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清
林彪的“散記”
林彪的大腦像一臺計算機,每天都在不停地高速運轉(zhuǎn)。
從他自己隨手寫的和口述的文字看,林彪每天所思所想有軍國大事,如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有哲學(xué)、歷史、馬列主義理論,有穿衣、吃飯、出汗、著涼一類生活瑣事,也有對于一些人物、事件的思考。
林彪許多重要決策是在這種思考中形成的。如關(guān)于“四個第一”“三八作風(fēng)”“四好連隊”“五好戰(zhàn)士”的提出,關(guān)于突出政治的指示,關(guān)于取消人民解放軍軍銜制度的建議,關(guān)于在京津等無險可守的平原地帶建造人造山的建議,關(guān)于加強部隊在江河湖海和水網(wǎng)地帶軍事訓(xùn)練的意見,文化大革命中關(guān)于保持軍隊穩(wěn)定的指示,命令,以及關(guān)于加強戰(zhàn)備,防止敵人突然襲擊的緊急指示等,都是踱步中做出的,考慮成熟就口述下來,然后制成正式文件,下發(fā)落實。
林彪大量所思所得所言沒有公之于眾,只是被保存在檔案里,或是寫在一張張散紙上,或是記在書本里,或是寫在卡片上。林彪每天在不停地思考,同時也在不停地寫著心得筆記。這是林彪的習(xí)慣,有所得必有所記。葉群常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薄扒晡淖謺f話?!绷直刖褪翘焯煊谩盃€筆頭”,給后人留下許多“會說話”的“千年文字”。
下面摘錄幾例,看看林彪每天都想些什么,記些什么:
例一:“忠庸,張春橋、柯慶施”。這是林彪口授由我寫的一張卡片。“忠庸”的“忠”字,我寫的是“中”,林彪在下面又加了個“心”。林彪心目中的張春橋是一個只會耍筆桿子、喊口號的平庸之輩。
例二:“人是物質(zhì)中最重要物質(zhì),不尊重人就會犯最大錯誤,青 (指江青)威風(fēng)正在犯大錯誤?!边@是林彪口授讓林立果寫在 《毛主席語錄》上的一段話,說明他對江青的不滿。
例三:林彪寫了許多關(guān)于馬列主義理論研究的筆記。他在 《自然辯證法》 一書中“物質(zhì)的可分割性……幾個原子總是結(jié)合在一起——分子”這段話旁邊寫道:“恩格斯未解決此點,而列寧則解決了,列寧說電子也是可以分割的。列寧有牢固一是多的觀念,而恩則無,列高于恩,列由多引出二,恩是硬套成二”。
例四:林彪認(rèn)為立場是決定觀點、方法的。他寫道:“立場、觀點、方法之比重 (是) 7∶2∶1”。
他還寫道:“兩點(論) 是說明問題 (的) 方法,解決問題要用唯 (物) 論,查明情況才能定 (性)質(zhì)定政策。”
例五:林彪重視發(fā)展經(jīng)濟,改善人民生活。他寫的散記中有大量關(guān)于發(fā)展經(jīng)濟的內(nèi)容,比如他寫道:“只有影響人的生活的事是社會最大事”?!懊桶l(fā)展這一點”是“人類的靈魂、國魂、黨魂,勞苦大眾的良心,負責(zé)人的氣概,高貴的品格”。黨“須為經(jīng)濟努力”。善于傾聽群眾的呼聲和了解他們的迫切需要是“黨興亡定律”。
