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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名研究:概念、理論和模型的演進

2015-02-25 00:47郭金華
學海 2015年2期
關鍵詞:污名研究

郭金華

污名研究:概念、理論和模型的演進

郭金華

關于污名(stigma)的研究在西方已有半個世紀的歷史,社會心理學、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對污名研究的推進做出了各自的貢獻。但是,學科的分野也造成了今天污名理論和實踐的不同面相共存但缺乏整合的局面。本文系統(tǒng)梳理了不同學科關于污名的概念、模型和理論視角的演進脈絡,在反思當下反污名實踐的基礎上探討整合不同研究視角的可能性和路徑。同時也為國內(nèi)學界在充分理解西方污名研究的基礎上實現(xiàn)對與特定疾病(如軀體殘障、精神疾病、艾滋病、癌癥、糖尿病、肥胖癥等)、社會身份(如性別、年齡、民族以及邊緣群體等)相關的本土化污名研究提供參考。

污名 個體主義 權力 不平等 道德體驗

1960年代,經(jīng)由社會學家戈夫曼的解說,污名(stigma)成為一個學術概念。時至今日,針對特定人群的污名化、相應人群的生存和發(fā)展權利因被污名化而受到限制甚至被剝奪的狀況,在世界范圍內(nèi)已經(jīng)成為不容否認的社會事實。隨著人權問題日益受到關注,尤其是針對弱勢人群和邊緣群體的人道主義關懷,污名的概念和相關理論不僅在關涉特定疾病(如軀體殘障、精神疾病、艾滋病、癌癥、糖尿病、肥胖癥等)、性別、種族、特殊社會群體(如罪犯、乞丐、流動人口等)的研究中成為重要概念,而且也在反污名、反歧視的政策和社會實踐中發(fā)揮著重要的影響力。

1987年,臺灣人類學家謝世忠借用stigma這一概念來描述臺灣地區(qū)原住民被歧視的生存狀況,并將之翻譯為“污名”。污名概念首次進入華人學界。2000年之后,伴隨中央政府及社會各界對嚴峻的艾滋病疫情的關注,以及國內(nèi)外學界在艾滋病防治領域的交流,污名概念得以引入中國大陸地區(qū)針對艾滋病患者的醫(yī)療和生存問題的討論,并逐漸出現(xiàn)在醫(yī)學、公共衛(wèi)生、社會學、社會心理學和人類學的相關研究中。值得注意的是,在相當長時期內(nèi),國內(nèi)學界對“污名”這一舶來概念的使用處于混沌狀態(tài)。這一點首先反映在對stigma的中文譯法的不統(tǒng)一,比如醫(yī)療和公共衛(wèi)生領域較多譯為“羞辱”、“恥辱”,甚至“病恥感”,而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界則偏好使用“污名”的譯法。以“恥”為核心元素的譯法固然折射出中國研究者依據(jù)本文化解讀stigma這一概念凸顯出的文化特殊性,值得深究;但譯法的不統(tǒng)一、對某一譯法的簡單沿用其實也反映了國內(nèi)學界對這一概念的把握參差不齊。這一狀況不僅阻礙了污名理論的發(fā)展,而且在相當程度上束縛、甚至誤導了反污名運動的實踐。應當說,這種狀況不獨存在于中國,在污名概念的原產(chǎn)地西方也是如此。鑒于此,對污名概念及其理論模型在不同學派互動背景下的演變進行一番梳理是很有必要的。

污名概念的來源及戈夫曼的闡釋

西方學界針對stigma這一概念的語義學考古至今未有定論。但多數(shù)學者都認同stigma一詞源自古希臘,意指一種圖騰標記的說法。據(jù)考證,stigma最初是指用灼熱的烙鐵在侍奉神的人身上留下記號,具有宗教含義。后來轉變?yōu)橹赣么袒蛘呃拥姆绞皆谂`或罪犯的軀體上留下記號,以標示其社會等級、身份地位的低下。Stigma一詞的含義是否存在上述變遷?這種變遷到底意味著什么?針對這些問題,雖然眾說紛紜,但至少可以肯定,stigma在西方語境中是人格、身份的符號和象征這一說法應當不誤。

1963年,戈夫曼第一次對stigma進行了概念性闡釋。盡管許多研究者認為戈夫曼并未給出一個清晰的定義,但是他明確地將stigma等同于使個體異于常人的一種“不名譽”的特征(例如,軀體畸形、精神疾病、越軌行為等)。戈夫曼把stigma置于關系的框架中,在面對面的個體互動層面進行分析。他觀察到,由于不名譽特征的影響,該個體被認為不能扮演既定的社會角色,也不能發(fā)揮既定的社會功能。在極端情況下,該特征使得具有此種特征的個體或人群被視為壞人、危險分子或者廢物。簡言之,不名譽的特征損壞了主體的身份(identity),把完整意義上的人降低為不完整意義的人,把人變得不那么人了(not quite human)(Goffman,1986[1963]:5)。之后,戈夫曼(1967)曾以精神疾病為例再度解說stigma。他指出,在大眾看來,精神病的癥狀(患者的不端行為)實質上是一種情景失當,屬于社會越軌行為,是對規(guī)范互動行為的社會規(guī)則的違背和冒犯(Goffman,1967:141)。精神疾病之所以成為一種污名,是因為精神病患者的行為構成了對公共秩序的挑戰(zhàn)和威脅。戈夫曼進一步指出,污名的存在并非為污名者的問題,而是社會規(guī)則和公共秩序的缺陷(defect)(Goffman,1967:148)。因而,在戈夫曼看來,污名是社會建構的越軌標簽。不名譽的特征是由社會規(guī)則和公共秩序生產(chǎn)出來的,把人轉變?yōu)榉侨说牟⒉皇遣幻u的特征,而是社會規(guī)則和公共秩序。

