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希
(天津外國語大學 比較文學研究所,天津 300204)
?
與謝蕪村的俳句、繪畫藝術與中國文化*
張曉希
(天津外國語大學 比較文學研究所,天津 300204)
與謝蕪村是日本江戶時代著名俳句詩人與文人畫之大成者,精深的中國文學和藝術修養(yǎng),使其俳句既有“含蓄蘊藉”、“韻外之致”的中國古代詩學特征,還充滿了“詩情畫意”。其文人畫多以中國古代人物和山水為題材,講究筆墨之趣,脫略形似,重視神韻和意境的營造,尤其在模仿、吸收和借鑒中國詩歌與文人畫精髓的基礎上,與謝蕪村將俳句與繪畫合二為一,互為表里,構筑了其獨特的藝術世界。
與謝蕪村;漢詩文;俳句;文人畫;詩畫合一
俳句是日本傳統(tǒng)的詩歌形式,古稱俳諧。江戶時代(1603—1868),“俳諧連歌”的“發(fā)句”(首句)作為一種詩體逐漸從“俳諧連歌”中獨立出來,明治時代(1868—1912)俳諧經(jīng)過革新運動后始稱俳句。俳句只有5·7·5十七個音節(jié),被稱為世界上最短的定型詩。它也有一定之規(guī),既有表示季節(jié)的“季語”,也有表示中頓、感嘆等功能的“切字”,內(nèi)容詼諧幽默與高雅相結(jié)合,是文學性與通俗性融為一體的大眾詩歌形式。由于其詩形短小,承載形式非常有限,因此俳句的創(chuàng)作要求手法凝練,以最簡約、含蓄、暗示性的語言表達出最豐富的情感意蘊。
江戶時代曾出現(xiàn)過三位俳壇巨匠,雖風格迥異,但代表了日本俳句史上最高水平。一是被譽為“俳圣”的松尾芭蕉(1644-1694),其將禪道意境與漢詩神韻、和歌、連歌理念融為一體,表現(xiàn)形式平易清淡,但文學精神高邁幽深,開拓出俳句新的文藝境地。二是畫家出身的與謝蕪村(1716-1783),他將中國畫論中的離俗方法用于俳句,充分汲取漢詩文的養(yǎng)分,其俳句追求“象外之旨、韻外之致”,具有清新浪漫的色彩,形成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意境。三是小林一茶(1763-1828),艱苦的生活和不幸的經(jīng)歷使一茶的俳句更多關注社會,同情弱者,幽默諷刺,個性鮮明。三人的俳句創(chuàng)作均受到中國文學的影響,而“真正得漢詩之真髓者,……近世蕪村之俳句也”[1](P46)。
與謝蕪村本姓谷口,名信章,號宰鳥、夜半亭(二世)、春星、謝寅等,后改姓與謝。生于攝津國東成郡毛馬村(今大阪市都島區(qū)毛馬町)的鄉(xiāng)民家庭。12歲時赴京都師從夜半亭宋阿學繪畫、習俳句,20歲前后隨師移至江戶(今東京)繼續(xù)學習。師宋阿離世后,蕪村離開江戶,追蹤松尾芭蕉的足跡游歷關東地區(qū)十年之久。這期間蕪村在普及俳句的同時,開始詩人兼畫家的藝術創(chuàng)作生活。當時,江戶盛行古文辭學派思想,提倡追蹤孔孟經(jīng)典,鉆研先秦儒學,主張摹擬先秦隋唐詩文。蕪村引用清代《芥子園畫傳》論畫十八則的“多讀書則書卷之氣上升、世俗之氣下降矣”的去俗論觀點,認為俳句創(chuàng)作應博取漢學、汲納中國詩集典籍精神,他提出的“離俗論”為俳壇擺脫芭蕉去世后的卑俗風氣,迎來俳句史上的“中興時代”做出了重要貢獻。
蕪村的中國漢詩文造詣頗深,這一點從《蕪村全集第一卷 發(fā)句》(日本講談社 1992)(以下略稱《全集》)中也可窺其一斑?!度分惺珍浭彺遒骄?000余首,涉及中國社會、歷史、文學、文化等方面的俳句達400余首,約占《全集》的20%。其中包括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阮籍、謝靈運、王昌齡、孟浩然、張九齡、賈島、王勃、李涉、元稹、張籍、歐陽修、王安石、司馬遷、嵇康、陸機、戴叔倫、林和靖等中國古代詩人、文學家;孔子、莊子、列子、司馬遷等思想家、史學家;還有黃帝、倉頡、桀溺、子期、伯牙、楚懷王、范蠡、秦始皇、漢高祖、魏文帝、唐玄宗、韓信、張良、蘇武、柳下惠、司馬相如、諸葛孔明等各類歷史人物。