例六:在黨內(nèi)政治生活不正常的情況下,林彪總想避免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他在一張散紙上寫道:“古策:(1)主先臣后(切勿臣先搶先);(2)主倡臣和 (切勿臣倡或不和);(3)主勞臣逸(視察之類)”。
林彪不愛交際,他認(rèn)為“交際搞不出名堂來(且有百害—— ?堅決天馬行空)”。
例七:關(guān)于政策,林彪寫道:“左中右——三節(jié),用中節(jié),循天命,勿過,勿不及”。“左的政策只能領(lǐng)導(dǎo)少數(shù)左傾分子,右的政策只能團結(jié)右的少數(shù)分子,中間政策就能團(結(jié))左及中,也能使右接近,只有這種政策能團結(jié)多數(shù)?!彼詰?yīng)該“左而留中。左,但反極左極右而成之”。
例八:林彪精心研究戰(zhàn)爭,寫了許多關(guān)于打仗的筆記。其中,我在一張卡片上就記了林彪這樣幾句話:“唯利是圖,唯勝是圖,縱虎歸山,戰(zhàn)爭中要善于投機取巧,見利則進,不利則止 (仗不在大?。??!?/p>
葉群把林彪每天隨手寫的、閑聊說的、口述的文字稱為“散記”,甚為重視,時常整理、追記。在葉群辦公室有一個被稱作“卡片柜”的木頭柜子,是專門用來保存卡片資料的。其中,就有許多是經(jīng)葉群整理后的“散記”卡片。葉群辦公室還有一個小保險柜,那里還有葉群的追記——《一〇一筆記》,林彪與葉群聊天時林彪的言論,葉群就追記在這個筆記本里。
每當(dāng)整理“散記”,葉群都會讓我去幫忙。一般的是把林彪親筆寫的制成卡片,存入“一〇一”卡片專柜;把林彪與葉群聊天時說的,記在《一〇一筆記》 里;也有林彪親筆寫的一張張散紙,被原封不動地存進“一〇一”“手跡”專柜里。
葉群做事不專一,時常邊整理邊打電話,一個電話能打一個多小時,一句“那就這樣吧”不知重復(fù)多少次才會把電話撂下。所以,每次整理“散記”都要花上幾個小時。
在林彪的“散記”里也有對毛澤東的思考,從中可以看出,林彪并不像在公開場合所說的那樣,毛澤東什么都正確。
林彪心中還有另外一個毛澤東。這個毛澤東不是完人:
一是,理論上“使人迷糊”。
林彪讀過我給他抄寫的毛澤東 《矛盾論》中的一段話“按照辯證唯物論的觀點看來,矛盾存在于一切客觀事物和主觀思維的過程中”之后寫道:“指什么呢?有時是指總體,有時是指兩成分,有時是互沖突。悟出,一指化合體,一指兩成分,非同語異議,故使人迷糊了?!?/p>
林彪還寫道:“沒有單純的過程,一切都是可再細分的,此點毛尚不了解?!?/p>
他在一張散紙上寫道:“辯 (證法)之基 (本)規(guī) (律)為聯(lián) (系),而非動、質(zhì)、矛。斯毛 (指斯大林、毛澤東)未如此了解,他 (以)為矛 (盾)為基(本規(guī)律)。”
毛澤東說:“人的正確思想,只能從社會實踐中來?!绷直雱t認(rèn)為:應(yīng)該加上“感覺、概念、實驗”。林彪寫道,獲得正確認(rèn)識,不僅是和實踐的關(guān)系,還有“和感覺、思維的關(guān)系”,“單只實踐仍得不到(正確) 認(rèn)識的”。
可以看出,林彪并不完全贊同毛澤東的一些理論觀點。
二是,“自我崇拜”。
林彪在 《學(xué)文化詞典》 一書“個人崇拜”詞條旁邊寫道:“他自我崇拜,自己迷信,崇拜自己,功為己過為人?!?
