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斗

皇帝告御醫(yī)

唐咸通十一年秋的長安，風(fēng)和日麗，這天正是八月十六的早上，京兆尹溫璋還在夢中聽曲品酒，突然覺得身上一涼，睜眼一看，原來是有人把他的被子掀開了，再看那人正是京兆府書吏老常。

溫璋不由得有些惱怒，甩開手說：“老常，你別鬧！”

老常把腳跺了跺說：“天都要塌了，你還在家睡覺，快跟我來吧！”溫璋將信將疑，見老常的樣子不像玩笑，只得更衣隨他上了車。在車上老常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溫璋一聽也傻眼了。果然如老常所說，他馬上要接的案子可能就是本朝第一大案——當(dāng)今皇上狀告御醫(yī)藥殺公主。

這次死的同昌公主是皇上的長女，生母郭淑妃號稱長安最美的女人。同昌公主自幼就深受皇上的寵愛，出嫁時千挑萬選才選中韋保衡，這個韋駙馬可以說是相貌才識皆為人中上品。饒是這樣，皇上還是怕女兒會受委屈，在她出嫁時差點搬空了國庫。什么水晶云母、琉璃玳瑁、犀角象牙、翡翠寶石等不計其數(shù)。這樣一位公主突然病逝，事態(tài)有多嚴(yán)重可想而知。

這案子原告是皇上，應(yīng)該怎么處理？溫璋沉思良久，對老常說：“跟我來，我們?nèi)ヌ笋€馬府?！?/p>

二人也不帶隨從，徑自奔駙馬府而來。此刻，駙馬府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院子里煙氣撲鼻，還有哭聲。

正疑惑間，有門子已經(jīng)迎上來，指著門廳的桌子說：“大人這邊請，簽下官職名號，呈上禮單即可進(jìn)去了?！睖罔盎腥淮笪?，原來門子將他們認(rèn)做來吊唁公主的官員了。他忙從懷里掏出些碎銀遞過去說道：“我是來見同昌公主的乳娘許氏的，我是她的表兄，勞煩幫我通報一下。”

門子用眼角斜了一下溫璋的碎銀，不屑地用手一搖說：“想見許嬤嬤好辦，讓人傳個話就是了，見不見就是她老人家的事了?！?/p>

不一會兒，一個身穿縞素的中年女子走了出來，雖然面容憔悴，可是溫璋還是一眼認(rèn)出，來人正是自己的表妹許氏。他小時候曾和許氏訂下娃娃親，十幾歲時青梅竹馬也曾月下盟誓。誰知造物弄人，戰(zhàn)亂時兩家失散，二十年后再次相逢，許氏已經(jīng)嫁人，并進(jìn)宮當(dāng)了公主的乳母。

許嬤嬤聽他說了來意，想了想說：“這樣吧，我?guī)銈冞M(jìn)去看看，畢竟公主死得不明不白，如果能查出真相，公主泉下有知，也能……”說著便泣不成聲。

來到公主生前居住的地方，還未進(jìn)門，就覺得一股異香撲鼻。見他們一行人過來，早有兩個著錦羅裙的妙齡少女挑起七彩鳥羽織就的門簾，只見大堂之內(nèi)高掛著用滾圓珠子穿就的連珠帳，里面隱約有張牙床。這時一個玉面粉唇面色憔悴的青年男子疾步過來，啞著聲音說道：“是什么人擅入公主的房間？！”

許嬤嬤忙道：“駙馬，這位是京兆尹溫大人，他是奉了圣旨來查公主死因的?！?/p>

韋駙馬聞言眼珠瞪得血紅，恨道：“公主死因還用查？就是那些該死的御醫(yī)亂用藥害死公主的！”

溫璋不卑不亢地施一禮，說道：“駙馬請節(jié)哀，下官一定查明事實?！边@時有人進(jìn)來請駙馬接旨，原來是皇上有圣旨下來。韋駙馬急忙出去了。

溫璋想了一下，問道：“公主平素身體如何？”

許嬤嬤道：“公主平日錦衣玉食，身體狀況一向很好?！?/p>

溫璋又問：“那她和駙馬關(guān)系如何？”

許嬤嬤又說：“駙馬和公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大人你不會是懷疑駙馬吧？”

溫璋說：“哪里，只是例行詢查而已?！焙屠铣８孓o出來，二人又去提審御醫(yī)。

奇怪的藥方

一見溫璋，韓宗邵等御醫(yī)哭成一片，連聲喊冤。溫璋讓人把韓宗邵提到小室，自己穩(wěn)穩(wěn)在太師椅上坐好，這才猛地把桌子一拍，怒道：“藥殺公主鐵證如山，你還想狡辯？”

韓宗邵聞言一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道：“大人，冤枉！公主之死并不是因為我們的藥方，而是藥有問題！”

