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妙

愛的另一種方式

□張妙

1.念奴嬌

莫斯科宮廷御醫(yī)貝爾斯醫(yī)生家近來頻頻被一個年輕人造訪。他的到來，惹得家里幾個人都不大安生：父親嫌他不按長幼秩序行事；母親卻覺得這樣也不錯；大小姐感到面子上無光；二小姐成為焦點(diǎn)心情忐忑；最小的妹妹則睜著亮眼睛看新鮮……

來者是誰？

他就是后來享譽(yù)世界的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

不過當(dāng)時他的身份還只是伯爵加業(yè)余作家，雖已三十有四，但因好的家世，還是公認(rèn)的鉆石王老五。起初大家都以為他喜歡大小姐莉莎。一天晚上，當(dāng)十八歲的二小姐索菲婭臨去休息時，托爾斯泰叫住她：“我給您寫幾個字，您讀一下?！薄昂玫??！薄翱晌抑粚戦_頭的第一個字母，您要猜出是什么詞?！彼鞣茓I說：“這怎么行，不可能猜著！那好，您寫吧。”托爾斯泰取過打牌的記分板，用小刷子擦干凈，拿一節(jié)粉筆使勁寫起來。兩人都十分激動，眼睛閃爍著明亮的光芒，他們都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發(fā)生了……

第一節(jié)文字，索菲婭拼讀了出來：“您的青春和對幸福的需求十分清楚地提醒我，我已經(jīng)老了，不可能得到幸福。”索菲婭一愣，心跳加速了。托爾斯泰又繼續(xù)往下寫：“在您的家里，對我和您姐姐莉莎有一種誤解，您和您的妹妹要維護(hù)我?！彼鞣茓I忽地站起身來，羞紅了臉跑走了……

托爾斯泰望著她嬌媚的背影，幾乎要被愛情的火焰燒著了。當(dāng)晚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愛上了，真不相信能夠愛上，若是這樣下去，我會自殺。她們舉行晚會，她在一切方面都迷人的……”“明天起床后我就去說出一切，或者開槍自殺……夜里四點(diǎn)鐘……我給她寫了一封信，明天，即現(xiàn)在，十四號交給她。天啊，我真怕死。幸福，那樣的幸福對我似乎是不可能的。上帝啊，保佑我吧！”

幾天后，托爾斯泰逮著一個和索菲婭單獨(dú)在一起的機(jī)會。他匆促地說：“我想跟您談件事，但我又難以開口。這有封信，我已經(jīng)在口袋里揣好幾天了。您看一下，我等您回話?！?/p>

這封大作家的求婚情書，被完整保留了下來：

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三周以來，我每天都對自己說：這回一定說。但每次都懷著懊悔、恐懼和幸福離開……您是一個誠實(shí)的人，把手放在心窩上，不要著急，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著急，您說，我該怎么辦？嘲笑什么，偏要受什么懲罰。假如一個月前有人對我說，可能要受折磨，像現(xiàn)在這樣受折磨，受幸福的折磨，我會笑死。作為一個誠實(shí)的人，您說，您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索菲婭是在自己的房間讀這封信的。女孩子第一次被“求婚”，哪里有個主張？她慌忙跑了出去，迎頭碰見了姐姐莉莎，莉莎問：“什么事？”索菲婭沒有用俄語，而用法語回答：“伯爵向我求婚了?！蹦赣H剛巧過來聽見，她用力抓住索菲婭的肩膀，把她轉(zhuǎn)向門口：“快去答復(fù)他?！?/p>

托爾斯泰倚墻站著，臉色蒼白。一眼見到索菲婭，他緊張地問：“怎么樣？”少女回答：“當(dāng)然。是！”

求婚成功，托爾斯泰歡喜得都不曉得該如何討好自己的心上人了。為了表示誠意，這么聰明伶俐、也算閱歷不淺的人，做了一個無比愚蠢的舉動：他把自己的日記獻(xiàn)了出來！

