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偉嘉
1
這一爿樹蔭晃著他的眼。他拿出了那本海涯達爾的《孤筏重洋》,又不得不把它放好。陽光柔和,迷離,恰如記憶中的美人,讓人不知所措地別過頭去。他覺得自己心里也有這樣一個人,從小便有,那是他通過十三年的生活逐漸悟出的。只是,和常人一樣,他看不清那美人的臉龐。這樣的美人總是模糊的,隱藏在氤氳的霧氣之中,那記憶之霧——總是未加整理的,像是一個男孩的房間。最近,他感到那美人的圖像有點奇怪。在睡夢中他經(jīng)常驚醒,從一陣竊竊私語中被打斷,同時感到自己的內(nèi)褲潮濕一片。一種未知的幸福剛剛消逝,腦中曾經(jīng)清晰的圖像也褪色、消逝。那個人剛剛在和我說話,他想。事實上,她靠得很近,聲音優(yōu)雅、寧靜,好像是在他耳邊吹氣一樣。當(dāng)然,這只是他事后的感受,未免有些失真。
他覺得好久沒有做夢了;或者說,他很少記住那些夢。他曾經(jīng)試過在醒來后寫下那些夢中的對話,或者描述那些夢里的場景,但這些都不成功。在他奮筆疾書的時候,那些夢境便已消逝;當(dāng)他試圖通過自己的敘述回到那不可知的世界,卻發(fā)現(xiàn)自己寫下的不過是一團毫無邏輯的囈語。難道這就是夢?不,問題一定出在敘述上。他覺得自己的敘述還不夠深刻,描寫還不夠準(zhǔn)確,這些——毫無疑問,將使回憶變得困難。在那些天里,他每次睡前都會在書桌上放一支鉛筆,一本打開的筆記本。他認(rèn)為自己最終能夠記錄下一個真實的夢——當(dāng)然,速度要快。
嘗試了幾次后,他徹底失去了信心。這太難了。夢境在醒來后便煙消云散,其被遺忘的速度要比記英語單詞快得多。他開始懷疑到底能不能記住一個夢:誠然,夢在大腦里構(gòu)思,發(fā)生,它是人類想象力的結(jié)晶;但另一方面,它來去自如,并非由主觀思維產(chǎn)生。要不,如何解釋在醒來之后,它便褪色得像是另一個人的不堪往事?
的確,這件事對于他來說是太難了。他今年才十三歲,既沒上過一節(jié)初級心理課,更沒有關(guān)于哲學(xué)的研究與思考。但這個想法已經(jīng)在他心中生根發(fā)芽,弄得他直癢癢。是的,很多科學(xué)成果不都來自于一個少年的異想天開嗎?不論是牛頓、伽利略,還是其他的什么人。他相信這點,這給他信心,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已經(jīng)有了好幾個想法或者說問題,都是他的父母回答不出的。仔細(xì)想想,他可以把這些問題帶到高中,或者大學(xué);或許還將成為他的專業(yè),成為他博士論文的主題。不過,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樣的職業(yè)。他覺得男人應(yīng)該當(dāng)一個消防員,或者宇航員。這些職業(yè)很帥,而且會受到別人的敬仰。
每當(dāng)他在餐桌上鄭重其事地提出這些問題,或者暢想著自己的未來職業(yè),他的母親總會欣喜地、用一種夸張的語調(diào)鼓勵他。她的眼里流露出幸福的光芒,讓他有些不好意思。而父親總是說:“這是個好主意?!蓖瑫r露出一種穩(wěn)重的笑容。別以為這是父親對兒子理想的認(rèn)可。他覺得這是一種有距離的笑。你很好,但請離我遠點。
或許所有儀式都是這樣。是的,不得不把晚飯稱作儀式,因為它有著儀式的所有特點:繁復(fù)、莊嚴(yán)、肅穆、不合時宜的冷笑話。他覺得他很難隱藏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吃飯時總是悶悶不樂,把氣氛什么的拋在腦后?;蛟S父母早已適應(yīng)了沉默;他們拿刀叉的動作那么熟練,像是訓(xùn)練有素的大兵。
