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偉
(廈門大學哲學系福建廈門 361005)
儒家向善的三重保障
□王治偉
(廈門大學哲學系福建廈門 361005)
人性善惡問題歷來是哲學家們爭論不休的問題。孟子提出人性本善,荀子認為人性本惡,揚雄認為人性中善惡混雜,韓愈認為人性分上、中、下三品,李翱認為性善情惡……這些論斷都在一定意義上對人性善惡做了思考。儒家一貫秉持性善論傳統(tǒng),然而真正保障人們選擇向善卻是更為重要的問題。儒家對向善的保障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性善論為人們向善的選擇提供了內(nèi)在的根據(jù);利益的鼓勵和刺激是向善的積極保障;對惡的懲戒、對他人評判的敬畏是向善的消極保障。
性善;向善;利益;敬畏
在中國哲學史上,人性善惡問題歷來是哲學家們爭論不休的問題。孟子提出人性本善,荀子認為人性本惡,揚雄認為人性中善惡混雜,韓愈認為人性分上、中、下三品,李翱認為性善情惡……這些論斷都在一定意義上對人性善惡做了思考。然而,從李翱開始,性善論就不再有異議了。他提出的“復(fù)性”說,正是把人性看作本來純善的,于是要恢復(fù)到人的本性。宋代學者更是把人性本善作為一個基本的前提,進而提出“天理至善”、“存天理,滅人欲”、“天命之性純善無惡”等命題。正因為性善,所以性即天理;天理之善既是人性的源頭,又是人性的應(yīng)然歸宿。性善論之所以長久不衰,正是由于社會需要正義、需要驅(qū)人向善。同時,人們對人性本善的肯定也正是由于現(xiàn)實中人們往往選擇向善。
要保障人選擇向善,首先要為向善提供理論根據(jù),即人性本善。由于人性本善,人們選擇向善才具有天然的合理性;也正是由于人性本善,人們選擇向善具有現(xiàn)實的可能性。在孟子看來,人性本來就是善的,并且他用各種方式證明了人性本善。
孟子認為仁義禮智不是外在于人的,而是人的內(nèi)心本來具有的。在《公孫丑上》中,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泵献诱J為人皆有“惻隱”、“是非”、“羞惡”、“辭讓”四個善端。對于孟子“性善論”中的“四端”,楊澤波說:“孟子論四端,大體上有兩個角度:一是縱向維的,講幼童即有仁義禮智之端,如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等等?!菣M向維的,講人人都有仁義禮智的端倪,如不忍見牛無辜被殺,不忍見孺子將入于井等等,應(yīng)當將其擴而充之,不斷發(fā)展。”[1](P42)也就是說,孟子既是從個人成長歷程中來證明善的存在,又是從社會普遍性的角度證明人人都有善性。
從縱向角度來說,孟子認為:“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盡心章句上》)。在孟子看來,人小時候就自然知道愛自己的父母,長大后自然知道敬其兄長,這都是自然而然的。孟子以此來證明人性皆善。
從橫向角度來說,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他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保ā豆珜O丑上》)不忍人之心也就是善心,孟子先提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的觀點,然后再加以論證。他認為,當人們“見孺子將入于井”,就自然會產(chǎn)生一種“惻隱之心”,而這種惻隱之心的產(chǎn)生,并非由于自己和這個小孩有任何的親情或血緣關(guān)系。此外,孟子還用齊宣王看到有人牽牛去祭祀,就心有不忍,以此展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睹献印分杏涊d:
(齊宣王)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孟子)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聞之胡龁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曰:“有之?!痹唬骸笆切淖阋酝跻?。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保ā读夯萃跎稀罚?/p>
齊宣王對那頭將要被殺的牛產(chǎn)生了惻隱之心,孟子由此證明他本身有善念、善性,這種善性即使自己沒有覺察到,在看到動物的恐懼表現(xiàn)時候就能激發(fā)出來。其實,無論人們的惻隱之心是否轉(zhuǎn)化成為善的行動,這種惻隱之心都是存在的;即使齊宣王沒有以羊易牛,也不能否認他惻隱之心的存在。在這里,孟子只是舉出事實,讓齊宣王難以反駁、難以否認自己的惻隱之心。
