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成

(黑龍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哈爾濱 150080)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李晬光《芝峰類說》征引《滄浪詩話》考述

王 成

(黑龍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哈爾濱 150080)

李晬光《芝峰類說》共10次征引嚴羽《滄浪詩話》，其征引呈現(xiàn)如下特點:以節(jié)錄為主要形式，詳略有別，征引對象的稱謂不一，對嚴羽詩論做了補充等。征引的態(tài)度也很鮮明，以肯定為主。征引的意義在于表露了李晬光尊唐論、指明學(xué)詩之法、注重比較批評的詩學(xué)趣尚。

李晬光;《芝峰類說》;嚴羽;《滄浪詩話》

《滄浪詩話》是南宋嚴羽撰寫的一部詩學(xué)專著，由詩辯、詩體、詩法、詩評、詩證五部分構(gòu)成。嚴羽，生卒年不詳，字儀卿，號滄浪逋客。論詩推崇唐詩(盛唐)，主張詩有別材、詩有別趣，反對江西詩派，提出以禪喻詩，強調(diào)妙悟。這部詩學(xué)著作在朝鮮廣泛流傳，對朝鮮古典詩學(xué)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李晬光《芝峰類說》就征引了《滄浪詩話》部分論詩條目，借以闡發(fā)自己的詩學(xué)趣尚。李晬光(1563－1628)，字潤卿，號芝峰，朝鮮王朝明宗、仁祖年間文人、詩論家?！吨シ孱愓f》共20卷，內(nèi)容涉及天文、地理、醫(yī)學(xué)、政治、經(jīng)濟、文學(xué)、哲學(xué)等方面，共3436則。李晬光的詩學(xué)主張集中體現(xiàn)在《文章部》卷九至卷十四中，分《詩法》《詩評》《唐詩》《五代詩》《宋詩》《元詩》《明詩》《東詩》等名目，其詩論在朝鮮古典詩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一、《滄浪詩話》在朝鮮的傳播及其影響

《滄浪詩話》何時傳入朝鮮，無法確切考證。宋明時期，中朝兩國交流十分頻繁，中國的書籍通過各種渠道傳入朝鮮。據(jù)曹伸《讠叟聞瑣錄》記載:“中國文籍日資月益，編錄記載之多，無慮千百，如段成式《酉陽雜俎》、張鷟《朝野僉載》、嚴有翼《藝苑雌黃》、沈括《筆談》、歐公《詩話》……《古今詩話》、《滄浪詩評》……嘉言善行，奇怪文雅，評論無遺，吾東方罕見?！保?］640－641從現(xiàn)有可查閱的資料看，《讠叟聞瑣錄》是朝鮮最早提及《滄浪詩話》的文獻，該書成書于朝鮮中宗二十年，當為中國明武宗正德十六年(1521)。因此可以說，《滄浪詩話》最遲在16世紀20年代就已傳入了朝鮮。

《滄浪詩話》傳到朝鮮之后，受到了文人的追捧，競相在著作中加以征引。尹春年《體意聲三字注解》(1552)云:“其后，偶見嚴滄浪之論曰:‘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路頭一差，愈騖愈遠?！保?］518此段話即征引了《滄浪詩話》“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3］1。

與李晬光幾乎同時的許筠(1569－1618)在《惺叟詩話》(1611)中說:“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保?］72此段話與嚴羽《滄浪詩話·詩辯》“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3］26完全一致。晚于李晬光的金得臣(1604－1684)、任璟(1667－?)在與人論詩談文時，也引用嚴羽的詩論以傳情達意。金得臣《終南叢志》:“博士洪睹亦東洲門人，聰明絕人，一覽輒記，字意音韻無不通曉。為文操筆立就，略無停滯，而于詩一句道不得，東洲笑曰:‘以君之長于文而短于詩，古人所謂詩有別才者，信矣?！保?］334－335任璟《玄湖瑣談》(1694):“晦谷嘗語德涵曰:‘爾詩不如賦，可著工于賦也。’德涵對曰:‘然則詩不可為歟?’曰:‘詩有別才，不可強其不能也。’”［2］2912金得臣、任璟的兩段論詩故事都征引了嚴羽《滄浪詩話·詩辯》“夫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3］26中的“詩有別材”說，借此來表達自己的詩學(xué)見解和理論主張。嚴羽及其《滄浪詩話》對朝鮮古典詩學(xué)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二、《芝峰類說》征引《滄浪詩話》的特點、態(tài)度