而他的日記絕對不是一個在溫室里長大的好女孩所能承受得了的。

1828年9月9日，列夫·托爾斯泰出生于距莫斯科不遠(yuǎn)的雅斯納亞—波良納的貴族名門之家，世襲伯爵。雖然兩歲喪母，九歲喪父，但在姑媽的照顧下也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十六歲，托爾斯泰考入喀山大學(xué)東方語系。三年后，他中斷學(xué)業(yè)，回家經(jīng)營莊園。1851年，托爾斯泰到他哥哥所在的軍隊當(dāng)了一名下級軍官，在高加索地區(qū)參加了沙俄與土耳其的克里米亞戰(zhàn)爭。1855年，他參加了著名的塞瓦斯托波爾保衛(wèi)戰(zhàn)。此役中，托爾斯泰英勇善戰(zhàn)，屢建戰(zhàn)功，當(dāng)上了上尉……就和那些個他后來的作品中出現(xiàn)的形象沃倫斯基伯爵、聶赫留朵夫公爵等一樣，托爾斯泰在這些歲月里放浪形骸，縱情聲色。直到他見到索菲婭，這女孩那純潔的氣質(zhì)猶如窗外的月光，澄明清澈地灑在他的心上，令他陡然驚醒。

他要與過去一刀兩斷，他從此要來過真正美好的生活！這種念頭是如此強(qiáng)烈，所以求婚成功后他只讓索菲婭當(dāng)了一個星期的未婚妻……

然而，在舉行婚禮之前，兩位新人都患上了婚前恐懼癥。那本日記讓新娘差點(diǎn)崩潰，好不容易挺過來，卻成為一生的隱痛；而新郎呢干脆又在新的日記中說：“對她的愛發(fā)生懷疑，我想她是在欺騙自己……在結(jié)婚這一天害怕，不信任，想跑?！?/p>

患得患失的新郎受難似的挨到9月23日，那是他們的大喜之日。天剛放亮，憔悴蒼白的他突然跑了來，對著索菲婭沒頭沒腦地說：“這一切可以停止和挽回，還來得及！”索菲婭不明白：“您怎么回事？”托爾斯泰痛苦地說：“我不由得不想……我配不上您。您不可能愿意和我結(jié)婚。想一想吧，您也許錯了……要是……就不如說出來的好……我會很痛苦，讓人家愿意怎么說就去說吧，總比不幸好些……”索菲婭大吃一驚，猶疑地問：“您是要反悔……您不愿意？”托爾斯泰肯定地說：“是的，要是您不愛我的話?！彼鞣茓I急眼了：“您瘋了嗎？！”她抓住他追問：“您在想些什么，把一切都告訴我！”托爾斯泰喃喃地說：“我想您不會愛我的。您怎么會愛上我這樣的人呢？”

婚禮一切都籌備好了，新郎跑來卻說出這種話，這也太……那個了吧！小女孩張皇失措：“我的上帝，我怎么辦才好呢？”“哇”的一聲，她只有哭了起來。

看到她的眼淚，托爾斯泰仿佛才回過些神來。他明白了自己是在“發(fā)昏章第十一”，然而他還是要求這個十八歲的少女說出愛自己的理由。索菲婭只好說，愛他是因為完全理解他、因為知道他喜歡什么、因為他所喜歡的東西都是好的……聽到這些，新郎終于平靜下來，他似乎明白了索菲婭愛他，并樂意嫁給他的原因了，這才樂顛顛地、急匆匆地跑回去準(zhǔn)備婚禮。

倉促之間，婚禮進(jìn)行得并不順利。

當(dāng)新娘穿戴好后，新郎卻遲遲未見。一個小時過去了，人跡全無；又一個小時過去了，連影子也沒見一個。

焦急、難堪、擔(dān)心、不快，種種心緒堆疊上新娘的心頭，再聯(lián)想到托爾斯泰方才的表現(xiàn)，一個可怕的念頭閃了出來：他跑了！他把她丟在這里，自己偷偷地跑了！

這個將成為全世界笑柄的結(jié)局似乎已經(jīng)寫好，新娘的淚水也就要啟程。突然，一個仆人跑來，要打開已捆好的箱子，為托爾斯泰找一件干凈襯衣。原來該換的襯衣忘了取出，讓仆人到街上買時，正碰上禮拜天，所有商店關(guān)門，這才又過來取襯衣。又等了好久，新郎終于到了教堂。1862年，他們倆在上帝面前結(jié)婚了，婚禮莊嚴(yán)肅穆。

