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本名許順榮,浙江杭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十月》《清明》《當(dāng)代小說》《小說選刊》等。出版長篇小說《關(guān)于我漂亮母親的一切》。
公家的水不當(dāng)水,我又洗了會兒不銹鋼飯盒,擦干雙手,才掏出白大褂兜里的手機。是白芒的短信:“發(fā)現(xiàn)一個重大秘密?!蔽倚囊涣?,感覺要出事。我問:“是什么?”他回:“晚七點揭曉。”我又問:“到底是什么?”他遲疑片刻,又回:“你就等著瞧吧?!蔽业刮豢诶錃?,知道事情敗露了。我就擔(dān)心會有這一天。我打了飯,卻一口也吃不下。人像被一棍子打蒙了,癱坐在醫(yī)務(wù)室里。我給胡繼宗打電話,告訴他白芒知道了。胡繼宗只嗯了一聲,沒再說什么。我問怎么辦,他沉默片刻,只說你放心,我會辦妥的。
下午,我頭重腳輕,雙腿發(fā)軟,滿腦子兩人格斗的場面,血腥、暴力,想想都不寒而栗。胡繼宗心狠手辣,凡事不擇手段;而白芒性格倔強,一條道走到黑。一年前,白芒的師傅張夢野意外溺死在上塘河里,他就懷疑是胡繼宗做的手腳,卻一直苦于沒有證據(jù);現(xiàn)在又得知我們的事,那還不要了胡繼宗的命!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整個下午就沒個安生處,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胡繼宗還沒有回電,怎么還沒有回電呀?我又打電話過去。胡繼宗說沒事。我不信,真的沒事嗎?胡繼宗說:“你放心,不是我們的事。”我問:“那是誰的事?”“這個你就不用管了?!焙^宗沒讓我再問,就掐了?!安徽f就不說,晚七點見曉?!蔽覜_著掐斷的電話強調(diào)。
既然不是那事,我也就安穩(wěn)了。下班,我從衛(wèi)生院出來,走到夕陽普照的半山街上,從未有過的輕松。我決定跟胡繼宗一刀兩斷,但我不會當(dāng)面向白芒懺悔,我會想著對他好的。我急匆匆地向家趕去。經(jīng)過櫻花弄菜場時,我買了條八兩多重的黃鱔,聽王醫(yī)生說西洋參燉黃鱔,吃了可以祛陳寒;另外,我買了黑魚和酸菜,做酸菜魚湯;還有河蝦、西紅柿、雞蛋、花生米和一把青菜,都是白芒喜歡吃的。壁柜里有壇十年陳的女兒紅,今晚應(yīng)該對飲幾杯,為我的重大決定,也為白芒的重大秘密,是他的重大秘密促成我的重大決定。我基本不上菜場,但攤主都吳醫(yī)生吳醫(yī)生地叫我;我邊答應(yīng)邊討價還價。既然下決心做個好女人,就得學(xué)會砍價,雖然不清楚菜的貴賤,但裝裝樣子也好。他們邊收錢邊夸我會過生活。我暗暗笑自己,我會過生活,還至于像現(xiàn)在一團糟嗎?我雙手拎滿了袋子,沉沉的;河蝦在塑料袋里發(fā)出刮喇刮喇的彈跳聲,掙扎無處不在。
我們住在櫻花弄九號,一幢六層老樓的頂層,建筑面積四十五平方米,房子雖小,但安置兩人世界已足夠了。要我們自己買房,那是做夢,杭州的房價貴得嚇死人。這套房子還是公公婆婆給的。頂層雖然冬寒夏熱,但有個好處,就是可以上屋頂喝茶、看星星,或做點別的事。只可惜去年秋天平改坡之后,頂樓的冷熱得以緩解,但在屋頂上閑庭信步的樂趣卻沒了。
我噔噔噔地上到頂樓,氣喘吁吁地站在家門口,想到要面對白芒,心里不免有點那個。我想對他好,那也只能一點點地對他好。想到這兒,我深呼吸,把菜放到地上,掏出鑰匙,將門輕輕地推出一條縫,我叫白芒,像往常那樣,但凡我有東西拎回家,只要白芒在家,都是他拎進去。我又叫了一聲。屋里沒有動靜。我拎起地上的東西,進門還問:“白芒,你在嗎?”