《芝峰類說》始刊于朝鮮光海君六年，當明神宗萬歷四十二年(1614)，“作為百科詞典式之類書”［6］316，內(nèi)容涉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諸方面?！叭珪蹭浫陌偃鍡l，引用典籍三百四十八家”［6］317，其中征引了大量中國詩學(xué)典籍，如宋代歐陽修《六一詩話》、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謝榛《四溟詩話》、張戒《歲寒堂詩話》、嚴羽《滄浪詩話》、楊萬里《誠齋詩話》、陳師道《后山詩話》、周紫芝《竹坡詩話》、葉夢得《石林詩話》及胡仔《苕溪漁隱叢話》、阮閱《詩話總龜》、魏慶之《詩人玉屑》等宋代詩話總集，亦征引了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楊慎《升庵詩話》等，從征引書目可見李晬光對中國詩學(xué)典籍之熟諳。李晬光的征引是有目的的行為，因此有必要對這些引文進行整理、研究，以見中朝詩學(xué)的淵源關(guān)系。

通過檢索現(xiàn)有文獻，《芝峰類說》是朝鮮征引《滄浪詩話》最多的詩學(xué)著作，征引《滄浪詩話》很好地體現(xiàn)了李晬光的詩學(xué)趣尚。為了行文論述的方便，現(xiàn)將《芝峰類說》征引《滄浪詩話》的條目列于下。

第1則:

［《芝峰類說》］古人云:“五言起于李陵、蘇武。七言起于漢武《柏梁》，四言起于漢韋孟，六言起于漢谷永，三言起于晉夏侯湛。”或云，五言始于《五子之歌》，七言始于茅仙之謠。余謂，五言如《舜歌》“元首叢脞哉”，七言如《擊壤歌》“帝力何有于我哉”是也。至于《詩》三百篇中，有五、七、四、六、三言，各體俱備。且《詩》曰:“盧令令……其人美且鬈”，乃三五言。古詩中三、五、七言無亦效此歟?［2］1043

［《滄浪詩話》］五言起于李陵、蘇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漢武柏梁，四言起于漢楚王傅韋孟。六言起于漢司農(nóng)谷永。三言起于晉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貴鄉(xiāng)公。［3］48

第2則:

［《芝峰類說》］嚴羽曰:“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惟悟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庇帧对娫u》曰:“孟襄陽學(xué)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其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币源擞^之，學(xué)力固難，而妙悟尤難。［2］1044

［《滄浪詩話》］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xué)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3］12

第3則:

［《芝峰類說》］嚴羽曰:“律詩難于古詩，絕句難于八句，七言律難于五言律，五言絕難于七言絕?！毙乓印＃?］1046

［《滄浪詩話》］律詩難于古詩;絕句難于八句;七言律詩難于五言律詩;五言絕句難于七言絕句。［3］127

第4則:

［《芝峰類說》］嚴儀卿曰:“盛唐諸公，惟在興趣”，“無跡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芍^善形容矣。［2］1046

［《滄浪詩話》］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3］26

第5則:

［《芝峰類說》］嚴滄浪曰:“學(xué)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庇衷?“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此可為初學(xué)者之法也。［2］1051－1052

［《滄浪詩話》］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3］1

第6則:

［《芝峰類說》］嚴滄浪曰:“五言絕句，眾唐人是一樣，少陵是一樣，韓退之是一樣?！庇嘀^非特五言絕句，至于七言絕句、律詩、古詩，大抵然矣。［2］1056

［《滄浪詩話》］五言絕句:眾唐人是一樣，少陵是一樣，韓退之是一樣，王荊公是一樣，本朝諸公是一樣。［3］141

第7則:

［《芝峰類說》］明人以杜審言“毗陵震澤九州通”、沈佺期“盧家少婦郁金堂”二詩為七言律之首。以余臆見，則沈佺期詩“東郊暫轉(zhuǎn)迎春仗，上苑初飛行慶杯。風(fēng)射蛟冰千片斷，氣沖魚鑰九關(guān)開。林中覓草才生蕙，殿里爭花并是梅。歌吹銜恩歸路晚，棲鳥半下鳳城來”，尤似佳矣。嚴滄浪云:“唐人七言律，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而《唐詩品匯》云“崔顥律非雅純”，豈不難哉?［2］1064

［《滄浪詩話》］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灝《黃鶴樓》為第一。［3］197

第8則:

［《芝峰類說》］嚴滄浪曰:“大歷以來，高者尚失盛唐，下者已入晚唐。晚唐下者，以有宋氣也。唐與宋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諸名家亦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睖胬擞诖怂朴芯哐壅?。［2］1074－1075

［《滄浪詩話》］大歷之詩，高者尚未識盛唐，下者漸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隨野孤外道鬼窟中。［3］146

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3］144

第9則:

［《芝峰類說》］嚴滄浪曰:“詩自東坡自出己意為之，略不肯效些子氣味，為唐詩之一大變，而詩至此亦大厄矣?！庇嘀^滄浪乃晚宋人，而所見若此，何也?［2］1091

［《滄浪詩話》］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fēng)變矣。［3］26

第10則:

［《芝峰類說》］嚴滄浪云:“退之《琴操》極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賢所及?！避噺?fù)元云:“昌黎碑銘文字甚奇，秦漢以來所未有也?！贝搜砸嗍恰＃?］1120

［《滄浪詩話》］韓退之《琴操》極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賢所及。［3］187

(一)征引的特點

李晬光在征引《滄浪詩話》時，根據(jù)表達的需要，有意識地做了技術(shù)性處理，并非全部征引嚴羽詩論的全文，而是以節(jié)錄為主，詳略有別，征引對象的稱謂也不統(tǒng)一，個別條目還對嚴羽的詩論作了補充，形成了征引的三個顯著特點。

1.以節(jié)錄為主，詳略有別。節(jié)錄，也可稱為摘錄，選錄。這是古代詩家論詩評詩的主要方式之一，與摘句批評異曲同工。根據(jù)論者的實際需要，可詳可略。就《芝峰類說》征引《滄浪詩話》來說，如第7則，嚴羽關(guān)于七言律詩壓卷之作的論斷只有簡單的一句話，而李晬光在征引嚴羽詩論之前，有一大段論述，既有古人的觀點，也有自己的判斷，“以余臆見”［2］1064，論述得很飽滿。李晬光征引《滄浪詩話》時，根據(jù)論述需要，其節(jié)錄主要是視己需而擇之。如第4則，李晬光把嚴羽完整的一段詩論截列成三句話，最后得出結(jié)論。此種情況還有第2則、第5則。以第5則為例，李晬光征引時，省略了嚴羽此條目的兩個結(jié)論式語句“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和“由入門之不正也”，而保留了指導(dǎo)性話語，這是為他引完嚴羽此條目后所作結(jié)論“此可為初學(xué)者之法”服務(wù)的。只指出學(xué)詩作詩之法，而保留學(xué)與不學(xué)的結(jié)果不談，留給后學(xué)自己去揣摩，可謂高明。

2.征引對象的稱謂不一。李晬光在征引《滄浪詩話》時，或稱姓名，“嚴羽”，如第2則、第3則?；蚍Q字號，“嚴滄浪”、“嚴儀卿”，如第4則、第5則、第6則、第7則、第8則、第9則、第10則。還有條目，沒有標明具體出處，而說“古人云”，如第1則。亦有稱書名者，如第2則后半段，“《詩評》曰”。從前文所述眾多詩家，如尹春年、許筠、金得臣、任璟等論詩談文時對嚴羽《滄浪詩話》詩論的信手拈來，可見嚴羽本人及其《滄浪詩話》詩學(xué)理論在朝鮮的巨大影響力，所以讀者對不同稱謂不會產(chǎn)生任何閱讀上的障礙。相反，如此處理，使征引顯得靈活、多變，避免了用同一稱謂造成感官上的審美疲勞。