在林彪看來,毛澤東的“最大憂慮在表決時能占多數(shù)否”。
林彪認(rèn)為毛澤東搞“小幫幫”。所以他說:“毛應(yīng)該照顧他,使他沒有小幫幫的必要,他就不小幫幫了。政治上對其每一創(chuàng)舉與功績公道主動地指出來,則他自無鋒芒的必要?!?/p>
三是,“忌才”。
林彪認(rèn)為艾思奇是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但是毛澤東卻不重用他。對此林彪寫道:“艾之不起,乃因一號 (指毛澤東) 怕他影響超過自己之詭計也。才之害,忌才,故大智必愚?!?/p>
在毛澤東之下,不露才能,不出頭,這是林彪的要領(lǐng)。所謂“不建言、不批評、不報壞消息”的“三不主義”也是為了避免毛澤東的猜忌。
四是,“捏造”。
林彪在《新華月報》的一張散頁上寫道:“他先為你捏造一個‘你的意見,然后他來駁你的意見,并無,而捏造——老東的慣用手法,今后當(dāng)注意他這一著?!?/p>
林彪時刻警惕陷入黨內(nèi)斗爭旋渦。他深知,毛澤東的權(quán)威是不容挑戰(zhàn)的。所以,他的選擇不是對抗,而是被動自保。從“散記”中,可以看出林彪自保策略主要有三:
第一策是“擁”。
林彪在 《論馬克思、恩格斯及馬克思主義》 一書中寫道:“終生不犯錯誤之法,得個擁××的稱號?!薄胺滤怪诹小⒍髦隈R、蔣之于孫”,“人工的、有意識的、主動的、正面的、去作出擁的表示?!?/p>
“最迅速地響應(yīng)他人每一新的倡議,因為他正迫切等待著別人的態(tài)度?!?/p>
從這里可以看出,林彪“高舉”“緊跟”是有私心的。
第二策是“順”。
林彪與毛澤東打交道幾十年,深知毛澤東對敢于違逆自己意見的人是從不留情的。彭德懷、劉少奇、鄧小平等人一個一個地倒臺,使林彪懂得了“犯上者殊,用上者存”的道理。所以,他把“順”“大順”作為自保的“總訣”。林彪寫道:“……有個永遠不犯錯誤的辦法,就是不提不同主張,永遠不會出亂子,聽命。”“自主事——唯勝是圖(對下對事)。他主事——惟命是從?!薄安粸橐惶柺孪?,動而輒隨。”
林彪并不認(rèn)為毛澤東的主張、決策多么正確,他說“同意,非同意其事,乃同意其人”。
第三策是“默”。
林彪把“默”“大智若愚”作為一條行為準(zhǔn)則。他寫道:“國有道則言、國無道則默?!薄耙粋€車只可一個司機。你先說,他不同意怎辦?故宜后幫?!薄澳阆日f了東,他就偏說西,故當(dāng)聽他先說才可一致?!薄澳约?、莫立即回答,遲幾天無關(guān)系,等請示和商量后再回答,中宣部國慶節(jié)規(guī)定口號的教訓(xùn)不可重復(fù)?!?/p>
以上可以看出,林彪在毛澤東面前是非常謹(jǐn)小慎微的。
“聽文件”
林彪不參加會議、不看報紙、不聽廣播、不接觸群眾,又很少會客,獲取信息就是靠每天上午、下午聽秘書講兩次文件,每次不超過半個小時,此外就是聽葉群給他“說事”,或者是聽兒女給他講點事情,遠遠不能兼得方方面面的信息。就是每天兩次聽文件也堅持不好,常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我每天都及時把收到的文件、電報、信件等進行初選、分類,然后分送給分管秘書,由他們向林彪報告。秘書也不是逢文必講,凡事必報,還要精挑細選,分析綜合,歸納整理,以便能用最簡潔的語言、最少的時間,把國內(nèi)外發(fā)生的最重要的事情報告給林彪。因為半小時實在講不了多少東西,所以不少時候,只能把需要林彪表態(tài)的中央內(nèi)部傳閱件講給他聽。林彪如果出汗了,傳閱件也講不下去,不論文件上有沒有“急件”“特急件”的標(biāo)簽都得等著。秘書常常上午等下午,下午等明天,明天又有新文件、新情況,于是手頭“待講件”越積越多,只好天天“擠水分”,把可講可不講,可多講可少講的文件一壓再壓,精而又精,只要聽到內(nèi)勤通知“首長要聽文件”,便拿起文件夾一路小跑到林彪那里去。
秘書給林彪講過的文件都會打一個“√”,與我收到的文件數(shù)量相比,打了“√”的文件實在是寥寥無幾。