我把菜放到廚房,還特意去臥室看看。我又回到廚房,嘆了口氣,收拾起雜亂的心思,利索地殺魚殺黃鱔。我在廚房左右開弓,心思全撲在兩只燃燒的煤氣灶上。等我忙完活,滿桌熱氣騰騰的,壁柜里的酒壇和酒杯也拿出來了,再看時間,已經(jīng)六點一刻,白芒怎么還不回來?他早該回來了。我撥他的手機。關(guān)機。我枯坐在桌前,屋里只有墻鐘的嘀嗒聲,心思又亂了。胡繼宗對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他為什么不回家?他會去哪兒?不祥的念頭接踵而至,事情肯定不是胡繼宗在電話里所說的那樣;我悲從中來,趴在桌上嚶嚶地低泣,滿桌菜已失去應(yīng)有的熱度。
我聽到敲門聲,趕緊擦干眼淚,開門出去,竟是胡繼宗?!澳銇砀墒裁??”我攔在門口。胡繼宗伸頭朝門里張望,問白芒呢?我說不在?!笆撬形襾淼??!薄澳銢]找過他?”“沒?!薄澳阋膊恢??”“不知道。”“那你怎么跟我說沒事?”“寶貝,能有什么事呢?”“你……”樓道上又有人來了,是白芒的師娘李葉梅,我一臉尷尬,樓道通風(fēng),包不定她聽到了我們對話。我請她進屋,胡繼宗也賊一樣地跟了進來。李葉梅右眉梢有顆大痣,像第三只眼睛,讓人不舒服。李葉梅見滿桌好菜,瞅胡繼宗一眼,又瞅我一眼。我忙解釋道:“我在等白芒。”李葉梅問:“他人呢?”我說:“他還沒有回來?!焙^宗忽然說:“他回來了?!蔽液屠钊~梅回過頭去,只見白芒的師弟陳柳陽和外號叫獨臂俠的刑警老楊走進屋來。陳柳陽叫了聲師娘,就問我:“到底是啥事呀?搞得這么神秘?!蔽覇枺骸澳銈円彩前酌⒔衼淼??”老楊說是呀。我問陳柳陽:“白芒什么時候走的?”陳柳陽說:“中午呀。他說晚七點公布重大新聞,現(xiàn)在快七點了,他應(yīng)該回來了吧。”大家找地方坐的坐、站的站。陳柳陽和老楊繼續(xù)猜著重大新聞會是什么,他們是一路猜上來的。李葉梅把我叫進廚房,小聲地問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搖搖頭。胡繼宗雙手抱胸,歪著身子靠在門口的墻上,一臉陰陽怪氣,對誰也不理不睬。
家里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誰都覺得別扭,就眼巴巴地盯著門口。大約過了個把小時,李葉梅先告辭走了。九歲的兒子一個人呆在家里,她不放心。接著是老楊和陳柳陽。老楊有些憤然,罵白芒惡作劇,陳柳陽一路追下去,向他解釋他師兄白芒不是這樣的人。胡繼宗換了下交叉而立的雙腿,依舊斜靠在墻上?!澳阍趺催€不走?”我提醒他。他說再等等。樓道里恢復(fù)了安靜,胡繼宗順手關(guān)門,對我說:“這么多菜,不吃太可惜了。”“切!又不是給你吃的。”但他自說自話地坐到桌前,打開酒壇,嘴里嘖嘖地感嘆道:“真香哪!”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給我倒了一杯,叫我坐下來吃。