從戈夫曼1963年和1967年的論述來看,他對污名的解說雖然是從微觀互動情景中的不名譽特征出發(fā),但最終將污名的產(chǎn)生歸咎于社會規(guī)則和公共秩序。顯然,戈夫曼的污名發(fā)生學是基于微觀和宏觀兩個層面:前者具有明顯的社會心理學取向,后者則引入社會學關于越軌的經(jīng)典討論對污名進行解說。戈夫曼的污名概念對后來的相關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這一影響不僅表現(xiàn)在眾多學科(包括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公共衛(wèi)生、醫(yī)學、社會工作和政策等)引入戈夫曼的stigma概念并加以運用,而且表現(xiàn)為不同學派基于對戈夫曼的污名概念的局部繼承而產(chǎn)生的歧見。

社會心理學派:個體主義和社會認知論的視角

1950年代,社會心理學家Allport開啟了從認知的視角來解釋偏見(prejudice)的傳統(tǒng)(尤其是種族和宗教偏見)。他認為刻板印象和類型化是人類思維不可避免的產(chǎn)物。由于無知和人格弱點產(chǎn)生的自我防御心理,人們基于錯誤且僵化的歸納產(chǎn)生了針對特定人群的反感,此謂偏見。在戈夫曼之后,社會心理學家Jones等人用不名譽的“記號”(mark)替換了戈夫曼的不名譽的“特征”作為理解污名的出發(fā)點,視“標記”為“污名化”的前過程,聚焦于從“記號”到“污名”的微觀動態(tài)過程。在Jones等人看來,記號并非污名,被標記也不一定意味著被污名化,從標記到污名、從被標記到被污名化的轉變是經(jīng)由“印象吞沒”(impression engulfment)這一過程實現(xiàn)的(Jones et al,1984:8-9)。在社會互動過程中,人們以記號為基礎形成了對記號背負者的整體印象,這一印象逐漸淹沒了記號背負者本身。也就是說,人們對某一記號的印象淹沒了對記號背負者的整體印象,從而實現(xiàn)了從記號到污名的轉化。因此,污名化的過程始自人們對偏離規(guī)范的越軌狀態(tài)的感知和標記,并在此基礎上形成對越軌者的整體印象,最終完成于通過責任歸因在記號與越軌者之間建立了直接的關聯(lián),進而損壞了越軌者人格和身份的完整性。Jones等人突破了戈夫曼將污名等同于不名譽特征的靜態(tài)解說,用動態(tài)的互動過程置換了靜態(tài)的行為環(huán)境(behavior setting),使用標記和印象吞沒的概念對社會互動過程中污名如何產(chǎn)生進行了過程性闡釋。

社會心理學派將戈夫曼針對污名的社會心理學取向的解說融入了本門的偏見研究傳統(tǒng),傾向于從個體主義和社會認知論的視角出發(fā)來解釋污名的發(fā)生學。個體主義的視角分別體現(xiàn)在污名化的主體和客體兩個方面。一方面,從污名化的客體來看,污名的產(chǎn)生取決于個體的越軌特征。人們從特定的越軌特征(“異?!迸c“正?!钡牟町?出發(fā),在認知這一特征的基礎上通過印象積累形成了對具有這一特征的個體或人群的認知,并進而結構了正常人與這一特定個體和人群(“我們”與“他者”)之間的關系和互動模式。社會心理學派雖然承認污名是社會建構的產(chǎn)物,但是仍然堅持越軌特征是社會建構的基礎和出發(fā)點。因此,多數(shù)污名研究聚焦于不名譽的特征,專注于解釋某種軀體(比如膚色、殘障等)、精神(精神疾病)或社會特征(比如民族、階層等)何以是不名譽的。這種聚焦于特征的做法在相當程度上強化了從被污名者身上尋找污名根源的傾向,其后果是將污名逐漸固著于被污名者身上,污名似乎成為了被污名者本身的問題。另一方面,從污名化的主體來看,由于受到來自Allport的偏見發(fā)生學的影響,污名化又被視為污名化主體本身的問題。Allport認為,盡管社會因素對偏見形成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社會因素要達成對個體的情感、態(tài)度和觀念的影響作用,必然通過人格(personality)這一中介變量。因此,相較于社會因素來說,人格是形成偏見的更為直接的原因。簡言之,Allport認為偏見產(chǎn)生自主體的人格缺陷。據(jù)此推論,偏見的主體就是存在人格缺陷的個體。因此,在污名的問題上,具有人格缺陷的特定個體或群體就成為污名化的主體,人格缺陷就是導致他們針對特定群體形成污名化態(tài)度、做出污名化行為的直接原因。

多數(shù)社會心理學視角主導的污名研究存在兩方面的局限。首先,對污名與被污名雙方的關注是不對稱的。具體表現(xiàn)為,在大多數(shù)的研究中,常常只有污名化的客體(被污名者)是在場且清晰的,而污名化的主體(污名者)則處于隱形、模糊、甚至缺席的狀態(tài)。由于缺少具象化的、可辨識的污名化主體,污名化主體在實際研究中常常被默認為是與越軌者相對應的所謂“正常人”,或者被簡單、或模糊地處理為一般意義上的抽象的社會大眾,從而忽視、擱置、甚至放棄了從污名化主體的角度來探求污名的產(chǎn)生和維系機制的可能性。其次,囿于對社會這一概念的理解,社會心理學派將污名從具體的社會結構和歷史中剝離出來,一方面,把污名研究簡化為社會大眾針對特定人群的知識、態(tài)度和行為以及被污名者的態(tài)度和體驗的調(diào)查,在研究方法上不可避免地走入了發(fā)展更精細的調(diào)查量表來測量相關人群的知識、態(tài)度和行為的迷局,其后果是屏蔽了從結構與制度層面理解污名發(fā)生學的可能性,導致污名概念的濫用;另一方面,則聚焦于污名化對被污名者的精神健康、社會功能的影響以及被污名者的應對策略。進化心理學派更是以心理進化基礎上形成的認知結構來解釋人們?yōu)槭裁幢苊馀c特定人群接觸進而對其生存機會加以限制的現(xiàn)象(Kurzban and Leary, 2001)。這些傾向在一定程度上默認了建構污名的社會結構和制度的現(xiàn)實,暗示了污名存在的合理性,把反污名的實踐引向關注和發(fā)展被污名者如何避免、應對被污名化的情境策略和自我技術,有強化污名之虞。

