性,指出救贖之路在神;在價值目標上,“神愛”重視倫理的彼岸性,關(guān)注“天堂永生”的實現(xiàn)。
人本主義以人的理性作為衡量一切的尺度,依據(jù)理性原則確認社會價值并據(jù)此衡量社會意識和個人行為,因而其價值尺度具有現(xiàn)實性、現(xiàn)世性和世俗性?!叭蕫邸痹诙喾矫娑俭w現(xiàn)了這種取向。
首先,在倫理道德觀上,仁愛強調(diào)道德是人性之仁的反映,認為人有自由選擇向善的本質(zhì)力量。仁在人性,仁在人心,人只要真心、決心向仁,就可以通過修仁踐仁而實現(xiàn)自我超越。發(fā)掘人的善良本性,鼓勵人的道德修養(yǎng),重視人的實踐活動,無不體現(xiàn)了“仁愛”以人為本的特征。
其次,在修行方式上,“仁愛”關(guān)注的是人的責任擔當。它認為仁與人性渾然一體,所以實現(xiàn)“仁德”的基本修養(yǎng)方式,就是人的反省內(nèi)求;引導“善性”、推行“仁道”和踐行“仁德”,是人應有的擔當。“仁愛”重視愛的自身性和給予性,把人的道德超越看作人的自我完善途徑,堅持人性與超越的一致性。
再次,在價值追求上,“仁愛”將人作為價值主體,以尋求人的道德自覺、確立德性的主體性為根本目標,積極喚醒人的自我覺醒意識,力求釋放人的自我道德正能量,促成人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的實現(xiàn),并崇尚人法天地的人文精神,鮮明地體現(xiàn)出以解決人類生存問題為終極目標的熱忱。
最后,在人格塑造上,“仁愛”追求君子品格和圣人之境。將仁道所塑形的人性具化為一種理想的人格,那就是“君子”。“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wèi)靈公》)[5](P163)。君子何以能臨危而毫無懼色?因為“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論語·里仁》)[5](P71),“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論語·衛(wèi)靈公》)[5](P166)。仁與義充盈身心、統(tǒng)領行止,乃是君子必備的品德和行為,“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5](P70)。君子要有“修己、愛人”的品德,修己是為了更好地去愛人,愛人是為了更好地完善自己的人格,兩個方面相輔相成。
“神愛”將愛歸于神性,認為人的道德品性必須通過信仰上帝才能養(yǎng)成,人生的終極目標、價值意義只有在上帝那里才有所依歸,這正是強調(diào)“神性”“神權(quán)”“天理”和“教條”[14]的神本主義的表征。
首先,“神愛”強調(diào)“神性”,將愛之源歸于至高無上的上帝?!读_馬書》第五章指出,神藉著“所賜給我們的圣靈將神的愛澆灌在我們的心里”(《圣經(jīng)·新約·羅馬書》5∶5。第172頁)。因為邪惡貫穿于人的全部生存狀態(tài),所以人必須靠上帝的恩典才能愛。使信徒獲得上帝之愛并藉此恢復人性的原善,是耶穌與教父的主要職責。
其次,“神愛”強調(diào)“神權(quán)”,執(zhí)著于倫理道德的信仰性。按照基督教教義,全人類作為上帝的造物,應該絕對服從上帝旨意。只有那些承認上帝的權(quán)威和仁慈的人才有資格成為愛的對象,也只有那些充分理解耶穌犧牲之意義和價值的人才能接受愛。這種排他性的神本主義原則,貫穿于基督教的一切誡命之中。因此,信仰上帝的倫理價值,便遠遠高于人們的其他一切善行,甚至是一切善德的終極根源。
再次,“神愛”強調(diào)“天理”和“教條”,否定人的自由意志。“神愛”強調(diào)人的意志力的無能,將善的判斷與立法者歸于上帝,并從人類的原罪引出上帝出場的必然性。因此,在“神愛”的概念架構(gòu)內(nèi),人深陷于“罪性”,加之良知有限,無力從墮落中自拔,因此需要神圣的他力救贖,需要絕對的“神愛”的終極審判和矯正。中國宋儒的“存天理,滅人欲”說,倒頗像是對此的最好詮釋。
作為影響東西方思想文化的兩部經(jīng)典著作,《論語》和《圣經(jīng)》兩種文本之間的文化差別是顯著的?!墩撜Z》彰顯的是以人為中心的儒家倫理范式,而《圣經(jīng)》突出的是以神為中心的猶太倫理范式;《圣經(jīng)》系統(tǒng)地使用著超自然的和比喻性的語言,而《論語》使用著日常經(jīng)驗的和理性的語言;《圣經(jīng)》的經(jīng)久性,源于古代地中海文明神話學傳統(tǒng)的持續(xù)影響力,而《論語》的經(jīng)久性,源于孔子學派和其承繼者共同崇尚的以“仁”為支柱的修己之學與以“禮”為支柱的治人之學。
盡管如此,《論語》和《圣經(jīng)》中仍然存在著相通或相似的人文精髓。如孔子對弟子談事親既強調(diào)侍養(yǎng)盡力:“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备鼜娬{(diào)從內(nèi)心深處尊崇愛父母:“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撰,曾是以為孝乎?’”(《論語·為政》)[5](P55)。這與《圣經(jīng)》“能養(yǎng)、尊親、不辱”的事親訓誡不無相合。其他方面如對生命價值、人生境界和人生態(tài)度的闡發(fā)等,亦有不少輝光相映之論。正是這種相通性,才使它們的對話既有必要也有可能,否則兩者就只能是封閉在自己的話語系統(tǒng)中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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