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壓歲錢里的自由

在鄭州兒童福利院生活了多年的孩子們，腦中沒有任何與“回家過年”有關(guān)的記憶。他們連對父母的記憶都是模糊的。

這些在一兩歲就被遺棄的孩子，甚至連自己的生日也記不得在什么時候。撿到這些棄嬰的派出所民警或者醫(yī)院的護士們只能根據(jù)當下的日期往前推斷，將之記為他們的生日。所以，對于這里大部分的孩子來說，他們的生日是個永遠都難以揭開的謎。

他們的身世也同樣如此。

在這些無辜的孩子被遺棄時，他們的父母有的會將寫有孩子姓名的紙條放在襁褓之中，仍然想要在孩子未知的一生中留下自己的印記。有的索性什么也沒留下，就這樣決絕地切斷了自己和孩子的所有聯(lián)系。

留下的名字會伴隨孩子一生。那些沒有名字的孩子，接收他們的兒童福利院會為他們?nèi)∩厦?，男孩姓“鄭”，女孩姓“周”，寓意“鄭州”?/p>

14歲男孩鄭時的名字就是福利院給起的。這個長著一張笑臉，總露著一口大白牙的男孩在六年級的班里學(xué)習(xí)，是班里最開朗的學(xué)生。看他說起話來“張牙舞爪”的樣子，不會注意到他坐著的凳子后面還有一張輪椅。鄭時曾是腦癱患兒，智力雖未受影響，但是腿部神經(jīng)肌肉卻一直在萎縮，現(xiàn)在只能依靠輪椅行動。

就是這樣一個喜歡當“大王”的孩子，提起2014年的一件事，眼角竟泛出淚光來。那是福利院組織到少林寺游玩，因為寺里的殘障設(shè)施不完善，鄭時坐著輪椅行動非常不便，老師最終沒讓他參加這次活動。提起這事眼圈泛紅的他，嘴巴仍是咧得大大的，還是笑的表情，讓人看不出哭的跡象。直到老師允諾“下次有別的活動一定首先考慮他”時，他才平靜下來，但心里仍為不能出游而感到深深的遺憾。這是他少有的因為自己不能走路而覺得無望的時刻。他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能夠去那個所有男孩子都想要去看看的地方。聽著其他孩子回來繪聲繪色地描述在少林寺的見聞，他只能靠想象把未能看到的少林寺在腦子里一點點畫出來。

福利院在一年中會組織多次出門遠游的活動，也會給孩子們過很多節(jié)日?！傲弧睘樗泻⒆咏y(tǒng)一過生日，圣誕節(jié)、元旦都會組織規(guī)模不等的晚會。但是當問到他們最喜歡一年中哪個節(jié)日的時候，他們會異口同聲地回答——過年！他們并不知道過年的含義到底是什么。提起去年的春節(jié)，他們幾乎都只記得壓歲錢這一件事情。

對孩子們來說，這個節(jié)日與其他節(jié)日的最大區(qū)別是有壓歲錢。紅包里5元、10元、50元不等，最多的是200元，發(fā)給一些年齡比較大、支出比較大的孩子。

這些孩子喜歡壓歲錢，并不是成人眼中的“拜金主義”。在他們看來，小小的紅包里面有他們想要的一點點自由。

在別的小孩躺在父母懷中撒著嬌索要心儀的新年禮物時，這些孩子沒有這樣的“權(quán)利”，只能默默等著院里發(fā)放過年的新衣、新帽和新玩具。固定的飯菜和點心，統(tǒng)一的娛樂項目，被分配好的衣物……他們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安排好的，幾乎沒有任何偶然和意外。但是過年卻不太一樣，拿到壓歲錢，哪怕只有五塊錢，他們也可以去院里的超市買自己喜歡的零食和小玩具。這是他們一年中為數(shù)不多的狂歡時刻。