同時,孟子還用“牛山之木”的比喻說明了不善的形成。他說:“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蘗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復(fù),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告子上》)孟子認為,牛山之木的原初狀態(tài)是美的,這是自然物的本性,可是經(jīng)過人類的砍伐、牛羊的踩踏,最終使牛山之木的美被破壞了,夜氣不足以使其恢復(fù)原貌。孟子把人性之善比作“牛山之木”的本來面貌,他說:“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把牛山之木的意義引向人性本善的證明。趙岐解釋說:“言雖在人之性,亦猶此山之有草木也,人豈無仁義之心邪?其日夜之思,欲息長仁義,平旦之志氣,其好惡,凡人皆有與賢人相近之心?!保?](P305)于是,孟子在此不但證明了人人本來都有仁義之心,即善心,而且也指出了不善的來源,把不善與人的本性分離開來。
孟子重視后天環(huán)境對人的塑造。雖然人生來是一樣的,都是善的,但是環(huán)境往往影響到人的為善或為惡。孟子說:“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yǎng)、人事之不齊也?!保ā陡孀由稀罚┟献訌娬{(diào)上天賦予人的材質(zhì)是一樣的,即都具有善性,可是由于每個人的努力不同,人的具體境遇不同,造成了現(xiàn)實中的善惡分歧。
孟子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告子上》孟子把善看做一種應(yīng)當,這是一個價值判斷,即人可以或應(yīng)當為善。于是,善就不必是一種現(xiàn)實的必然呈現(xiàn),而現(xiàn)實中的不善現(xiàn)象,也不能否定人性應(yīng)當是善的命題。也可以說,善只是人先天的資質(zhì)或條件,這并不能保障人后天的作為是善的。所以,孟子的性善論在承認人性具有善質(zhì)的基礎(chǔ)上,給每個人都留下了實現(xiàn)它的無限空間。錢穆曾引用陳澧釋孟子性善旨意說:“孟子所謂性善者,謂人人之性皆有善,非謂人人之性皆純乎善?!保?](P80)也就是說,孟子所說的善只是一種成善的可能性,是善端。也就是說,人們應(yīng)當為善,并不是說人人都在現(xiàn)實中選擇向善或為善。
然而,“應(yīng)當”并不具有現(xiàn)實的可靠性,人們也未必一定去做自己應(yīng)當做的?;蛘呶覀儠f,人們?nèi)绻麨閻毫?,將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如果為善,就讓自己心靈上得到愉悅和解脫。于是,為了求得心安,人們可能會為善。正如孟子所說:“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保ā侗M心上》)人為惡時應(yīng)該有羞恥之心,可以用恥辱之心來保障人們向善??墒?,這種保障機制太脆弱了,很多時候,人未必一定去做讓自己心安的事情。在這里,“人性本善”的價值期待并不構(gòu)成現(xiàn)實中“向善、為善”的充分條件。那么,孟子的性善論,需要擁有更多的保障因素來維系其被人們認可。人們在現(xiàn)實中為善,絕不僅僅由于孟子告訴大家:人性本善;這里必然有更多因素來保障人們的向善選擇,性善論才能長久不衰。于是,我們需要進一步尋找人們向善的更多保障因素,尋找除了人有善的資質(zhì)之外,哪些因素足以保障人們選擇向善和為善。
在孟子以及后來漫長的古代社會里,到底是什么因素來保障整個社會的向善呢?這應(yīng)該是孟子性善論本身不能擺脫的問題。也許人性本身無法證明自己的善,而是需要求助于外在因素。
3.1 以德配位
先秦時期,人們已經(jīng)確立了對道德重視的態(tài)度?!渡袝げ讨僦酚涊d:“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崩献釉凇兜赖陆?jīng)·第七十九章》中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边@些話都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上天只幫助那些有道德的人。《左傳》中所說的“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4](P1011)把德放在第一位,這也代表了當時人們對德行的看重??磥?,人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讓自己的德行能夠被世人認可;同時,擁有德行就可以獲得永恒的價值。于是,在先秦思想中,人們已經(jīng)普遍的形成了“德者得也”的基本認識。[5](P618-622)人們認為,堯、舜、禹等之所以居于王位,首先因為他們是道德模范。由于其本人的德行之善而確立其作為天子的地位,人們普遍把德行的擁有者看作地位的合理擁有者,這就是“以德配位”的思想。
