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色風景
石爺爺?shù)匠抢锸绽鴷r,聽到了一首歌。
那是一首他從沒有聽過的歌。這首歌歡快悅耳,讓人一聽就想跟著唱。
石爺爺留意到,這首歌現(xiàn)在在城里特別紅,幾乎每個年輕人都能哼上兩句。因其歌詞簡單,朗朗上口。
當石爺爺干完活兒回到村子里,他發(fā)現(xiàn)那首歌的旋律已經(jīng)在他的腦海里生了根,想忘也忘不了啦。
石爺爺吃完飯,洗碗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將那首歌唱了出來,磕磕絆絆,斷斷續(xù)續(xù),竟然還是唱完了。
“難聽死啦!難聽死啦!”
石爺爺一愣,正在洗碗的手停了。他聽見了什么?誰的聲音?
石爺爺家就他一個人?,F(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聲音也不像是來自屋外。
石爺爺側(cè)耳傾聽,聲音消失了。大概是錯覺吧。老人家的耳朵就是不好使。石爺爺就繼續(xù)洗碗,繼續(xù)唱起那首歌來。
“我說,難聽死啦!”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你能不能不要唱了?”
這一次,石爺爺聽得一清二楚。他不再以為是錯覺了。他在家里仔細地找了找,最后,在房梁上找到了說話的人。
石爺爺真吃驚。
那是一個只有巴掌大小的小人兒!她是個女孩子,穿著五彩的衣裳,看上去精致而美麗,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一樣。
“你是誰?”石爺爺仰著頭,驚喜地問。
“我?我就是你唱的歌。”女孩兒沒好氣地說。
“歌?”
“歌的精靈、歌的仙子、歌的化身……哎呀隨便你怎么叫吧。煩人?!?/p>
石爺爺更覺得奇妙了,他在心里悄悄管她叫“歌兒”。
“喂,看什么看?!备鑳簭姆苛荷咸聛恚拔腋嬖V你,以后沒事不許唱我?!?/p>
“為什么?”石爺爺不明白。他是覺得歌兒好聽,討人喜歡,所以才唱的呀。
“你難道沒看見,我是這么小嗎?”歌兒原地轉(zhuǎn)了個圈兒,展示自己的火柴棍兒身材,“這說明喜歡我的人很多很多!一首歌被越多的人喜歡,歌精靈個頭就越小。這就跟一顆蘋果要分給很多人吃,每個人肯定就只能分到一小塊,同樣的道理。”
然后歌兒指著石爺爺:“我可是現(xiàn)在最紅、最流行的一首歌。喜歡我的,都是些最時髦、最新潮的年輕人。他們能把我唱得很動聽。但是你這個老頭兒算什么?你唱得那么難聽。簡直是糟蹋了我。我不是一首適合你的歌兒……”
一番話說得石爺爺灰溜溜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歌精靈給唱出來的?!备鑳哼€在喋喋不休,“我還是第一次被人唱出來呢,沒想到會是你這樣一個老頭兒……真倒霉。”
“那么你走吧?!笔癄敔斂涂蜌鈿獾卣f。
“可不是說走就能走的?!备鑳旱墒癄敔敚奥犝f過‘繞梁三日嗎?意思是好聽的歌曲唱完后,整整三天都還能感受到它的余韻。那時,歌的精靈也就能在人間顯形三天。但是你唱得那么爛,我肯定是不能呆三天啦。三分鐘還差不多。三分鐘后我就走?!?/p>
歌兒說到這里,大概是三分鐘到了,她消失了,就像是來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
屋子里恢復了安靜。石爺爺扯扯自己滿是皺紋的老臉,確定剛才不是在做夢。
其實,石爺爺真是一個特別簡單的人。每天天亮了就推上板車去城里收購廢品,穿大街走小巷窮吆喝,用這種所有人都不屑的勞動賺一些辛苦錢,然后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將滿車的廢品賣給收購站,再返回村子里。
石爺爺沒有老伴兒,更沒有孩子。他一直是孤零零的。
石爺爺又去收購廢品了。這次,他路過一家KTV。在那里,他又聽到了那首歌。不止一遍,而是很多很多遍;不止一個人在聲嘶力竭地唱,男女老少都有。
石爺爺想起昨晚的邂逅。啊,看來真的像歌兒說的那樣,她被很多很多人喜歡著哪。
石爺爺就在那旋律的陪伴下專心工作著……
晚上,石爺爺回到他的小屋,像平常那樣,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洗碗……
鄰居家隱約傳來了歡聲笑語,石爺爺聽著,有些心酸。
他又想起了歌兒。白天的時候,他反復聽了好多遍,已經(jīng)把旋律與歌詞都記得很牢很牢了,他有把握,這次唱出來,不會忘詞,也不會走調(diào)。
石爺爺清清嗓子,唱起歌兒……
“喂!不是說了不許你唱嗎!”
