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十自壽詩
1964年3月6日,周作人在日記中寫道:飲酒一盞,醉中作詩一章,題為“八十自壽詩”。詩曰:
可笑老翁垂八十,
行為端的似童癡。(此二句仿放翁作七十書適詩)
劇憐獨腳思山父,(日本傳說有山父,一目獨足,能知人意)
幻作青氈羨老貍。(老貍能幻化屋宇容八疊云)
對話有時裝鬼臉,(近譯希臘路喀阿諾斯對話,中多諷刺詼諧之作,已成二十篇,凡四十余萬言)
諧談猶喜撒胡荽。(古時出語不端謹,宋時人稱為撒園荽)
低頭只顧貪游戲,
忘卻斜陽上土堆。
去年一月予年八十矣,三月六日獨酌徑醉輒寫。八旬敢云自壽,聊以自嘲。丙巳一九六五年冬至后一日,知堂寫此,蓋已八十有一矣。
由于詩作運用了較多的中外典故,周氏特意于句后作了附注。兩天后 (3月8日),他將這首詩隨信件附寄給了龍榆生、俞平伯、柏泉。為了更好地說明詩句來歷及寓意,他又特意寫了一份更長的說明書。文曰:
此詩系仿陸放翁書適詩而作,首二句即襲用其語。山父與貍均為日本民俗學中事物。山父乃山魑之屬,一目獨足,能知人意。有箍桶匠冬日在屋外工作,忽見山父站在面前,大驚,心想這莫非山父耶,山父即知之,曰你想這莫非山父嗎?又想能知心中事這就糟了,山父又亦即知道了,照樣說了出來。其人窘甚不知所措,此時手中所持箍桶的竹片因手僵滑脫,正打在山父的臉上,山父乃大駭曰,心里沒有想?yún)s會干出來,人這東西真是危險,如在此地說不定要吃怎樣的虧,趕快地逃回山中去了。老貍能幻化屋宇,廣容八席,色甚清新,或有食淡巴菰者遺煙蒂其上,乃忽嘖嘖作聲遽爾消滅,云此乃其腎囊伸張所幻化也。近譯希臘路喀阿諾斯對話中,多諷刺詼諧之作,甚有趣味。出語不端謹,古時稱撒園荽,因俗信播芫荽時須中作猥褻語,種始繁衍云。
前此所謂自壽詩,甚招來各方抨擊,自討苦吃,今已多吃了一萬天的茶飯,經(jīng)驗較多,豈敢再蹈覆轍乎?偶因酒醉,膽大氣粗,胡謅一首,但不發(fā)表好了,錄示二三友人,聊作紀念。末聯(lián)亦是實話,玩耍過目,不知老之已至,無暇汲汲顧影也。
在這份詳盡的說明書中,周氏詩作中亦真亦幻的人生感悟基本呈現(xiàn)。而在憶及三十年前作“五十自壽詩”時,曾被一些文人撰文攻擊的事件,周作人這一次小心翼翼,所作“八十自壽詩”再也不愿大肆聲張,聲稱只是“聊作紀念”。他是因為喝了點酒,才壯膽寫了一首,只附寄給以上三位友人,并不準備公開發(fā)表。
這首詩后來被普遍稱其為“自嘲詩”而非“自壽詩”,是由于周氏晚年友人鮑耀明曾以 《知堂老人八十自嘲詩》為題,將該詩、說明連同周氏有關該詩的三封書信并原跡發(fā)表于1973年2月香港《明報月刊》 第86期。其實,嚴格上講仍是自壽詩之一種。周氏的八十自壽詩,在其日記中原題“自壽”。而除了書贈鮑氏及托其代贈一些日本友人之外,在此之前還曾寄贈國內友朋,書信中對詩作也是“自嘲”、“自壽”的說法不一,并未曾有統(tǒng)一的說法。當然,如果周氏事先知曉他的八十二歲壽限及其慘死情狀,或者我們用“事后諸葛亮”式的眼光來打量周氏的生前死后事,用“自嘲”的說法似更妥洽罷。
縱觀周氏一生,自五十歲之后,頗喜生日之際寫一些打油詩,八十大壽之際仍不免詩酒自娛一番。說自娛,有游戲自樂的成分,當然也有自抒懷抱的意思在里邊。