孟子也很看重德行,他說:“……人人有貴於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繡也?!保ā陡孀由稀罚┟献影训滦械膬r值看得高于世俗間的物質(zhì)欲求,也只有道德才最值得追求。如果國君無德,就失去了獲得其地位的合理性,理應(yīng)受到人們的懲處。《孟子》中記載: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梁惠王下》)
在孟子看來,國君與平民百姓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如果不遵循仁義,人人得而誅之。國君無天然的合理性。無德則無位,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孟子·離婁下》)從此可以看出,孟子重視德行的價值。對于有德者,人們自然應(yīng)該給他奉上相應(yīng)的地位;對于有其位而無德者,孟子認為他們應(yīng)該讓出自己的地位。這樣,地位與德行之間就建立了直接的關(guān)系。這對于那些試圖通過世襲的方式獲得地位的統(tǒng)治者,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同時也讓他們的行為更加謹慎、棄惡從善。中國古代不乏“為德舍位”者,正如伯夷叔齊、魯仲連、陶淵明等人,可是,對于大多數(shù)普通人如何就能選擇向善,更高地位的誘惑是決然不能忽視的。即使德與位的抗衡和對應(yīng)不能立刻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實,人們也會把它當成一個普遍價值。于是,“以德抗位”有力的促進了人們向善愿望,激勵著人們行善的熱情。
3.2 以德抗位
在孟子思想中我們可以看到,不但要“以德配天”“以德配位”,甚至要“以德抗位”。孟子把德行看作凌駕于現(xiàn)實社會秩序之上的評價標準。他說:“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保ā陡孀由稀罚┨炀麸@然高于人爵,在孟子看來,現(xiàn)實中人們官位的高低都要服從于德行的高尚與否,德行在價值上高于世俗的官職地位。而其實,孟子正在表達這樣的意思:有德者才有資格居于高位。德行就意味著你有資格得到一切,有權(quán)利獲得更多的利益。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保ā陡孀由稀罚┟献硬环裾J人的欲望,從外在追求的角度來看,人其實是為了得到更多利益才培養(yǎng)自己的善性,堅持向善。人人都想追求更高貴的東西,因而人們才能為了高貴而選擇向善。
既然德行成了人們獲得更高地位的合理性依據(jù),那么獲得地位的權(quán)力就被孟子從世襲貴族那里奪了回來。孟子說:“……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xiāng)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公孫丑下》)孟子并不對國君畢恭畢敬,而是以長者自居、以有德者自居,認為國君應(yīng)該給予自己更多的尊重和禮遇。
孟子曰:“……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為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姽揭婌蹲铀?,曰:‘古千乘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乘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鬃愚扇⊙桑咳》瞧湔胁煌?。”(《萬章下》)
孟子認為君王對待德行高尚的賢者應(yīng)該恭敬地學習,而不是招來問話。孟子勸滕文公施行仁政說:“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滕文公上》)只要堅持仁政、與民為善,想成王于天下者必然來向你學習。孟子把德行看作為師的標準,有好的德行,就可以為師,而圣人正是百世之師。孟子說:“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保ā侗M心下》)像伯夷、柳下惠那樣的圣人,正是人們學習的榜樣,其實孟子也是以師自居,用其德行的地位來和君王的地位相抗衡,甚至居于現(xiàn)實中君王之上。