歷史學派:歷史維度與權力概念的引入

歷史學派將污名置于社會史的背景下進行考量,揭示了時間維度對理解污名問題的重要性,同時也展示了將污名化主體進行具象化呈現(xiàn)的可能性。以麻風病為例,Gussow(1968)追溯了殖民背景下西方文化中麻風病污名的歷史流變。他認為,從西方接觸麻風病的早期歷史來看,麻風病被污名化的歷史不僅是一部西方人將外表丑陋與心智蒙昧、道德不潔相關聯(lián)的歷史,而且是一部西方人污名化特定種族和地域的歷史(麻風病在歷史上曾被西方人認為是黃種人、東方世界特有的疾病)。其后,伴隨西方醫(yī)學對麻風病的認知從遺傳病轉變?yōu)閭魅静?,附著其上的道德意涵也隨之發(fā)生了演變,麻風病從針對道德不潔者的懲罰轉變?yōu)獒槍φH说膰乐赝{。與此同時,麻風病患者也從道德污名的背負者轉變?yōu)椴【臄y帶者、危險的制造者。相應的,西方人對地理空間的感知也發(fā)生了變化。在麻風病被視為東方病的時代,東西方之間的空間距離意味著一種安全保障和道德優(yōu)越;而當麻風病被視為傳染病后,空間則成為充滿危險的容器和傳播危險的渠道。

另一位學者Watts則從殖民地本土文化的視角出發(fā)來檢視麻風病污名的演變。Watts(1997)直接將流行病的污名化歸咎于西方文明的建構和帝國主義的擴張。以伊斯蘭社會為例,Watts指出,在殖民碰撞之前,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針對麻風病的看法和態(tài)度大相徑庭。被殖民者的文化中不存在污名化麻風病的情形,而躲避麻風病人的觀念完全來自被殖民過程中西方殖民者的文化灌輸。因為,在西方人看來,不論身處何種文化,躲避麻風病人都是文明的標志,不這么做則被視為野蠻,或者至多處于半開化狀態(tài)。對殖民者來說,污名化麻風病是知識與文明的象征,而污名的缺失則是野蠻與蒙昧的標志。對被殖民者來說,污名化麻風病的歷史實質上是被殖民化歷史的一部分。因此,在Watts看來,就伊斯蘭文化來說,麻風病的污名化絕對是殖民權力的產(chǎn)物。無獨有偶,在中世紀歐洲的農(nóng)村地區(qū)也存在著相似的由于文化灌輸而產(chǎn)生的污名化麻風病的現(xiàn)象。據(jù)此,Watts相信污名只不過是權力的產(chǎn)物。

歷史學派以殖民沖突為背景,基于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在社會和文化方面的權力差異來解釋污名的生產(chǎn),捕捉到了權力對于污名生產(chǎn)的重要性。借助歷史維度和權力概念,歷史學派一方面對污名研究中一直以來隱藏的、若隱若現(xiàn)的污名化主體進行了曝光:污名研究不再是被污名者的獨角戲,而是實現(xiàn)了污名化主體和客體的同時在場互動;另一方面對污名化主體進行了重新詮釋:不再將污名化的態(tài)度與行為歸咎于“人格缺陷”,而是揭示了污名化主體的權力特征。但是,歷史學派忽略或許回避了一個重要問題:即便殖民地污名化麻風病是源自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權力差異,由殖民者的文化灌輸而產(chǎn)生,那么,在殖民地內(nèi)部、或者在殖民者進入之前的殖民地是否就不存在權力差異?如果存在,那么這種固有的權力差異是否已經(jīng)或者可能導致污名的產(chǎn)生和存在?畢竟,麻風病只是污名化得以實現(xiàn)的眾多載體之一。

社會學派:權力,結構與不平等

從早期來看,社會學派繼承了戈夫曼用越軌解說污名的傳統(tǒng),在象征互動論的框架下使用標簽理論來闡釋污名,關注社會如何經(jīng)由語言、符號不斷建構越軌行為內(nèi)涵的過程。Scheff(1966)指出越軌標簽改變了人們對特定個體的感知和角色定義,而“越軌者”對社會拒斥的反應則進一步固化了自身的“越軌者”角色,強化了自身的越軌行為傾向,導致無法恢復正常的社會角色。Link等人(1989)改進了標簽理論,指出標簽內(nèi)化和社會歧視的結合導致被貼標簽者的社會退縮,進一步惡化了自身的生存處境。

從1990年代開始,社會學派對污名的解說超越了微觀社會互動層面,傾向于強調(diào)宏觀的經(jīng)濟、政治和歷史等因素對污名產(chǎn)生的影響。如果說Gussow和Watts揭示了權力概念對于理解特定歷史時期、特定文化背景中的污名現(xiàn)象的必要性,那么社會學派則指出權力是理解污名的唯一有效路徑,并且暗示了依據(jù)這一路徑對污名進行解釋的普世性。Alonzo和Reynolds(1995)對基于“正常”與“異?!?、“規(guī)范”與“越軌”之間的抽象差異解說污名的路徑進行了批判。他們指出,污名的核心內(nèi)涵是被污名化群體的生命機會受到制約,具體表現(xiàn)為自由、不受束縛地參與社會互動并從中獲益的渠道被堵塞。Link和Phelan(2001)將基于社會結構的權力概念引入污名研究,指出污名完全是社會、文化、經(jīng)濟和政治權力的產(chǎn)物。他們認為,污名由標簽(標記差異)、刻板印象(負面印象)、認知區(qū)隔(區(qū)別他我)、地位喪失(社會貶低、自我貶低)和歧視(社會排斥)五個要素共同構成,而權力(他我之間的權力差異)則直接決定了這五個要素是否生產(chǎn)出污名。在Link和Phelan看來,污名是權力差異的產(chǎn)物,表現(xiàn)為權力的優(yōu)勢階層與弱勢人群之間的關系。簡言之,只有在社會、文化、經(jīng)濟和政治上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階層才能污名化相應的弱勢人群,而絕不可能是相反。如果說心理學派的污名研究是從不名譽的特征入手解釋被污名者的社會生存狀態(tài),強調(diào)特征的差異生產(chǎn)出社會地位和權力的差異,那么社會學派則正好相反,從人的社會生存狀態(tài)入手解釋污名者的不名譽特征何以產(chǎn)生,強調(diào)社會地位和權力的差異生產(chǎn)出特征的差異。因此,由于權力概念的引入,作為污名化主體的社會這一抽象概念被注入了實質性內(nèi)容——權力,而污名也不再只是越軌狀態(tài)與社會規(guī)則、公共秩序之間差異的標記,而是權力結構下不同權力階層之間的沖突表達形式之一。