又過了一周時間,這位晚年寂寥的老人,還是耐不住無人唱和的冷清,終于提起筆來,為自己的八十壽辰另撰一文,公開發(fā)表了。3月15日,在香港的 《新晚報》上,刊載了署名“知堂”的《八十心情:放翁適興詩》。文中仍然憶述了那場三十年前因自壽詩而來的種種糾葛,他寫道:“那時是1934年,在一月下旬偶然用了蛇麻的險韻作了一首七律打油詩,寄給林語堂去看,其時他正在辦 《人間世》 半月刊,便在那里登了出來,卻換了一個五十自壽的題目,其實不是的,原來寫的只是‘偶作。有些人覺得好玩,作了些和詩寄來,但也有人覺得討厭,引起一場嘲罵,這實在是很難怪的?!倍鴮θ旰蟮陌耸畨鄢?,雖然友朋星散、世道零亂,他還是不改過往的小情趣,為自己備一份特別的小禮物。除了聊作紀念的自壽詩與上述這篇 《八十心情》 之外,還有一枚別致的小印章。文中寫道:“我自己也托人刻了一塊圖章,文曰‘壽則多辱,這是古代圣王對華封人所說的話,似乎比‘將壽補蹉跎什么要切貼得多了?!?/p>
又過了三個月,這一年6月24日,周作人寫信給香港友人鮑耀明。信中附 《八十自壽詩》 手跡一幅及說明。當月28日,人民文學出版社文潔若等兩人來訪,告知今后將減少每月的預支稿費數(shù)額。事實上,自1960年1月,周氏享受人民文學出版社每月預支四百元稿費的待遇,到此時已約摸有四年半時間了。這一次攔腰對折,出版社只能支付每月兩百元了。
從1964年9月1日起,出版社將每月預支稿費正式縮減為二百元起,到1966年5月完全斷絕稿費為止,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周期里,周氏在八十自壽詩中的“低頭只顧貪游戲”的自況,在文史園囿里自得其樂的歲月,逐漸將在日益窮困的生活中畫上句號。按照他在寫給香港友人曹聚仁的信中所稱,因高血壓等老病纏身,每月支出費用均在百元以上。出版社將四百元的預支稿費驟減為兩百元,窮困拮據(jù)的生活自然也就此開啟序幕。仍在貪戀文字游戲,以為可以就此游戲終生、避禍自樂的周氏,從此也將進入生命歷程中若隱若現(xiàn)的倒計時心態(tài)。至于那枚“壽則多辱”的圖章,印文之意也將悄然降臨于他的命運之中了。
1965年5月2日,周作人又寫了一幅八十自壽詩,托鮑耀明帶給日本友人頭本。這一年,除了仍偶爾為友人寫一兩幅自壽詩之外,1949年后只靠翻譯稿費過活的周氏,從1964年起遭遇出版社縮減預支稿費后,已經(jīng)開始感受到晚年生活的壓力與窮困。他在11月4日的日記中寫道,近日心事重重,百憂俱集,簡言之只是憂無錢耳。后來鮑氏又代友索詩,周氏在當年12月16日回信說天氣太冷,稍后再寫。信中寫道:
耀明兄:
得九日手書,知將有東京之行。承問有無買之物,盛意甚感,但細思亦別無什么欲得之物,但乞便中至書店時,乞代購巖波文庫的一冊日本童謠集(與田準一編)可耳。囑書八十自嘲詩,容略后寫奉,今昨天氣大冷,早晨七時尚是零下十一度,什么都懶得動手。恐一二日未必轉和暖,但若尊駕回港時,總當寫好寄上也。即請
近安
十二月十六日
作人啟
無論是家中無煤少煤,還是為生活節(jié)約計,周氏宅中苦寒如此,一目了然。幾乎可以揣想,一位手頭拮據(jù)的老人在北方冬夜呵手寫信的模樣。但為了給友人贈書一幅筆法精湛、布局精整,書法與詩意都不錯的手札,而遲遲不肯在這寒夜凍屋里落筆?!苁贤砟昀ьD但仍矜持的名士做派躍然紙上。又過了一周,周氏終于寫好八十自壽詩,再次給鮑氏去信。信中寫道:
耀明兄:
十六日手書誦悉。關君所囑當俟開年寫奉。八十自嘲詩因有小注,因抄錄一通附呈乞覽。日友帶來物品,雖于我別無不便之處,唯在帶之人則系一累贅的事,且辦事人亦以轉送為煩,總之殊多窒礙,似以“見合”為宜耳。ウルカ想是小瓶,當可郵寄,唯聞頗高價,生平亦未嘗領教過此種風雅之物也。匆匆即請
近安
十二月廿三日
作人啟
這次周氏鄭重寫下、呈交鮑氏的八十自壽詩,明確的題名為“八十自嘲詩”。詩句及附注也與1964年當年所寫略有不同。
二、 周作人之死
寫完這幅可能是周氏最后一幅“八十自壽詩”之后,不久,周作人的健康狀況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1966年2月16日,他到街上購物時,不小心跌倒了兩次,在鄰居的扶持下,才勉強回到八道灣的居所??赡苁菗牡挂蚋哐獕阂穑€專門請醫(yī)生量了血壓。結果血壓值為162/85,尚屬正常;周氏打消顧慮,一如既往地樂觀自慰起來。3月1日在寫給鮑耀明的信中,他還這樣描述這場意外
跌倒:
十日前因外出購物,回到門外,因足力不濟,失足傾仆,左腿稍負傷,現(xiàn)尚未痊愈,不很好步履也。此次之跌,不關血壓,且腰背重要地方均未受傷,尚屬僥幸之至,大約尚須躺半個月始能走路乎?倚老賣老固屬可笑,但太不服老,致失之大意,亦可戒也,意亦自尊自大之一種歟?
原本以為自己可能是高血壓發(fā)作,抑或將有中風之類重癥之虞的周作人,在這一次“僥幸之至”中,沒有臥病不起,稍稍靜養(yǎng)之后,撰文討生活依舊。但僅僅過了半年時間,到1966年8月23日,周氏突然不再寫日記,更沒有再寫信與詩作了。據(jù)說,當年9—10月間,他曾兩次給派出所寫過“呈文”,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文字作品。呈文大意是說,敝人已年過八旬,再延長壽命,也只是徒給家人添負擔而已,懇請公安機關,恩準服安眠藥,采取“安樂死”一途。
為什么剛過八十壽辰不久,且本還有余興以詩會友的周作人,突然動了安樂死的念頭?人民文學出版社負責同他聯(lián)系的編輯文潔若在 《晚年的周作人》 一文中揭開謎底。文中稱:
當時的“革命”措施之一,就自當年六月起,停付周作人、錢稻孫的預支稿酬。那陣子,在如火如荼的群眾運動中,“三名三高”遭到炮轟,歷史清白的著譯者尚遭貶斥,歷史上有污跡的更是活靶子。事實上,他們所譯的作品已被斥為“大毒草”,而五十年代以來出版社領導在上級指示下利用他們的專長,組織他們翻譯作品,并預付稿酬,就更痛斥為“招降納叛”。
原本已經(jīng)縮減了預支稿酬的周作人,尚可靠在海外發(fā)表一些作品獲得零星稿費,以貼補家用,勉強生活。但從1966年起斷絕了主要經(jīng)濟來源的他,接踵而來的還遠遠不是窮困苦寒可以形容。這一次“山父”也預知不了,這一次“老貍”也在劫難逃。8月22日,一伙紅衛(wèi)兵沖擊了八道灣十一號——周作人的真正末日來臨了?!锻砟甑闹茏魅恕?一文繼續(xù)描述了這位“壽則多辱”的老人最后的慘烈歲月。文中稱:
到了二十四日早晨,紅衛(wèi)兵索性把房統(tǒng)統(tǒng)查封,并將周作人拉到院中的大榆樹下,用皮帶、棍子抽打。為首的紅衛(wèi)兵看到周作人年邁,就提醒手下的小將們:“不要打頭部,得留下活口。好叫他交代問題?!奔爸林茏魅说膬鹤又茇S一從北圖回來吃午飯,他們便把他扣下。當時年已五十四歲的豐一只好代老父挨打。小將們對豐一可就毫不留情了,以致他的右腿被打壞,頓時昏死過去?!茏魅说膸讉€孫男孫女自然也跪在旁邊“陪綁”。