我早已餓過了頭,也沒心情吃東西。我僵硬地站著,問他把白芒怎么啦?胡繼宗抿一口女兒紅,夾一筷菜,有滋有味地咀嚼;大嘴巴一扭一扭的,像頭綿羊在啃草。他說:“我都沒見過他,你說我能把他怎么樣?今天市里有個‘五水共治的緊急會議,開完會我就直接過來了?!薄澳悄憬o他打電話了嗎?”“沒?!薄澳悄阍趺粗啦皇俏覀兊氖拢俊薄拔也皇窍氚参磕銌??別啥事情也沒有,就自己亂了陣腳?!薄翱墒牵酌⑺焙^宗起身將我按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來來來,我們邊吃邊聊。”胡繼宗端起酒杯敬我,他干完,我隨意。胡繼宗一口悶后,見我只喝了一小口,又將空杯朝下,意示我再喝。我又喝了一口。他說:“你知道白芒干嘛把他們叫來嗎?”他邊給自己斟酒邊說:“照這個架勢看,肯定不是我們的事。”我端著酒杯,等他的下文。他又碰了下杯,說:“干?!边@回我也一飲而盡。
大半壇酒下肚,他手指紅得跟胡蘿卜似的,臉和脖子就更不用說了,黑得像放過夜的豬肝。他不停地用餐巾紙擦汗,將西裝脫了,披在椅子背上,又扯下藍色條紋的領(lǐng)帶,甩在身后的沙發(fā)上。這家伙酒性上來了,搖搖晃晃地去搶酒壇。我說:“我來,我來。”我又倒?jié)M酒,他端起杯就干,人卻身不由己地從椅子上滑下來,坐都坐不住。我問:“你知道是什么事嗎?”他笑道:“除了他師傅的事,還能有什么事呢?”“你把他師傅怎么啦?”“呵呵,你套我話是不是?”“這家伙也不知死到哪兒去了?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他不會回來了?”“你怎么知道?”“你看現(xiàn)在都幾點了……”
胡繼宗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我以為他要走了,就起身相送,誰知他一把將我拉入懷里。我拼命地掙扎,但越是掙扎卻被他箍得更緊,我呼吸都上不來了,整個人就軟了。他突然抱起我,跌跌沖沖地闖入我們的臥室。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五年前我和白芒結(jié)婚,他抱我上樓,抱到二樓拐彎的地方,就抱不動了,把我擱在樓梯扶手上喊救兵。樓梯扶手多窄呀,硌得我脊椎骨生痛生痛的。跟在我們后面的胡繼宗、張夢野和陳柳陽推來推去的,胡繼宗那時候還只是化驗室主任,是他們幾個的頂頭上司;張夢野和陳柳陽就叫胡繼宗上,兩人推他道:“領(lǐng)導(dǎo)上,領(lǐng)導(dǎo)上?!焙^宗接過我,噔噔地上樓,把我放到床上,他也支撐不住了,就倒在我身上,呼哧呼哧地喘大氣,噴得我一臉潮熱。張夢野和陳柳陽忙將他拖起來,陳柳陽說:“領(lǐng)導(dǎo),讓新郎官先上?!卑酌⑼绷怂蝗?。陳柳陽捂住肚子,連忙討?zhàn)埖溃骸澳钦堫I(lǐng)導(dǎo)先上吧?!比堑么蠹倚Σ砹藲猓愕梦也粚啦晦蔚?。
剛結(jié)婚那會兒,白芒還呆得住家,晚飯后陪我到上塘河邊走走。上塘河除了他們水廠取水的區(qū)域外,其他河域都包給外地人了。外地人在河里養(yǎng)殖各種魚類、蝦類、黃鱔和河鰻等,各種水產(chǎn)應(yīng)有盡有;半山人愛吃活水中養(yǎng)殖的水產(chǎn)品,味道鮮美,營養(yǎng)豐富。眺望外地人在夕陽下劃著小舟,站在小舟上的女人像田里播種的農(nóng)婦,將一把把白色飼料灑入河中,引得魚兒競相逐食,濺起浪花朵朵。河埠頭上趴著幾個人在掏河泥,拎回家去種花。沒過多久,白芒又老方一帖,吃完晚飯,油嘴一抹,就往外跑,他有個固定的圈子,經(jīng)常與胡繼宗、張夢野、陳柳陽一起搓麻將、喝酒,每次喝得爛醉。我拉都拉不住。難得有一天在家,讓他陪我去上塘河邊走走,他不高興去,情愿呆在家里看電視。他說:“有什么好走的,天天看,你煩不煩呀?”