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應(yīng)該知足，畢竟比起那些偏遠山區(qū)的孩子，他們的境遇已經(jīng)好得太多。他們有明亮的教室、溫暖的圖書館和漂亮的老師。然而，在這些幼小的心靈里面，仍然渴望有一點點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而春節(jié)就是這樣一個能讓他們享受到這點權(quán)利的日子。他們對失去父母所感知到的悲哀，對身體殘疾的不滿，對那些能夠在自己家過春節(jié)的孩子的艷羨之情，在這樣微小的幸福感中漸漸被自己隱藏起來。不會消失，但總會減弱一點。

離家只有8公里，卻無法回家過年

2015年的春節(jié)對范廣照來說，和過去的所有春節(jié)都不一樣。

2014年12月，剛滿18歲的他有了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作——擔任半邊天青少年輔導(dǎo)項目鄭州兒童福利院的輔導(dǎo)員。對普通人來說，這只是一份平常的工作。但是對徐動型腦癱患者范廣照來說，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過程付出了多少努力。這份工作是獻給他最好的成人禮。

回顧過去18年，范廣照的人生充滿了波折。

范廣照出生6個月被親生父母遺棄，養(yǎng)父在火車上將他撿起。雖然家里有人反對撫養(yǎng)他，但是養(yǎng)父和爺爺奶奶依然視他為己出。8歲時，爺爺花了3個月退休金給他買來臺電腦，他著了迷，很快學(xué)會了用PS軟件，掌握網(wǎng)頁設(shè)計、視頻剪輯等技能。他先后開過兩次網(wǎng)店，有賺有賠。2011年7月，養(yǎng)父不幸因車禍去世，他不愿拖累年邁的爺爺奶奶，2012年剛過完春節(jié)就來到兒童福利院。

2012年范廣照16歲。一個16歲的孩子開始重新計劃自己的人生。

他除了繼續(xù)摸索計算機技能，還培養(yǎng)了另外一個興趣——寫作。他喜愛詩歌創(chuàng)作，寫了30多首詩歌，還擔任著一份公益內(nèi)刊的編輯。這個情感豐富的孩子還熱衷于寫歌詞，為了展示自己，他自己寫詞，請網(wǎng)友為他譜曲，他帶著一首《愛的天堂》走上了中國夢想秀河南賽區(qū)的舞臺，并獲得了初賽晉級的資格。如今的他正在河南電大攻讀數(shù)字媒體設(shè)計與制作專業(yè)。

你難以想象一個扭曲不堪的軀體以及堅強樂觀的靈魂會這樣匯集在一個人身上，就像難以想象坐在輪椅里的物理學(xué)家霍金出現(xiàn)在熱播的美劇《生活大爆炸》中演他自己一樣。除了“事情都有兩面性，每個人都有只有自己知道的苦楚”這樣略帶悲觀的感慨，大多數(shù)時候你看到的他都是自信滿滿的樣子。但在遇到困難時，他也感到過絕望；在一次長時間的咳嗽之后，離死亡很近的預(yù)感也讓他莫名地害怕。

這是一個腦癱患者必須要面對的生活——行動不便、語言障礙、容易面部扭曲、容易緊張和生病。僅“行動不便”一項，就足以讓范廣照陷入絕望。

相對其他不能走路的孩子，范廣照的出行已經(jīng)方便很多。他的輪椅是一個基金會贈送給他的電動輪椅，充滿電可以連續(xù)行駛近兩個小時的路程。他也曾經(jīng)單獨出行過，還給自己制定了十幾條“交通規(guī)則”。例如，在出行之前要檢查車子是否完好，電量是否充足；在路上若要接打電話，須把車子停到路邊；途中不能跟任何人說話，等等，比公共交通規(guī)則還要嚴格。

可是他的出行既要看天氣，也要看身體狀況，更要選擇好路線。發(fā)燒時他若“開”車，就和酒駕的效果差不多。出行路線也只能是平坦路面，坑洼不平的路既難以行駛，對他的車也有很大損傷。