3.3 人皆可以為堯舜
既然孟子認定普通人與圣賢的區(qū)別僅在于德行,那么人就可能通過自身修養(yǎng),通過善的行為向圣賢靠攏。他聲稱“人皆可以為堯舜”?!睹献印分休d:
儲子曰:“王使人矙夫子,果有以異於人乎?”孟子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保ā峨x婁下》)
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孟子曰:“然?!保ā陡孀酉隆罚?/p>
孟子認為常人與圣人之間不存在不可逾越的界限,常人只要修身敬德,就可以達到圣人的境界,成為圣人的條件并非出身而是德行。于是,人們都對向善不存在顧慮,在圣人面前也不會妄自菲薄,進而從自身做起為善。
可以說,很多人追慕圣賢品格,正是希冀道德的優(yōu)勢地位,以此擁有獲得其他現(xiàn)實利益的正當性。于是,身居下位的民眾通過修養(yǎng)自己的德行、“集義養(yǎng)氣”,就有機會成為道德模范或圣賢。后來在漢代形成了“舉孝廉”、“舉賢良”的征辟制度也正好印證了這一點。以是否為善來選擇官吏、考察官吏,從一定意義上,正是用官職來誘人向善的具體措施。
總之,孟子的“性善”之說開啟了人們成圣的可能性,如果沒有這個前提,成圣就很難成為人們普遍的追求。然而人們追求成圣也只是一個顯在的目的,背后總還隱藏著某種利益追求,因為圣人對于幾乎任何利益都具有得到的合理性和正當性。那么性善論就包含了這樣的邏輯:正是因為對更高地位的渴求,人們才孜孜不倦地為善。一旦你的德行受到人們的普遍認可,你就將擁有地位、財富,以及其他各種利益。用物質(zhì)利益的誘導(dǎo)作用來驅(qū)人向善,這樣解釋固然有污道德的至上性和善良品質(zhì),物質(zhì)利益對人們向善的驅(qū)動作用,卻是客觀存在的。正如古人所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在后來的科舉制度面前,多少士子皓首窮經(jīng)所追求的,恐怕不僅僅是知識本身吧。
中國人重視他人對自己的看法,而他人的目光、他人的視角又進一步保障了人們選擇向善。對普通人來說,他們擁有評判他人的自由和權(quán)利。每個人都處于評判的角色之中,同時也存在被別人評判的極大可能性。中國古人很喜歡評論別人,也重視大家對自己的評價言論,在《詩經(jīng)·鄭風·將仲子》中說:“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边@即是后來所說的人言可畏,人們對他人言語的評論有一種敬畏之心。《國語·周語下》說:“眾心成城,眾口鑠金?!贝蠹业脑u論可以把金屬融化掉?!稇?zhàn)國策·魏策二》說:“夫市之無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比藗兊脑u論甚至會無中生有,確實可怕。司馬遷在《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第十》中說:“臣聞之,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故愿大王審定計議,且賜骸骨辟魏。”劉向《新序·雜事三》說:“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信子冉之計逐墨翟,以孔墨之辯而不能自免,何則?眾口鑠金,積毀消骨。”這些都說明了古人對他人言論的重視,都很關(guān)心人們?nèi)绾卧u價自己。而這種關(guān)心,自然就形成了一種對為惡的約束力。
《禮記》中記載,曾子說:“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禮記·大學》)他把眾人的眼光和評價看作非常嚴重的事情。人的日常行為都處于別人的視野之中,因此都要格外謹慎。同時,有些人在眾人沒有看到他時候為惡,可是他們同樣忌憚眾人的目光。“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保ā抖Y記·大學》)那些為惡的人在眾人的目光中也要把自己的惡掩蓋起來,他們害怕眾人的譴責。然而,正是這種眾人視角,他者的視角對社會上的一些惡性起到了制約作用,進而保障人們向善的選擇。
孟子很看重民眾的作用,其實也是對他人評判的重視。他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保ā侗M心下》)得民心者得天下,民眾相對于國君,相對于土神、谷神的祭祀,都處于優(yōu)先地位。他對民眾的重視其實正是對民眾目光、民眾視野的重視,國君的行為都在民眾的目光審查之中,如果有所不當,民眾就會表達他們的負面評價。這其實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國君的惡行,而鼓勵了仁政和善行。在很大程度上,民眾對國君道德高尚的心理期待,和對無德者的心理懲罰、詛咒,都會影響著國君的行為自覺,在一定程度上使國君不敢輕易濫用自己的權(quán)力。