??飘厴I(yè),我回到半山鎮(zhèn),在鎮(zhèn)衛(wèi)生醫(yī)院婦產(chǎn)科工作。七年間除了那些被逼無奈來檢查不孕不育癥的適齡女青年外,我只接生過九名嬰兒,其中有一對還是雙胞胎。我對接生工作懷有朝圣般莊嚴的情結(jié),每次聽到新生兒啼哭,不亞于旭日東升的贊歌;仿佛雙手捧起的不是嬰兒,而是初生的太陽。這八位孕婦都是外地人,都是在外地懷孕后來半山鎮(zhèn)的。我之所以注意,是因為我沒有生育,為什么本地人都沒有生育呢?我告訴白芒,他不信,他說:“這僅僅是巧合,說明我們注重優(yōu)生優(yōu)育?!蔽艺f:“優(yōu)生優(yōu)育又不是不生不育,你倒給我生個看看呀?”他就陰沉下臉,我們一直沒有孩子,他忌諱這個。工作雖然輕松,但除了基本工資,就沒有別的進賬。如今小醫(yī)院生存也難,同事都跳槽了,我已是婦產(chǎn)科的元老。我不跳是因為無處可跳,就只有不死不活地呆著。工作輕松到了無聊的程度,上班除了發(fā)呆,還是發(fā)呆。但上班還能見到在門診樓跑上跑下的病人和串串門的同事,下班回到家,家里就陰森森的,連個鬼影子都不見。白芒經(jīng)常連晚飯也不回家吃了,我一個人也懶得去弄,就在單位食堂或街上對付一下。不想回家。這天我在上塘河邊走著走著,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看不到自己,好像整個世界沉沒在水底,消失了;走著走著,我又突然被驚醒,往往自己被自己嚇一跳,心里會呀地一聲,對自己說我還活著呀。我一直努力地想把自己往上提,就像溺水者努力想把頭升出水面。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力,面對自己庸俗而又孤寂的人生。我坐在河邊的椅子上,黯然神傷,就像一個被河流拋棄的水鬼,落寞地凝視著月色下潺潺流動的上塘河。
有天晚上,白芒又喝得爛醉,胡繼宗架他上樓,費勁地把他拖上床?!靶辛耍焙^宗拍拍手,好像剛忙完一件累人的臟活,“這家伙死沉死沉的。”我突然朝他們大吼:“你們怎么不喝死算了!”多少次了,白芒喝得像個死人,酒氣熏得家里死臭,這還讓不讓人過了?胡繼宗盯著我看,好像不認識我。我穿著睡衣,拖著拖鞋。他兩眼血紅,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拽到客廳。拖鞋掉了,一只在臥室,一只在客廳。我怕了,我問他干什么?他突然猛地將我撲倒在地,我的頭磕在地上,生生地痛。我狠狠地咬住他的手臂,但他沒有松手,死死地將我壓在身下。鐵腥味充斥了我的口腔,我松開嘴。胡繼宗堵住我的嘴,用他潮熱的舌頭吸吮,就像一匹餓狼吸吮自己的鮮血。我放棄了掙扎……
事后,我洗了很久。我邊洗邊流淚,我不知道我哭什么,但眼淚就是嘩嘩地往外涌。我把臟衣服裝進黑色塑料袋,又把塑料袋塞進垃圾桶里。我回到臥室,白芒依舊呼呼大睡,像一具尸體,我推他叫他,他都毫無知覺。我背靠床沿軟軟地坐在地板上,雙手扶住顫抖的膝蓋,異常清醒的腦袋垂在雙腿間。我想讓自己停下來,但怎么也停不下來體內(nèi)的顫抖。