3.對嚴羽詩論的補充。對嚴羽詩論的補充，亦是《芝峰類說》征引《滄浪詩話》的顯著特點之一。如第6則，引完嚴羽關(guān)于五言絕句的論斷后，李晬光提出了自己的認識。他認為，不僅僅是在五言絕句方面，杜甫、韓愈與其他唐代詩人有所不同，就是七言絕句、律詩、古詩也大抵如此，比嚴羽的認識無疑更進了一步。再如第10則，征引《滄浪詩話》關(guān)于韓愈樂府詩《琴操》的評論后，李晬光增加了朝鮮文人車天輅(號復(fù)元)對韓愈碑銘文的論析，與嚴羽的論述相配合，使論述對象有文有詩，突出了韓愈詩文奇崛的特點。

(二)征引的態(tài)度

李晬光征引《滄浪詩話》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論詩，從所征引條目的主要內(nèi)容即可知曉。

第1則:探討詩體的起源。

第3則:指出各詩體的難易程度。

第2則、第4則:肯定嚴羽“妙悟”說、“興趣”說。

第5則:指出學(xué)詩者之法則。

第6則、第10則:對韓愈、杜甫等個案詩人的論斷。

第7則:探討唐人七言律詩的壓卷之作。

第8則、第9則:討論不同時期詩體之風(fēng)格特征。

作為朝鮮文壇舉足輕重的文人、詩論家，李晬光雖大量征引各種詩學(xué)典籍，但“于古人詩文，間或參以臆見”［2］1042，征引《滄浪詩話》就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李晬光征引時均能“參以臆見”，作出判斷，基本態(tài)度都是肯定嚴羽的說法。如第3則，對于嚴羽關(guān)于詩體難易的論斷，李晬光的態(tài)度是“信矣”。第4則，對嚴羽的“興趣”說，李晬光給予高度評價，謂之“善形容矣”。第5則，李晬光充分肯定了嚴羽的一番論斷，稱之“可為初學(xué)者之法”。第8則，李晬光認為嚴羽是“有具眼者”，能看到問題的實質(zhì)。第10則，李晬光肯定了嚴羽及朝鮮詩人車天輅的論斷，謂之“此言亦是”。李晬光征引嚴羽后所用之評語，其肯定態(tài)度清晰可見。

三、《芝峰類說》征引《滄浪詩話》的意義

李晬光征引《滄浪詩話》的意義在于，它是反映李晬光詩論觀的一面鏡子，透過《滄浪詩話》，可以考辨出李晬光的詩學(xué)趣尚。

(一)借征引表達尊唐的詩學(xué)觀

嚴羽論詩推崇唐詩，而盛唐詩是嚴羽所倡導(dǎo)的詩歌的最高范本，這已被歷代學(xué)者所普遍認可。如朱霞《嚴羽傳》曰:“論詩推盛唐?！保?］263因此，正如有學(xué)者所說，“在唐詩研究史上，嚴羽是古典唐詩學(xué)的奠基人?！保?］108嚴羽推崇唐詩(盛唐)，契合了李晬光的詩學(xué)趣尚，《滄浪詩話》是李晬光表達尊唐這一詩論核心的重要載體(媒介)。

李晬光的尊唐論是在朝鮮“尊唐抑宋”語境之下產(chǎn)生的。朝鮮李朝初期，文人們?nèi)猿幸u著高麗詩壇尊祟宋詩之風(fēng)，尤其膜拜江西詩派，李晬光曾對此現(xiàn)象有所論說:“我東詩人，多尚蘇黃。二百年間，皆襲一套?！保?］277隨著“三唐詩人”李達(1539－1612)、白光勛(1537－1582)、崔慶昌(1539－1583)對唐詩的學(xué)習(xí)和倡導(dǎo)，學(xué)唐之風(fēng)興盛起來。李晬光也是朝鮮當時學(xué)唐詩的代表詩人之一。朝鮮文人對李晬光的詩風(fēng)多有評論，如李植(1584－1647)評曰:“其詩簡古清絕，出入三唐?！保?］755南龍翼(1628－1692)云:“李芝峰一生攻唐，閑淡溫雅，多有警句?！保?］756李晬光曾編選《唐詩匯選》，自序云:“余平生無所嗜，所嗜唯詩，而于唐最偏嗜焉?！保?］1033李晬光“于唐最偏嗜”且“一生攻唐”，其詩具有唐詩風(fēng)韻，其詩論呈現(xiàn)尊唐意識，就不足為奇了。

