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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南北朝論體文創(chuàng)作主體論

2015-03-17 21:31楊朝蕾
關鍵詞:魏晉

楊朝蕾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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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南北朝論體文創(chuàng)作主體論

楊朝蕾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魏晉南北朝論體文創(chuàng)作主體遍及整個士族社會,參與者眾多,身份不一,背景各異,其品行才學亦有各種類型。其心理特征則主要表現(xiàn)為獨立的人格、攻擊性氣質(zhì)、開闊的格局與求異思維四個方面。魏晉南北朝論家將其人生智慧、理性思辨與藝術才華凝結為思慮精湛的論作,前代后世莫與比隆。

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主體類型;心理特征

魏晉南北朝時期,論體文之所以能夠蓬勃興起,固然與其時社會政治因素、思想文化因素及文風文體因素密切相關,但那些僅為外部因素,皆需通過創(chuàng)作主體才能起作用。本文擬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類型及其心理特征的角度,進一步探究魏晉南北朝論體文興盛的主體因素。

一、 創(chuàng)作主體之類型

(一)就其社會身份論

魏晉南北朝論家上自帝王、宗室、貴戚、大臣,下至隱士、佛徒、道士童孺。帝王如晉明帝司馬紹?!稌x書》卷七本紀載,其年方數(shù)歲即以對答“長安與日孰遠”著稱,在東宮時亦特雅愛談士,故“當時名臣自王導、庾亮、溫嶠、桓彝、阮放等咸見親待,嘗論圣人真假之意,導等不能屈”。其論雖佚,但顧名思義,應該屬于人物品藻之類。梁代三位君主均有論作傳世。蕭衍有《天象論》,蕭綱有《勸醫(yī)論》,蕭繹有《鄭眾論》、《全德志論》《論詩》。宗室如魏曹植有論數(shù)篇傳世,曹冏《六代論》是正始論壇之奇文。晉扶風王司馬駿,《晉書》卷38本傳載其“曾與荀顗論仁孝先后”。貴戚如何晏,為曹操之養(yǎng)子兼女婿,有《道德論》等傳世。由于魏晉南北朝作論之風盛行于士族社會,故凡著論者大都身居文武官職。如三國之孔融、應瑒、鐘會、嵇康、阮籍等,西晉之陸機、裴頠、顧榮、紀瞻等,東晉之謝萬、孫盛、王坦之、韓伯、伏滔、習鑿齒等,南朝之沈約、江淹、何承天等,北朝之魏收、崔浩等。隱士當以皇甫謐、周續(xù)之等為代表。佛徒更是不乏其人,如支遁、慧遠、僧肇、道恒、道琳等。道士則有葛洪、顧歡等。童孺有十二歲作《賢人論》的王修等。

(二)就其出身背景論

大致而言,魏晉南北朝論家中的帝王、宗室、貴戚、大臣均出身官宦士族,佛徒、道士多與執(zhí)政者有密切往來。但就其出身背景論,又有不同。有出身于名門望族者,如出自瑯琊臨沂的王衍、王導、王敦、王羲之,出自太原晉陽的王濟、王湛、王承、王述、王濛、王坦之,出自河東聞喜的裴徽、裴楷、裴頠、裴遐,出自潁川潁陰的荀粲、荀融、荀顗,出自潁川長社的鐘毓、鐘會,出自潁川鄢陵的庾亮,出自河內(nèi)溫縣的司馬晉室,出自陳郡陽夏的謝鯤、謝安、謝萬、謝朗,出自陳郡長平的殷浩、殷仲堪,出自吳郡吳縣的顧榮、張憑、陸機等等,他們的家世,若非累世官宦,就是歷代書香。至如嵇康、孫盛,史傳云其“早孤居貧”;韓伯“少亦貧寠”,魯褒、劉寔、習鑿齒“世為鄉(xiāng)豪”,亦非望族之后。其他如向秀、伏滔等,其父祖官階均小,雖非屬小姓,亦屬寒素。

