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明
生老病死,人的一生長命的過個百年。現(xiàn)在北京城的人七老八十了,還能在大街公園利索地行走,盡享免費乘坐公共汽車的樂趣,說到底就是國家改革開放的成果呀。新年前后,我們正糾結公交地鐵的調(diào)價,特別是那些囊中羞澀的上班族,是乘地鐵公交還是騎車走路,不管遠近都要算計一番。實際上,現(xiàn)在出門還真不是有錢就能“任性”,有了公車私家車的又怎樣,誰也回避不了這個超大城市的堵點。
有車卻愛往公共汽車上擠,一定會讓那些盼望有個車牌而久搖不中的朋友氣不忿,怎么說也是占有了公共資源,不用也是浪費。如果有權力有機會占有公共資源,又可以特別“任性”地使用,其實可能會把人性貪婪的本性發(fā)揮到極致。還說北京人坐公交這點小事,應該說除了早晚上班的高峰期,基本上是老年人的天下,頭班車如果是奔香山頤和園天壇的,老年人也一定是主力。
2014年末的一天,《北京紀事》雜志社的領導照顧我們這些把碼字看得特神圣的人,大家湊在一起學習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文藝工作、新聞工作的講話精神,暢談對過去未來的感想。參加活動的老同事周家望現(xiàn)在是《北京晚報》的名記,順手給了我一張《北京晚報》的訂報卡。想當年,北京市民冬天的當家菜是大白菜,要是有什么當家報的話,那非《北京晚報》莫屬了。據(jù)他說,2015年該報的發(fā)行量有60萬份左右,雖然比以前80萬、100萬份的好日子差很多,但在手機網(wǎng)絡全面普及的年代,站在一幫“難兄難弟”中間,仍可以笑著過日子?!侗本┩韴蟆纷钪覍嵉淖x者是那些從年輕看著晚報一天天變老的人,跨度空間至少在50年上下。比如我父親,上班的那些年沒見他把晚報太當回事,可退了休就離不開了,到樓下信箱取報成了每天的功課,風雨無阻。到了9月、10月,訂報便是很大的一件事,只有訂完才踏實,這個群體是晚報真正的衣食父母。86歲的老人,看過的東西過一會兒問他,好像都不知道。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也是這樣,對于他們這些老人似乎要的就是一個過程。已經(jīng)習慣了,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想改變很難。
其實正在改變的是我們自己,從參加工作到現(xiàn)在,看報紙是謀生的手段之一。90年代中期互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以為事情很快會有改變,想不到20年過去了,紙質(zhì)媒體還能活。有了周記給的訂報卡,我這輩子第一次以個人的名義訂了全年的《北京晚報》,為此還給自己住的小區(qū)的信箱花30元換了新鎖,擦干凈貼上樓門號。這東西自打搬過來就沒用過,師傅換鎖也沒什么技巧,用兩把改錐一撬,鐵皮箱就撬開了。后來安的是辦公桌抽屜用的鎖,心想要知如此我也能干,純粹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訂報過程很簡單,但取報成365天必須想著做的一件事,是不是有點煩?元旦第一天下午,帶著一點朝圣的心態(tài)去取報,忽然感到連走路都有了老年人的范兒。
以前農(nóng)業(yè)社會,人到了50歲就駝了背拄上了拐棍,或是三代同堂兒孫繞膝,或是在街頭墻角曬太陽?,F(xiàn)在老年人不覺得老,一個是這些年有吃有喝營養(yǎng)好,一個是生活沒有壓力還有年輕的心態(tài)。反倒是30多歲的年輕人總說自己老,常常抱怨身體不好。而我們這一代差不多已過了50歲,大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干活不惜力有病不知道歇,屬于不想老、不敢說又不敢裝嫩的那路人。所以忽然覺得自己開始老去,一定是件惶恐的事。
