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小說編輯干久了,慢慢會染上一個毛病,就是愛比較、愛聯(lián)想:張三寫了篇小說,哦,學沈從文的;李四王五寄來個小說,哦,有福克納的影子,你看,想學卡夫卡……
這是壞毛病,也是好毛病。壞在不公平,用大師標準去打量每部作品,有著魯迅先生說的“拉大旗作為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唬別人”之嫌;好在呢,增添寫作者信心,讓寫小說這件事變得有奔頭有來頭,即使成不了大師也與大師有瓜葛。
我并不希望自己改掉因職業(yè)而養(yǎng)成的言必稱大師的“毛病”——某種對待小說藝術(shù)的“潔癖”和清高。一方面,因為所謂好小說的標準是由大師和他們的作品所建構(gòu)起來的,在既有作品對小說定義沒有新的創(chuàng)造性拓展之前,這種比較和聯(lián)想是必要的,他們是秤,是用來稱重今天小說質(zhì)量的。另一方面,不向經(jīng)典小說致敬的寫作是無意義的寫作,世界范圍內(nèi)的小說寫作已經(jīng)到達一個很高水準,如果不超越或者不想超越,這樣的寫作沒有必要,是無效勞作,因為讀者永遠只愿意讀那些最好的小說,而大師作品就在他們手邊。
很多年前我就讀過李師江的小說,那時他熱衷中短篇寫作,后來有一段時間轉(zhuǎn)向長篇,荒蕪了中短篇,如今他又開始在中短篇的園地里勞作,于是我讀到了《角斗士》。李師江小說曾經(jīng)給我的印象是:生猛。所謂生猛,就是在題材上冒犯,在寫法上制造沖擊力,有一股子狠勁,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勁兒,他想讓小說有力量,不僅渾身長滿勁兒,還長滿刺兒。
李師江精通現(xiàn)代小說大師的那些東西,也瞧不上當下那些平庸的小說家,他一直想蹦跶出一條刻著自己風格的小說路子來,他一直在總結(jié),一直在調(diào)整,從理論到實踐,所以他的寫作也一直在變。變到如今呢,小說的“虛火氣”沒了,有了沉靜的內(nèi)蘊——繪聲繪色地講一個普通人的普通故事,講一個普通人對一件事的感受,讓故事背后的人生之河泛起波瀾來——小說的力量還在,是那種軟刀子的力量,這種力量比先前的那種渾身是勁兒的力量更厲害。其實,這種東西更能吸引我。
他的中篇小說《角斗士》寫兩個古稀之年的鄉(xiāng)村老頭,他們的生活本來是不交集的,他們本來是過著各自貧窮節(jié)儉但也平靜日子的,但時代的左右手將他們拉到一起,陰差陽錯的一起拆遷事件讓他們彼此成為對手。古稀之年了,做壽、建墳本是余生的正事,但兩把脆弱的老骨頭卻撞在一起,把自己毀了,為各自人生留下了最后的傳奇。這一切是為什么?是如何發(fā)生的?無不令人想象。
李師江為讀者制造了一個巨大的想象空間,讓這個小說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我以為,不妨將這種處理故事和人物的方法稱為“制造想象空間”法。就是說小說的功能不在于你講一個什么故事,也不在于你解決什么問題,而在于你是否給讀者制造了一個想象的空間,這個想象空間越大、越扎實,小說便越有力量,越有魅力。
如果往回溯,我們便發(fā)現(xiàn),能否制造想象空間,在于敘事的節(jié)制、省略和留白,無論海明威的“冰山理論”,還是卡佛的“極簡主義”,還是到如今熱門的門羅的“平常生活”,他們的小說有兩個最大的特點,一個是平常小事,一個是欲言又止,而欲言又止能將生活和人物的想象空間制造出來留給讀者,讀者在小說的想象空間里填補自己的生命體驗。這或許是海明威、卡佛、門羅的小說不過時,讓讀者欲罷不能的原因。
由此,我就要犯那個與大師比較的毛病了。我覺得,李師江眼下的寫作應(yīng)和的是一條來自海明威、卡佛他們的寫作路數(shù)——用簡潔、省略、節(jié)制的寫法來“制造想象空間”——一條有作為的路數(shù)。
其實在今天這么個信息如霧霾般飛揚的時代,寫小說變得十分艱難。如果說繪畫在20世紀的功能被攝影和電影拿走了,那么在21世紀小說的許多功能——獵奇、提供知識等功能——正在被新聞和資訊拿走。在這個過程中,小說的存在空間越來越逼仄,曾經(jīng)許多紅火的小說家早已寫不出一篇漂亮的小說了,如今每一位有追求的小說家都一臉困惑:我寫什么,還有什么故事值得去寫?太多形式被試驗過,我該如何去寫?我能寫到什么程度?
那么,既然信息過剩,信息泛濫,作為一個小說家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呢?化繁為簡,省略可以省略的一切信息,寫得專注甚至寫得生僻一些,用最少的、最簡的文字來制造最豐富的想象空間,像《角斗士》這樣,或許這是小說寫作的出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