秘書給林彪講文件需要有較強的分析綜合能力,要能從大量的、零碎的情況反映中抓住苗頭性、方向性、本質(zhì)性的東西,要能用高度概括的語言報告那些重要的、復(fù)雜的事情,不能照著文件念,也不能離開文件隨意發(fā)揮,還要吐字清楚,舉止自然。秘書趙根生就因為愛皺眉頭多次被葉群批評。
林彪對怎樣講文件曾經(jīng)向秘書提出過明確要求。他說:“為了節(jié)省精力,你們要側(cè)重于方向性、政治性的內(nèi)容,給我講也主要講方向性、政治性的,也就是大政方針方面的、原則性的東西。少講數(shù)字、比例。這些東西是常改動、變動的,記也記不住,而方向性的東西則是管一個時期的。太專門性、太專業(yè)性的內(nèi)容可大大省略。”
葉群也經(jīng)常交代秘書給林彪講文件一定要“少而精”。她針對秘書“怕誤事”的心理,經(jīng)常說:“天塌不下來。天塌下來有我和首長頂著呢!”久而久之,一些秘書的急性子都被磨了下來,甚至忙里偷閑,下棋、打乒乓球、扯閑篇。
林彪之所以不親自看文件,不拿處理公文當(dāng)作一回事,源于他的身體,也源于他對文件的看法。他寫的“散記”里就有這樣的話:“文件——死的,如山之多,拋到九霄云外。人——活的,大有啟發(fā),閑聊出火星,出燎原大火”;“文件藏頭掩尾,修飾打扮,不易看出重點、本質(zhì)”,所以“勿聽演講、文件,作文,而應(yīng)聊天,有一針見血(本質(zhì)),開門見山之效”。
由于林彪對文件的消極態(tài)度,給葉群越俎代庖提供了便利。葉群經(jīng)常對秘書說:“首長今天身體不好,有什么事給我說說吧?!比绱诉@般,許多本來應(yīng)該由林彪當(dāng)家的事情便由葉群擅自做主了,許多本來應(yīng)該讓林彪了解的重要情況也被葉群“貪污”了。即便如此,葉群還命令秘書“不要從右邊往首長耳朵里吹風(fēng)”,從而又使林彪喪失了許多事情的知情權(quán)。
葉群為什么告誡秘書不要從“右邊”往林彪耳朵里吹風(fēng)呢?這起源于文化大革命初期毛澤東的一個批示。
八屆十一中全會后的一段時間,林彪對文化大革命運動確實關(guān)心了一陣子。有一次,他把一份反映西安、太原等地群眾游行中極少數(shù)人呼喊反革命口號,把毛澤東像撕碎踩在腳下的 《快報》 送給毛澤東。林彪寫道:“送主席閱。西北情況甚堪注意”,想以此引起毛澤東對局勢的重視,不料毛澤東批示道:“林彪同志,這是大好事。左派要準(zhǔn)備犧牲幾千人,換取右派幾十萬。”
同一時期,周恩來也向毛澤東呈文反映,文化大革命以來許多地方黨委、政府遭沖擊,工作受到很大影響。毛澤東看后也批道:“不要如喪考妣,亂就亂他一陣子。我聽說哪里亂了,我就高興。這個亂是亂了敵人,亂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他們還在那里按部就班的工作,我就不高興?!?/p>
毛澤東對林彪、周恩來呈送文件的批語都在中央內(nèi)部傳閱。
毛澤東把林彪認(rèn)為的壞事說成是“大好事”,把周恩來對社會動亂的擔(dān)憂說成是“如喪考妣”,引起林彪、葉群的重視。葉群從此以“不能干擾毛主席的決心和部署”為由給秘書立下規(guī)矩:少給林彪講文化大革命陰暗面的東西,更不能把反映陰暗面的文件推薦給毛澤東。從那以后,林彪就不再給毛澤東報送反映文化大革命負面消息的文件了。
宋慶齡是敢于對文化大革命說“不”的人。她曾幾次寫信給毛澤東和林彪,直陳己見,毫不掩飾對文化大革命運動的反感。有一次,她在信中寫道:我不懂文化,說小說都是政治,而且都是毒草,我糊涂了。一夜下來,一些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都變成了走資派、反黨集團、野心家、牛鬼蛇神。中央要我批判揭發(fā)劉少奇,我不會做的。少奇主席在黨中央工作了三四十年,今天會是叛徒、內(nèi)奸?我不相信,一個叛徒內(nèi)奸當(dāng)了七年的國家主席?現(xiàn)在憲法還有效嗎?怎么可以亂抓人、亂斗人、逼死人?這種無法無天的情況、自己傷害自己的同志、人民,是罪行。我們的優(yōu)秀干部從與國民黨的戰(zhàn)斗中走過來,卻死在自己的隊伍中,這是什么原因?