涉及的文學作品包括《詩經(jīng)》、《離騷》、《古詩源》、《玉臺新詠》、《文選》、《樂府詩》、《陶淵明集》、《李太白詩集》、《長恨歌》、《杜少陵詩集》、《東坡先生詩集》、《寒山詩》、《唐詩紀事》、《唐詩選》、《三體詩》、《后赤壁賦》、《秋聲賦》、《詩人玉屑》等;也有《論語》、《莊子》、《逍遙游》、《孔子家語》、《淮南子》、《五燈會元》等儒家、道家、佛家經(jīng)典;《事文類聚》、《淵钅監(jiān)類函》等類書;《史記》、《晉書》等史書;《西京雜記》、《世說新語》、《三齊略記》、《述異記》、《列仙傳》、《三國志演義》、《南柯記》、《書言故事》、《芥子園畫傳》等筆記、筆記小說、故事、戲劇、畫傳等。俳句中還涉及了許多歷史典故,如投醪勞師、子猷尋戴、西施捧心、折楊柳、黃粱夢、子房取履、莊周夢蝶、車胤聚螢、巫山云雨、荊軻刺秦王、莊子鼓盆、漂母進食、阮籍青眼、戴逵破琴、孫康映雪、賈誼忌服鳥、文君當壚、范蠡泛湖、君平賣卜、墨子悲絲、梅妻鶴子、琴心相挑等,涉獵的領域十分廣泛。蕪村將這些素材巧妙地運用于俳句中,使其俳句呈現(xiàn)出多重意境。如:
易水に 蔥流るる 寒さ哉 (風蕭水流急 蔥漂易水寒)
該句原指不知誰洗的大蔥,在寒冷的河面順水飄流,蔥白時沉時浮,不知流向何處,風吹水寒。這里作者用了“易水”一詞。易水,河流名,在河北省西部,源出易縣境,荊軻入秦刺秦王,燕太子丹餞別于此。俳句的場景從日本轉(zhuǎn)向了二千余年前中國古代發(fā)生的荊軻刺秦王的悲壯故事背景中,“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眼前這冰冷的河水中,蔥白的顏色和在易水邊為英雄送行的人們白衣素冠的顏色重疊在一起,使人愈發(fā)感到徹骨之寒。
沓おとす 音のみ雨の 椿哉 (圯橋墮履聲 春雨山茶花)
這是蕪村明和七年(1770)五十五歲時所吟俳句,題為“嘆息此人去、蕭條涂泗空”,引自李白的懷古之作《經(jīng)下邳圯橋懷張子房》中的詩句。李白在詩中頌揚了張良的智勇豪俠,嘆息張良一去,此地再無此般杰出人物,只見泗水空流,作者曲筆自抒抱負。在俳句前半出現(xiàn)的“圯橋墮履聲”指漢初張良年輕時,有一次經(jīng)下邳圯橋為黃石公拾履而得兵法的故事,而俳句的后半筆鋒轉(zhuǎn)到春雨中綻放的山茶花,厚厚的綠葉、鮮麗的紅花上綴滿了晶瑩的雨珠,溢出暗香,周圍寂靜無聲,偶爾傳來吧嗒一聲響,這究竟是黃石公想試探張良將履擲下橋的聲音,還是裹著雨水的山茶花瓣落地的聲音呢?蕪村用漢與和、虛與實、遠與近、靜與動的對比、互襯以及顏色的搭配,呈現(xiàn)出一幅形象鮮明、意境深遠的優(yōu)美畫卷。
據(jù)該俳句注釋,張良“圯橋墮履”的故事引自《蒙求·子房取履》。[2](P163)《全集》中涉及《蒙求》、《古文真寶》、《聯(lián)珠詩格》、《唐詩選》等中國古代蒙學讀物的俳句多達100余首,出現(xiàn)頻率非常之高,很值得關注。蒙學讀物傳到日本后受到文人的高度重視,幾乎可以與一些經(jīng)典作品相媲美?!睹汕蟆吩谌毡酒桨矔r代便廣為流行,曾與白居易的《新樂府》齊名,影響廣泛,遍及多種文學形式。[3](P258)《三體詩》、《古文真寶》等曾一度在國內(nèi)失傳,賴朝鮮、日本翻刻本方知原貌。韓國現(xiàn)存朝鮮時代《古文真寶》的刊本便有五十三種,[4](P83)日本中世的五山文學時代出現(xiàn)了大量的《三體詩》和《古文真寶》的翻刻本、手抄本和注釋本,五山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五山禪僧將其視為學習、創(chuàng)作漢詩文的首選入門書。由于其淺顯易懂,對于異文化語境的文人來說更容易跨越語言和文化障礙,從中找到豐富的普遍價值,因此在日本歷代的各類文學形式中均可看到蒙學讀物的影響。