有過一次,胡繼宗就得寸進尺。我不許在家里,尤其在臥室。我們上屋頂,天風(fēng)吹在身上,比河風(fēng)涼爽多了。胡繼宗說,自從我結(jié)婚那天把我抱起來之后,心里就沒有放下來過。這家伙處心積慮,早有預(yù)謀。但一個巴掌拍不響,每次我都半推半就就依了他。在我死水一潭的日子里,是他有力的沖擊,給了我生鮮的生活。胡繼宗比白芒更堅硬更有力,更酣暢淋漓。每次他粗暴地將我按翻在屋頂上,使出渾身蠻力——他的身體就像一枚堅硬的鐵釘,將我死死地釘在地上,令我飄忽在云端上,欲仙欲死——這種強有力的感覺,從肉體的深處喚醒更隱秘的欲望,令我越陷越深。有時候我躺在白芒身邊,竟會夢到他。而胡繼宗總是在有機可趁時,突然找上門來。這些年我一次次拒絕,卻一次次墜落得更深。即使一年前張夢野無緣無故淹死在上塘河里,白芒與胡繼宗交惡,他們那個固定的圈子徹底瓦解了,但我依舊與胡繼宗偷偷地來往。
白芒對師傅張夢野之死著了迷,張夢野死前也說有重大發(fā)現(xiàn),并找過胡繼宗,隨后一夜未歸。第二天清晨就在上塘河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張夢野水性好,說他是自殺,他憑什么自殺?說他不慎溺水而亡,白芒死也不信。白芒去問胡繼宗,胡繼宗閉口不談張夢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兩人大吵,白芒認定是胡繼宗害死了師傅。他從師母李葉梅那兒得知,那晚張夢野喝得醉熏熏的,給她打過一個電話,說過一些奇怪的話,李葉梅聽了不甚明白,只記得他說有重大發(fā)現(xiàn),在水里什么的。事后,白芒在師傅溺水的地方,下水搜了很多次,都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不知師傅所說的在水里,是指在什么水里。張夢野死后不到三個月,胡繼宗就升為副廠長,如今已是一把手。白芒由此斷定,胡繼宗的高升與他師傅之死有關(guān),或者說與他的重大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
這一年多來,白芒無時無刻不在探索著師傅“在水里”的秘密。
我從渾身酸痛中醒來,身體像散架一般。我清楚昨夜發(fā)生的事,感到從未有過的沮喪。我挺尸在床上,回想昨天打定主意要與胡繼宗一刀兩斷,結(jié)果又一次背叛了自己,背叛了白芒。而且這次又是在臥室,在家里。這是白芒的地盤。我怎么能這樣呢?我還算是個人嗎?突然,我被一陣門鈴聲震醒,慌忙下床,撿起地上零亂的衣物,扔到床上,趕緊穿上短褲和文胸,上了床。門鈴聲依舊響著,我恍然大悟,是手機鈴聲。陳柳陽問師兄呢?怎么沒來上班?我說他沒回來,你知道他去哪兒嗎?陳柳陽沉默片刻,說我也不清楚。我問你師傅那次是不是……陳柳陽忙打斷我的話,說不會的,師兄不會像師傅那樣的。陳柳陽匆匆掛了電話。這時候已經(jīng)過了九點鐘,我頭痛欲裂,打電話去請假,李主任說沒人替班,讓我趕緊過去。
我趕到衛(wèi)生院,李主任臉腫腫的,像只騷公雞后腳撇著走過來,責(zé)問我怎么回事?手機響了,我朝他白白眼??词呛^宗打來的,就掐了。胡繼宗又打,我又掐了。我不接他的電話。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糾葛。他還打。這殺千刀的,還有完沒完?我把手機關(guān)了。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又開手機,我怕漏了白芒的電話。