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瑋志
(廣東醫(yī)學院人文與管理學院,廣東 東莞 523808;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廣州 510631)
文藝理論研究
中國古典美學“爽”范疇探微
孫瑋志
(廣東醫(yī)學院人文與管理學院,廣東 東莞 523808;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廣州 510631)
“爽”作為中國古典美學的一個范疇,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形成了多種質(zhì)素,發(fā)展成為一個極具張力的審美范疇。古代文人常常將“爽”作為文藝創(chuàng)作和人生追求的重要精神理念與審美準則來加以運用。而且“爽”范疇本身具有極大的粘合性和衍生力,又產(chǎn)生了許多與“爽”相關的子范疇?!八辈粌H被廣泛運用于文藝創(chuàng)作理論,而且發(fā)展成為古代文人的一種精神理念和人生態(tài)度。研究“爽”范疇,不僅有助于理解古人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審美準則,更有助于幫助我們理解古人在艱難的生存處境中的生命追求和價值選擇。
爽;范疇;爽逸;生命追求
古代文人常常將“爽”作為文藝創(chuàng)作和人生追求的重要精神理念與審美準則之一,由之形成了“爽”這一審美范疇。而“爽”范疇本身具有極大的粘合性和衍生力,又產(chǎn)生了許多子范疇。在古典美學和文藝批評領域,除了單用“爽”字,還可以用爽逸、爽快、爽朗、豪爽、俊爽、清爽、爽利、明爽、爽直、舒爽、暢爽、爽健等合體范疇,或延用爽目、爽口、爽心、爽意、爽性、爽籟、爽曙以及爽然、爽爽、爽明、爽練、爽慧、爽異、爽悟等與之相關的名詞和概念。這些范疇與概念共同構(gòu)成了“爽”范疇的家族?!八狈懂牸捌浼易鍖τ诮沂竟湃说木駹顟B(tài)和生命境界具有重要意義。
爽是會意字,像人左右腋下有火,表示明亮。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云:“爽,明也”[1]70?!稌つ潦摹吩?“時甲子昧爽”[2]204?!稌ご笳a》道:“爽邦由哲”[2]250。老子《道德經(jīng)》有:“五味令人口爽”[3]118?!对娊?jīng)》有:“女也不爽,士貳其行?!保?]84《左傳·昭公元年》有:“茲心不爽,而昏亂百度?!保?]906《左傳·昭公三年》曰:“二惠競爽猶可?!保?]937《列子·黃帝》有:“昏然五情爽惑。”[6]33可見,在這些中華元典中,“爽”的幾重意思都出現(xiàn)了。一方面,它作為形容詞,有“明亮”“清爽”“豪放”等意思;另一方面,它作為動詞,又有“差錯”“違背、觸犯”“傷害、破壞”“迷惑、迷惘”等意思。本文探討作為古典美學范疇的“爽”,只探討它作為形容詞的那幾重含義及其歷史嬗變?!八焙髞沓蔀槲覈糯娜耸看蠓蛭乃噭?chuàng)作和人生追求的諸多精神理念與審美準則之一,跟它同時具備多種審美質(zhì)素密切相關。在我國古典美學中,不少范疇在獨具特色的同時又形成了極大的張力,顯現(xiàn)出開放性格局,不斷衍生出多種審美質(zhì)素?!八本褪沁@樣一個充滿生命活力的審美范疇,它兼具了“力度之美”“色調(diào)之美”“形態(tài)之美”等多種審美質(zhì)素,形成枝繁葉茂的“爽”范疇家族,蔚為大觀。
“爽”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進入審美領域,展現(xiàn)在大量的詩評畫論、人物品藻中。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品評人物,就使用了“爽”及其后續(xù)范疇和合體范疇:“林公辯答清析,辭氣俱爽?!保?]99“濟雖俊爽,自視缺然?!保?]192“瞻弟孚,爽朗多所遺?!保?]196“‘桓溫何如?’曰:‘高爽邁出?!保?]243“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保?]288“驃騎王武子是衛(wèi)玠之舅,俊爽有風姿。”[7]290劉勰《文心雕龍》品評詩文及其作者,也使用了“爽”及其后續(xù)范疇和合體范疇:“至于魏之三祖,氣爽才麗?!保?]243“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8]1048“古來文才,異世爭驅(qū)?;蛞莶乓运福蚓家岳w密,而慮動難圓,鮮無瑕病。”[8]1530“紛哉萬象,勞矣千想。玄神宜寶,素氣資養(yǎng)。水停以鑒,火靜而朗。無擾文慮,郁此精爽。”[8]1586可見,從一開始,“爽”范疇的使用就非常靈活,可單用,可延用,可以品評人物,也可以品評詩文,是一個衍生能力非常強,且貫通文藝批評和人物品藻這兩個不同領域的審美范疇。