個人對公眾的敬畏之心往往使人們選擇向善。人們往往為了得到別人的正面評價,為了在后世留名,甚至可以舍生取義,臨危不懼。孟子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告子上》)作為道德的“義”對于人來說,可能是更迫切的追求,因為這樣可以得到公眾的肯定?!耙缓勈常欢垢?,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保ā陡孀由稀罚┯行┤藶槭裁床皇赤祦碇?,恪守道德和自尊,正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置于歷史的視野之中,希望在公眾的評判中毫無瑕疵。在他們的意識里有一種他者的眼光在注視著自己,對他人目光的重視和敬畏,讓他們?nèi)淌墁F(xiàn)實的困厄,進而獲得公眾永恒價值的肯定。有的時候,以身踐道、舍生取義正是在眾人的視野中才會呈現(xiàn),眾人的目光給了他撐下去的力量,眾人的正面評價的可能性給了他極大的鼓勵。
不管是國君還是民眾,對公眾的目光、公眾的評價的敬畏都是客觀存在的。從理性的角度來看,人們選擇向善具有趨利避害的因素。而這里所說的利就不僅僅是物質(zhì)上的滿足與否,而是是否受到公眾的口誅筆伐,是否在公眾的視野里保持高大的形象。一個人為了不受眾人的譴責和懲罰而選擇向善,國君也會為了不受公眾的譴責、詛咒、甚至戕害而選擇向善,即使那些舍生取義的義士,也往往抱著一個青史留名的深切愿望。人性本善的命題需要有他人視野的監(jiān)督和保障,正因為這樣,人們的選擇向善才能更具有普遍性。
總之,性善論給人們選擇向善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理由,然而,社會的向善選擇也需要利益的激勵才能更加持久和有效。于是,社會的向善傾向往往反過來堅定人們對性善論的信念?!叭诵员旧啤睆膬r值角度給人設(shè)定了一個目標,人們真正地選擇向善卻少不了社會的功利推動和人們的理性選擇。同時我們也應(yīng)該注意到,如果人們對物質(zhì)利益過分追逐,就有可能威脅到“人性本善”的命題本身,使“性善論”失去他本身的高尚性和純潔性,而變成物質(zhì)利益的附庸。
當代社會,由于人們過分的功利追求,人性本善的價值也正逐漸褪去它的社會和精神基礎(chǔ),人們向善的維護機制也正面臨著危險。孟子倡導(dǎo)性善,有德者就有資格得到更多利益,可以得到更高的地位。而當今社會里,“有德”的意義似乎是在淡化其實際能力,德行往往不意味著得到利益的正當性,而更像是不善變通、沒有出息的另一種表述。如果人們只著眼于物質(zhì)利益,而不再關(guān)心是否符合道德,那么社會就不可能得到健康的發(fā)展。當代社會,人們也不再把他人的目光看作對自己向善的約束力和驅(qū)動力,而是看作自己獲得知名度的手段,有了名氣就可以賺更多的錢。為了金錢、為了出名可以無所不為。媒體通過桃色事件來炒作明星,艷照門層出不窮。這些社會現(xiàn)象正是在當代社會消解了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人行善的約束力之后的必然產(chǎn)物。
從一定意義上說,解決當代社會的倫理問題,離不開對孟子“人性本善”命題基礎(chǔ)的重新考察,也離不開對傳統(tǒng)社會維護社會向善的根本利益機制的考察。性善論并不是一個過時的、陳舊的文化樣式,而是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價值取向和社會維護方式。重建傳統(tǒng)社會對人們向善的保障機制,重新確立人們對公眾評判的敬畏之心和對德福一致的信心,則是我們應(yīng)該考慮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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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文嶸
10.14180/j.cnki.1004-0544.2015.01.006
B222
A
1004-0544(2015)01-0030-05
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重大課題攻關(guān)項目(12JZD007)。
王治偉(1979-),男,河南澠池人,廈門大學哲學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