蕪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常從中國古典文學中汲取營養(yǎng),將中國文學的神韻浸透于俳句幽玄含蓄之中,并加以融會貫通,然后通過畫家特有的語言,使其產(chǎn)生詩中有畫的寫意效果。
白梅や 墨芳しき 鴻臚館 (鴻臚館 白梅翰墨香)
“鴻臚館”一詞來自于中國古代官署名“鴻臚寺”。北齊始設,后代延續(xù)設置,南宋、金、元不設,明清又復設?!巴饫舫P,諸蕃入貢,與夫百官使臣之復命、謝恩,若見若辭者,並鴻臚引奏。”[5] (P1802)主要職掌四夷朝貢、宴勞、給賜、送迎等事。鴻臚館是日本律令制時代(7世紀-10世紀)設于京都、大阪和福岡三地接待外國使節(jié)的設施。俳句中描寫的是早春時節(jié),鴻臚館庭院中盛開著清香的白梅,國外來使的房間中飄著淡淡的墨香。梅花是高潔的象征,自古以來中日兩國文人墨客對其深愛有加。該句在梅香與墨香、“白梅”的“白”和“墨”的“黑”的對比中,生動地表現(xiàn)出在梅花盛開的早春季節(jié),鴻臚館里唐朝使節(jié)與平安貴族文人一起吟詩作畫的優(yōu)雅場面。作者從嗅覺、視覺的角度調(diào)動了讀者的想象空間,喚起了讀者的聯(lián)想,運用繪畫語言轉(zhuǎn)述了詩歌精神,從而營造出獨特的俳句意境。
菜の花や 月は東 日は西 (菜花黃黃 東西托起日月)
夕陽將要落入西山,銀白色的月亮掛在東山上,這與李白的“日西月復東”和陶淵明描寫的“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景致如出一轍。蕪村巧妙地在日月中間加入了一望無垠的黃色菜花田,宛如一幅靜止的寫生畫,但同時也具有太陽緩緩西沉,月亮漸漸升起的視覺移動效果。黃色的菜花和綠色的葉、莖,晚霞余暉與淡淡的月光,精致的構圖、豐富的色彩與光線的搭配,蕪村以獨有的畫家意識,運用多種手法將意象進行合理組合,給其俳句注入了新鮮的元素,使其具有明快淡雅、強烈鮮明的繪畫印象。
文人畫是日本江戶時代最重要的畫派之一,其形成和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明末清初渡日商人、畫家以及黃檗宗僧侶的文化交流活動。如清初商人兼畫家尹孚九多次到長崎,除經(jīng)商外,還傳授南宋以來的中國文人畫;1731年清代寫實主義畫家沈南蘋渡日,開辟了日本寫生畫之風;中國高僧隱元隆琦及其弟子將中國的黃檗宗傳到了日本,其中很多人擅長繪畫,如明末清初渡日的獨立性易和尚留下了被視為日本文人畫先驅(qū)的水墨畫作品,逸然性融和尚還創(chuàng)立繪畫學派,被稱為長崎漢畫之祖。黃檗宗僧侶所具備的文人素養(yǎng)和文人畫講究筆墨情趣、脫落形似、強調(diào)神韻的特點契合了江戶文人對理想生活和審美需求,文人畫制作很快從寺院蔓延到社會,在江戶一流文人、漢學家中間興起了習作文人畫之風,而真正確立日本文人畫風的文人畫之大成者便是與謝蕪村。
(一)畫詩一體、和漢交融
江戶時代,《八種畫譜》、《芥子園畫傳》等多種明清畫譜由中國貿(mào)易商船帶到日本,并多次被翻刻、翻譯和注釋,為日本文人畫家?guī)煼ㄖ袊嬏峁┝吮憷?,直接促進了日本文人畫的形成和發(fā)展。蕪村自幼好畫,以古今名書畫為師,一直致力于臨摹中國文人畫大師的作品。1742年,師宋阿去世后,蕪村離開江戶,游歷關東各地,開始了為期十年的追求文人畫藝術之旅,初期曾臨摹過《文徵明寫八勝圖》,被譽為“詩畫皆盡得明代之妙”,這是其后來成為文人畫大家的出發(fā)點。[6](P12)1757年,蕪村結(jié)束了長期漂泊的生活回到京都,繼續(xù)臨摹清初畫家沈南蘋的畫風,完成數(shù)幅《野馬圖》,圖中馬的位置和姿態(tài)稍有些變化,但描繪的風景與原畫相同?!榜R擬南蘋人用自家”的主張印證了蕪村想從傳統(tǒng)中國繪畫中構筑屬于自己的藝術世界。