2013年的春節(jié)，他就因為出行不便，沒能回家和爺爺奶奶一起過年。那是他第一次沒在家過春節(jié)，樓棟里充斥著孩子們的玩鬧聲，他卻覺得特別冷清。在福利院里，他的同齡人極少。成年后的孩子們中，可以自立的會外出尋找工作，不能自立的會被送到鄭州市社會福利院。所以，他能說知心話的人太少了。

2014年春節(jié)，年過八旬的爺爺接他回家過年，可是他只在家里呆了兩三天，就匆匆趕回院里。這其中有范廣照不愿吐露的隱衷——他的兩個姑姑不喜歡他，嫌他是家中的累贅。在那個春節(jié)，她們甚至威脅他的爺爺奶奶，若是他回去過年，她們就不回去。范廣照無奈地說：“可惜我沒辦法照顧爺爺奶奶，每次回去還要他們照顧我……”奶奶患有老年癡呆癥，爺爺雖然身體不錯，但是耳朵眼睛都不好使了。他特別擔心如果有一天爺爺奶奶動不了了怎么辦，那他永遠也無法回報他們養(yǎng)育的恩情。他不敢再往下想……如果他們真的不在了，自己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

回想過去那些年在家里的春節(jié)，范廣照記憶中的好多細節(jié)已經(jīng)有些模糊。印象最深的是2005年春節(jié)，那時家里的親戚都從外地回來了，一家子熱熱鬧鬧在一起吃團圓飯?；旌现夼诼暫蜌g笑聲的新年味道氤氳在這個9歲孩子的記憶里，難以散去。已經(jīng)成年的范廣照，不知道以后哪個春節(jié)才能重溫記憶里這股濃濃的年味兒。

如今，天氣、身體狀況以及家中不喜歡他的人，都成為范廣照回家的羈絆。對他來說，離福利院只有八公里的家，如在千里之外。

另一種可能性

每逢過年，福利院里會舉行好多活動。去年春節(jié)就舉行了一個“社會體驗區(qū)”的活動。為了讓孩子們更好地了解社會，院里模擬真實街區(qū)，一比一建造了“校內(nèi)步行街”，包含超市、服裝店、快餐店等店面和街心公園、柏油馬路、綠化帶等街區(qū)設(shè)施。還有文藝聯(lián)歡晚會，提前一兩個月，老師就帶領(lǐng)著孩子們準備節(jié)目。為了一個動作更整齊一點，老師和孩子們都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精力。

在玩玩鬧鬧中，這些孩子就算把年給過了。

幸運的是，許多孩子仍有可能感受另外一種春節(jié)——家里的春節(jié)。福利院2008年起就開始尋找有意向的寄養(yǎng)家庭對院里的孩子進行撫養(yǎng)。為了方便孩子接受康復(fù)、教育服務(wù)，院里則專門開辟了一片地方為寄養(yǎng)家庭建了房子。還會根據(jù)每個孩子的生活自理情況以及殘疾程度，給予每個寄養(yǎng)家庭每月最低1000元或更多生活補貼。民政部最新出臺的《家庭寄養(yǎng)管理辦法》也于2014年12月1日正式實施。福利院現(xiàn)有近800名孩子，其中300多名寄養(yǎng)在普通家庭中。

14歲男孩鄭時去年的春節(jié)就是和寄養(yǎng)家庭的父母一起過的，但他從心底仍不愿意管寄養(yǎng)的母親叫“媽”。他的寄養(yǎng)家庭中間換過一次，在他還未習(xí)慣新的父母時，周圍人就起哄讓他喊媽。雖然他感激他們的照顧，但是這個稱呼還是很難喊出來?！斑€好大部分時候和她說話不用叫稱呼?！编崟r為此而感到慶幸，可以逃過一個讓自己覺得尷尬的時刻。

這樣的尷尬終歸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慢慢消失。人的情誼在彼此的交往中滋長、發(fā)酵。他們會越來越像真正的父母和孩子。這些孩子會有一個真正的家。在這樣的家里，只屬于他們的父母，能給予不同于福利院老師的專一的愛和關(guān)懷。

在家里，他們總會過一個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