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衡

元豐三年（1080）正月初一，正值“士庶自早互相慶賀”、“百官皆冠冕朝服”（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六）之時，蘇軾卻出汴京而遠(yuǎn)赴黃州。此去黃州，至元豐七年四月方量移汝州。正如蘇軾《答李端叔書》所云：“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新我也?！秉S州四年，是蘇軾生命史中最具蛻變性質(zhì)的歲月。這種從“故我”向“新我”的生命蛻變，我們可以從蘇軾《前赤壁賦》中得到印證，也可以從《臨江仙·夜歸臨皋》一詞中窺得一二。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詞從蘇軾夜飲起首：“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初看此節(jié)，蘇軾夜飲東坡，扶醉而歸，似顯瀟灑縱逸。其實不然。先從“東坡”看起，蘇軾逸事大凡與“東坡”關(guān)聯(lián)，往往有一種暢快灑脫之氣，如“東坡肉”、“東坡肘”、“東坡帽”之類，然這些符號僅是對蘇軾黃州之后精神氣度的概括，其與地理概念的“東坡”有本義和引申義的區(qū)別。蘇軾貶官至黃州，其官銜為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tuán)練副使。水部員外郎向來是閑官冷曹，故蘇軾《初到黃州》云：“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倍K軾雖為黃州團(tuán)練副使，但身份卻是“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蘇軾不過是圈養(yǎng)于黃州之罪人，其薪俸之低可以想見。蘇軾作于元豐三年的《答秦太虛書》云：“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爆嵭奸g有一種難言之酸楚。為解營生之困，故有東坡之耕，蘇軾《東坡八首并序》記云：“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余郡中請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庇帧杜c章子厚二首》：“仆居?xùn)|坡，作陂種稻，有田五十畝，身耕妻蠶，聊以卒歲?！笨梢姶藭r的東坡見證的不是蘇軾的曠達(dá)瀟灑，而是落拓困苦。想蘇軾本“奮厲有當(dāng)世志”（蘇轍《亡兄子瞻墓志銘》），甫過四十的蘇軾身處壯歲，本應(yīng)馳騁廟堂，指點江山，然今蝸居荒城，困于僻地。蘇軾此時曾作《方山子傳》一文，中云：“余謫居于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兩個胸懷壯志的英雄文人不相逢于朝堂都市，而邂逅于貶地，其“俯而不答”是為遭際而悲，其“仰而笑”是為遭際而倔強(qiáng)，憤激痛楚之氣流溢其間。想蘇軾東坡耕作之余，夜飲之間，念及功業(yè)幻滅，人生落寞，自生無以排遣之悶氣，酒也就成為此刻蘇軾唯一可作消解的救贖之物，因此“醒復(fù)醉”三字里隱藏的不是一個放縱的蘇軾，而是一個苦悶的蘇軾。

夜飲漸久，酒甕已空，“歸來仿佛三更”，此句語義平直，然意蘊深沉?！胺路鹑?，即蘇軾對于此刻的時間處于一種模糊狀態(tài)，這種模糊是來自酒意的迷茫，更是來自刻意的忽略。時間，向來是中國文人關(guān)注的重點，而眾多優(yōu)秀文人的時間意識中無不隱藏著文人對功名的焦慮，如孔子云：“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比缜疲骸袄先饺狡鋵⒅临?，恐修名之不立?！狈残膽压I(yè)夢想的文人，其時間意識比心性平庸者來得深刻強(qiáng)烈，因為心性平庸者或許可以接受人生空來而空去，或能接受平凡地度過此生而不會有太強(qiáng)烈的焦慮心。蘇軾不是心性平庸者，但為何會對時間模糊地處理，甚至有種對時間無所謂的態(tài)度？若此刻蘇軾身在朝廷，深夜之中，他須心念明日上書封事、朝廷議對。杜甫《春宿左省》：“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又古代文人凌晨上朝，鄭處誨《明皇雜錄》記云：“五鼓初起，列火滿門，將欲趨朝，軒蓋如市?！蔽骞?，相當(dāng)于五更。若蘇軾居于廟堂，或不會出現(xiàn)“歸來仿佛三更”的行為。而此刻蘇軾能如此，就在于其身為貶官，且“不得簽書公事”，明日不必面見君王，明日亦不必忙于簡牘，故可以“醒復(fù)醉”至于“三更”。但從蘇軾心理來看，蘇軾未必就能樂于如此生活，因為這種生活是以喪失其政治夢想和功業(yè)成就為代價的。因此，《臨江仙》一詞開篇看似平易，其中卻深藏著蘇軾苦悶憤激的心理狀態(tài)。從藝術(shù)性來看，此句妙在草蛇灰線，癯而實腴。一首好詩，用句流行話說，就是“給你一些，不給你一些”。蛇行過草叢，蛇已不見，然蛇跡猶存。文學(xué)就是如此，作者之意猶如蛇之真身，閱讀者可以順著作者在字里行間留下的痕跡，一點點去去忖度去考證，最后去建立作者可能之本意，甚至把握其真實意圖。