宋慶齡的聲音,秘書認(rèn)為應(yīng)該讓林彪聽到,卻被葉群阻攔。她教訓(xùn)秘書說:“宋慶齡是什么人?她說什么都可以,可你們的腦子就不能是大鏡面、大漏斗,來什么報什么。你們要做過濾器、加工機,要過濾,要加工。哪些該給首長講,哪些不該講,要心里有數(shù)。你們不能從右邊往首長耳朵里吹風(fēng),不能讓首長犯右的錯誤?!本瓦@樣,宋慶齡對憲法的呼喚被葉群這個“過濾器”過濾掉了。
那些年,中央專案林立,各專案組時常向中央報告一些審查對象的情況,如彭德懷、賀龍等在監(jiān)管中的情況和訴求,劉少奇絕食、強迫鼻飼、冤死開封,鄧小平在江西給毛澤東和黨中央寫信要求工作等,葉群都不準(zhǔn)向林彪報告。她說:“這些事情有人操心,你們告訴我知道就行了。”致使林彪不能及時了解許多老干部慘遭迫害的真實情況。
林彪與葉群
林彪與葉群之間的關(guān)系用林彪給葉群的一幅題詞概括也許是恰當(dāng)?shù)?,那就?970年初林彪寫給葉群的條幅:“發(fā)不同青心同熱,生不同衾死同穴”。后來,林彪又把后一句改為“生少同衾死同穴”。在這幅題詞中,林彪稱葉群為“愛妻”。這是在林彪寫給葉群的諸多題詞中第一次使用“愛妻”這個詞。
葉群對林彪這個題詞甚為珍視,叫人裝裱后掛在墻上,后來又鐫刻在硯盒上。不久,葉群回贈林彪一幅:“為有恩情報不盡,他年相隨到黃泉”。
林彪以往給葉群的題詞,如“天馬行空,獨來獨往”;“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復(fù)禮”等,都是告誡葉群要嚴(yán)格約束自己,不要逾越規(guī)矩,唯獨這次對葉群說及生死,葉群也馬上回應(yīng)定將相隨黃泉。
從林彪、葉群1942年7月結(jié)婚到1971年9月13日同機身亡異國他鄉(xiāng),兩人做夫妻二十九年。但葉群不止一次流露,她跟林彪“并不幸?!?。林立衡罵葉群是壞人,但也曾經(jīng)說過:“作為一個女人,葉群也是不幸的?!?/p>
戰(zhàn)爭年代的林彪一心關(guān)注戰(zhàn)爭,精心指揮打仗,心無旁騖,對葉群的冷落不言而喻。1938年那次負傷,林彪撿回了一條命,但卻造成了終生不愈的病痛,怕這怕那,又諱疾忌醫(yī),加上性情孤傲,不善交際,與性格活潑、不甘寂寞的葉群形成鮮明對照。1964年年底我到上海后,漸漸發(fā)現(xiàn)林彪與葉群并不同居一室。林彪住樓下,葉群住樓上,而那時林彪剛五十七歲,葉群才四十四歲。不久搬到蘇州南園,林彪住南,葉群住北,后來葉群干脆搬到另一棟樓房去住。在北京毛家灣,他們各自的臥室分別在工字房的東西兩端,中間隔著幾十米遠的數(shù)重房間。
林彪、葉群各自有自己的作息時間。林彪每天早晨6點鐘起床,晚上9點多鐘睡覺,一年四季,按時作息,從不熬夜,且只要躺下,便不許打擾。葉群卻是“夜貓子”,上午10點以前不起床,凌晨2點以前不睡覺。趕上開會,清晨四五點鐘才睡下,中午十一二點才起床。躺在床上還要王淑媛給她做頭部按摩,陪她“瞎”聊,時常聊得王淑媛打瞌睡,腦門磕在葉群腦門上。
林彪的飯菜單調(diào)乏味,從不講究。葉群每餐四菜一湯,花樣常新。山珍海味,南北佳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在大連住時,一天她特地把飯菜端到林彪客廳,邊吃邊對林彪說:“這里的扇貝很有名,我叫他們給你做點鮮貝肉嘗嘗怎么樣?”林彪搖搖腦袋說:“你吃吧,我不行?!?/p>