2
他坐在臺階上,書放在一邊。這是唯一不會被人打擾的地方,他想。他的學(xué)校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個圖書館、一座假山、一個池塘——從不換水。池塘里的死魚幾天前被撈走了,現(xiàn)在只有一些垃圾袋。本來就已很少的娛樂活動如今少了一樣,不過,也無所謂。他還有另一條路,連接著教室與圖書館,喧鬧與安靜。當(dāng)然,前提是圖書管理員不在。他和那個管理員非常不對付,因為他討厭她。那個女人大腹便便,眼珠泛黃,還帶著一副金框的眼鏡。他覺得她是希臘神話里的美杜沙,當(dāng)然,除了她的魅力。她們的共通之處是能夠讓你石化,逼著你去逃避。
他還有一些朋友,雖然他一直認(rèn)為那只是泛泛之交。他們是挺有意思的人:王明會在上課時開老師的玩笑;李冰會竭力尋找課文和同學(xué)之間的聯(lián)系,比如那篇講一個智障少年的文章,被他影射成班上某后進學(xué)生的自傳;還有顧開,最有點子的家伙,但膽子很小,從來不敢在課堂上和老師作對。他就像那些武林高手,隱居山間,但在私下里為大家提供了不知多少笑料。
每每想到這些,他都會笑。朋友們讓瑣碎沉悶的校園生活變得美好了。那個教室總是在綠蔭下;他穿著喜歡的秋季校服,感受著腿邊的陣陣微風(fēng)。沒有人說話;他們只是在需要的時候說話,而現(xiàn)在他累了,渴望安靜。于是他們便靜默,閉眼、低頭,仿佛飯前祈禱——就像電影里人們做的這樣,只是少了啤酒、歡樂、水晶吊燈,和令人期待的舞會。
在教室里,萬物變得寂寥,電風(fēng)扇嗡嗡作響,連老師也變得昏昏欲睡。這時他只想坐在窗邊,看著窗外潮濕的空氣,以及校園外那個不知名的弄堂。他從未去過,反而更加幻想那里的生活。他拿出筆,在本子上寫下一段小說,只是一段。他記不起小說的情節(jié),那是關(guān)于中世紀(jì)一個商人的故事,像《十日談》里的那樣。他或許已經(jīng)知道他的同桌正看著他,或者說,注視著他。她是一個干凈的女孩,愛穿帆布鞋。她的話不多,只是喜歡發(fā)呆,而他默默地寫著,只是想記述下一段經(jīng)歷。那經(jīng)歷不屬于他;他只是想寫作,這讓他感到睿智、謙遜。
當(dāng)然,寫作永遠比想象中的更難。他渴望舒服的寫作,靜靜地寫一天,最好是在旅店的房間里。學(xué)校里的可能性太多,讓他沒法安靜下來。到了最后,腦中便只有放學(xué)后游玩的場景,作業(yè),明天的背誦,南北回歸線,亞馬孫河……
這些都使他不快。如果人生充滿了這些又有什么意義?他從臺階上站起來,感到眼前一黑。那樹蔭好像從未存在過一般;他只看見空中斜掛著的、隱藏在深深云層里的冬日暖陽?;蛟S那并不溫暖,而是他的衣服穿得太多,除了圍巾,還有帽子。這些像是他的盔甲,幫他抵御生活中隱隱約約的危險;只是這些盔甲好像太強大了。
3
他伸手去摸他的書,卻碰到了一小片冰冷的水洼;那感覺并不刺骨,只是輕微的疼痛。他搓著凍僵的手,抄起書放在校服碩大的口袋里。那書像是海灘上的石頭,有一種牽動神經(jīng)的溫暖。走的時候,他用腳隨時掃開泥漿一般渾濁的積雪。地上還是滑溜溜的,如果不緊繃著腳很容易摔倒。
小路的盡頭,能看見一幢米色墻壁的教學(xué)樓。在這個校園,它像是一個龐然大物,傲視著來來往往的人。一個女生背著包從樓梯口離開,步履輕盈。她的身后很快便跟出了一群嬉笑的男生。
他認(rèn)識這個女生。他曾經(jīng)也是她的眾多追求者之一,只是與其他人相比更矮小、更不起眼。他覺得她的小腿很美,像是打磨過的玉石。那時他找機會注意著她。他們不在一個班,只有在早上做操和午休時才能碰見。他覺得,每次她走出教室門口都像是一次登場,像是天鵝在日光浴。