我打電話給陳柳陽,他說師兄沒有回來。他讓我問問師母,他覺得師兄的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很可能就是師傅的那個重大發(fā)現(xiàn);或許師母知道他去哪兒了。我打電話給李葉梅,一直占線。我心頭一熱,是不是白芒在給她打電話?斷斷續(xù)續(xù)撥了十幾次,電話終于通了,我問師母,白芒有沒有給你打電話?她說沒有。我問:“你的電話一直占線,我還以為……”李葉梅說:“今天是怎么啦?你們一個個打電話來。”我問是誰,李葉梅說有陳柳陽、胡繼宗和老楊;尤其那個缺胳膊的,一個勁地問張夢野的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誰還想得起來呀。
這天,我打了不知多少電話,給公公婆婆,給我媽,給白芒的朋友們,卻就是找不到白芒。當(dāng)然,白芒的電話就更不用說了,十七八個總不止了吧,但始終關(guān)機。最后我打電話給老楊,老楊說他正好要找我,約我下班后在半山茶樓見面。下班后我去半山公園,到茶樓沒多久,老楊就來了。我們在樓上茶室靠窗落座,老楊單手利落地掏煙,點煙,猛吸,徐徐地向窗外噴著煙霧。他問:“白芒的事你知道多少?”我搖搖頭,我不知道?!八麤]跟你說嗎?”“白芒沒說?!薄拔也皇菃査??!薄安皇菃査麊栒l?”我心里一驚。老楊悶頭吸煙,三下兩下,一支煙抽完,他又接一支,才緩緩地說:“昨晚我一直呆在你家樓下,你說問誰?”“什么?”手指被茶杯燙了,我趕緊含在嘴里。我支支吾吾地說:“胡繼宗留下來吃……喝酒,我也是想……想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沒有明說,只說白芒的重大發(fā)現(xiàn)可能跟他師傅有關(guān)……”“就這么多?”“就這么多了,我再問,他就說我在套他話,不吭聲……”“是這樣呀?!崩蠗疃⒅摇N业皖^盯著熱氣騰騰的茶杯,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卻不敢喝。老楊忽然問:“你跟胡繼宗多久了?”我慌了,我說:“沒……沒有,楊叔你別瞎說,我……”老楊依舊板著臉,兩眼直直地盯著面前的煙霧,他問:“你知道他多少?”我搖搖頭,又說我不知道,我說白芒懷疑胡繼宗害死了他師傅……“那你還跟他在一起?”老楊白白眼問。我一下便沒話了。老楊問:“白芒為什么會懷疑他?”“張夢野死的那天晚上,給他老婆打過一個電話,說有什么東西在水里。白芒在上塘河里撈過不少次,但什么也沒有撈到。他懷疑張夢野指的不是上塘河,而是別的什么水里。”“噢,是這樣呀。他找到了嗎?”“我不知道?!崩蠗畛聊?,又問:“他跟你聯(lián)系過了嗎?”“沒有?!薄澳阏f他會去哪兒呢?”“該問的人我今天都打電話問了,就是找不到他這個人?!薄昂^宗怎么說?”“他今天倒是打過幾個電話,我都沒有接?!薄盀槭裁矗俊薄斑@個楊叔就不要問了?!薄澳悄懵?lián)系一下他看,到時候把結(jié)果告訴我?!薄昂玫??!薄澳蔷拖冗@樣吧?!崩蠗钇鹕砀孓o。他下了樓,我忙追下去,我說:“楊叔,你不要跟白芒說……”老楊說:“吳醫(yī)生,你好自為之吧。”