林彪一家四口人從不吃一個鍋里的飯,人人有自己的食譜,人人有自己的餐桌,人人有自己的飯點。我從沒有見過林彪一家人在一起吃過飯。偶爾見林立衡或林立果端著飯碗在林彪跟前邊吃邊聊。林立衡、林立果都很尊敬林彪,“爸爸”叫得很甜,但對葉群卻不那么親近。他倆跟工作人員一樣,只叫葉群“主任”或“葉主任”,從不叫葉群“媽媽”。林立果背后稱葉群為“葉胖子”,甚至“他媽的,葉老胖”。廬山會議后,林立果和葉群走到了一起。
林彪從不游山玩水,從不穿行于鬧市,葉群卻愛動愛玩。她跟隨林彪每到一個地方,總要出門走一走,看一看,景區(qū)、商場都是她愛去的地方。上海、蘇州、杭州的景點都被她看遍了。1965年4月到無錫只住了一個星期,她也抽時間到梅園、蠡園、黿頭渚去玩。每次游覽回來她都會到林彪那里滔滔不絕,把看到的、聽到的講給林彪聽。林彪不反感葉群說這些輕松愉快的話題。
林彪喜歡葉群活潑開朗,葉群給林彪講笑話常使林彪樂不可支。但林彪又受不了葉群“說事”時的啰唆,常常制止葉群說話,有時甚至一連幾天不許葉群見面。林彪相信葉群的精明,一些文件放手讓葉群“把關(guān)”,但是又不喜歡葉群的張揚,限制她外出,限制她串門,限制她開會。1967年至1970年幾年間,林彪除時??陬^訓(xùn)誡葉群外,還多次口授“座右銘”讓我寫下來掛在葉群床頭。比如“少吃多餐”;“開朗、愉快、活潑”;“說話莫啰唆,做事莫越權(quán)”。在葉群被“假黨員”困擾時,給葉群寫“充其量壞不到哪里去,不要著急”,“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廬山會議后,又給葉群鼓氣:“說到底,壞不到哪里去”,等等,都充分表現(xiàn)出林彪對葉群既喜又煩、既親又疏、既放又管的心態(tài)。
廬山會議后與林彪的幾次見面
廬山會議結(jié)束后,林彪沒有直接回北京,而是又去了北戴河,在那里住到9月下旬才回北京參加國慶紀(jì)念活動。
1970年國慶節(jié)的報紙、電臺、電視的報道依舊一派鼓樂升平氣象,似乎不久前在廬山上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情。我們留守在北京的工作人員并不知道廬山上的變故,倒是葉群此地?zé)o銀三百兩,接連幾天一個一個地找秘書談話,有意無意地透露一些廬山會議的消息。那天葉群把我找去,見到我,一反過去頤指氣使的神態(tài),一副異乎尋常和藹可親的樣子,忙從沙發(fā)里站起身主動跟我握手,招呼我坐下,問這問那,還問我身體怎么樣,對象談得怎么樣。這種反常舉動使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葉群繞了一個大彎子后說:“這次廬山會議上陳伯達出事了,他搞的一個材料捅了婁子,主席批評了他,首長和我也批評了他。陳伯達是個文人,愛寫文章,難免出差錯,不過也不算什么大事,以后你若是聽到什么,不要緊張,只管安心做好工作,如果收到有關(guān)陳伯達的文件,不要壓,要及時交給秘書講給首長聽。”最后葉群問我:“你那里保存有陳伯達的書信、題詞嗎?”我答:“沒有?!比~群說:“好吧。如果發(fā)現(xiàn)陳伯達的信件、題詞直接交給我。”當(dāng)時,我揣摩葉群的心思,是急于銷毀與陳伯達來往的證據(jù)。那天,我發(fā)現(xiàn)陳伯達寫給葉群的“繼往開來”的條幅已經(jīng)從葉群辦公室東墻上消失了。
從10月中旬起,中南海發(fā)出的毛澤東寫了批語的文件便一份接著一份送達“林、周、康”。關(guān)于陳伯達問題的中共中央文件也開始向全國下發(fā)。雖然毛澤東的批語只批陳伯達,但林彪心里清楚,毛澤東也是批他的。
過了新年,林彪把我找去,對我說“你寫句話掛到葉群臥室”,接著口述道:“說到底,壞不到哪里去?!碑?dāng)我照林彪吩咐去葉群那里取條幅準(zhǔn)備寫字時,葉群說:“不用寫了。告訴首長,我知道了?!?/p>