誠如當代學(xué)者所言:“尊唐是李晬光詩論的核心。他把唐詩奉作詩的典范，以唐詩作為評價標準和價值取向”［9］37，“芝峰之詩話，一言以蔽之:‘強調(diào)唐詩。’”［10］245而對嚴羽《滄浪詩話》的征引，就很好地體現(xiàn)了李晬光尊唐的詩學(xué)觀。李晬光論詩時始終把唐詩作為論述的主體和核心，《芝峰類說·文章部》專列有《唐詩》一章，其《文章部》總計1100余則論詩條目，提及唐詩的有400多條，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杜牧等是其關(guān)注的焦點。如論及王維者，有20條;論及李白者，60多條;論及杜甫者，100多條;論及白居易者，20多條;論及李商隱者，30多條;論及杜牧者，30多條，等等。

《芝峰類說》征引《滄浪詩話》的10則條目有8則論及唐詩，即第2則、第4則、第5則、第6則、第7則、第8則、第9則、第10則。如第2則，李晬光肯定盛唐詩人之悟是透徹之悟，孟浩然與韓愈在“悟”方面有所差距，從而得出“學(xué)力固難，而妙悟尤難”的結(jié)論。第5則，李晬光明確指導(dǎo)學(xué)詩者，盛唐詩才是學(xué)詩做詩應(yīng)遵循的正道，而開元、天寶以下詩人不足為學(xué)。第6則，肯定杜甫與韓愈在詩體、詩風(fēng)等方面與其他唐代詩人的不同。第7則，李晬光在前人關(guān)于七言律詩之首的論斷基礎(chǔ)上，提出自己的觀點，他認為沈佺期《奉和立春游苑迎春》(“東郊暫轉(zhuǎn)迎春仗”)比其他詩更佳。

李晬光還把目光投到了其他“提出‘尊唐’詩論的中國詩論家和他們的論著上”［11］17，如征引王世貞《藝苑卮言》，即對征引《滄浪詩話》所反映出的尊唐論的有力補充。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明代著名詩論家。王世貞的詩論觀，受到嚴羽的影響甚深，此已得到古今學(xué)者普遍認可。王世貞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歷、貞元詩不足取法。有詩學(xué)著作《藝苑卮言》傳世?！吨シ孱愓f》征引《藝苑卮言》的條目達40多條。選擇同為尊唐詩家的詩學(xué)典籍以征引，作為完善個人詩學(xué)觀的載體和輔助，實是高明之舉。

(二)借征引指明學(xué)詩作詩之法則

嚴羽創(chuàng)作《滄浪詩話》有很強的目的性與針對性?；钴S于宋代詩壇的江西詩派，“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3］26，“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3］26。嚴羽對此深惡痛絕，在《滄浪詩話》中多次給予批判。由此，教人如何學(xué)詩悟詩就成為嚴羽論詩的重點之一。李晬光征引《滄浪詩話》的目的性與針對性同樣突出。李晬光很重視詩歌之詩法，其《芝峰類說》專列有《詩法》一章，且《詩法》的第一則詩話，就征引了《滄浪詩話》的論詩條目(第5則)。這絕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為之，是借征引明確自己學(xué)詩做詩的態(tài)度、方法。