一批紅衛(wèi)兵索性住到他家里來了,以便監(jiān)視周氏一家老小。他們只允許周作人睡在洗澡間,在那里喂蚊子。這樣過了半個月,張芳求得紅衛(wèi)兵恩準,在廚房的北角東拼西湊搭了個鋪板床,讓周作人容身。
文潔若的那篇文章接著說:
紅衛(wèi)兵為周家規(guī)定了生活標準:老保姆是十五元,周作人是十元。他們向糧店打了招呼:只允許周家人買粗糧。周作人因牙口不好,一日三餐只能就著臭豆腐喝點玉米面糊糊。由于營養(yǎng)不良,又黑間白日囚禁在小屋里,他的兩條腿很快就浮腫了。在中學當教員的張芳,每天得到學校去集中學習。但回家的路上,她不時地到藥鋪去為公公買點維生素片,或到副食品商店去買些松軟的糕點。待監(jiān)視的紅衛(wèi)兵睡熟后,就躡手躡腳地踅進小屋去,偷偷塞給周作人。老公公每次都感激涕零地念叨:“我還不如早點死掉算啦,免得這么牽累你們?!?/p>
關于周作人之死,文中也有明確描述:
一九六七年五月六日早晨,張芳照例給公公倒了馬桶,準備了一暖瓶開水,就上班去了?!翘熘形?,照例只有老保姆和周作人在家吃飯。老保姆在自己屋的房檐下熬好玉米面糊糊后,給周作人盛來一碗。他吃得干干凈凈,保姆并未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異常征候。
這一天下午兩點多鐘,住在同院后罩房西端那兩間屋里的鄰居,偶然隔著玻璃窗往里看了看。只見老人趴在鋪板上一動也不動,姿勢很不自然。他感到不妙,便趕緊打電話給張芳,把她從學校喊了回來。
張芳奔回家后,發(fā)現(xiàn)老公公渾身早已冰涼了。看光景,周作人是正要下地來解手時猝然發(fā)病的,連鞋都沒有來得及穿就溘然長逝了。
就這樣,周作人躲過了1939年元旦“除奸團”的刺客,逃過了1946年抗戰(zhàn)后的“漢奸案”審判,避開了1949年之后各式各樣的社會運動,終于未能在這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保得一命。夾雜著各種中外典故,混合著各式古今感慨的“八十自壽詩”,也成為其一生詩文的終篇?!暗皖^只顧貪游戲,忘卻斜陽上土堆”的他,終于在“壽則多辱”的多思多慮中,走完了如“老貍”般的一生。
周作人聚訟紛紜的一生,在光怪陸離的詩文中,莫名其妙地畫上了句號。預知人心所想的“山父”也罷,能幻化敞闊屋宇的“老貍”也罷,自嘲也罷,自壽也罷,在席卷某時某地的歷史潮流之中,沒有人能獨善其身,沒有人能自說自話,聰明、強悍、敏感、高壽如周作人者也概莫能外。如今看周氏八十自壽詩,如同一位老謀深算的小孩子與一位叫“歷史”的成年人捉迷藏,無論躲藏得多么出人意料,終于還是被捉住。最可怕的是,來捉住你的人,是悄無聲息、毫無預兆的,用的是一只看不見的手。
人這東西真是危險。周作人的一生,就預寫著這種危險,預示著這種危險,也預演著這種危險,最終還以猝死的方式證實了這種危險。
(選自 《民國斯文》/肖伊緋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4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