1968年夏,有人揭發(fā)葉群是“假黨員”,嚇得葉群在林彪面前哭哭啼啼。那時,林彪就讓我給葉群寫過“充其量壞不到哪里去,不要著急”這樣的話。廬山會議后,在葉群被毛澤東迫使做檢討的時候,林彪又向葉群傳達類似的信息,說明在1971年到來的時候,林彪的心態(tài)還是平和的,甚至是坦然的。在他看來,他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錯誤,毛澤東不會把他怎么樣。所以,他告訴葉群不要驚慌失措,不必緊張得睡不著覺。
但是,隨著毛澤東采取“甩石頭”“摻沙子”“挖墻角”等一系列措施,深入開展“批陳整風(fēng)”運動,步步向林彪進逼的時候,抱著“壞不到哪里去”心態(tài)的林彪,不可能再心安理得。一天,葉群叫我把毛澤東的一個批件拿給她,當(dāng)我把文件送到時,她正在林彪那里。她接過文件給林彪念了毛澤東的批語,然后拿著文件在林彪面前晃動,顯然有些激動地說:“你看看,這不是沖著你來的嗎?”當(dāng)我退出的時候,只聽林彪?yún)柭暫鹑~群:“你不要在這里煩我了!你走,我要休息!”當(dāng)時我感覺,葉群是在林彪面前搬弄是非惹得林彪不耐煩,實際上此時的林彪可能真的有些煩躁不安了。
1971年4月15日至29日,中央在北京召開有九十九人參加的“批陳整風(fēng)”匯報會,除繼續(xù)揭發(fā)批判陳伯達外,對軍委辦事組黃永勝、吳法憲、葉群、李作鵬、邱會作五個人的錯誤進行批評。會議進行期間,林彪、葉群從北戴河回到北京,但沒有出席會議。會議結(jié)束前,周恩來代表中央做總結(jié)。他指出:“軍委辦事組五同志所犯錯誤,是方向路線錯誤”,也就是“在政治上是方向路線錯誤,在組織上是宗派主義錯誤”。會后,中央決定,在黨的基層組織傳達陳伯達的罪行,在高級干部中傳達黃、吳、葉、李、邱的檢討。之后,各省市自治區(qū)、各大軍區(qū)、各總部、各軍兵種陸續(xù)向中央和中央軍委報告?zhèn)鬟_討論情況,紛紛表示擁護中央對陳伯達的處理和對軍委辦事組五人所犯錯誤的結(jié)論。雖說這些文件、電報都是表態(tài)性的,并不透露五人檢討的具體內(nèi)容,卻令葉群十分緊張。她把我找去交代說:“幾個老總 (指黃、吳、李、邱) 是跟毛主席的,他們是上了陳伯達的當(dāng),是好人犯錯誤。毛主席批評他們是信任他們,愛護他們。他們跟陳伯達的性質(zhì)不一樣,幾個老總做檢討的事讓秘書們都知道了不好,以后這類絕密文件、電報你不要送給秘書看了,直接交給我,我給首長講?!卑凑杖~群吩咐,此后一連幾天,我便把此類絕密文件、電報直接交給葉群。當(dāng)這些文件、電報再回到我手里時,我從上面看不到任何向林彪報告過的標(biāo)志。
一天我給葉群送文件,只聽她在電話里對人說:“林彪同志最近身體不好,人很憔悴,每天晚上要吃兩次安眠藥,體重只有八十多斤了……是啊,歷史上都是支持的……沒有想到啊……”
1971年五一勞動節(jié),中央照例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焰火晚會。出發(fā)時間到了,林彪?yún)s表示請假,拒絕出席,說身體不好,上午的活動已經(jīng)參加過,晚上的活動不參加了。任憑葉群怎樣勸說,仍舊靠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一動不動。周恩來給林辦來電話催促說:“主席已經(jīng)出發(fā)了,也請副帥趕快動身吧,今晚的活動不參加不好?!绷直脒€是無動于衷。葉群見狀,雙膝跪在林彪面前哀求道:“你去吧。你要不去,咱全家都得死??!”林彪說:“沒有那么嚴(yán)重嘛!”他雖然這么說,還是緩緩起身,穿上內(nèi)勤遞過來的大衣,出門乘車去了。