Parker和Aggleton(2003)指出污名和歧視是一種社會過程,要理解這一社會過程,并進而破解反污名實踐在當下面臨的困境,必須引入社會學的視野,關注污名和歧視的結構性維度,把污名和歧視與權力和支配這樣的概念關聯(lián)起來。與前述強調(diào)污名是權力產(chǎn)物的學者不同,他們更強調(diào)污名具有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權力關系的能力。對他們來說,污名研究更重要的主題是關注個人、群體和國家如何利用污名進行社會不平等的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Corrigan等人(2004,2005)以精神病患者為例,直接指出宏觀社會層面的結構性歧視(政策層面的制度性歧視)是導致患者生存和發(fā)展受限制的關鍵所在。

社會學派將污名置于社會結構和制度的框架下進行解說,敏銳地指出了污名的實質是社會不平等,并且揭示了社會不平等與污名交互生產(chǎn)的事實。社會學派的解釋框架無疑是對社會心理學派認同的社會認知論和個體主義路徑的糾偏,但是社會學派強調(diào)權力是理解污名的唯一路徑,具有強烈社會批判色彩的政治經(jīng)濟學模型使得這一取向也存在相當?shù)娘L險。如果說社會學派保持了對污名與社會不平等之間的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關系的警惕,那么我們也應該對社會學如何利用污名這一概念及其研究來進行社會批判話語的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保持足夠警惕。不論是將污名歸咎于社會不平等,還是強調(diào)污名具有社會不平等再生產(chǎn)的能力,都存在著劫持污名的可能性,其后果很可能是滑入社會批判話語的權力黑洞,污名淪為社會批判的又一個工具,而對污名本身的關注在此過程中則被有意或無意地消解掉。同時,社會學派也回避了同一權力階層內(nèi)部是否存在污名現(xiàn)象的問題。如果存在,社會學派現(xiàn)有的權力框架顯然不足以提供充分的解釋。

社會心理學和社會學污名研究傳統(tǒng)的整合嘗試

(一)偏見與污名

長久以來,社會心理學和社會學是污名研究的兩大重鎮(zhèn)。從根源上來說,社會心理學的污名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社會心理學家Allport開啟的以認知解說偏見這一研究傳統(tǒng)的影響,而社會學的污名研究更受戈夫曼以社會規(guī)范和公共秩序解說越軌的啟發(fā)?;诓煌睦碚撃P?,兩者針對污名現(xiàn)象也開出了不同的藥方,前者強調(diào)污名化雙方的知識、態(tài)度和行為變遷;后者強調(diào)社會結構和制度變遷。如前所述,不論是社會心理學的傳統(tǒng),還是社會學的傳統(tǒng),在理論上都存在明顯的缺陷。

針對這一狀況,部分研究者作出了整合不同研究路徑的嘗試。Stuber(2008)等人闡釋了這種整合的可能性和重要性。她們認為污名和偏見兩個研究傳統(tǒng)之間并不存在實質性的概念差異,而是各自感興趣的研究對象有所不同。從傳統(tǒng)來看,污名研究的研究對象是以面部畸形、艾滋病、身材矮小、精神疾病為特征的這一類“不同尋?!钡娜巳海欢姾推缫曆芯縿t以性別、年齡、種族和階級特征人群為研究對象。Stuber等人認為,在歧視對邊緣群體造成的精神和社會壓力這一問題上,兩類模型各有所長:偏見模型擅長處理可見的不公平對待在人際互動層面對邊緣群體的軀體和精神狀態(tài)的影響,而污名模型更擅長的是在即使主體沒有遭受明顯的不公平對待的場合,由于污名內(nèi)化造成的對主體健康狀態(tài)的影響。另外,偏見模型在無意識種族主義研究方面(以美國為例,公開的種族主義偏見和歧視的表達式微,但無意識的種族主義仍然存在)取得的研究進展有值得污名模型借鑒的地方。鑒于上述兩個方面的原因,Stuber等人指出在污名研究傳統(tǒng)和偏見研究傳統(tǒng)之間搭起一座橋梁是十分緊迫的任務。

Phelan,Link和Dovidio(2008)在分別梳理偏見和污名研究模型的基礎上提出了可能的整合方案。他們認為污名與偏見的社會過程是極其相似的,因而這兩類模型之間存在相當多的共同之處,實為一體;差異則主要表現(xiàn)在關注焦點和側重方面。其中一個重要的區(qū)別是偏見研究主要以種族問題為主題,關注剝削和統(tǒng)治驅動的社會過程;而污名研究則主要關注越軌行為與身份,疾病與殘障,關注社會規(guī)范和疾病預防驅動的社會過程。在此基礎上,Phelan等人嘗試對兩類模型進行整合,其路徑是建立以偏見與污名的三個社會功能為基礎的研究類型學:剝削與統(tǒng)治(keeping people down),規(guī)范強制(keeping people in)和疾病預防(keeping people way)。他們認為對功能的關注將有助于增進對污名和偏見概念的深入理解,并更有效地指導實踐。