蕪村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文人畫,良好的漢學修養(yǎng)使蕪村的繪畫題材多取自于中國的山水人物?!妒彺迦?第六卷》《繪畫 遺墨》(講談社 1999年8月)中所收700余幅畫,大部分題材涉及山水風景、人物、花鳥、動植物等,其中約95%與中國古代歷史人物、自然風景、文學作品相關。如《醉李白圖》、《桃園結(jié)義圖》、《陶淵明圖》、《寒山拾得圖》、《東坡寶山晝眠圖》、《司馬溫公圖》、《劉長卿待李穆圖》、《飲中八仙圖》、《草廬三顧·蕭何追韓信圖》、《孔子杏壇圖》、《重陽登高圖》、《武陵桃園圖》、《蘭亭曲水圖》、《虎溪三笑圖》、《黃石公·王猛圖》、《文天祥像》、《羊太傅圖》、《五柳先生圖》、《莊周蝴蝶圖》、《蓬萊群仙圖》、《郭子儀圖》、《王子猷訪戴安道圖》、《四季山水圖》、《西湖圖》、《蜀棧道圖》、《四皓歸山圖》、《赤壁圖》、《后赤壁賦·歸去來辭圖》、《春夜桃李園圖》等。蕪村與池大雅于1771年合作完成的著名相同主題繪畫《十便十宜帖》便是以明末清初的文人李漁贊美伊園山莊、抒寫隱逸情懷而作的《伊園十便》、《伊園十二宜》詩為主題,其中,蕪村所繪的《十宜帖》以宜春、宜夏、宜秋、宜冬、宜曉、宜晚、宜晴、宜風、宜陰、宜雨等自然現(xiàn)象為主要內(nèi)容,并在畫中配以李漁的原詩,詩畫融為一體,將自然界的各種細微變化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1766年,蕪村摹仿明代萬歷年間版畫精品之作《八種畫譜》中的《古今畫譜》十六,完成了《柳溪騎渡圖》。圖中展現(xiàn)了寬寬的水面,前景是兩株柳樹,不長的柳枝隨風搖曳,后景是掩映在樹叢中的河岸。畫面中央馬夫牽著馬,一位從對岸過來的老者正騎著馬過河,馬上的老者袒胸露肩,不拘裝束,悠然自得地沐浴著春風。蕪村去掉了《古今畫譜》中挑著行李和琴以及背著孩子過河的人物,將馬上的高士換成特寫的老者,對其衣著、神態(tài)進行了加工,攝取印象最深的形象加以突出表現(xiàn),使畫中人物生動有趣,又符合畫的主題。這幅畫的題贊為:“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詩畫互補、相得益彰。
題畫詩源于唐代,清喬億在《劍溪說詩》卷下說:“題畫詩,三唐間見,入宋寖多,要惟老杜橫絕古今?!碑嬌项}詩,詩則成為畫的有機成分,可再現(xiàn)畫的意境,進而豐富畫境,同時詩又被畫化,這樣便有了畫中有詩情,詩中有畫意的完美呈現(xiàn),故而受到歷代文人畫家的青睞,蕪村畫中的題詩多是從漢詩中摘錄的詩句或同時代的其他畫家所題贊的漢詩。
蕪村攝取中國南宋“詩畫一體、脫俗高踏”的精神,把繪畫準確的構成和生動的表現(xiàn)力運用到其創(chuàng)作的俳句中。雖不及中國文人畫沉厚、缺少繁雜構圖、深密景色,隨性揮灑的水墨寫意畫較多,但在風格上同中國的文人畫有異曲同工之處。中國文人畫的結(jié)構、漢詩的意境、日本式的情感和獨有的俳趣等諸多要素共同構成了他獨特的詩畫世界。
(二)俳畫:日本獨特風格的文人畫
俳畫又稱“俳諧草畫”,是將俳句融入于繪畫,增加俳諧趣味的寫意淡彩畫或水墨畫,是具有日本獨特風格的文人畫。俳畫質(zhì)樸親切,運筆減放,恰如兒戲。它反映民眾生活,將日本文化的崇減、尚小以及鄉(xiāng)土情趣完美地表現(xiàn)了出來,體現(xiàn)了日本文人吟詠風物之美,喜愛自然的審美情趣。與謝蕪村晚年時俳句與文人畫皆達到了圓熟之境,完成了獨具一格的文人畫風,其中充滿生活趣味的俳畫也越來越多,水平所達高度,后世無出其右者,他給弟子幾董的信中也曾自負地說“俳諧之草畫,凡海內(nèi)無比肩者”。