蘇軾筆端至此，似乎其飲酒之真心已展現(xiàn)出來，若筆勢接著從自身寫起，或有說破之虞，因此筆鋒一轉(zhuǎn)，寫道：“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碧K軾圍繞“家童鼻息”，先用“雷鳴”來潤色，再用“敲門都不應(yīng)”來烘托，以見家童睡眠之酣。那么詞人為什么要引入家童形象呢？從藝術(shù)處理角度來看，蘇軾以對照原則來展現(xiàn)成人世界和兒童世界的差異，以兒童之無憂無慮和自身之苦悶憤激相對而出。這種對照方式，在蘇軾文學(xué)中時有出現(xiàn)，如元豐七年所作的《滿庭芳》云：“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蘇軾貶謫黃州自是有千般痛苦，但兒童卻早就習(xí)慣了黃州生活，甚至能夠“楚語吳歌”。同樣，兒童與成人的對照在其他文人作品中也時常出現(xiàn)，如歐陽修《秋聲賦》，這邊歐陽修在感慨“草木無情，有時飄零?！賾n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時，“童子莫對，垂頭而睡”。又如明遺民杜濬《樓雨》：“兒童生故晚，正誦美新文。”詩人為明代之亡而悲，為眼前“鼓鼙喧絕徼，部落擁將軍”而恨，但兒童卻“正誦美新文”。蘇軾此句再從文化角度來看，這種對照其實極其類似禪宗公案，蘇軾沉于個人功業(yè)得失的痛苦時，突然一個家童心無掛礙、一念清凈的狀態(tài)給詩人提供了一個頓悟的機(jī)緣。家童鼻息就仿佛禪宗所謂的“平常心是道”，饑則即飯，困則即眠，無須為眼前榮辱貴賤塵染清凈之心，自然會擺脫妄念和痛苦。蘇軾也確實把握住了這個契機(jī)，他“倚杖聽江聲”。此五字極具有畫境，蒼茫暮色之間，清泠月色之下，詞人身影蕭瑟，倚仗獨立，腳下江水波蕩，詞人聽到的也許不僅僅是江水之聲，更有從人生深處幻化而出的種種聲響，有曾經(jīng)的青年意氣之聲，有曾經(jīng)的烏臺詩案之聲，有此時的東坡困頓之聲，種種幻想，悲歡離合，無不雜然投來，激蕩在蘇軾耳邊心中，也刺激和引導(dǎo)蘇軾思考困境，甚至生出跳出困境的念頭。此句從創(chuàng)作角度看，詞人以極具有畫面感的景語作結(jié)，為讀者提供了無盡的想象空間，也從虛實相生的原則中給了作品更開闊的意境。