(二)污名和歧視

Yang,Cho和Kleinman(2008)則傾向于在區(qū)分污名和歧視(discrimination)的基礎上對相關研究進行梳理,也進行了嘗試整合的努力。他們認為污名與歧視兩個概念密切相關,但也存在重要區(qū)別。首先,從傳統(tǒng)上來說,污名主要指行為越軌和軀體異常,歧視更多的指某種社會特征(種族、性別和社會經(jīng)濟地位等);其次,污名主要指涉?zhèn)€體特征,而歧視對應于群體特征;第三,污名主要關注被污名者本身,而歧視則聚焦于歧視主體的責任。Yang等人進一步指出,不同學派不外乎在三個層面對污名進行定義:個體的內(nèi)在心理過程,個體和群體間的社會互動過程,基于文化和政治層面的宏觀社會過程。他們認為,不同學派對污名的定義存在兩個路徑:一個是建立污名的類型學,一個是解析污名的構成要素。至于解說污名的模型,Yang等人認為主要有兩個:一個是從基于個體體驗解說污名,包括戈夫曼的模型,社會心理學的模型、社會學的模型(主要指標簽理論);另一個從社會的視角出發(fā),使用社會結構、制度、社會控制、權力再生產(chǎn)等概念解說污名。

Stuber和Phelan等人整合不同研究傳統(tǒng)和模型的倡導和嘗試不能不說切中要害。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們雖然承認污名和偏見研究的不同學科起源,但似乎都試圖淡化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之間的學科差異,直接切入污名與偏見研究的整合。不過,結合他們對不同研究傳統(tǒng)和模型的梳理來看,與其說他們在淡化學科分野,不如說他們造成了某種混淆,又或者說,他們的表述呈現(xiàn)了某種事實上的混沌局面。Yang等人對不同模型的梳理則證實,當下許多研究中污名、歧視等概念混用、不加區(qū)分的情況并不鮮見,所謂的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的研究傳統(tǒng)和模型也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關于污名、偏見或者歧視的研究已經(jīng)很難用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的學科界限來加以區(qū)分:在污名研究中也存在社會認知論的元素,而在偏見研究中也有對社會過程的強調(diào);不論社會心理學還是社會學的模型也都可能采取個體主義的視角。面對如此“交融”的狀態(tài),如果單純從社會心理學和社會學的學科界限出發(fā)進行研究傳統(tǒng)和模型的梳理和整合,不僅缺乏整合的現(xiàn)實基礎,而且缺乏整合的現(xiàn)實意義。但是,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的:不論何種研究傳統(tǒng)或模型,從個體主義視角出發(fā)、抑或從社會的視角出發(fā)解說污名,這兩者之間的分野仍然清晰可辨。這種分野到底意味著什么?對當下反污名運動的實踐的反思也許可以給我們提供某種啟示。

對當下反污名運動的反思:以污名化對抗污名化

Parker和Aggleton(2003)曾經(jīng)總結,大多數(shù)的污名研究不僅不加反思地沿用粗淺的詞典式定義,而且受限于戈夫曼式的社會心理學取向,強調(diào)社會認知和個體主義的視角,將污名還原為由于錯誤的知識和信息導致的污名化態(tài)度,不僅局限了對污名的理解,而且誤導了以消除污名為目標的干預實踐。他們認為,當下反污名實踐是基于這樣一個假設:污名是社會認知的產(chǎn)物,如果污名化是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象,那么產(chǎn)生污名的社會認知就必然是有偏差的,是需要糾正的。因而,消除污名的路徑就要從改變有偏差的社會認知的角度來尋找,而有偏差的社會認知又被歸結為認知主體的信息源或者(和)信息傳播方面的缺陷。因此,消除污名的辦法就是以正確的方式給認知主體提供完整而正確的信息。傳播正確的知識,改變?nèi)说挠^念和態(tài)度,這一理念指引著目前在世界范圍內(nèi)反污名運動的實踐。比如,強調(diào)提供正確的信息和知識,減少焦慮和恐懼,倡導同情、寬容的社會心態(tài),鼓勵接觸,增強被污名者應對污名的技巧。但是,這些基于社會認知論的反污名干預在實踐中已經(jīng)被證明收效甚微。

基于社會心理學派的個體主義和社會認知論的視角,當前的反污名運動在實踐中傾向于將想象中的具有人格缺陷的個體或人群(比如無知者、缺乏同情心的人)作為想當然的教育和改造對象。無知者被認為因缺乏正確知識而歧視被污名者,需要進行知識教育;而缺乏同情心的人則被認為因不寬容而排斥被污名者,需要進行道德教育。這樣的邏輯和做法在實質上無異于沿用污名化的邏輯,重復污名化的實踐,再度制造了“他者”并加以污名化。以精神疾病為例,如果我們認為污名化患者是出于無知或者不寬容,那么如同無知的人、缺乏同情心的人認為患者被污名化是由于患者本身的疾病或罪有應得,“我們”則認為歧視是由于無知者、缺乏同情心的人本身的“缺陷”而造成。如同患者是無知者、缺乏同情心的人制造的他者并加以污名化,那么無知者、缺乏同情心的人就是“我們”制造出的另一個他者并加以污名化。簡言之,當前反污名運動的實質是:為了解釋和應對污名,“我們”制造了第二個他者,把制造第一個他者加以污名化的罪責歸咎于第二個他者,并將其再度污名化。這才是目前試圖以單純的宣傳教育來遏制、消除污名做法的實質,也是其收效甚微的根本原因所在。

作為當下反污名運動的另一個重要影響源,社會學派的框架也面臨著與心理學派相似的風險。如果說社會心理學派制造了第二個他者(無知者和缺乏同情心的人)并加以污名化,而將污名完全歸咎于帝國主義和殖民者的歷史學派重復了制造第二個他者(殖民者)來承擔第一個他者(被殖民者)的罪責的邏輯,以污名化殖民者的方式來解釋被殖民文化中的污名化現(xiàn)象,那么,社會學派則是以污名化社會制度背后的權力階層的辦法來解釋和對抗針對弱勢人群的污名化。如果是這樣,那么社會學派在這里遇到了一個致命問題。按照社會學派的污名發(fā)生學解釋,權力差異產(chǎn)生污名,只有權力階層污名化弱勢階層的可能,而絕無相反的情況。因此,按照社會學派的邏輯,污名化權力階層不僅不具備現(xiàn)實可能性,更是自相矛盾的。更為重要的是,社會學派將污名歸結為權力差異和社會不平等的解釋在指出污名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的同時,也暗示了消除污名的終極方案:消滅權力差異,終結社會不平等。但是問題隨之而來,即便我們認可這一終極解決方案,那么當下我們該如何面對污名問題?政治經(jīng)濟學的框架給出了賦權的藥方:被污名化人群建立自助組織,發(fā)展自我認同,鼓勵自我表達,主張生存和發(fā)展的權利。實踐證明,如同污名研究存在被社會批判理論劫持的可能和事實,賦權運動被少數(shù)個人或群體劫持的現(xiàn)象也不鮮見。而且,賦權運動在不同的被污名化群體之間制造出新的權力差異和社會不平等也已成為不容否認的現(xiàn)象。