他通過聊天工具認(rèn)識了她。他的第一次自我介紹,顯得很笨拙,而她也只是用“嗯嗯”來敷衍。后來,她突然找上他,問他在做什么,玩什么游戲。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便有問必答。他們就通過這種方式熟識了。后來,在黑白屏的手機上,他和她開玩笑,幫她作弊。他沒想過和她說話,因為他害怕自己無法開口。
大概短信是一種很好的方式。你可以一個勁兒地說,卻不用去注意對方的表情。于是你可以繼續(xù)充滿信心地敘說,從來不怕遇到尷尬。他很高興,因為他可以幫她的忙。在公交車上,他略帶驚恐地發(fā)給她:我們是朋友吧?也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這讓他更加幻想她的腳踝,幻想偶遇,然后兩個人繼續(xù)裝作不認(rèn)識。
一次言語不和宣告了這段關(guān)系的終結(jié)。他大概覺得厭倦,同時也為他幫過的忙感到自得。他記得一些片段,因為他那時剛好換了一個新手機。借這個機會他清空了他不多的聯(lián)系人,瀏覽了一遍所有的短信記錄。這像是一場新生,未來的路毋庸置疑,而過去絲毫不值得留戀。他也不知道這種暢快感從何而來。
這段記憶并沒有在他的腦海中停留過久。他走向教學(xué)樓。校園中間的籃球場里,一個隔壁班的學(xué)生用礦泉水瓶練習(xí)著投籃,落在地上發(fā)出響亮的聲音。一盞燈關(guān)上了。他仿佛聽到了開關(guān)清脆的響聲,同時看到一個教室倏地黑掉,像是一個巨大生命的逝去。
他走上臺階。一股陳舊的,夾雜著消毒劑的氣味撲面而來。這種氣味,從小到大都不曾改變。這就是學(xué)校。他覺得這氣味來自于廁所,于是他走到男廁門口。一個清潔工正在水池邊擰著拖把。他決定還是上樓去;這時從樓梯上方傳來了一陣興奮的叫喊聲,縈繞著,越來越響。
他注視著石磚地上時常出現(xiàn)的斑駁痕跡,扶著墻,感到有些勞累。這是一種無來由的倦意,在冬天時常襲擊他的內(nèi)心,還伴隨著時強時弱的睡眠不足。不過他還是來到了二樓。這里刺鼻的味道更強,似乎是剛剛做完大掃除。他盯著走廊盡頭,看著燈光在那里突兀地消失,就像一條順暢的路突然斷掉。他感到一種輕微的恐懼,伴隨著向往,讓他把那里想象成一條夜路的開始。在夜路上沒有別人,只有他自己。黑暗本身帶來的恐懼常常讓他裹足不前。
走進教室,他看到一半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上,所有的椅子都被翻起;而黑板上方的一盞燈固執(zhí)地閃耀著。再往前走,一個兩道杠的女孩正蹲在地上捯飭著垃圾袋。她是班上的勞動委員,平時喜歡把同學(xué)們的表現(xiàn)告訴老師。他覺得這樣的女生有點討厭。
“又不值日,以后每天都是你。”她皺了皺眉頭。
“抱歉?!?/p>
“幫我把垃圾倒了?!?/p>
他接過垃圾袋,轉(zhuǎn)而想起自己的東西還未收拾,便到自己的座位整理書包。夜幕緩緩降下,使整個城市的燈光化為了一片闌珊。他甚至還駐足觀看了一會兒,直到女孩又一次催促。
“今天的作業(yè)是什么?”走的時候他問。
女孩拿出了備忘錄,遞給了他。他一只手把它翻開。那紙是柔軟的,和他的那本相比似乎更加溫暖。他一眼瀏覽過大半個學(xué)期的作業(yè),和許多個家長簽名。這時女孩一把把它奪回,翻到了合適的頁數(shù)。他接過備忘錄的時候只注意到作業(yè)很多。
”記住了吧?”女孩把手伸向他。
“喔?!彼X得今天自己說話怪怪的,好像嗓子干啞。
4