溫璋一驚，喝道：“你不要含血噴人，你怎知藥有問題？”

韓宗邵道：“我們二十幾人，雖然不是什么名醫(yī)，可都是飽讀醫(yī)書，也算是岐黃高手。而且給公主治病的醫(yī)官四科都有，面面俱到，沒有誤診的可能?？墒撬幏介_下去，公主的病卻越來越重，我們不疑其他，只疑藥是假藥。我們最后一個方子上有紅蜜和白猿膏兩味，大人去查查即可知真相。”

溫璋命人把韓宗邵帶下去，叫上老常，就直奔藥典局而去。沒想到藥典局根本沒有這兩種藥，據(jù)說藥是從內(nèi)務(wù)府取出來的。溫璋只好順著線索查下去。內(nèi)務(wù)府的總管姓夏，聽說溫璋來取藥證要封存，臉都嚇白了，哆嗦著說：“大人明鑒，我們就是有天大的膽也不敢用假藥哄騙皇上！”溫璋好言安撫道：“你們不要驚慌，我只是取證，案情還沒有查明?！?/p>

回到京兆府，溫璋把紅蜜和白猿膏交下去，讓他們化驗成分。兩個人進(jìn)到里面，溫璋跌坐到椅子上，嘆道：“有道是天威難測，我覺得這件事不妙?。　?/p>

老常點頭道：“依我看，內(nèi)務(wù)府可千萬不要查了，別說有事，就是有點蛛絲馬跡，只怕又要害了一干無辜人等?！睖罔爸刂攸c頭，他要再審韓宗邵。

韓宗邵還如第一次，一口咬定公主之死是緣于假藥。 ?溫璋嘆息道：“你‘假藥兩個字，可能要害了數(shù)十人的性命??！”

韓宗邵目瞪口呆，半晌突然嚎哭起來。韓宗邵哭了一會兒，這才一咬牙說道：“事已至此，我就跟大人明說了吧。”

原來公主生病初始，太醫(yī)署派了兩名醫(yī)官輪流把脈，可是治了一段時間，公主的病不但不見好，反而越來越重。那兩名醫(yī)官知道皇上愛女心切，怕怪罪下來，就取個法不責(zé)眾之意，要求四科會診。當(dāng)時太醫(yī)署分四科，醫(yī)科、針科、按摩科和咒禁科。這樣一來就湊了十名醫(yī)官，可是針灸也針灸了，按摩也按摩了，神也請了，符咒也用了，公主卻一點不見好轉(zhuǎn)。

本來韓宗邵不在為公主診治之列，兩個月前的一天，突然一道圣旨，又召了十幾名醫(yī)官進(jìn)駙馬府會診，韓宗邵不幸在列。眾醫(yī)官被帶進(jìn)公主的院子，輪流進(jìn)去診脈。叫到韓宗邵的名字時，韓宗邵屈身到了榻前，這才看清傳說中的同昌公主，只見她面色發(fā)青，嘴唇烏紫，進(jìn)氣少，出氣多，已經(jīng)是奄奄一息。endprint

診過脈，眾人退出來，韋駙馬把他們讓進(jìn)一個偏廳，只等著出方子。韓宗邵趁著沒人留意，附在好友康仲殷的耳邊說道：“依我看，公主只怕是中毒……”

康仲殷一把掩住他的口，左右看看，這才低聲說：“這個我早就看出來了，只是這兩個字不能輕言??！”

韓宗邵當(dāng)然明白，說公主中毒，就得查是誰下的毒，只怕株連下來要尸橫遍野了。康仲殷低聲說道：“你以為這些人不知道公主是中毒？可是誰敢說?。　?/p>

韓宗邵想了一下走到桌前，拿起方子，提筆寫下五個字：紅蜜白猿膏?？抵僖蟀櫭伎戳丝矗蝗幻靼琢?，忙附和道：“好方子，就用這個?！北娽t(yī)官都是明白人，都點頭稱是，馬上把方子交給等在門外的韋駙馬。

韋駙馬拿過方子看了半晌，很是疑惑，問道：“這紅蜜白猿膏去哪里尋來？”康仲殷說：“這是救命方子，如果淘得藥來，公主還有希望，如果不能……”

韋駙馬聞言，把藥方往懷里一塞，就叫人備馬要進(jìn)宮面圣。

其實紅蜜白猿膏并不是治公主病的秘方，只是因為這兩種東西都是傳聞中有卻不曾見的，如果淘不來藥：公主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也好推卸一下責(zé)任。如今的情形，公主已經(jīng)是挨不了幾日，只能做權(quán)宜之計了。