上述反思揭示出一點,不論是從社會心理學的視角還是社會學的視角出發(fā),不論是批判特定個體或群體,還是批判社會制度或特定社會階層,相關理論及其指導下的反污名運動都存在一個悖論:以污名解說污名,以污名化對抗污名化。由此可見,從根本上來說,當前的污名研究和反污名實踐迫切需要的不是對這兩種所謂傳統(tǒng)或者模型進行整合,而是需要一種思路上的超越,超越將一部分人(被污名化的人)的問題(被污名化)歸咎于另一部分人(污名化的實施者)的思路。

人類學的視角

(一)人的分類:“我們”與“他者”

社會心理學家Jones等人曾經(jīng)觀察到標記與被標記是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因而認為基于污名化形成的社會關系并不少見;或多或少,所有人都有污名化和被污名化的體驗(Jones et al,1984:5)。這一表述實際上暗示了將污名理解為一種普遍社會現(xiàn)象的可能性。遺憾的是,Jones等人的洞察僅僅停留在了“可能性”的層面。根據(jù)前述對污名理論以及反污名實踐的反思,我們似可總結,“以污名解說污名,以污名化對抗污名化”的癥結所在是把貌似一部分人的問題歸咎于另一部分人。更準確地說,其實質在于,面對某個“他者”的問題,“我們”尋找、建構另一個“他者”并歸罪于他們。不論偏見、歧視或污名,仿佛都是某個“他者”的問題,從來不曾是“我們”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說,當下污名理論及其實踐陷入了不斷建構、歸咎于“他者”的死循環(huán)。這也意味著,我們與他者的區(qū)分成為了理解污名的關鍵所在。什么是“我們”?什么是“他者”?“我們”與“他者”之間的區(qū)分究竟如何形成?這種區(qū)分到底意味著什么?回答這些問題對于理解污名現(xiàn)象至關重要。而面對“我們”與“他者”這一人類學的經(jīng)典議題,人類學的視角和相關討論顯然不容忽視。

根據(jù)對部落社會中分類現(xiàn)象的分析,涂爾干和莫斯指出,分類是一種社會習俗:在原始社會中,人類通過分類建立起秩序,進而認識自身和世界;人是在對自身進行分類的基礎上產(chǎn)生了對周遭世界的分類。因而,人的分類決定了自然世界、時空的分類,而不是相反。按照這一思路,污名的形成過程從表面上看似乎是特征的分類決定了人的分類,但事實上是人的分類決定了特征的分類,并在這一過程中賦予了某一特征以“不名譽”的內(nèi)涵?;诓煌慕忉屄窂?,社會心理學的視角傾向于將污名還原為某一特征,從特征出發(fā)尋求解釋污名的形成,而人類學則傾向于將污名還原為分類這一人類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從人的分類出發(fā)解說“不名譽的特征”以及污名的形成。社會學的視角雖然也是從人的分類(社會階層)出發(fā)解釋污名,但是僅基于權力差異來理解人的分類的路徑太過局限。人類學的視角基于一般意義上的人的分類來理解污名,承認了污名現(xiàn)象的普遍性,暫時擱置了針對污名現(xiàn)象的價值判斷,避免了落入歸責并尋找替罪羊的窠臼,為消解污名與特定“他者”之間的想當然的關聯(lián),進而把污名轉化為“我們”的問題進行考察提供了可能性。

(二)危險與道德的關聯(lián):危險的道德化

Douglas承接了涂爾干的分類研究傳統(tǒng),并受到埃文斯-普理查德關于贊德人如何歸因苦難研究的啟發(fā),借助污染理論進一步解說了分類何以建立秩序的過程。Douglas(1966)認為人類通過分類建立起正常與異常的邊界,并賦予其價值內(nèi)涵。所謂異常就是人或物沒有出現(xiàn)在應該出現(xiàn)的位置,是對分類邊界的混淆,成為一種“污染”,違背了分類建立的秩序,被體驗為一種危險。面對異常,人們通過各種方式(消滅異常、凈化儀式或者正?;?來迫使異?!皻w位”,實現(xiàn)“潔凈”,重申分類規(guī)則背后的價值和道德,維持和強化社會秩序。通過針對不同社會的比較,Douglas揭示出,特定社會應對異常的方式實際上折射出該社會中社會關系的封閉或開放程度。在此基礎上,Douglas發(fā)展出格柵-群體分析模型,延續(xù)了涂爾干的思路,強調(diào)社會互動模式與道德世界之間存在著對應關系。1980年代,Douglas針對當時頗為流行的風險(risk)研究進行了批判,指出那種認為“原始人以道德化的方式理解和應對危險,而現(xiàn)代社會則以科學知識消解了危險與道德之間的關聯(lián),以價值中立、道德無涉的科學方式來應對風險”的觀點不過是一種假象,是基于所謂客觀科學知識的偏見?,F(xiàn)代社會的科學主義信仰很快被現(xiàn)代科技本身制造的危險顛覆。Douglas認為涂爾干針對原始部落社會的分類研究以及自己對潔凈與危險的解說同樣適用于現(xiàn)代社會:風險只不過是現(xiàn)代社會版的“危險”。不論原始部落還是現(xiàn)代社會,面對危險人們總是基于個體的行為、特征以及社會刻板印象來追問原因,尋找責任人。道德化解說、應對危險的做法一直都存在。危險與道德之間的關聯(lián)并非源自人類知識的欠缺,而是人類道德關懷的體現(xiàn)(Douglas,1992:16)。