冷清窄小的屋子里,果然又響起了歌兒脆脆的聲音,帶著嗔怪,一下子驅(qū)散了滿室的寂寥。
石爺爺挺高興地看著這個拇指大的姑娘。
她對他說:“你笑什么?你唱得真難聽!”
“可是,總比昨天進步一些了呀?!笔癄敔敇泛呛堑卣f。
“那是你以為。我不是一首適合你們老頭子的歌兒!”歌兒再次強調(diào),“氣死我了,被你一唱,我就覺得自己老掉牙了!”
歌兒氣哼哼地在屋子里跳來跳去,石爺爺?shù)难劬透?,從這里跳到那里,從那里跳到這里……
“你還不消失嗎?已經(jīng)三分鐘了?!笔癄敔斦f。
“哼!可以的話我一分鐘也不想多呆!”歌兒嚷嚷。
“我知道了,因為我唱得比昨天好,‘余音繞梁的時間增加了,你于是可以多留一陣子了,對不對?”
“一點都不對!你不要再唱我啦!”
三分三十秒之后,歌兒才消失。
雖然歌兒再三警告石爺爺“不許唱”,但事實是,每天唱一遍歌兒,已經(jīng)成了石爺爺?shù)纳钜?guī)律。
白天在城里收廢品,是不適合唱歌兒的。石爺爺就在心里琢磨,就如敬業(yè)的歌手仔細醞釀唱歌的技巧與情緒。
晚上回到家,關(guān)起門來,石爺爺就會大著膽子唱歌兒了,然后歌兒就會身不由己地出現(xiàn),對石爺爺氣急敗壞、罵罵咧咧……這幾乎成了他們每天晚上的必修課。
石爺爺越唱越嫻熟,越唱越順口,于是歌兒出現(xiàn)的時間逐步遞增,四分鐘,五分鐘,六分鐘……
雖然歌兒的態(tài)度一直不好,但石爺爺卻一直樂呵呵地對待她,像一個老人對待自己的孫女。
“哎,”石爺爺問,“你吃不吃東西?我還沒吃飯,要跟我一起吃點兒嗎?”
“哎,”石爺爺問,“天氣有點冷了,你們精靈會冷嗎?我給你買件小棉襖吧?”
“哎,”石爺爺問,“你怎么好像變得大一點啦?”
歌兒的個頭是變大了。每天與她接觸的石爺爺最清楚:初見她,她還只有一根牙簽高,但是漸漸地,她變得有筷子那么高了。
第一次聽石爺爺問起個頭,歌兒簡直是惱羞成怒,她哇哇叫著,頭也不回地跑出了石爺爺?shù)募议T。
“這孩子是怎么啦?”石爺爺有些糊涂,“長得高一些了,不好嗎?娃娃不都盼著長大嗎?”