我回到樓上,呆呆地坐了很久,最后一次給白芒打電話,這次再不通,我就不打了,但依舊是關(guān)機。隨后,我撥通胡繼宗的電話,他很火,問我為什么不接他電話?我說:“我都知道了,你干的好事?”他一愣,反問:“你知道什么啦?”我說:“你自己清楚?!彼蝗恍α?,問我在哪兒?我說我在家里。他說:“我現(xiàn)在過去?!蔽艺f:“白芒在家?!薄笆菃??”他調(diào)侃道:“我正好有事找他?!蔽矣謫枺骸澳憔筒淮蛩愀嬖V我嗎?”他說:“你不是都知道了嗎?”我說:“我就想聽你說?!彼f:“你算了吧,別蒙我了。昨晚你……”我知道他下面要說什么,我把電話掐了。
外面黑透了,我的心里也黑透了。我把與胡繼宗通話的情況告訴了老楊,他說好的,又問:“他說他現(xiàn)在過去?”我說是的,他說他知道了。我從半山茶樓出來,摸黑下了山,公園門口的空地上排滿了跳舞的中老年婦女,她們繞著圈,在強烈的音樂聲中,扭動著奇形怪狀的身體。我快步走出公園,沿著山前街稀零的燈光回家。公公婆婆、我媽和陳柳陽候在我家門口,婆婆責(zé)問我哪去了,這么晚才回家?又問我白芒在哪兒?我說我要是知道,還用問你們嗎?他們擁進家里,嘰嘰喳喳的,一刻都不肯停,吵得我頭都大了。我問他們到底想干什么?他們說等白芒。陳柳陽悄悄地告訴我,剛才胡繼宗來過,見到我們,連聲招呼都沒打就調(diào)頭走了。后來,我媽和陳柳陽被我勸走了。公公婆婆卻死活不肯走,非要等兒子回來。我說你們慢慢等吧,我要睡了。
我累壞了,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感到這么累過,我躺在床上,糊里糊涂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媽去上塘河邊買魚,魚沒有買到,就空著雙手呼哧呼哧地跑到我家來了,她一把拉住剛要去上班的我,臉色急白,渾身顫抖。我從沒見過她這樣,臉白得就跟大白粉似的,好像一大早碰見了鬼,都這把死不足惜的年紀,還怕成這樣,驚慌失措地喊我:“吳吳吳……逅呀,吳吳吳……逅呀……”喊聲充滿了驚恐與悲涼。我使勁地托住她軟不拉嘰的身體,重得像頭豬。沒好氣地問:“媽,你這是怎么啦?”我媽急喘著,哭不像哭地哀號道:“吳吳吳……逅呀,有個人又死在上塘河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怯怯地問:“誰……誰呀?”我媽極度恐懼地搖搖頭。我撇下我媽,慌忙地向上塘河邊跑去。
這些年我發(fā)福了,洗澡時扒開兩只肥碩的白兔,從夾縫中朝下看,已看不到自己的腳趾,目光被富足的肚子擋得死死的。這會胖的人喝涼水都發(fā)福。而半山人似乎都是這類人。我酷愛高跟鞋,不知穿壞了多少雙。白芒說過我多少次,穿什么高跟鞋,一踩就扁。他還笑話我是豬,他也不看看自己,洗澡時連自己的二兩肉都瞧不見了。我現(xiàn)在可沒心情想這些,我拼命地往河邊跑,卻依舊慢得像蝸牛爬,兩只白兔晃蕩得兇,拼命想跑出來。等我看到河堤上那堆人,雙腿早就軟了,怎么也挪不開步。我問一個從河堤上下來的老人:“那人是誰呀?”老人只注意自己腳下,穿布鞋的腳像手一樣摸索著前行,艱難地從河堤上走下來。我又問另一個沖下來的年輕人,年輕人同樣胖墩墩的,像一團巨大的雪球從我身邊滾過;“你上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彼f。我貓腰,雙手扶住顫抖的大腿,緩緩地爬上河堤,哆哆嗦嗦地擠開一條縫,插入人堆;“干嗎?干嗎?”被擠的人不樂意地叫。一株春意盎然的老柳樹下,躺著一具濕漉漉的尸體。從樹上飄落下來的柳絮,像一小朵一小朵棉花,粘到他的臉上、身上,就靜靜地呆在那兒,仿佛種子找到了落腳的大地。