到了唐代,“爽”范疇保持著郁勃旺盛的生命力,各種文藝理論中對它的使用更加頻繁,也更加靈活多變。如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有:“風格爽舉,不顧常流?!保?]110“神爽精詣,俯盼桃樹。”[9]119“風力爽俊?!保?]135“筆跡超越,爽俊不凡。”[9]137“蕭大連,字仁靖,簡文帝第五子。少俊爽風流,有巧思。”[9]146“筆力爽利,風采不凡?!保?]174“是子也,精爽盡于此矣?!保?]178“余曾見破墨山水,筆跡勁爽。”[9]191“楊公南,名炎,華陰人。孝著三代,門樹六闕。風骨俊秀,神情爽邁?!保?]196既評論人物,也評論畫作?!八钡闹髡Z,往往是神、氣、情、意等從人物身上或者從藝術作品中散溢而出的精神狀態(tài)。古人相信作品所反映的精神風貌和人物的精神氣質(zhì)直接相關,因此,許多古典審美范疇具有了兼評人物和作品的功能,“爽”范疇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此外,弘法大師空海的《文鏡秘府論》也使用了“爽”范疇:“興發(fā)意生,精神清爽,了了明白,皆須身在意中?!保?0]1329“建安三祖、七子,五言始盛,風裁爽朗。”[10]1394“攬煢魂以探賾,頓精爽而自求?!保?0]1666一方面,“爽”范疇的家族不斷擴大,被延用得越來越多,其各種審美質(zhì)素不斷被挖掘出來;另一方面,也逐漸形成了一些比較常用的、居于主導地位的后續(xù)范疇和合體范疇,如“清爽”“爽朗”“爽俊”“豪爽”等。
到了宋代,歐陽修的《六一詩話》第一次以“詩話”命名,帶動了這一特殊的文藝理論題材的繁榮發(fā)展。在他之后,出現(xiàn)了大批詩話,而“爽”范疇的身影,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這些詩話當中。如蔡啟《蔡寬夫詩話》評價杜正獻的草書“英特秀爽,無所降屈之氣”[11]626,既評人也評書。嚴羽《滄浪詩話》有:“先生當于此時,耀神爽于云霄。”[11]2195魏泰《臨漢隱居詩話》有:“雖造語粗淺,然亦豪爽也?!保?1]1217蔡絳《西清詩話》有:“太白歷見司馬子微、謝自然、賀知章,或以為可與神游八極之表,或以為謫仙人,其風神超邁,英爽可知。”[11]2495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郭熙的《林泉高致》第一次提出了涉及“爽”范疇的審美特質(zhì)及其重要作用的明確論述:“柳子厚善論為文,余以為不止于文。萬事有訣,盡當如是,況于畫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故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跡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汨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瀟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然可與明者道。”[12]574在這段文字中,郭熙論述了作者的精神狀態(tài)對于文藝創(chuàng)作的影響:作者必須有明朗專注的精神和勤快穩(wěn)重的心氣?!捌錉铟鲡凰?,說明“爽”是與“昏暗卑下”對立的“明朗高邁”;“不爽則失瀟灑法”,說明“爽”具有健捷流動、瀟灑無拘的特點。而“不爽”,在郭熙看來,是“作者之大病”之一,說明他對于“爽”這一審美范疇的重視程度。郭熙對于“爽”范疇審美質(zhì)素的挖掘和發(fā)現(xiàn),對我們是極大的啟發(fā)。