(三)就其品行才學論

就品行言,既有任誕不羈、無視禮法者,如阮籍、胡毋輔之等;亦有雅好玄虛、不務世務者,如王弼、王衍、許詢等。既有高才薄行、輕巧機變者,如鐘會、李豐、吳質(zhì)等;亦有早年放縱、晚節(jié)乃修者,如王濛“少時放縱不羈,不為鄉(xiāng)曲所齒,晚節(jié)始克己勵行,有風流美譽,虛己應物,恕而后行,莫不敬愛焉”[1]2418;亦有達治好正、砥節(jié)礪行者,如傅嘏“既達治好正,而有清理識要”[2],王坦之“有風格,尤非時俗放蕩、不敦儒教,頗尚刑名學,著《廢莊論》”[1]1965等。

就才學觀之,魏晉南北朝論家中具文才、武功、政略者不乏其人。如《晉書》稱孫綽“少以文才垂稱,于時文士,綽為其冠”[1]1547,習鑿齒“博學洽聞,以文筆著稱,……善尺牘論議”[1]2152,伏滔“有才學,少知名……專掌國史”[1]2399,謝萬“工言論,善屬文”[1]2086,豈非以文才著稱?又如鐘會、王敦之思謀反叛逆,桓溫、桓玄北伐中原,雖未成功,豈不以武功顯赫一時?再如何晏之任魏之尚書,傅咸稱其“以選舉,內(nèi)外之眾職各得其才,粲然之美于斯可觀”[1]1328;王導之輔晉元、明、成三朝,史載其興學校、立史官、攬民心,而特贊其“朝野傾心,號為仲父”[1]1746,庾亮之為晉中書令,史云其“動由禮節(jié)”,“任法裁物”,并特稱其“閨門之內(nèi),不肅而成”[1]1915,豈非皆善于處理政事?就學術修養(yǎng)而言,魏晉南北朝論家擅長治經(jīng)、著史、作文者自不必多言,其在天文、歷法、音樂、書法、雕塑等方面亦取得令人矚目之成就。

二、創(chuàng)作主體之心理特征

(一)獨立的人格

人格是指“整體性地呈現(xiàn)于生活中的真實的自我,它包括了外在的氣質(zhì)、風度、容止、行為和內(nèi)在的哲學——美學理想、精神境界、倫理觀念,以及人生各階段與人格各層面的心靈趨向與沖突”[3]。對作家而言,人格不僅呈現(xiàn)于現(xiàn)實生活中,亦表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而“論”是一種公共空間的個人言說,更容易表現(xiàn)出論家之人格特征。

魏晉南北朝時期,士人自我意識的覺醒對其人格發(fā)展起到調(diào)節(jié)作用,“人的自覺成為魏晉思想的獨特精神,而對人格作本體建構,正是魏晉玄學的主要成就”[4]。建安時期,多個政治集團對峙,其時文士欲建功立業(yè),只能乘時而動,擇主而事。如陳琳《應譏》所言:“世治,責人以禮;世亂,則考人以功,斯各一時之宜”,“是以達人君子,必相時以立功,必揆宜以處事”。[5]在這種觀念主導下,陳琳先依何進,何進?。辉偻对B,袁紹敗;之后投曹操。顏之推稱其“陳孔璋居袁裁書,則呼曹為豺狼;在魏制檄,則目紹為蛇虺。在時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也。”[6]張溥謂之 “無異劇秦美新。文人何常,唯所用之,茂惡爾矛,夷懌相酬,固恒態(tài)也”。[7]然而,正是這種擇主而事的主動性使建安士人能夠保持獨立人格,在其時論體文中表現(xiàn)出積極進取與崇尚通脫的精神狀態(tài)。他們雖不能夠如先秦士人那樣去規(guī)范君主、以帝王師自居,卻也在力爭擺脫漢代文士的俳優(yōu)身份。高平陵之變發(fā)生后,在司馬氏集團的殘酷鎮(zhèn)壓下,天下名士減半,凡不依附者無不處于惶惶驚懼中,士人救世精神大大削弱而自救意識空前膨脹。隨著清談與玄學的興起,他們返歸內(nèi)心,“貴無輕有”、“崇本息末”,成為精神上的貴族。嵇康宣言“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聲稱“禮法豈為吾輩設耶?”他們以遺世獨立之姿態(tài)拒絕與司馬氏合作,在自滿自足、無求于外中使自己的人格精神得以升華。西晉寒素之士崛起,在對現(xiàn)實進行清醒的反思、批判與對政治、權勢的疏離中保持了自己的獨立人格。東晉、南北朝門閥世族興盛,國家意識淡薄,家族意識強化,士人更是對皇權沒有依附。