李晬光《芝峰類說·詩法》共有36則詩話條目，有10則明確指明是為后世學(xué)詩做詩者作為法則、準則所用，明確分為可以作為學(xué)法者與不可以作為學(xué)法者兩大類。據(jù)筆者統(tǒng)計，李晬光贊同可以作為學(xué)詩做詩之法的，有2則，一則為征引《滄浪詩話》后作出的評論(第5則)。對于《滄浪詩話》“學(xué)詩者以識為主”［3］1、“以漢、魏、盛唐為師”［3］1，李晬光是非常贊同的，并認為可以作為初學(xué)詩者之法則。嚴羽所論之“識”，指判斷力、辨識力，嚴羽對此多有論析，“看詩須著金剛眼睛，庶不眩于旁門小法”［3］134、“作詩正須辨盡諸家體制，然后不為旁門所惑”［3］252。要做到“識”，就要“入門須正，立志須高”［3］1，要選好學(xué)習(xí)的對象，“以漢魏盛唐為師”［3］1。關(guān)于這一點，李晬光自己即很好的踐行者，朝鮮歷代學(xué)者對其詩歌的評價可證。如張維(1587－1638)指出李晬光做詩，“必以唐諸家為法則”［8］754，車天輅(1556－1615)認為李晬光之詩是“學(xué)盛唐而為”［8］756，等等。另一則為征引王世貞《藝苑卮言》后作出的判斷?！巴鯊m州曰:‘勿和韻，勿拈險韻，勿用旁韻。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強造語，勿用大歷以后事?！丝蔀榉ā！保?］1055王世貞提出關(guān)于詩歌用韻、用語、用典等的“七勿”論，李晬光認為此“七勿”論可以作為學(xué)詩之法。

《芝峰類說·詩法》不贊同為學(xué)詩之法的有8則，所下判斷的用語也明確、具體，如“不足效也”［2］1052、“不必效也”［2］1058、“不足學(xué)也”［2］1059、“不足法也”［2］1061、“不足稱也”［2］1062，指導(dǎo)性態(tài)度非常鮮明。如:“集句詩者，摘古人詩句而湊成者也，自王荊公始倡之。有曰:‘相看不忍發(fā)，慘淡暮潮平。欲別更攜手，月明洲渚生?！蹩上?。黃山谷謂之百家衣體，其法貴拙而不貴巧遲。文天祥及前朝林惟正多效此體，然不足法也。”［2］1061李晬光先指出了集句的倡導(dǎo)者為王安石，以及黃庭堅稱集句為“百家衣體”等情況，顯然受到了中國詩論的影響。沈括《夢溪筆談》:“荊公始為集句詩，多者至百韻，皆集合前人之句，語意對偶，往往親切，過于本詩。后人稍稍有效而為者?！保?2］卷十四，140阮閱《詩話總龜》:“集句詩，山谷謂之百家衣體，其法貴拙速，而不貴巧遲。”［13］卷十五王安石、黃庭堅、文天祥都是在朝鮮受到高度重視的中國文人，而文天祥是集句詩的大家，曾集杜詩五言絕句二百首。李晬光雖覺得王安石集句王維《闕題二首》(其二)有可贊之處，但對此詩體，李晬光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尤其是，李晬光關(guān)于集句，不僅指出中國文人集句的代表詩人，更提到了高麗詩人林惟正(有《百家衣集》傳世)，而本國詩人對后世更具有現(xiàn)實、切近的指導(dǎo)意義。再如:“七言詩以上四下三成句。而韓昌黎詩曰‘雖欲悔舌不可捫’，又曰‘落以斧引以纟墨徽，嗟我道不自肥’，乃變體之變者，不足學(xué)也?！保?］1059七言詩的停頓以上四下三為常規(guī)，而韓愈打破詩歌的常規(guī)結(jié)構(gòu)，如“雖欲悔舌不可捫”、“落以斧引以纟墨徽”，屬于三四式，即上三下四，李晬光指出此法不足學(xué)，態(tài)度非常明確。

(三)通過征引表達重視比較批評的意識

嚴羽論詩時充分運用了比較批評方式，第3則、第6則、第7則均屬此列。第3則，屬于詩體之間的比較。第6則，是杜甫、韓愈在五言絕句方面與其他詩人的對比。第7則，是關(guān)于律詩壓卷之作的比較。李晬光對嚴羽詩論此方面條目的征引，體現(xiàn)出他詩論批評體系中的比較批評意識。