到了元明清時期,對于“爽”范疇的使用更加靈活多變,也更加頻繁?!八狈懂牭膶徝蕾|(zhì)素又得到了進一步的挖掘和發(fā)現(xiàn)。謝榛《四溟詩話》中,評李太白詩“襟前林壑斂暝色,袖上煙霞收夕霏”和王摩詰詩“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林囀黃鸝”為“爽健”[13]1325,評梁朝簡文帝《納涼》詩“游魚吹水沫,神蔡上荷心”以“蔡”入詩欠“明爽”[13]1367。俞弁《逸老堂詩話》評唐子畏詩:“一宿姻緣逆旅中,短詞聊以識泥鴻。當初我做陶丞旨,何必尊前面發(fā)紅?”“語意新奇,如醉后啖一蛤蜊,頗覺爽口。”[13]1237楊慎《升庵詩話》評李嘉祐詩:“傲吏身閑笑五侯,西江取竹起高樓。南風不用蒲葵扇,紗帽閑眠對水鷗。”“使人神爽。”[13]927值得注意的是,李東陽在《麓堂詩話》中集中論述了“詩三義”中的“比興”與“爽”的關系:“詩有三義,賦止居一,而比興居其二。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于窮盡,而難于感發(fā)。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寫,反復諷詠,以俟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13]482李東陽認為,使用比興的手法托物寓情,能達到意蘊無窮的效果,然后“神爽飛動”,令人“手舞足蹈而不自覺”?!吧袼w動”正如上文所說,“爽”范疇是對于神、氣、情、思等精神氣質(zhì)的描述,而“爽”是超越了阻滯和窮盡,氣息流動、神采飛揚的。李東陽的論述對于我們理解“爽”范疇的審美質(zhì)素提供了啟發(fā)。
稍后于李東陽的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亦多涉及“爽”范疇,他評桓靈寶的詩“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為爽俊[13]1907,評王翰詩“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為“爽”[13]1928,評蘇軾之文為“爽而俊”[13]1931,評王伯安文“如食哀家梨,吻咽快爽不可言”[13]1943,評李兵之詩“通爽”[13]1950。此外,又有“高爽奇逸”[13]1960“雄爽流暢”[13]1967等語,可見在王世貞看來,“爽”具有“簡約”“雄健”“通透”等質(zhì)素,和俞弁《逸老堂詩話》評唐子畏詩“一宿姻緣逆旅中,短詞聊以識泥鴻。當初我做陶丞旨,何必尊前面發(fā)紅?”“語意新奇,如醉后啖一蛤蜊,頗覺爽口”有異曲同工之妙。王世貞評王伯安文“如食哀家梨,吻咽快爽不可言”,都涉及了味覺,說明“爽”不僅調(diào)動情意、牽動視覺和聽覺,還觸動了味覺,產(chǎn)生了通感的效果,使得“爽”這一審美范疇更加活潑生動。李漁《閑情偶寄》在“貴淺顯”一節(jié)中評湯顯祖《牡丹亭》中的“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字字俱費經(jīng)營,字字皆欠明爽”[14]34,這說明在李漁看來,“爽”還具有“自然渾成”的審美質(zhì)素。
可見,“爽”范疇經(jīng)歷了長期的歷史嬗變,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不斷被賦予新的內(nèi)容,不斷獲得新的質(zhì)素。其“力度之美”“色調(diào)之美”“形態(tài)之美”等多方面的審美質(zhì)素,形成枝繁葉茂的“爽”范疇家族,蔚為大觀。其審美內(nèi)核始終堅守了超越阻滯和有限、追求自由和無限、追求郁勃生命力的精神向度。
作為古典美學的一個重要范疇,“爽”范疇的后續(xù)及合體范疇很多,與其內(nèi)涵關系最近的主要有以下三種關系,分別反映了“爽”范疇的“力度之美”“色調(diào)之美”“形態(tài)之美”等多方面審美質(zhì)素。