第一天在信箱里沒看見報紙,趕緊給亦莊開發(fā)區(qū)郵局打電話,態(tài)度很好,說查查,第二天就有了。過了兩天,報紙里又多了一份《福建日報》,是家鄉(xiāng)贈送的。以前寄到老婆單位,現(xiàn)在干脆也寄到家里,沒看到報時都把這事忘了。接下來幾天,報紙時有時無,郁悶之下再給郵局打電話,態(tài)度還是很好,說查查,也不給回復??礃幼又荒苋バ畔湔医Y果,傍晚下樓,收到了昨天和今天的晚報,大前天的估計是找不到了,《福建日報》同一天給了兩份。想到父親有時為晚報來晚了而著急,我理解了他的心情。奇怪的是自己為什么也會在意這些見怪不怪的事,小區(qū)放信箱的屋子,到處扔著沒人收的信函報紙刊物,如同一個荒廢的世界,那些東西如果有靈魂的話,一定非常孤獨失落。每一次乘公共汽車,我也會以一種對“獨孤失落”的同情心,來看待那些貌似快樂和不快樂的老年人。免費乘車是社會給他們的特殊待遇,車上就是他們的小世界,只要在車上他們就有一種存在感和滿足感。所以,上公交車會有一絲慚愧,覺得自己不應該去享受這份廉價的公共資源。北京公交車刷卡4毛錢美名天下?lián)P,外地人羨慕,北京人自豪,坐一次就意味著占一次便宜。這也讓我想起了美國的超市,同樣的東西有的店賣得價格很低,有的賣得很貴,而收入比較高的中產(chǎn)階級是非常不好意思去專門給窮人開的店買東西。另一方面也會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久而久之就出現(xiàn)了富人和窮人間的隔閡,在其他地方也有了很多隱形的分界線,甚至深入到人的內(nèi)心世界。
從劉家窯坐17路公交車去前門,這條公交線我在上世紀70年代有段日子經(jīng)常坐,印象里從來沒有改變。在天橋站下車,旁邊自然博物館的建筑還是老樣子,只是院子里多了個巨大無比的恐龍骨架,好像要給走過去的人一些啟示,讓人不得不信,這個星球曾經(jīng)是它們的世界。大概是30年前,我?guī)蛎鞯艿軈⒂^過這里的展覽陳列,當時我們還住在東交民巷的北京醫(yī)院宿舍,兄弟之間小時候一起出去玩耍的機會不多,所以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為什么當時會去看這些沒人講解就根本不懂的東西,自己現(xiàn)在還很困惑。和旁邊的皇家園林天壇相比,自然博物館顯得太小了,一個是神和帝王文化混合的產(chǎn)物,一個是現(xiàn)代科學文化的產(chǎn)物。從精神層面看,我更喜歡后者,因為它讓我感到自然界是那么漫長,而人的氣數(shù)有限,人類雖然能折騰,卻是折騰得不知所終。
公交車路過永定門,看著這個復建的城門,上面的不銹鋼欄桿實在不順眼,假的就是假的,和大前門沒法比。復建永定門有不少說法,最實際的好處是給南城又增加了一大片綠色,最成功的文化創(chuàng)意應該是2008年北京的大腳印煙花,第一步就從這里開始。
在永定門到前門之間,在中軸線的西邊這一片,過去是宣武區(qū),往遠了說明清年間就開始形成所謂的“宣南文化”,融合官場商家文人藝人三教九流,可圈可點的故事就太多了。我出生在閩東,父親念完北京醫(yī)學院留在了北京工作,母親生我之后也調(diào)到了北京。如果按照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他們也是“北漂”。1964年,三歲的我跟外祖母乘火車從上海轉(zhuǎn)車進北京,前后應該走了三四天,到城里第一個印象就是暗夜里一閃一閃的霓虹燈,見了就使勁叫。1967年,外祖母帶我和大弟弟向華回福建,高興地上了火車,可開出沒多久,就想父母親,想北京了。如果按照現(xiàn)在的流行說法,我們也是屬于“留守兒童”吧。現(xiàn)在想起外祖母,老人家非常不容易,因為當時北京到福建的火車在不晚點的情況下也要走兩天兩夜,問題是幾乎都要晚點,我們來來去去又坐的是硬座。
1969年,母親回福建老家生老三向明弟弟,不到半年把老二向華和老三向明留下,帶著我回到北京。第二年父親從非洲回來,順路回老家把向華弟弟帶回北京。過了一段時間,外祖母又一個人帶著兩歲的向明弟弟回到北京。一家三代六口人,在一個沒有衛(wèi)生間也沒有廚房的20平方米的房間,團聚了。
8歲的我開始記事,這時居住在南城虎坊路的福州館前街15號,北京友誼醫(yī)院的宿舍樓,是前蘇聯(lián)援建的,設計上和廣渠門外的安化樓一樣。不同時期的建筑反映了不同的歷史文化,比如宣南這一片,有明清留下的民居飯館商鋪,外地人必去的前門大柵欄,外國人必去的琉璃廠陜西巷。從珠市口西大街往南,有民國時期進行的城市新生活的試驗區(qū)香廠路,但已經(jīng)面目全非。從那兒再往南,就是上世紀50年代蘇聯(lián)老大哥幫著搞的前蘇聯(lián)風格的生活區(qū),半個世紀過去了,基本保持原樣。那天,我從自然博物館往西走,到了新北緯飯店,其實這個飯店和永安路上的前門飯店,過去是為在華蘇聯(lián)專家建的。
(編輯·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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