不過,害得歌兒這么生氣,石爺爺也有些內(nèi)疚。于是后來的一段日子,他即使喉嚨癢癢了,想唱歌兒了,也還是強迫自己忍住。他想,也許歌兒的氣還沒消呢。
春節(jié)到了。
村子里張燈結(jié)彩,鞭炮聲聲,好熱鬧。
石爺爺穿著一身新衣服,在村子里東逛西逛,與村民們聊天,一遍遍說著“恭喜發(fā)財”,整個人喜慶又精神。
可是等回到家里,關(guān)起門來,面對的還是冷冷清清的屋子。
每家每戶都在吃著團圓飯,每家每戶都在說著暖心話。這樣的夜晚,真希望自己也能有個人做伴啊。
無可抑制又自然而然地,石爺爺想到了歌兒。
這一次他唱起歌兒時,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用上了比過去任何一次都飽滿的感情。
久違的歌兒出現(xiàn)了。令石爺爺驚訝的是,今天的歌兒看起來很不一般。她不再是那個巴掌大的小丫頭,現(xiàn)在的她,個頭已經(jīng)像個幼兒園的小姑娘了。但是,她那身七彩的衣裳顯得十分黯淡,沒了往日的神氣。
歌兒的樣子變了,脾氣似乎也變了。見到石爺爺,她不再粗暴地拋去一句“叫你別唱啦”,而是垂頭喪氣,挺沮喪的樣子。
“你怎么啦?”石爺爺本能地覺得歌兒抗拒長大,他好心地問。
“我還以為,連你也不愿意唱我了?!备鑳狠p輕地嘀咕。
“什么?”
“我不紅啦!不受歡迎了!沒人愿意唱我了!”歌兒忽然爆發(fā)了,她喊著,表情卻那么悲傷。
石爺爺愣了愣,明白了。歌兒說過的,越多的人喜歡她,她的個頭就越小;那么反過來,越少的人喜歡她,她就會越顯大……
仍舊拿蘋果來比喻:越少的人分吃蘋果,每個人能分到的,當然也就越大塊。
對一首流行歌曲來說,還有什么比不流行了更殘酷呢?
石爺爺同情地看著歌兒,想了想,他拍拍她的肩:“過年了,和我一起過年吧?”
歌兒抬起頭,眨著通紅的眼睛看了看石爺爺。不可一世的表情像是再找不回來了?,F(xiàn)在的她,臉上寫著委屈、悲傷,更寫著愧疚、感激。
“坐下吧?!笔癄敔敽吞@地說,像對自己的孫女。
他和歌兒坐在餐桌的兩邊。桌子中央擺著石爺爺給自己做的團年飯。這么多年來,這個屋子第一次在生氣中迎來新年。
“你家里沒有其他人嗎?”歌兒沒話找話地問石爺爺。
“沒有。我沒有別的親人??腿硕己苌倌??!笔癄敔斀o歌兒夾菜。
“只有自己一個,是不是很寂寞?”
“啊……”石爺爺撓撓頭,苦笑,“有時候,是會有一點呢?!?/p>
歌兒忽然掉眼淚了,石爺爺慌了:“怎么啦?我說錯話了?”
“沒有?!备鑳簱u著頭,“我從出生以來就不知道什么是寂寞,但我現(xiàn)在知道了……沒有人會想你,就叫寂寞。有一天,所有人都忘了我,再沒有一個人愿意唱起我……我就會在寂寞中徹底消失吧。”
這個曾經(jīng)傲慢的小女孩終于意識到,她只不過是快餐文化的產(chǎn)物。火得快,熄得更快。她成為不了經(jīng)典,有的只是短短幾個月的生命力。
“別哭了?!笔癄敔敯参克澳悴粫У?。誰都不唱了,還有我唱啊。我會一直唱的。那樣,你就不會消失啦。對啦,你看,今天的你就沒有那么快消失嘛?!?/p>
歌兒擦擦眼淚:“那是因為你今天唱得特別好。現(xiàn)在的我,應該可以在你面前存在半小時。”
“是嗎?那半小時后我再唱一次,你不就能再多留半小時啦?如果你愿意的話?!?/p>
“我愿意,我……”歌兒低下頭,又哭了,“謝謝你愿意唱我?!?/p>
自那天起,石爺爺不再是孤單一人了,他有了一個孫女。
歌兒在石爺爺家住了下來,每天形影不離地跟著他。她幫石爺爺推車去城里收廢品,她學著燒菜給石爺爺吃,她在黃昏的大樹下陪石爺爺聊很久很久的天……