與先秦士人的獨立人格相比,魏晉南北朝士人參與政治、改造社會的“救世”使命感逐漸淡薄,關注一己心靈之寧靜的“自救”成為他們的自覺追求。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魏晉南北朝論體文體現(xiàn)出論家獨立自足的精神世界,屬于一種高度個人化的心靈言說,充滿強健的內(nèi)在生命力。作為獨立的個體,作者個性特征、生活經(jīng)歷的不同,使其文章又往往會帶上濃重的主觀色彩。

(二)攻擊性氣質(zhì)

康羅·洛倫茲在《攻擊與人性》一書中,假設在外星球上有一個絕對公正的觀察者借助放大鏡,檢視著地球上人類的行為,又假設這位觀察者是個純理性的產(chǎn)物,自己完全沒有本能沖動,也不知道一般的本能沖動,尤其是攻擊性沖動會怎么犯錯誤,于是那位觀察者面對人類歷史,可能完全迷失。只有一個共同點可權作起因,那就是“人類的天性”?!安恢v理,而且無理性可言的人類天性使得兩個種族互相競爭,雖然沒有經(jīng)濟上的需要迫使他們?nèi)绱俗??!边@種天性“誘使兩個政治團體或宗教相互激烈地攻擊對方,而且它促使亞歷山大和拿破侖犧牲數(shù)萬條生命,企圖收攬全世界在他的政治之下”;還使我們?nèi)绱肆晳T于把殺人者、攻擊者當作偉人來崇拜,“以至于大部分人不能認清人類歷史上群眾性的廝殺、斗毆行為事實上是多么的卑鄙、愚蠢和不理想”[8]。

康羅·洛倫茲著眼于人類的最有破壞性的暴行,根據(jù)他的理論邏輯,進行論辯實際上也可以看作是人類攻擊本能的一種表現(xiàn)或轉(zhuǎn)化方式,攻擊本能以言論的精神方式替代行動的物質(zhì)方式。在這種替代中,論辯者能夠獲得極大的快感,因為這種精神性攻擊的覆蓋面比具體的行為攻擊覆蓋面要大得多,它不受時空的局限,甚至可以放眼千古,橫掃六合。如借史發(fā)論,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在談古論今中獲取心靈的愉悅?!罢撧q雖是言語現(xiàn)象,但從博弈論的角度看,論辯同樣是一個博弈(game):參與人有兩個或兩個以上,他們有各自的目標:戰(zhàn)勝對方贏得勝利。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論辯方使用的策略是,尋找擊敗對方觀點的理由,以及尋找辯護自己觀點的理由。”[9]論辯博弈是“零和博弈”,是一個認知主體努力用言語改變其他認知主體的命題態(tài)度的過程。論辯領域?qū)嶋H上是各類智慧和見解相互搏殺的戰(zhàn)場,能否取勝,智慧和見解本身固然重要,但見解是否尖銳明快、是否有排他性和獨創(chuàng)性將對整個論辯產(chǎn)生決定作用。

論家需要具有攻擊性氣質(zhì),否則,即使其具備較高的修養(yǎng)、學識,也很難創(chuàng)作出杰出的論體文作品。因為攻擊性沖動能激發(fā)創(chuàng)作者的全部活力,使其在創(chuàng)作中達到生命的巔峰。嵇康的論體文中蘊含的巨大的熱情、嚴密的邏輯、透徹的分析、犀利的文風,不正是由于其內(nèi)心深處的攻擊欲望所點燃的嗎?論體文雖然不是戰(zhàn)斗的檄文,但那種鞭辟入里、針針見血的論體文佳作所具有的戰(zhàn)斗力不亞于匕首和投槍,不由人不拍案叫好。

如果從效果出發(fā),論體文創(chuàng)作者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破壞性攻擊,重在駁論;一類是建設性攻擊,重在立論。前者的貢獻在于摧毀某種傳統(tǒng),打破某種偶像和與其相應的思想上觀念上的陳規(guī)舊律,他們的論作中充滿激烈爭辯的富有論戰(zhàn)性的文字;后者則重在建設,用一種新的見解與已有的觀念抗衡,雖沒有破壞性論爭中的對抗性與劇烈沖突,但其獨特的聲音具有競爭性自立的作用。

