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臺
臘月二十七還沒到,鄰居李叔就興沖沖地下了邀請:“小四快回來了,到時候,一定過來喝酒。”小四是我的發(fā)小,也是我們這群同齡人的“偶像”,村小學(xué)、鄉(xiāng)初中、縣高中,他一直成績拔尖。高中畢業(yè),我拼出吃奶的力氣,才考上一所不入流的師范學(xué)校,他則直接去了北京,成為名牌大學(xué)的學(xué)生。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鄉(xiāng)下中學(xué)當(dāng)了一名老師,小四進了某個研究所,據(jù)說是研究核電技術(shù),非常忙,一年半載都回不了一趟家。
臘月二十八,小四回來了,李叔家空前熱鬧,我和爹被請過去喝酒。李叔和李嬸激動得跟什么似的,圍著兒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挑起個話頭就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小四,好像生怕自己說的做的不到位,讓兒子不舒服。
受這種氣氛感染,我和爹也提了十二分的小心,挖空心思地找一些盡可能高雅的話題,但那些話題讓小四交流起來也很費力氣。到最后,彼此都覺得有點兒累,于是,對著一桌子的大魚大肉,就剩下了稀稀落落的“吃啊”“喝啊”的謙辭。
李叔多喝了兩三杯,搓著自己黝黑的手指頭,紅了眼睛對著我和我爹感慨:“今天晚上,四兒說要給我洗腳。”
小四臉上一紅,有點兒難為情的樣子:“唉,我一年到頭都回不來一趟,洗個腳有什么啊?!?/p>
我爹羨慕得眼珠子都圓了,一個勁兒地嘟囔:“這孩子,可真孝順,真孝順?!?/p>
正說著,李嬸抱著一床新被子從堂屋跑過來,討好地問小四:“這被子只用過一次,你湊合著用,行嗎?”
一頓飯,李叔和李嬸轉(zhuǎn)得像陀螺,一會兒夾菜,一會兒敬酒,一會兒請示,一會兒匯報,就跟見了重要領(lǐng)導(dǎo),拿出十二分的熱情,來迎合久不謀面的兒子。我和爹從始至終跟著賠笑臉,出了李叔的門,腮幫子都酸了。
“看你李叔李嬸,待小四怎么像個客啊?!钡贡持肿匝宰哉Z,忽而又抬起頭瞪我,“人家小四還給他爹洗腳,你看你……”
我嬉皮笑臉:“要不,今天晚上我也給您摳摳腳丫子?”
“去你的?!钡χ媚_踢了一下我的屁股,轉(zhuǎn)身回自己的房間,臨關(guān)門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過頭,“明天早點兒起,你媽燉肉,你和你媳婦好好打下手?!?/p>
我家那鍋燉肉還沒出鍋,小四已回了北京。得到消息的爹很是失落:“我還想請小四過來喝酒呢?!?/p>
李叔坐在我家炕頭上,擺擺手,匆忙解釋:“孩子忙,事業(yè)重要,能回來這幾天就不錯了。”
話是這樣說,可看得出李叔還是很失落。一頓飯下來,菜沒吃多少,酒倒下去了大半瓶,到最后,舌頭都有點兒直了:“我,我現(xiàn)在和小四生分了……”
爹也明顯帶了幾分酒意,我趕緊去奪爹的酒杯,他血壓高,醫(yī)生說過不讓多喝酒。爹不聽,和我爭來搶去,最后甚至孩子似的圍著桌子和我躲起了貓貓。我嚷著讓李叔評理,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他滿臉羨慕,眼角含了淚。
那天晚上,李叔徹底喝醉了,扶他回去的路上,他又哭又笑:“唉,孩子混出息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把他留在身邊?!?/p>
冷風(fēng)一吹,爹的酒醒了不少,聽著李叔的自言自語,他的眼眶跟著濕潤了。
半夜起夜,爹的房間還亮著燈,從窗下經(jīng)過,我聽到他正和娘感慨:“看老李省吃儉用將兒子培養(yǎng)成一個客,倒不如咱,兒子雖然沒有大出息,可踏實貼心,當(dāng)老子的心不孤獨?!?/p>
立在滿天星光下,我的心一下子暖了。和小四相比,我無疑是沒出息的;但對于父輩而言,我爹的幸福指數(shù)無疑要比李叔高。多年的父子熬成客,煙火人間里,又有幾人看得見在榮耀光環(huán)的背后,一個父親的失落和傷感?
第二天晚上,當(dāng)我第一次將爹掙扎的雙腳摁進洗腳盆時,他的手遲疑片刻,然后輕輕落在了我的頭上。那一刻,燈光靜謐,夜色溫情,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被寵溺的童年。
從此,爹再也沒有將我和小四做過比較。
〔本刊責(zé)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婦女》2013年第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