誰知天剛將晚，韋駙馬就滿頭大汗地從宮里趕了回來，同時還帶來了幾石紅蜜，數(shù)甕白猿肉。原來是皇上命人從庫里翻出來的，紅蜜是兜離國進(jìn)貢的，白猿肉則是海南所獻(xiàn)。醫(yī)官們只好按方煮藥，是夜，一碗怪味湯藥硬是灌進(jìn)了公主的腹中。

第二天一早，公主再行驚厥，眾醫(yī)官只好再換藥方。受韓宗邵的啟發(fā)，這次的藥方又加了兩味更奇的藥，一是千年紫靈芝，一是人形人參。沒想到藥材又送到了。就這樣，醫(yī)官的藥方上，藥材越來越奇，可不管什么藥材，皇上都會想盡辦法讓人送來。但是這一切都不能挽救公主的性命，她還是香消玉殞了。

溫璋感覺頭疼不已，公主的毒是何人所下？這案子又該怎么辦？看來只得再去一趟駙馬府。

真兇永成謎

駙馬府外的憑吊車隊已經(jīng)排出長長一條街，上次的門子一見溫璋就連連跺腳說：“哎呀，大人，您來遲一步，許嬤嬤自殺殉主了！這是許嬤嬤讓我交給您的。”溫璋只覺得頭“轟”地一下，老常見狀急忙扶住他，接過門子遞來的絹布包，找附近的茶館坐下。

溫璋情緒略微穩(wěn)定一下，打開絹布包看，竟然是許嬤嬤親手記下的十幾本記錄著公主飲食起居的日記。其中一段引起了溫璋的注意：公主結(jié)婚的第二年，曾經(jīng)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有人對她說：“南齊潘淑妃要來取她的九鸞釵了。”九鸞釵是不久前皇上賜給同昌公主的，公主很是喜歡，差不多每天佩戴。這枚玉釵上雕著九只鸞鳳，每鳳一色，各不相同，堪稱世間奇珍。做這個夢不久，公主就開始生病，而且越來越重。

溫璋心中一動，不顧疲憊，回府就要提審韓宗邵，想確定一下公主中的是什么毒。沒想到手下面露難色道：“大人，二十幾名醫(yī)官都已處斬了，此案就結(jié)了吧。”

溫璋整個人都呆住了，想不到皇上雷厲風(fēng)行，不等他結(jié)案就把人殺了。正發(fā)呆，手下又報，皇上把涉案醫(yī)官的親屬三百余人全部收監(jiān)，等候處理。溫璋這下可真坐不住了，想不到一個公主的病逝引發(fā)的竟然是一宗又一宗的血案。

他連夜上奏皇上：“皇上，同昌公主死因已查明，不是被醫(yī)官藥殺，而是中毒！不能再濫殺無辜了！”此言一出，正在皇上身邊陪駕的韋駙馬驚得幾乎跌坐在地，他連滾帶爬地膝行至皇上身邊，泣道：“皇上明鑒，公主怎么可能中毒？！”

溫璋接著說道：“駙馬不用心驚，現(xiàn)在只要拿到皇上賜給公主的九鸞釵，就能真相大白了。”

皇上聽聞大怒，一揮手將案上物件全部掃落在地，大叫道：“你這個不怕死的家伙，敢懷疑朕害死自己的女兒？！”

溫璋磕頭出血，奏道：“公主未出閣前身體健康，到了韋府兩年后開始生病，而這正是皇上賜給公主九鸞釵之后的事。公主喜歡九鸞釵，每日佩戴，生病后還常放在枕邊把玩。這還不明白？請圣上下旨讓臣徹查，還醫(yī)官一個公道！”

溫璋又說道：“醫(yī)官們雖然有罪，可是罪不當(dāng)死，公主的死是另有隱情?；噬弦呀?jīng)將醫(yī)官處死，就此罷手吧，不要再涉及無辜，請放了他們的親屬?！?/p>

皇上早氣得渾身亂抖，哪里肯聽，怒道：“你休要在這里胡言亂語，即刻貶為振州司馬，三日內(nèi)離京！”說罷令太監(jiān)把溫璋架出宮外，不許其再進(jìn)朝。

溫璋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想起這些無辜受牽連的人他卻無力施救，當(dāng)晚服毒自盡。

第二天，長安城中走出來為同昌公主送葬的長長隊伍，極盡奢華，皇上和淑妃在送葬隊伍中悲痛欲絕。

老常用盡平生積蓄，買通駙馬府的人，偷出溫璋說過的九鸞釵。他檢查后發(fā)現(xiàn)，玉釵原來是空心的，里面灌滿了水銀，而且由細(xì)到看不見的孔滲出。這本是南齊朝妃子之間為爭寵相互迫害的利器，流落到本朝被當(dāng)成珍寶，想不到害了無辜的同昌公主。老常來到溫璋的墳前，把九鸞釵埋了進(jìn)去，他不想讓這件所謂的寶物再害人了。

選自《經(jīng)典故事》467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