夜幕降臨,天空在燈光的映襯下泛著暗紅。每一次呼吸都帶來一股冰冷,像是一針鎮(zhèn)靜劑讓人哆嗦著冷靜下來。隨處可見的梧桐此時顯得更加寂寥;它生長的土壤早已被一層薄冰覆蓋。只有路邊的諸多商店還涌現(xiàn)著生機,甚至因為冷熱的對比而變得更加容光煥發(fā)。霧氣無處不在;當(dāng)你開門,關(guān)門,摘下眼鏡,它們急劇涌動,緩慢消失。它讓飯館變成餐廳,讓商店變成圣誕用品商店??傊?,霧氣讓一切都變得,呃,更美好了。在你恍惚的時候,車流漸漸形成。一串串尾燈掠過,從梧桐的間隔中掠過,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劃破時間。與此相比,街上的行人只是謹(jǐn)慎地走著。夜色為他們準(zhǔn)備了厚重的面具,直待人們?yōu)榱藟涯懚坏貌淮魃纤?/p>
他覺得,每次回家都像是一次探險。雖然他已經(jīng)熟悉了一切過程:買票,找座位,下車,刷卡,換乘,但他依然認(rèn)為獨自趕路能夠促進思考,幫他解決一些問題,或者(很不幸地),增加幾個。學(xué)生放學(xué)比上班族稍早,所以這時路上人并不太多。他走出便利店,恰巧一陣寒風(fēng)襲來,鉆進了校服那碩大的袖子,好似五臟六腑都被掏了出來,而且灌上了鉛。他突然覺得眼前一黑,腳底心無依無靠,像是整個人都騰在空中。難道他生病了?他靠著一棵樹,陷入了思考。
或許我只是感冒了,他想。他看了看他的校服,捏了捏它板結(jié)的內(nèi)膽,開始咒罵起生產(chǎn)廠商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出的話多像他的母親。那些話像是錄音一樣從他的嘴里溜出,差點就加入了難聽的字眼。是的,母親雖然和藹,很有教養(yǎng),也曾低聲地咒罵。那多是獨自一人,或者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似乎是從他上小學(xué)開始。那時他通過同學(xué)已經(jīng)知道了大多數(shù)罵人的方法,所以并不感到驚訝。但逐漸地,母親的性情開始變化。她擁有了兩副面孔,人多時(或者說,絕大多數(shù)她心情不是那么壞的時候),她還是從前的母親,而私下里,她變成了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婦人,沾染著市井氣,小毛病,斤斤計較。母親對待他的方式也變得不同:有時充滿鼓勵,有時則白眼相向。當(dāng)然,母親事后會向他道歉,可是這卻讓他疑惑起來,不知該用什么語氣和母親說話。
或者干脆不要說話比較好,他曾經(jīng)這樣想。因為他不能確定那時的母親究竟是哪一個母親,也不知道會受到鼓勵還是奚落。從前一次家長會時,他偶然間看到顧開的母親把顧開拉到一邊,惡毒地數(shù)落著他。就在剛剛,她還在和班主任聊天,滿臉賠笑,滿口贊美。他被這一切嚇到了。難道家長們都像這樣有兩副面孔?他不敢想下去,只是希望自己的母親多一些美好,常常鼓勵他。雖然他早就知道這樣的鼓勵不過是為了讓他不致失去信心。
他走進小區(qū)。門衛(wèi)一邊幫他開門,一邊抽著煙與人交談。門衛(wèi)室里溢出的暖風(fēng)讓他恢復(fù)了些精神,但那只有一瞬。就連小區(qū)也是冰冷的,他想。小區(qū)入口那些排成一排的垃圾桶在夏天散發(fā)著臭味,但現(xiàn)在只是無精打采地等待著被清空。小區(qū)中央醒目的大魚缸上遍布霧氣,上面漂浮著垃圾。一切都像是被凍住了,或者進入了短暫的冬眠。只有棋牌室是熱鬧的。那里聚集了這個社區(qū)大多數(shù)無所事事的老頭子,曾經(jīng)還包括他的外公。但現(xiàn)在,就連它也過于寒冷,讓人難以接近。
上樓時他遇到了隔壁的老陳。沒想到他今天這么早就出來遛狗。電梯里空調(diào)嘩嘩作響。他覺得他和老陳的貝貝有某種緣分,因為它每次都會繞著他的腿溜達。
到了家,母親接過他的書包,嘟囔著。父親折起報紙,皺了皺眉頭。今天回來的可有點晚啊,他說著,嘆了口氣。
嗯。有點事。他不想和父親有過多的交談,不過他們顯然有興致和他說話。
月考剛考完了吧?母親端出了熱好的湯,顯然話里有話。
老師中午打電話來了,她接著說,你最近心思到底放在哪兒了?