我瞄了一眼死者的臉,心里喊了聲“阿彌陀佛!”這不是胡繼宗嗎?小平頭,雙下巴,圓頭圓腦,一臉福相;西裝的雙排扣開了,襯衫下擺露出一截白肚皮,肚子高高鼓起;不知誰將他的雙手交疊在胸前,讓他像躺在靈床上一樣。他的身下淌著水,濕了一大灘。我問:“他怎么會淹死的?”邊上就有人說:“這要問他自己了。”
我不敢久留,鉆出人堆,下了河堤,一步一步地往家挪。身上陣陣發(fā)冷,心被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揪得緊緊的,像要被揪碎了一般。胡繼宗昨天還好好的,怎么就溺死在上塘河里了?我媽早就候在樓下,我一見到她就矮下身去,哭道:“媽,我們?nèi)蟀赴??!蔽覌尰帕?,問:“你看見誰了?是白芒嗎?”我搖頭道:“不是的。媽,不是白芒。嗚嗚,是他們廠廠長?!蔽覌寙枺骸熬褪亲蛲韥碚夷愕哪莻€胖子嗎?他怎么死了?”我說我不知道呀,我說媽呀,白芒都三天不見了,我們?nèi)蟀赴?。我媽扶起我說:“好的,我們這就去。”我們找到半山派出所,我找老楊,老楊不在;我打電話給老楊,老楊說他在河邊忙呢。我說明來意,他說知道了。他叫我們先回去。他說事情他都清楚,他會替我立案的。我讓我媽回家,我穿過半山街,直接去衛(wèi)生院上班。
胡繼宗死后不到半個月,上塘河突然出事了,夜里被投了毒。第二天一早,河里漂滿了死魚,密密麻麻的,擠著白肚兒,上塘河被一層厚厚的白布蓋沒了。河邊人山人海,警車來了好幾輛,電視臺的采訪車也來了。是有人故意投的毒,說養(yǎng)魚的外地人把上塘河水搞壞了,喝了斷子絕孫。又說要把外地人趕走,害得大家都在搶桶裝水。陳柳陽打來電話時,我正在拎水,從衛(wèi)生間拎水到廚房間。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他叫我不要喝自來水。我問有毒嗎?他說不是毒,洗洗用用是可以的,但不要喝。我問為什么?他說嫂子你就不要問了,我只能說這么多了。他剛想掛電話,就被我叫住了。我說我家廚房間的水龍頭堵住了,問他有沒有空,來幫忙修一下。他說馬上過來。
不一會兒,陳柳陽來了,帶了工具;他進門就去廚房,打開水龍頭,流水稀稀拉拉的,像患了前列腺。他用管子鉗將水龍頭擰下來后,出水依然不暢。他用起子往水管里一捅,說有東西堵住了。他用力一撥,只聽得當(dāng)哐一聲,有東西掉在陶瓷水槽里。急噴出來的水濺了他一身,他尖叫起來:“什么水嗎?死臭的?!蔽颐⒖傞y關(guān)了,遞給他一塊干毛巾。我說:“好幾天了,總是有股異味。昨天我去找物業(yè),請他們來清理一下上面的水箱。那個大光頭有毛病的,說別人家都好好的,為什么你家會發(fā)臭呢?還說馬上就來,結(jié)果到現(xiàn)在也沒見個人影?!标惲枏乃劾飺炱鸲氯艿臇|西,放在我手心里。我一看,頓時失驚道:“這不是白芒的戒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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