首先是“力度之美”——“豪爽”。古人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十分注重力度的美感,書法創(chuàng)作要求有“骨力”,顏真卿的書法就被公認為“骨力遒勁而氣概凜然”。而在詩文創(chuàng)作領域,則歷來有“陽剛之美”和“陰柔之美”兩大審美風格,其重大區(qū)別之一就是力度的強弱。“爽”范疇在中國古典美學史上的廣泛使用,經(jīng)常緣于其“力度之美”這方面的質(zhì)素,典型代表是“豪爽”,其余類似的還有“勁爽”“爽健”“爽直”等被延用的范疇。它們的共同指向是“強勁剛健,超邁不群”這一審美質(zhì)素。這種“力”當然不是死力、蠻力和暴力,而是神旺氣足、自然散溢的生命力。白居易舉劉禹錫為“詩豪”,就因為其詩歌具有簡捷明快、風情俊爽、極富藝術張力和雄直氣勢的特點,他稱:“劉君詩在處,有神物護持?!薄段男牡颀垺范苏劇帮L骨”:“《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jié)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若豐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是以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其為文用,譬征鳥之使翼也?!保?]1047認為詩文有風骨,才會“意氣駿爽”“剛健”,否則“負聲無力”。文章沒有力度,就像鳥不會運用自己的翅膀難以飛翔一樣??梢姟八狈懂牭摹傲Χ戎馈睔v來頗受重視。
其次是“色調(diào)之美”——“爽朗”。與此相關的還有“明爽”。“爽”的本義就是明亮。明亮的色調(diào)給人一種明快簡潔、清晰無雜質(zhì)的感覺,進而引發(fā)人產(chǎn)生積極明朗的情感聯(lián)想。反之,具有積極明朗的情感基調(diào),也能讓人聯(lián)想起明亮爽潔的色調(diào)。因此,“爽”在文藝批評領域,往往用來評價那些具有明快簡潔、豪放有力的文學作品,如桓靈寶的詩“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被評為“爽俊”,王翰詩“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被評為“爽”,蘇軾之文被評為“爽而俊”。除了詩文領域,“爽朗”范疇也在人物品藻方面有廣泛應用。中國歷來有崇尚君子人格素養(yǎng)的傳統(tǒng)?!墩撜Z》當中就有許多論及君子的言說,“君子坦蕩蕩”[15]81“君子和而不同”[15]157“君子喻于義”[15]36等,都說明君子具有坦蕩清白的品質(zhì)。這一點,跟“爽”的色調(diào)之美——“爽朗”是相通的。君子是爽朗清白的,既不消沉灰暗,也不繁亂復雜,而是像清晰無雜質(zhì)的明朗色調(diào)一樣,具有導人向上的精神力量。此外,在中國歷史上,“和”“雅正”等風格的詩文一直占據(jù)正統(tǒng)地位,而“奇險”“哀靡”風格的則處于邊緣地帶。這與中國人的樂觀主義精神有關,我國古代小說戲曲大都以團圓結(jié)束,崇尚月圓、完美、和諧,不平衡、不對稱、奇異因為其不明朗、不清晰而受到排斥。這說明無論是“爽朗”之人,還是“爽朗”之作,都更加符合中國人普遍的審美理想。
最后是“形態(tài)之美”——“清爽”。與此相類似的范疇還有“舒爽”“暢爽”。這些范疇都具有“輕捷通透”的意思。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人物品藻十分流行,除了對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進行品評,還經(jīng)常對人物的外貌形態(tài)進行品評。如劉義慶《世說新語》中就評桓溫為“高爽”,評嵇康為“爽朗”,評王武子為“俊爽”等。此外,魏晉人物為排解精神上的痛苦,往往吃藥、喝酒,為了散熱又穿著寬袍大袖,服飾也有飄逸通透的特點。可以說,“清爽”的形態(tài)之美,在魏晉時期廣受推崇。此外,“清爽”的詩文風格也在此時得到極大發(fā)展。其中,以陶淵明的田園詩和謝靈運、謝朓的山水詩尤為“清爽”。他們的詩歌都以自然山水和閑適生活為主要抒寫對象,風格上具有自然清新、舒爽明暢的特點。如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謝朓的“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都具有簡潔清新、輕靈通透、自然天成的特點,讀來令人忘俗。
可見,“爽”范疇的審美質(zhì)素,是從不同方面一起發(fā)展起來的,這種情況造成了“爽”范疇內(nèi)涵的極大豐富性,也給了它旺盛的生命力。
作為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范疇之一,“爽”范疇具有多重文化特征。一方面是它的普遍性特征,即蘊涵的中國文學范疇的共性,如模糊性、多義性、家族群體性等;另一方面是它的個體特征,即它自身獨有的、本質(zhì)性的個性,如多維性、精神性、動態(tài)性特征等。