我就說,他身邊的干擾太多了。父親切換著頻道。以后少給他點零花錢,省得他買那些閑書。
哎,你還怪上我了。母親明顯提高了聲調(diào)。
5
有時,他覺得人生是苦難。這話是叔本華說的,他記不清原話,只是覺得這里面有種高貴的感傷,讓他非常向往?;蛟S叔本華的一生就是他悲觀理論的表象:他年輕時意氣風(fēng)發(fā),二十七歲即發(fā)表了后來成為哲學(xué)里程碑的《論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后來他的一生也只是在解釋和補充這部作品。他又想到了蘭波。那是一個天才,在二十歲前就完成了自己所有的作品,此后的余生不過是四處流浪。
他向往這些天才;他羨慕他們,因為他們能夠在一個合適的年紀(jì)便完成一生的工作。當(dāng)別人辛勤工作,虛度歲月時,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來感慨人生,不管它是否悲觀,是否有意義。有時,他們可以放縱自己,僅僅是因為他們擁有太多的時間,而一個人窮盡一生能夠完成的事業(yè)卻如此之少。誠然,人類和世界相比如此渺小,但更加渺小的是自己的意志。當(dāng)一個人走到生命的盡頭,回首過去,他必定會感到自己僅僅完成了自己年少時愿望的滄海一粟。這是悲劇的、無可爭議的事實,就算時間也無法將它抹平、遺忘。
他知曉這一切,但他不敢確信。難道人生只能如此?那么余下的生活便只是無聊的應(yīng)酬。他做了一個夢:自己變成一個商人,前往未知的城市尋找寶藏。當(dāng)他歷經(jīng)艱險到達了那里,卻被當(dāng)作敵國的奸細(xì)抓了起來。將軍問起他的來歷,他如實告知,將軍哈哈笑罷便將他釋放。當(dāng)他回到家鄉(xiāng)時,夢醒了。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顯然有些平淡,他很快就忘卻了這個夢。這就是夢的本質(zhì):想得越多,越容易忘卻。
他拿起筆,打算繼續(xù)寫他的小說。故事雖然老套,但他從未想過放棄;他相信自己的文采,甚至,就算寫不了小說,一篇散文也好。
他記得故事靈感的來源:那時他去朋友家廝混,和李冰聊了整整一晚。兩人都不停地打哈欠,為了驅(qū)散困意,他們只能不停地說話。他對李兵吐露了對班上某位女孩的愛慕,而李冰講述了他如何強吻一個女孩。他記得李冰強吻了三次,而女孩每次都說,你再這樣我以后不和你玩了。這句話像是一句哲理縈繞在他的心中;有時,他偷偷幻想著自己成為李冰,只是他會待她溫柔,絕不食言。
當(dāng)他回頭看那篇未完成的小說,他看到了自己的痕跡。有他幼稚的往事,還有偶爾許下的愿望——或許在不久之后他就會羞于承認(rèn)。他把小說的開頭給同桌看。同桌看了兩行,故作玄虛地嘟囔了一聲。他并不在意她有沒有看懂,只是看著窗外一個婦人曬衣服,在一條弄堂里,靠近學(xué)校。每天清晨,她都能聽到嘈雜的喇叭聲、國歌、體操音樂。大概她已經(jīng)忘記了厭煩,被生活打磨得失去棱角。
不知不覺中,教室陷入了一片靜寂。老師放下了手中的書本,大家隨即雙手合十,像是有了默契。他覺得眼前的場景移動起來,并且越來越快,像是永不停歇的轉(zhuǎn)經(jīng)筒。隨后,一切都遁入了黑暗……
6