蕪村俳畫的題材豐富多樣,既有日本文學作品傳說中的妖怪系列、歷史人物,也有日本固有的山水、花鳥、風景、習俗,并喜歡以日常生活的小事入畫,如扇、傘、筆、燈籠、牛車、草屐等,質(zhì)樸、平常、溫暖,表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和諧情趣。畫面形式有詩畫軸、團扇、折扇、屏風、障子等,自題俳句畫贊居多。蕪村的俳畫繼承了中國水墨畫“不似之似”的意象特征,把創(chuàng)作精神歸于自然之中,畫面之筆墨簡而淡、寄托物象、景物清新生動,充滿生活趣味,其俳畫有一種隨意、偶然而得的趣味。受中國文人畫思想的影響,追求“拙”,即“稚拙性”,與俳句、俳文相映成“諧趣”。如題為《四五人》(《蕪村全集 第六卷》《繪畫 遺墨》 55)的扇面畫就以極為洗練的用筆勾勒出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的祭祀活動——盂蘭盆舞的場面。畫中線條簡單,人物形象夸張,景物形狀生動,并配上草書體假名的俳句題贊:“四五人に 月落ちかかる おどり哉”(鳴鼓盆舞起 月影四五人)。夜已深,四五個舞者還在盡情地跳著盂蘭盆舞,似乎絲毫沒察覺眾人已散,月光下舞者們身影時長時短,不斷變化。水墨淡彩,寥寥數(shù)筆,灑脫自由、不拘一格,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畫與詩達到了共同的意境,將日本夏日獨有的風景詩描繪得富有俳趣和詩意。俳畫是蕪村晚年的一大成就,標志著其抒情風格的成熟。代表其最高水平的作品是其晚年完成的《奧州小路》畫卷和《奧州小路》屏風系列(《蕪村全集 第六卷》《繪畫 遺墨》 78·80·84·85)?!秺W州小路》是松尾芭蕉五部俳諧紀行文中最后一部,文與俳句渾然一體,高雅中透著閑寂、枯淡的韻味,為芭蕉的代表作。蕪村以書入畫,在芭蕉俳文余白處插入圖畫,注重俳文假名線條的粗細、剛?cè)?、斷續(xù)、輕重變化,文字不拘一格,整個作品新穎別致,充滿了俳趣。蕪村完成多幅以芭蕉紀行文為題材的俳畫,僅芭蕉像就有十余幅,表現(xiàn)出其一生對芭蕉的敬仰和繼承、發(fā)揚芭蕉俳諧精神的信念。
蕪村學習中國畫南北二宗、南蘋派寫生畫,發(fā)掘和傳播了中國文人畫體系的簡筆畫一脈,敏銳的自然觀察、不拘泥于“形似”,不模擬自然美,而是著力于內(nèi)在的神韻把握和主體的精神表達,擺脫時空觀念的限制,用多種創(chuàng)作方法構建了俳、畫如一的藝術空間。
日本社會受中國文化影響歷史已久,日本文化在其自身發(fā)展過程中,吸收了大量的中國古代文化,豐富了自身文化內(nèi)涵,但本土文化并沒有被同化,而是在汲取其他民族優(yōu)秀文化中走向融合,并在融合中獲得新質(zhì),構成新的文化藝術形態(tài),在傳統(tǒng)文化根基上形成了包容并蓄的獨特文化。與謝蕪村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就是中日兩國文化交流的縮影。自古以來,日本文人對中國文學、文化由敬仰內(nèi)化為自身的學問,詩人兼畫家的與謝蕪村有著深厚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在其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將俳句與文人畫的技巧和手法互相借鑒,打破詩與畫的界限,使俳句與繪畫不但在形式上,而且在精神上融為一體,使兩者相得益彰、珠聯(lián)璧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藝術風格。這些作品無疑體現(xiàn)了兩種文化、兩種思維方式的融合,這種文學和藝術共存的新文化,產(chǎn)生于文化交流的過程中,同時說明任何一種文化從來就不是恒定的,不同文化經(jīng)過沖突和融合后,一種文化在異域以另一種形式延續(xù)和發(fā)展,并催生出更為豐富多樣、更為絢爛多彩的文化成果。
[1] 荻原朔太郎.郷愁の詩人與謝蕪村[M].東京:巖波書店,1992.
[2] 尾形仂·森田蘭.蕪村全集第一巻·発句[M].東京:講談社,1992.