第一是“爽”的多義性特征。在我國古典美學中,具有多義性的范疇數(shù)量眾多,相反,只有一個涵義的審美范疇幾乎不存在。但是,像“爽”范疇這樣具有歧義性、多維性特征的,就要少得多了。如前文所論述的,“爽”范疇同時涵括了“力度之美”“色調(diào)之美”“形態(tài)之美”至少三個方面的審美質(zhì)素。這使得“爽”范疇歷來活潑生動、富有生命力。因此,“爽”范疇的粘合性和兼通性非常強,具有很強的衍生能力,逐漸形成了爽快、爽朗、豪爽、俊爽、清爽、爽利、明爽、爽直、舒爽、暢爽、爽健等合體范疇以及爽目、爽口、爽心悅目、爽意、爽性、爽籟、爽曙、爽然、爽爽、爽明、爽練、爽慧、爽異、爽悟等相關的概念和名詞。其使用領域不僅遍及神、氣、情、意、心這些精神領域,也跨越到目、口等外在感官。這在我國古典美學范疇體系中是比較少見的,一般的審美范疇只關涉內(nèi)在的精神領域。直到現(xiàn)在,“爽”還經(jīng)常被掛在嘴邊脫口而出,既可以用來表示精神狀態(tài)的明朗舒暢、運動過程的順暢快捷,也可以用來表示某些食物的冰涼口感。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因為許多古典美學范疇如“古”“婉”“逸”“高”“拙”等只存活于古代文藝理論中而匿跡于現(xiàn)實生活了,而“爽”卻散發(fā)出越來越強健的生命活力,活躍于日常生活中,是一個兼有傳統(tǒng)積淀和現(xiàn)代活力的審美范疇。也許將來“爽”范疇還會產(chǎn)生新的含義,衍生新的用法。
第二是“爽”的精神性特征?!八钡膶徝纼r值,不只是對一種文藝作品風格的追求,而且是對一種自然清新、舒暢通透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命境界的追求。中國文人和藝術家所崇尚的“爽”,最終指向了人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是神氣之爽、情意之爽。
以魏晉南北朝時期為例,當時政治混亂、社會黑暗,到處充滿陰謀詭計和血腥暴力,人的生命脆弱不堪。生于如此亂世之中,清醒的文人士大夫們痛苦不已,常有“窮途末路”之感。阮籍經(jīng)常駕車外出,毫無目的地趕路,走到無路可走的地方,就放聲大哭。阮籍的窮途之哭,代表了當時文人一種普遍的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F(xiàn)實的阻滯和困苦讓他們渴望尋求超越和解脫,達到精神上的自由暢通?!八狈懂犜诖藭r進入審美領域,就源于這樣的時代背景和社會心理。劉義慶《世說新語》中的人物品藻,多用“高爽”“俊爽”“爽朗”等范疇,如評嵇康為“爽朗”,評王武子為“俊爽”等。可見,當時“爽”已經(jīng)成為文人士大夫主動追求、自覺推崇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命境界。俗世的污濁和現(xiàn)實的阻滯,使清醒而痛苦的人尋求到“爽”這一審美范疇,并發(fā)掘其豐富內(nèi)涵,使其成為一種生命追求。這個時期發(fā)展起來的審美范疇,除了“爽”范疇,還有“遠”“清”“通”“暢”“達”等。仔細琢磨,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審美范疇具有某些相同或者類似的審美質(zhì)素,比如“自然清新”“舒暢通透”等。這不是偶然的,這正好體現(xiàn)了這一時期特殊的時代局勢和社會現(xiàn)實之下文人士大夫們的生命取向和價值選擇——一種自由超脫、自然清新的生命狀態(tài)。唐代李白的灑脫俊爽、宋代蘇軾的豪邁爽朗以及歷朝歷代都有的崇尚自然清爽之風,無不體現(xiàn)“爽”審美范疇對于古代文人士大夫精神世界的重大影響。