Duglas提出了以危險的道德化、政治化定義污名的新路徑。按照她的理解,“妄圖去掉危險話語中的道德意涵,無異于天真地要求“完美的愛”;意圖消除所有社會排斥行為,則等同于對污名視而不見”(Douglas,1992:36)?;谖廴纠碚?,Douglas指出污染的概念就是一種社會控制的手段。在集體主義傾向的社會中,中央壟斷了對秩序的解釋,面對不幸事件,被排斥的群體承擔了替罪羊的角色,弱勢群體被認為是危險的傳染源(包括身體和道德兩個層面),應該被隔離、監(jiān)管和懲罰(Douglas,1983:52)。而在個體主義傾向的社會中,由于對苦難的歸因相對發(fā)散(例如,個體道德問題、社會競爭、個體能力不足等),弱勢群體及其苦難被忽略、視而不見。在這種情形下,消除污名化只會使被污名化的群體進一步隱形化,同時讓統(tǒng)治階層更加心安理得。畢竟,“不被分類就不會被辨識”(Douglas,1992:36)。

Douglas的這些論述揭示了從人類學視角理解污名的關鍵:首先,污名即危險的道德化、政治化,是人類體驗和應對危險的方式。其次,污名具體表現(xiàn)為基于人的分類產(chǎn)生的社會排斥,是普遍存在的社會現(xiàn)象,不可能完全消除。最后,污名在不同社會、文化中的具體表現(xiàn)方式存在差異,需要進行比較研究。

(三)污名的文化內(nèi)涵:跨文化的視角

醫(yī)學人類學家凱博文在區(qū)分病(disease)與疾(illness)的基礎上①,強調(diào)從患者的角度探尋疾病背后文化內(nèi)涵的重要性。與特定疾病相關的污名的存在恰恰證實了疾病具有文化內(nèi)涵這一論斷。針對與精神疾病和其他疾病相關的污名,凱博文(1988)指出關注污名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是極其必要的。“軀體的畸形和精神病患者的古怪行為之所以被污名化,是因為它們違背了關于什么是可接受的人的外表和行為的文化習俗,同時喚起了另一些文化范疇:丑陋、可怕、異類和非人”。因此,“污名幫助定義了特定群體的社會身份”(Kleinman,1988:159)。接受被污名化的身份使得患者在與家人和醫(yī)療人員的互動中感到羞恥。針對中國社會中與精神病相關的污名現(xiàn)象,凱博文寫道:“精神病污名是如此的強勢,以至于受到影響的不只有患者,還包括他們的家庭”(Kleinman,1988:160)?;谥袊兔绹g的比較,凱博文揭示了污名的社會發(fā)生學可能存在差異:在中國,精神病導致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斷裂是患者及其家庭被污名化的主要原因;而在美國,主要原因在于社會對疾病造成個體能力缺陷的感知。

從跨文化的視角出發(fā),Yang, Kleinman, Link, Phelan, Lee and Good等人(2007)指出污名雖然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一種共享的存在體驗,但對于特定文化中的污名現(xiàn)象,污名的形成原因、維系機制都需要從地方道德世界中去尋找。以精神疾病為例,Yang等人對中國和美國患者的污名體驗進行了比較,指出在兩個文化中患者因被污名化而遭受歧視、拒絕和貶低的體驗是相似的,但由于維系兩個文化的價值、情感的差異,作為道德體驗的污名也存在差異。在中國文化中,被污名化的不只患者,還包括其家庭成員、親屬,甚至整個關系網(wǎng)絡。因此,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解體成為精神疾病污名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而面子、恥辱等概念在理解作為道德體驗的污名中具有重要意義。在美國文化中,個體的自由與獨立是更被珍視的價值,自由的喪失、獨立能力的削弱在患者被污名化的過程中發(fā)揮了更為重要的作用。Yang等人將污名定義為道德體驗,揭示了基于文化理解污名的重要性。

Yang and Kleinman(2008)以中國的精神分裂癥和艾滋病患者為例,進一步闡釋了面子觀念如何促成疾病導致社會關系網(wǎng)絡瓦解的社會過程。他們認為,由于疾病產(chǎn)生的丟臉和恥辱造成了基于面子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解體,宣判了患者及其家庭、親屬的社會性死亡,并且阻礙他們運用社會資本重建、恢復和利用社會關系網(wǎng)絡。

(四)作為結構暴力的污名:社會批判的視角

1980年代之后,隨著批判視角的引入,在“文化”之外,“社會”在人類學關注疾病、健康和醫(yī)療問題上的重要性得到重申和強調(diào)。Farmer(1992)在針對海地的艾滋病研究中指出,隨著艾滋病疫情的發(fā)展,面對艾滋病威脅的日益臨近,海地人歸咎與責難的對象經(jīng)歷了從外國人(美國游客)、邪惡的國家統(tǒng)治者(陰謀論,以艾滋病打擊、控制異見分子),到地方世界的道德敗壞者的歷史演化。圍繞艾滋病發(fā)生的歸咎與責難社會過程充分說明污名是結構暴力的產(chǎn)物,而針對艾滋病患者的歧視實質上就是針對邊緣群體的污名化。要理解污名現(xiàn)象,就要理解面對危險和威脅,究竟誰是應該被歸咎和責難的對象。

Castro和Farmer(2005)批判流行的污名概念是去社會化、去背景化的,“脫離更大的社會過程來理解污名,就是無視污名的歷史根源和社會背景”,指出結構暴力應該成為研究艾滋病污名的概念性框架(Castro and Farmer, 2005:53-54)。根據(jù)在巴西的針對兒童污名體驗的研究,Abadia-Barrero和Castro(2006)指出,以貧困、種族主義以及社會地位、性別、年齡不平等為形式的結構暴力對兒童的污名體驗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進一步強調(diào)結構暴力應該成為污名研究的基礎框架(Abadia-Barrero and Castro, 2006: 1219)。

遵循這一路徑,Beihl(2005)對巴西艾滋病患者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了深刻描述,揭示這些患者以前人類(ex-human)的形態(tài)在地理、社會與精神層面均生存在社會遺棄地帶(a zone of social abandonment)。Fassin(2007)針對南非艾滋病患者的研究則描畫了患者的艾滋病體驗是如何在以社會不平等為特征的歷史和政治背景下形塑的。