以第7則為例，嚴羽關(guān)于崔顥《黃鶴樓》為七言律詩第一的評論，開啟了后世明清詩評家探討詩體第一(壓卷之作)的論爭?！芭暾饾删胖萃ā痹姵龆艑徰浴洞筢T》，“盧家少婦郁金香”詩出沈佺期《古意呈喬補闕知之》，“東郊暫轉(zhuǎn)迎春仗”詩出沈佺期《奉和立春游苑迎春》。李晬光所提到的“明人”，當指明代文人何景明，他推舉沈佺期“盧家少婦郁金香”為七言律詩第一。亦有詩家推杜甫《登高》為“古今七言律第一”［14］內(nèi)編卷五，95。李晬光認為沈佺期《奉和立春游苑迎春》比杜審言《大酺》、沈佺期《古意呈喬補闕知之》更佳，并對比《滄浪詩話》與《唐詩品匯》對崔顥的評語，發(fā)出“豈不難哉”的感慨，態(tài)度很客觀。

“唐詩各體中壓卷之作，古人各有所主?！?南龍翼語)［15］144詩家們不僅探討七律詩的壓卷之作，亦積極關(guān)注絕句的壓卷。清代沈德潛《說詩晬語》曾概述了絕句壓卷的論爭故事:“李滄溟推王昌齡‘秦時明月’為壓卷，王鳳洲推王翰‘葡萄美酒’為壓卷，本朝王阮亭則云:‘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亦無出四章之右者矣。”［16］109對于壓卷之作的論爭，無論是律詩，還是絕句，都已經(jīng)成為千古公案。

李晬光內(nèi)心因“傾慕贊賞”，也加入了對壓卷之作的討論，成為其中的活躍份子?！皺?quán)韋華言:唐人七言絕句以許渾‘勞歌一曲解行舟’為第一，五言絕句以宋之問‘臥病人事絕’為第一。余謂權(quán)生似不知唐音者。夫許丁卯在晚唐非高手，之問此詩本五言律，而《唐音》截作絕句，恐氣格不全。按:李滄溟、王弇州皆以王昌齡‘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為第一，必有所見耳?！保?］1072李晬光從詩人詩史地位、詩歌體裁等角度，否定了權(quán)韋華關(guān)于七言絕句、五言絕句的論斷。而對李攀龍(號滄溟)、王世貞推舉王昌齡《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為絕句第一，李晬光是贊同的。

同題之作的優(yōu)劣排名亦是李晬光關(guān)注的焦點:“《早朝大明宮》詩，古人以岑參為第一，王維為第二，杜甫為第三，賈至為第四。余謂四詩俱絕佳，未易優(yōu)劣?！保?］1071《早朝》詩原為賈至之作，后岑參、王維、杜甫和之，自宋以來，成為詩家競相論爭的對象。宋代胡仔、明代胡震亨、清代沈德潛等均有品評，所給予的排序也不盡相同，如胡仔持不分軒輊論，“老杜《和早朝大明宮》詩，賈至為唱首，王維、岑參皆有之，四詩皆佳絕?！保?7］67胡震亨認為王維最佳，岑參次之，賈至第三，杜甫最后，“早朝四詩，名手匯此一題，覺右丞擅場，嘉州稱亞，獨老杜為滯鈍無色?！保?8］95李晬光則認為四首詩俱佳，不分伯仲。

綜上所論，李晬光征引《滄浪詩話》體現(xiàn)出他對嚴羽詩論的接受，征引特點鮮明，征引態(tài)度明確，是表達李晬光詩學(xué)趣尚的一種途徑，借征引闡發(fā)了李晬光尊唐之詩學(xué)觀、指導(dǎo)后世學(xué)詩法、注重比較批評等詩學(xué)趣尚。探討《芝峰類說》對《滄浪詩話》的征引，也可為研究中朝文學(xué)交流提供有益的借鑒，有較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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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金鐘〕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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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8284(2015)05－0178－06

2015－02－10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韓國古典散文與中國文化之關(guān)聯(lián)研究”(14CZW 038);黑龍江大學(xué)青年科學(xué)基金項目“韓國古典詩學(xué)論中國詩之方法研究”(QW 201332)

王成(1980－)，男，吉林松原人，講師，文學(xué)博士，黑龍江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從事明清文學(xué)、中朝韓古代文學(xué)比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