第三是“爽”的動態(tài)性特征。在我國古代哲學思想中,世界是一個生生不息、循環(huán)不已的動態(tài)過程,而不是一個靜止僵化的實體?!暗馈薄皻狻薄跋蟆薄疤摗薄皩崱薄按蟆钡戎袊诺涿缹W元范疇就基于這樣的世界觀。但是,“爽”范疇更加集中而鮮明地體現(xiàn)出其動態(tài)性特征。其“自然清新”和“舒暢通透”的審美質(zhì)素,體現(xiàn)的就是一種流動的、散溢的生命過程?!八钡谋玖x是明亮,而明亮的色調(diào)給人一種膨脹、擴散的感覺,對比起黯淡色調(diào)給人的靜寂感覺,明亮的色調(diào)是運動的,包孕著運動發(fā)展的無限可能。后來“爽”范疇又發(fā)展出“開朗”“清新”“豪放”等意思,同樣著重發(fā)展其動態(tài)性特征,是對外開放、流通的,充滿了舒暢自如的力度之美。這種動態(tài)性特征,根源于“爽”范疇對于天地自然狀態(tài)的回歸。現(xiàn)實的滯礙令文人士大夫們渴望效仿天道,達到自由超越、舒暢自如、氣息流通、生生不息的生命境界。一方面,他們固然求靜——遠離俗世、隱居山林;另一方面,他們也尚動,無論是文藝創(chuàng)作還是修養(yǎng)身心,都注重氣息流動和回合變化,講究虛實相生。他們所排斥的,不是動,而是毫無意義的騷動和損害身心的蠻力。所以,“爽”范疇的內(nèi)涵,既有清澈通透的“清爽”之義、高蹈遠舉的“俊爽”之義、明亮清晰的“爽朗”之義,也有氣息流通的“舒爽”之義。這些具體含義,雖然差異很大,但無不體現(xiàn)出超越現(xiàn)實的維度。這種維度使得古代文人士大夫具有了擺脫俗世紛擾的動力和方向。這也是“爽”范疇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意義不斷豐富、保持著郁勃生命力的原因。
總之,中國古典美學中的“爽”范疇在古代文藝創(chuàng)作中得到廣泛應用和發(fā)揮,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在中國的藝術和哲學中,自然天地無處不體現(xiàn)出流動暢通、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八狈懂狊w現(xiàn)了這種效法天地自然的鮮活生命力。通過舒展生命、散溢精神、飛揚意氣,中國的文人和藝術家們找到了突破現(xiàn)實中的滯礙和蕩滌塵世中的污濁的動力和方向,在更加自由舒暢的精神境界中,實現(xiàn)了審美的人生。
[1][東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李民,王健.尚書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4]王秀梅.詩經(jīng)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5]李夢生.左傳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6]景中.列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7.
[7][南朝宋]劉義慶.張撝之譯注.世說新語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8][南朝梁]劉勰.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9][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
[10]盧盛江.文鏡秘府論匯校匯考[M].北京:中華書局,2006.
[11]吳文治.宋詩話全編[M].南京:鳳凰出版社,1998.
[12][宋]郭熙.林泉高致[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13]周維德.全明詩話[M].濟南:齊魯書社,2005.
[14][清]李漁.閑情偶寄[M].杜書瀛,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
[15]金良年.論語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曹金鐘〕
I227
A
1000-8284(2015)06-0186-05
2015-02-16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逸’范疇的審美空間研究”(12BZW009);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3年度學科共建項目“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產(chǎn)業(yè)管理學科發(fā)展研究”(GD13XZW 19)
孫瑋志(1977-),男,河北徐水人,助理研究員,博士研究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