[3] 王曉平.東亞文學經(jīng)典的對話與重讀[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
[4] 張伯偉.選本與域外漢文學 [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2,(4):81-89.
[5] [清]張廷玉.明史(卷七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1974.
[6] 王巖.與謝蕪村の日中比較文學的研究[M].大阪:和泉書院,2006.
Haiku and Painting Art of Yosa Buson
ZHANG Xiao-xi
(Institut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Tianjin Foreign Study University,Tianjin 300204,China)
Yosa Buson was a famous Haiku poet of the Edo period, and he also made great artistic accomplishments on literati painting. Buson’s Haiku carries simplicity and far-sight, connotation and association of ideas, which ar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ancient poetry. Moreover, his Haiku is filled with idyllic conceptions of painting by virtue of his high attainment o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artistic culture. Buson’s Literati painting draws materials mostly from ancient Chinese people and landscape, which devotes particular care to his subjective feelings and cultivation and the idea of abstract. On the basis of imitation, absorption and digestion of the essence of Chinese poetry and Literati painting art, Buson combines Haiku with painting. The combination and reciprocal relationship of Haiku and painting create a distinctive artistic world of Buson’s.
Yosa Buson;Chinese poetry and prose;Haiku;literati painting;combination of poem and painting
2014-11-2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9BWW003)
張曉希(1957—),女,遼寧大連人,天津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日本古典文學,中日比較文學.
I106.2
A
1008—1763(2015)02—008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