按照往常,林彪總是要比毛澤東提前幾分鐘到場的,這一次,他遲到了。按照往常,林彪要在天安門城樓上送毛澤東離去后才會返回,這一天,他早退了。我們看到林彪的車開出去不過半小時就返回了毛家灣。秘書們感到驚訝。據(jù)跟隨林彪上了天安門的內(nèi)勤小畢說,林彪坐下不一會兒,毛澤東就起身去了休息室。少許,林彪也起身回了毛家灣。
5月中旬的一天,接近中午時分,林彪把我叫到跟前,對我說:“下午總理來,你找一張大大的紙,寫幾句話貼在這里?!彼叱隹蛷d,指著客廳門口南側(cè)的墻壁說:“這里?!苯又谑龅溃骸榜R克思列寧主義萬歲!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歲!”說完,林彪用雙手比畫出一個圓圈:“字要寫得大一點。”
我回到辦公室立即找出一整張白紙,用排筆蘸著紅廣告色把林彪口述的三句口號寫了上去,在林彪午休的時候貼在了西客廳門外的墻上。那里是周恩來進門必經(jīng)之處,我把字寫得很大,很扎眼,我想,總理進門肯定能看見,也許還會駐足看一眼。因為周恩來經(jīng)常到林彪這里來,那面墻上是從來不貼字的,不知道周恩來看到林彪突然張貼在門口的三句口號有何感想。
過了幾天,林彪向秘書于運深口述了一封給毛澤東的信,建議對現(xiàn)任政治局委員和候補委員的大軍區(qū)的第一把手、第二把手實行“四不一要”的做法,即“不逮捕、不關(guān)押、不殺、不撤職”;“遇特殊情況,要執(zhí)行主席面授的機動指示”。
林彪說,他是看了“批陳整風(fēng)”匯報會的文件,“有的同志在擔(dān)心著安全問題”才產(chǎn)生以上想法的。
林彪認(rèn)為,經(jīng)過五年文化大革命和“批陳整風(fēng)”,“現(xiàn)任中央和中央局人員,基本上應(yīng)當(dāng)說是可靠的”。
林彪要求,把這一規(guī)定傳達到衛(wèi)戍區(qū)每個士兵,隔幾個月傳達一次,十年不懈。此外,林彪還建議把三十八軍調(diào)離華北,等等。
林彪口述這封信的時候,毛澤東對林彪的信任已經(jīng)動搖。軍委辦事組幾個人的檢討已向下傳達,軍隊干部有些人心惶惶。這封信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林彪對軍隊一批高級將領(lǐng)政治生命和人身安全的擔(dān)憂。
于運深把信稿交給我,讓我謄清后送林彪簽發(fā)。也許是林彪又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合時宜,難以落實,或其他什么原因,這封信始終沒有再交給我通過機要渠道送達。
我最后一次見林彪是1971年7月1日,那天是我結(jié)婚的日子。上午10點鐘左右,我和愛人去見林彪和葉群,葉群會見后帶著我們?nèi)ヒ娏直?。林彪正在客廳踱步,見我們進門便迎了過來。葉群輕輕拍著我愛人的肩膀向林彪介紹說:“這就是小李的愛人小劉。今天他們結(jié)婚,特地過來看看你。你看看,好不好呀?”林彪一邊伸出手來與我愛人握手,一邊連聲說:“好,好。祝福你們!祝福你們!”當(dāng)林彪聽說我愛人的父親是開灤煤礦井下采煤工人時說:“小李是農(nóng)民家庭,你是工人家庭,都是勞動人民家庭,好,好!”這天,我看見林彪又消瘦了一些,但精神還不錯,胡子刮得很干凈,說話也有底氣。
1971年7月16日,林彪又去了北戴河,從此踏上不歸路。
(選自 《炎黃春秋》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