石爺爺每天都要唱幾十遍歌兒。他像是煥發(fā)了青春,一遍比一遍唱得動情,一遍比一遍唱得動聽。每當他引吭高歌完畢,歌兒就像被注入了某種能量,黯淡的衣服重新萌發(fā)了一些光澤。
但歌兒仍在不斷變大?,F(xiàn)在的她,完全跟十二三歲的女孩一般高了。
“我再沒機會變小了?!备鑳簩κ癄敔斦f,“我能感覺得到,人們已經(jīng)把我忘掉了,除了爺爺您。我以后應該都是這么大了吧?!?/p>
歌兒已經(jīng)習慣管石爺爺叫“爺爺”了。任誰看來,他們也是祖孫倆。
“聽說流行這個東西是一陣一陣的?!笔癄敔斦f,“也許再過一陣子,你又會紅起來呢?!?/p>
“不是那么容易的。除非我是那種歷久彌新的經(jīng)典歌曲。”歌兒淡淡地搖頭,“但我現(xiàn)在很清楚,我并不是那樣的歌兒?!?/p>
她又笑著對石爺爺說:“但是,那也沒關(guān)系啊。我是您一個人的歌兒就夠了?!?/p>
從街知巷聞到默默無聞,不過短短幾個月。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歌兒真的成熟多了。
她真就安安分分地陪著石爺爺,為他排憂解悶。她慢慢恢復了元氣滿滿的模樣,說話的聲音又是脆脆的了。
只是,石爺爺還是會在不經(jīng)意間,從歌兒臉上捕捉到些許的落寞與傷懷。
“老石,你最近變年輕了嘛?!?/p>
一個普普通通的午后,石爺爺在一棵大樹下納涼,周圍好些村民,有老人也有年輕人。大家聊著天,話題很自然地過渡到了石爺爺身上。
石爺爺對外宣稱,歌兒是遠親過繼給他當孫女的,沒有人表示懷疑。一位大叔說:“老石家里有了個年輕人,當然也就跟著年輕啦。我還經(jīng)常聽見老石唱一首年輕人的歌兒呢?!?/p>
“對對,我也聽過?!?/p>
“那絕對是城里的歌兒!咱這兒沒那種調(diào)調(diào)?!?/p>
“老石,給咱們唱一個唄。”
村民七嘴八舌對石爺爺進行著善意的調(diào)侃。石爺爺樂呵呵地笑著,想說什么,腦子里忽然靈光一閃。
“我一個人唱有啥意思?大家一起唱才來勁呢!”石爺爺大聲說,“來來,我來教你們唱那首歌兒!”……
當天晚上,石爺爺回到家里,不出所料地看見歌兒又變小了。她本來像個上初中的女孩子,可現(xiàn)在,又是上小學的年齡了。
“爺爺,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歌兒又驚又喜地說。
“這就對啦!這就對啦!”石爺爺高興得像個孩子,“我把你介紹給了大家!我跟他們說,這首歌兒在城里特別時髦,特別受歡迎,咱這兒雖然是鄉(xiāng)下地方,可也不能讓人笑話咱土老帽呀……”
歌兒的淚水像兩縷清泉般流下來時,石爺爺還在美滋滋地計劃著:“城里人的口味跟我們農(nóng)村人是不一樣的。我們戀舊,覺得好聽的歌兒,就會一直喜歡下去。我一定會讓大家一直唱你的——就算他們不唱了也沒關(guān)系,農(nóng)村人可多啦,回頭我再去別的村子,去更多沒人認識你的地方,教他們唱歌……”
一年過去了。在石爺爺?shù)钠占跋?,認識、喜愛歌兒的鄉(xiāng)下人越來越多。歌兒成為了這片淳樸土地上新的流行金曲。她又變小了。雖然還沒到拇指的水平,可至少已經(jīng)是醋瓶子的高矮了。
但歌兒仍舊留在石爺爺?shù)募依铮八麪敔?,陪他聊天,為他做力所能及的事,在他“呵呵”地笑起來時,一同露出好看的白牙齒。
因為,他是她最敬愛的爺爺。
因為每一首歌兒,都在尋找那個能將她唱得最動聽、最動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