詞下片一開始，就進(jìn)入一種禪宗式直指人心的叩問：“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景德傳燈錄》卷十曾載趙州從諗一段故事：“僧問：‘如何是學(xué)人自己？師（從諗）曰：‘吃粥了也未？曰：‘吃粥了也。師曰：‘洗缽去。其僧忽然省悟?！边@個公案，周裕鍇先生《百僧一案》解得好：“粥是一種粘性的流質(zhì)食品，洗缽就是要洗去粘著的物質(zhì)，簡言之，洗缽就是‘解粘，而解粘就是解除執(zhí)著。也就是說，學(xué)人要找回迷失的自我，就得通脫無礙，隨緣任性?！蓖瑯樱K軾也面臨“解粘”，為什么家童可以鼻息雷鳴，而我卻苦悶難脫呢？為什么我總是痛苦于自身的不自由呢？為什么我無法像那家童一樣自由地生存呢？細(xì)細(xì)看蘇軾此句，蘇軾在問中也尋找到了答案，就是“何時忘卻營營”。蘇軾認(rèn)為，人生萬般痛苦皆因我們還無法忘卻營營，若一切功名妄念、利祿營茍皆能忘卻，自然可以按本真去行動。同時，讀者也可以發(fā)現(xiàn)，蘇軾在問中開始平靜他的心境，因為他的“長恨”正是源自他還不能放棄自己的功名夢想，因此，只有從本質(zhì)上勘破，才能得到心靈解脫。蘇軾這一念頭一出，萬念盡滅，心神通達(dá)，故出現(xiàn)“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夜色闌珊，暮意漸退，仿佛前面就是黎明，仿佛蘇軾往前走一步就是生命的曙光，風(fēng)漸漸靜下，江上的波濤也漸漸平下，就仿佛縐紗一般輕輕飄動，再也聽不到蕭瑟風(fēng)聲水聲。

隨著風(fēng)靜水平，蘇軾曾經(jīng)苦悶憤激的心靈也漸漸止泊下來，仿佛此時，蘇軾真正領(lǐng)悟了家童鼻息的禪意，也真正領(lǐng)悟了營營與自由之間的二難。接下來，就該走出領(lǐng)悟后的那一步，詞人會選擇什么呢？認(rèn)同功名追求而接受人生的不自由，還是放棄營營而去追求人生的自由？這一選擇的結(jié)果就藏在《臨江仙》一詞的結(jié)尾：“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薄靶≈邸痹诖藭r不再是一個具體的小船，而是來自莊子的“壑舟”，此話語指稱的是生命，“逝”不是死去，而是賈誼《吊屈原文》中所說的“鳳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yuǎn)去”，即遠(yuǎn)離世俗功名，逍遙于自然長河?？梢?，詞人最后一步走向的不是功名，而是自由。

通觀蘇軾《臨江仙》一詞，蘇軾以一種內(nèi)省的方式來告別過去的政治痛苦，從而完成從“舊我”到“新我”的蛻變。而這種蛻變從這首詞的標(biāo)題——“夜歸臨皋”也能看到。蘇軾元豐三年二月初到達(dá)黃州，寓居定惠院。此時的蘇軾尚未從烏臺詩案的驚恐中擺脫出來，也沒有從無罪遭貶的打擊中走出，黃州定慧院時期的蘇軾形象在其詞《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中得到鮮明體現(xiàn)：“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碧K軾猶如那清寒月色中寂寥的孤鴻，心緒不定，前景迷茫。而在《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一詩中，蘇軾又化身為一株不為人重的海棠，感嘆“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哪忍觸”。元豐三年五月，蘇軾遷居臨皋亭，親人在旁，生計穩(wěn)定，加之臨皋景色怡人，蘇軾漸漸從當(dāng)初貶謫的痛苦中蘇醒過來。其《臨皋閑題》寫道：“臨皋亭下八十?dāng)?shù)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xiāng)哉。江山風(fēng)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闭沁@種清醒的心境，才讓蘇軾有余裕去思考人生方向，也作新的調(diào)整。因此，黃州時期，從定慧院到臨皋亭，這是蘇軾走過的一條心靈遷徙路線，它們見證了蘇軾人生觀念的轉(zhuǎn)變。而《臨江仙·夜歸臨皋》則是這種轉(zhuǎn)變的微觀呈現(xiàn)，或者說是蘇軾在尋求轉(zhuǎn)變時的一場心靈頓悟。從此之后，蘇軾才逐漸具有“蘇東坡”這一雅號的風(fēng)度。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