冬天的早晨,有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明亮。他從床上醒來,默數(shù)著居委會大媽掃地的沙沙聲?;蛟S,那只是樹葉舞動發(fā)出的自然聲響。那是自然的密語,提醒著人們生命的存在。一夜的雪漸漸融化,帶走了塵埃,帶來了純凈的空氣。陽光從四萬米的高空毫無阻力地傾瀉下來,覆蓋在他的房間里,給他帶來了一暈金色的光輝。他的毛孔舒展,被陽光籠罩,似乎清晰可見。一些細(xì)微的汗正在形成,讓他微微感到吃驚。
天空中的云一動不動。它們層層疊疊,組成費解的謎團,也有單個的,像是高山。這些云曾經(jīng)給年輕的他帶來無限的遐想,也曾引導(dǎo)著他進入未知的領(lǐng)域。那是他所有問題的開始。有時,他覺得天空象征著他的心情。冬日的天空有著平淡的白色,和彌漫的云霧。這是一種質(zhì)樸的開始,甚至,一種格調(diào)。它是極簡的藝術(shù)作品,用最平凡的形式震撼著他。他覺得,這和夏天的晴空比起來絲毫不差。
他看到一只麻雀停留在窗外的晾衣竿上,梳理著自己的羽毛。他知道,麻雀睡覺時會把頭埋進自己的羽毛里,而這時它們就像是翠玉,唯有羽毛仍然在風(fēng)中翕動著。麻雀一扭頭,飛向了其他的地方,那晾衣竿微微震顫,像是唱和。他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感動。
窗臺上放著他的書,攤開,書頁泛黃而卷曲。他來到窗邊,撫摸著封面,感受著變得粗糙的紋理。這曬干的書成了海產(chǎn)品,被漁夫放在棚子下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那書已經(jīng)很難再流暢地翻動了,黃色的水漬浸透了大半的紙張,讓鉛字變得扭曲,模糊。這讓他感到惋惜;他有收藏書的習(xí)慣,不管它們是不是名著,他都一股腦兒地放在書櫥里。但是他從不給它們歸類,因為他想象不出有創(chuàng)意的類別。
母親推開半掩的門走了進來。她端來了一杯水和幾個藥瓶。你生病了,她說,發(fā)的燒可不輕。
是的。他覺得自己確實病了。他的頭腦常常迷糊,老是做那些不可思議的費解的夢。他覺得自己上課沒法用心,寫作業(yè)時很難專注。這是一種夢游的感覺,更確切地說,是在半夢半醒之間。他很后怕,同時也感到慶幸,因為,沒有人在夢游時吵醒他。這樣他可以和大家說,我生病了,大家也就了解他古怪行為背后的原因了。他還可以專心治病,期待早日康復(fù)。
呃,我治病期間就不用上學(xué)了吧?
怎么可能呢?這病又不嚴(yán)重。母親從藥瓶里取出了兩顆半透明的藥丸。
這讓他多少有些失落;不過他也明白了,很多人在他這個年紀(jì)都得過這種病。他的同齡人也正得著這種病。只是在他認(rèn)識的人當(dāng)中,恐怕他的病情是最最嚴(yán)重的。話說回來,這種病畢竟不用和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他沉思半晌,想要研究一下自己的病癥,但腦中只是飛速閃過他的小說,他的未知的夢,那些該死的考試,還有那些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的女孩子們。最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并沒有值得驕傲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