(五)作為道德體驗的污名:第二種秩序與危險

人類學以文化解說污名的路徑將污名置于地方世界的文化背景中,而批判視角的引入又將文化置于歷史和宏觀社會背景下。污名現(xiàn)象與特定時空下的特定社會群體的關聯(lián)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污名現(xiàn)象的普遍性又決定了對于污名的理解必須要有一個超越特定時空、特定載體的視角。

在此方面,凱博文(2006)接續(xù)和推進了Douglas開啟的基于危險與道德的關聯(lián)理解污名的路徑,將污名置于道德體驗的層面來理解,突破了基于文化、社會維度解說污名的框架桎梏。他認為,“當我們深信的價值和情感受到威脅時,危險就出現(xiàn)了。而當人們感知到這種危險時,他們自身會變得更為危險。為了保衛(wèi)他們最珍視的東西,他們可以做出任何事情。面對這種張力,自我被重塑,最平和的人也會變得暴力,甚至參與各種壓制或反人類的罪行”(Kleinman,2006:18-19)。

凱博文對人類歷史上的反猶、種族大屠殺、911之后美國進行的反恐和伊拉克戰(zhàn)爭進行了深入剖析,揭示了這些反人類行為背后相同的社會邏輯:當人們秉持的道德秩序受到威脅時,對社會失序、政治動蕩的恐懼,與各種謠言交織在一起,人們把危險與特定的“他者”直接關聯(lián)起來,歸咎于他們,將其污名化,建立起更為致命的“第二種秩序”,制造出更大的危險,積極參與或者默許針對這些作為替罪羊的污名化“他者”的毀滅行為。這一社會邏輯傳遞的信息冷酷而清晰:“為了保衛(wèi)我們的生活和我們自身,我們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如果我們感受到嚴重的威脅,我們就可以采取先發(fā)制人的策略實施暴力,甚至進行預先報復”(Kleinman,2006:20)。

凱博文的分析對重新理解污名提供了重要啟發(fā)。在他看來,污名的社會邏輯就是:當我們感知到自身的道德秩序受到威脅時,我們通過污名化將危險歸罪于特定他者,污名化不僅為我們提供了順手可及的替罪羊,而且將我們針對污名化他者的暴力合法化。在Douglas以危險的道德化解說污名的基礎上,凱博文進一步指出,污名還意味著道德化危險的合法化,以暴力和危險應對暴力和危險的合法化,這才是污名的危險所在。凱博文接著指出,不論恐怖還是反恐都是基于地方道德秩序的,都是危險的,并且以反恐或防恐為由生產(chǎn)出的第二種道德秩序制造了更大的危險。只有借助人類學的視角,通過理解個體或群體在特定處境中如何追尋他們的生活,才能揭示他們最珍視的價值與情感,也才有可能理解并超越道德秩序的地方性。

隨后,Yang, Kleinman, Link, Phelan, Lee and Good(2007)進一步強調(diào)了從道德體驗的角度理解污名的必要性。他們將道德體驗定義為身處地方社會世界中的行動者認為的最重要的東西,也是同時理解污名化主體、客體行為的關鍵。在特定的地方社會世界中,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對之構成威脅?不論是污名化的主體還是客體,都有著共同的道德體驗。污名即構成了對個體、群體珍視的價值、情感的威脅。Yang等人認為污名化不只是針對社會弱勢、邊緣群體的反應,也不只是基于文化潛意識的一種解釋,更是一種由于對威脅的感知、對未知的恐懼而產(chǎn)生的策略性行為?!斑@才是污名如此危險、如此頑固、難以遏制的原因所在。對于被污名者來說,污名意味著痛苦,對于污名者來說,污名似是一種情感性的、自然而然的反應,不只源于自我保護的心理防御,更是來自有關存在的、受到威脅的道德體驗”(Yang et al,2007:1528)。

結 語

從污名研究的歷史來看,社會心理學偏向從個體主義的視角出發(fā)來理解污名,社會學則傾向于從宏觀社會結構、制度的維度來解說污名。兩者對污名研究的貢獻是不容忽視的,但受限于視角的差異,各自的不足也是顯而易見的。更為重要的是,不論在理論還是在實踐方面,兩者都可能導向一個共同的邏輯悖論:以污名化解說污名化,以污名化對抗污名化。人類學介入污名研究,一方面主張從人的分類、人類如何感知和應對危險這一普遍現(xiàn)象出發(fā)理解污名,從認識論上提出了從“我們”而不是“他者”出發(fā)理解污名的可能性和重要性;另一方面基于危險與道德的關聯(lián),通過道德體驗的概念將污名重置于地方社會世界中,從方法論上提出了跨文化的比較視野和基于文化實踐的路徑對于理解污名本質、運行和維系機制的重要性。

污名研究的復雜性表現(xiàn)為基于不同概念、理論和模型的研究路徑相互間的分野,而在不同研究路徑指導下,反污名實踐的預期與效果之間的落差則凸顯了污名研究的緊迫性。必須承認,污名現(xiàn)象本身的復雜性是造成當下污名理論與實踐困境的根本原因。污名現(xiàn)象涉及到軀體、心理、情感、認知、價值、制度諸多層面,與此相對應的,污名研究及其實踐也有待于個體、社會、文化等多元視角的整合以及跨學科的協(xié)作。

①按照凱博文的理解,病(disease)是醫(yī)生理解的疾病,疾(illness)是患者及其家屬的疾病體驗。前者依據(jù)的是生物醫(yī)學理論和實踐體系,后者基于患者及其家屬的疾病解釋模型,涵蓋軀體、精神、情感、價值和道德諸多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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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Yang, L. H., & Kleinman, A., “‘Face’ and the Embodiment of Stigma in China: The Cases of Schizophrenia and AIDS”,SocialScience&Medicine, Vol.67(2008), pp.398-408.

〔責任編輯:畢素華〕

郭金華,哈佛大學人類學博士,北京大學社會學系講師,guojinhua@pku.edu.cn。北京,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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