當然,即使是優(yōu)秀的論作,其作者也會清醒地認識到自己作品的缺陷,如立論未必精當、舉例未必確切、論證未必嚴密,但倘若他這樣一味地反省,論作也許就無法完成。盡管論體文創(chuàng)作是一種理性的行為,但是十足的理性,反而會阻礙其創(chuàng)作。因此,創(chuàng)作者身上的那種攻擊性本能減少了其反省的遲疑,加劇了其義無反顧的勇氣,促成了富有論戰(zhàn)性的文字。

(三)開闊的格局

“格局”是從皮亞杰認識論中借用的概念。一個人的知覺有很大的選擇性和伸縮性,它受著某種力量指導和制約,這種制約力量就是格局。其先于具體的知覺過程而存在,指導和誘發(fā)每一次具體的知覺活動,見其所見而棄其所棄。中國古代文論中涉及格局的概念頗多,“識”、“器”、“量”、“襟抱”等術語都與此有關。相關文論有“第一等襟抱作第一等文章”(《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一丘一壑,自須其人胸次有之,但筆間那可得?”[10]“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載其性情智慧,聰明才辨以出,隨遇發(fā)生,隨生即盛”(葉燮《原詩》卷一)。胸中格局之大小,取決于兩個方面:

其一,合理的知識結構與多元文化經(jīng)驗心智。所謂合理的知識結構,就是說既掌握精深的專門知識,又有廣博的知識面。魏晉南北朝論體文創(chuàng)作者之博學多聞,見諸史籍。如嵇康“博覽無不該通”[1]1369,阮籍“博覽群籍”[1]1359,裴頠“弘雅有遠識,博學稽古,自少知名”[1]1041,不勝枚舉。從魏晉南北朝論家之著述情況,亦可見其才學淵博。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載,何晏除《道德論》外,尚有《論語集解》、《孝經(jīng)注》、《魏晉謚議》、《樂懸》、《官族傳》、《何晏集》等著作。王弼之著述亦甚豐,除《周易略例》、《老子微旨略例》《、周易大衍論》外,尚有《老子注》、《周易注》、《論語釋疑》等,儒玄并綜。

魏晉南北朝時期多元文化的交融對其時文士產(chǎn)生深遠影響,最主要的就是促使其多元文化經(jīng)驗心智的形成。不同文化之間的溝通與碰撞有助于產(chǎn)生新的理論與學說。兩晉時期,佛玄互為資用,《莊子》不僅為談玄家之口實,佛教僧徒亦以之與佛理格義、連類?!陡呱畟鳌肪硭摹扼梅搨鳌分^潛“優(yōu)游講席三十余載,或暢方等,或釋老莊”[11]156,卷五《釋道立傳》謂立“以莊老三玄,微應佛理,頗亦屬意”[11]203,卷六《釋慧遠傳》謂遠“博綜六經(jīng),尤善莊老”[11]211。而《逍遙游》開宗明義,建言生存大道,遂為玄家釋子所關注,自不為奇。東晉時期,名僧名士交往蔚然成風,支遁是當時名流所推崇的玄學大師,不僅在般若學義理上更切近大乘精髓,而且游心莊、老,于玄學別有建樹,加之風神超邁,抗跡塵表,“識清體順,而不對于物。玄道沖濟,與神情同任”[11]163,所以在當時極具影響?!妒勒f新語·文學》載:“《莊子·逍遙篇》,舊是難處,諸名賢所可鉆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馬寺中,將馮太常共語,因及《逍遙》。支卓然標新理于二家之表,立異義于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12]119《高僧傳·支遁傳》謂支遁又與王羲之論《逍遙游》,“作數(shù)千言,標揭新理,才藻驚絕”,曾“注《逍遙篇》,群儒舊學,莫不嘆服”。可見支遁究心“逍遙”,且確有新見?!妒勒f新語》劉孝標注引支遁《逍遙論》曰:

至人乘天正而高興,游無窮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此所以為逍遙也。若夫有欲,當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猶饑者一飽,渴者一盈,豈忘烝嘗于糗糧,絕觴爵于醪醴哉?茍非至足,豈所以逍遙乎?[12]120

支遁作為高僧名士雙位一體的人格建構,決定其“逍遙”新理潛在地融合著一種般若品格。支遁《大小品對比要抄序》論“至人”云:“夫至人也;覽通群妙,凝神玄冥,靈虛響應,感通無方。建同德以接化,設玄教以悟神,述往跡以搜滯,演成規(guī)以啟源?!庇衷疲骸俺缡サ錇槭儡?,則夫體道盡神者,不可詰之以言教;游無蹈虛者,不可求之于形器。是以至人于物,遂通而已?!盵13]此處“至人”是佛學意義上的得道者,與其所論玄學“至人”在精神意向上是完全一致的。般若佛學與玄學的融合,自然賦予《逍遙論》以新的內(nèi)涵。如此,“神理所通,玄拔獨悟”[11]161,“當時名勝,咸味其音旨”[12]121也就不難理解了。由此可見,多元文化經(jīng)驗心智的形成對論體文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意義。

其二,創(chuàng)作者所處時代先進的觀念和學術思潮對其產(chǎn)生的影響。 優(yōu)秀的論體文創(chuàng)作者不僅要具備廣博的學識,還要能融化時代所給予的全部精神營養(yǎng)。某一時代的先進學術思潮和新觀念是人類精神文明突進的表征,它們的出現(xiàn),使人們能夠突破原有的視界,進入新的未知領域。面對新的學術思潮,論體文創(chuàng)作者必然要檢視其已有的思想,調(diào)整其學識結構,補充新的思想和材料,重塑其格局。阮籍《樂論》系早期作品,其思想以儒家為宗,主張以“樂”感化人的心靈,達到風俗齊一的社會效果,未跳出儒家論樂之窠臼。在他生活后期,目睹司馬氏打著名教的幌子行篡權之實后,認清“禮法之士都以勸進為忠,禪讓為禮,攀鱗附翼為智”[14]的丑惡嘴臉。其《達莊論》以恢誕調(diào)侃的方式,“敘無為之貴”[1]1361,表現(xiàn)了道家批判現(xiàn)實、抒發(fā)憤懣之特征。阮籍論體文前后思想內(nèi)容與行文風格所發(fā)生的變化,正是其自覺接受社會思潮影響的結果。東晉毗曇學盛行,高僧慧遠作論顯然受其影響①,僧肇之論則受到大乘空宗思想的沾溉②,二者之論堪稱中印文化交融下結出的論體奇葩。

當我們把“論”看成是人類主要精神活動的產(chǎn)物時,其最根本的要求就是看其能否開拓和豐富人類的精神生活。錢穆指出:“故中國文學之成家,不僅在其文學之技巧與風格,而更要者,在此作家個人之生活陶冶與心情感映。作家不因其作品而偉大,乃是作品因于此作家而崇高也?!庇终f:“欲成一理想的文學家,則必具備有一種對人生真理之探求與實踐之最高心情與最高修養(yǎng)。抑不僅于此而已,欲成為一理想的大文學家,則必于生活陶冶與人格修養(yǎng)上,有終始一致,前后一貫,珠聯(lián)璧合,無懈可擊,無疵可指之一境,然后乃始得成為一大家。”[15]魏晉南北朝優(yōu)秀的論家正是以其淵博之學識創(chuàng)作出精彩之論作,提升自我之人生境界,拓展接受者之精神生活。

(四)求異思維

魏晉南北朝優(yōu)秀論家除了具備上述幾種心理特征外,其思維方式則以求異為特征。所謂求異思維,是指“從已知信息中沿多條方向推測、探索、想象、假設、構思,然后產(chǎn)生出不同于傳統(tǒng)思路的新信息”[16]。求異思維是人類思維活動的高級形式。美國心理學家吉爾福特指出,創(chuàng)造性求異思維有三種特性:多端性,獨特性和變通性。多端性是就其廣度而言,獨特性是就其深度而言,變通性是就其靈活度而言,三者息息相關。求異思維的核心本質(zhì)是創(chuàng)造,其特有品質(zhì)是變革變化、求異求新。魏晉南北朝論家的求異思維主要體現(xiàn)在:

1.質(zhì)疑舊說。人的思維往往具有惰性,很多學說流傳久遠而成不刊之論,就是因為“習慣成自然”,思維定式使人們認為理所應當。求異思維就要超越這種惰性,質(zhì)疑舊說,提出新見。如夏侯玄《樂毅論》開篇即云:“世人多以樂毅不時拔莒、即墨為劣,是以敘而論之”,明確其觀點與世人不同,是一篇翻案文章。嵇康《聲無哀樂論》以振聾發(fā)聵之音,打破了儒家“治世之音安以樂,亡國之音哀以思”的觀點?!豆懿陶摗窞槭芳蚁蛞浴皟茨妗彼康墓?、蔡翻案,表現(xiàn)了嵇康的過人膽識。習鑿齒之《晉承漢統(tǒng)論》一反作為蜀漢舊臣的陳壽在《三國志》中堅持的以魏為正統(tǒng)的觀點,提出晉承漢統(tǒng)之新見。

2.批判俗見。社會上針對某一問題往往會有一些流行的看法,代表的是時人的普遍觀點,雖然有其合理性,但也不能排除從眾跟風心理導致的盲目信崇,從而失去理性審視與反思。求異思維就要打破這種亦步亦趨、人云亦云,揭示出其不合理之處,提出自己的見解。曹植《辨道論》批判其時社會流行的修道成仙之說,直接指出神仙之書、道家之言所講傅說上為辰尾宿等數(shù)種說法,“其為虛妄甚矣哉”。對“師心獨見,鋒穎精密”的重視使魏晉南北朝論體文新見迭出,翻案之風蓬勃興起,表現(xiàn)了其時文士對約定俗成的常識的質(zhì)疑與對被奉為經(jīng)典的言論的批判。在老莊之學風靡東晉士林時,孫盛作《老聃非大賢論》,持老聃非賢、亦非大賢之觀點,認為“老子之作,與圣教同者,是代大匠斫駢拇咬指之喻;其詭乎圣教者,是遠救世之宜,違明道若昧之義也”;王坦之作《廢莊論》,將批判的矛頭指向《莊子》,認為“莊子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魯酒薄而邯鄲圍,莊生作而風俗頹”。面對帝王有無上權威的世俗觀念,慧遠作《沙門不敬王者論》,在中國佛學史上第一次理直氣壯、義正辭嚴地宣告沙門不應禮敬王者,并將這一問題提升至關系佛教存亡的高度。

3.超越常念。社會在進步,觀念在更新,世人卻往往囿于常念,缺乏創(chuàng)新。求異思維要超越這種常念,指出其不合時宜處。嵇康在《養(yǎng)生論》中就世人在認識事物中存在的問題加以批評,指出“馳騁常人之域,故有一切之壽,仰觀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證,以同自慰,謂天地之理,盡此而已矣??v聞養(yǎng)生之事,則斷以己見,謂之不然”[17]。也就是說,世人往往因完全信奉常論,并以此作為推斷事物的唯一依據(jù),因此阻礙了對至理的接受。

4.建構新論。以上三種都是先破后立,還有一種就是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直接建構新論。魏晉南北朝時期頗多具有原創(chuàng)思想的哲學大家,他們在論作中提出新的學說。如何晏提出了“以無為本”的哲學命題,進行了有無之辨與理想人格之辨,大體勾勒出貴無論的思想輪廓。嵇康、王弼、裴頠等人以標新立異的精神、離經(jīng)叛道的勇氣,打破固有之見解,獨創(chuàng)新見,創(chuàng)造了屬于自己的輝煌。

注釋:

①參閱拙作:《簡論毗曇學對慧遠論體文之影響》,《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社版)》,2012年第2期。

①參閱拙作:《<肇論>的論證藝術與語言風格》,《重慶文理學院學報(社科版)》,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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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文 俊]

2015-01-14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魏晉南北朝論體文研究” (批準號:13YJC751067)、貴州省教育廳高校人文社科基金項目“先唐論史”(批準號:12ZC070)的階段性成果。

楊朝蕾(1977—),女,山東青島人,博士,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詩文研究。

I207.2

A

1009-1513(2015)02-004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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