不管時光過去了多久，這些情景總是歷歷在目。多年之后，托爾斯泰在他偉大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里借著列文和吉蒂戀愛、成婚的情景，復(fù)述了自己的當(dāng)時……寫的時候，他一準(zhǔn)兒會半是惆悵半是微笑地先是搖搖頭，然后久久地凝視著那個年輕的自己，最后淚意盈眶吧？

2.子夜歌

托爾斯泰和索菲婭婚后一度過上了非常幸福的生活。她曾十分自信地暢言：“我們倆的愛情是天下無比的幸福。”托爾斯泰也曾說過：“像我這樣幸福的丈夫，生命力勝過一百萬人?！彼麄儌z一共生了十三個孩子。妻子不僅為他操持家務(wù)，治理產(chǎn)業(yè)，而且還為他謄抄手稿，僅《戰(zhàn)爭與和平》就抄過多遍。天哪！那厚厚的六卷本，看一遍都差點(diǎn)累吐血，她居然為他抄過多遍！嘖嘖，這就是愛呀……

然而，就因為看過了他那該死的日記，婚后十多天，十八歲的新娘就悄悄地記下了這樣的文字：“他的過去是那樣令人可怕，這使我好像永遠(yuǎn)也不能不為之耿耿于懷”；“他吻我，而我卻認(rèn)為‘這不是他初戀的那種鐘情’，因而就為自己的感情受到那樣的委屈而十分痛心……”；“我可真是不能原諒上帝，他竟做了這樣的安排：叫人先放蕩，然后才成為體面人。我為我的丈夫淪為這種人而苦惱、痛心……”

女人沒有不小心眼兒的，有著一定教育程度的女人更是洞幽燭微，有著能從一粒沙中看到世界、一朵花里品出天堂的能耐。是個女人就不可能不妒忌、猜疑、小性兒。索菲婭那樣精明能干、富有激情、里里外外一把抓、控制欲極強(qiáng)的女人就更不可能讓自己的丈夫在眼跟前再弄鬼兒！

接下來的歲月里，她可以忍住心頭的種種不快，卻不能夠忍住腦子里的倉皇與好奇——在操持繁重的莊園事務(wù)的同時，在不間斷生育十三個孩子的同時，在無休止地接待世界來客的同時，她要讓自己確切知道——丈夫究竟在想什么？！

丈夫究竟在想什么？這個問題恐怕是所有的妻子都面臨的一個一生一世的困惑。

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水星，男女之間本來就在個性、情趣、體質(zhì)、心理等方面存在著巨大的分歧，你如何能指望你們兩個時時刻刻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好的夫妻，必須要懂得求同存異，允許對方有獨(dú)立的人格與空間。何況作家這種人，你可以不給他錦衣玉食，但是，如果你不給他個人空間，他死的心都會有哦！

那么聰慧能干的索菲婭在這件事上犯了大忌，她像母親照顧兒子、像情人要求對方、更像警察一樣秘密地監(jiān)視著他！

雅斯納亞—波良納，俄語意思為“明媚的林中空地”，托爾斯泰曾經(jīng)深情地寫道：“如果沒有雅斯納亞—波良納，俄羅斯就不可能給我這種感覺；如果沒有雅斯納亞——波良納，我也許會對祖國有更清醒的認(rèn)識，但卻不可能如此熱愛她?！笨墒?，偉大的托爾斯泰，在自己的家里，竟然找不到一處安全的、可以存放個人日記本的空間！

從1876年托爾斯泰外出的一個日子開始，索菲婭讓自己陷進(jìn)了偷窺丈夫日記本的愚蠢行為里。1890年11月，她索性開始偷著干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抄錄丈夫一生的日記。

她的本意是希望與托爾斯泰在精神上進(jìn)行交流：“我悄悄讀他的日記，總希望能弄明白，能夠知道我如何能把自己帶進(jìn)他的生活中，又如何能從他生活中得到能把我們兩個重新聯(lián)結(jié)起來的東西?！钡珜?shí)際的效果適得其反，“他的日記給予我心靈的是更多的絕望?！?/p>

一個人內(nèi)心是需要有一個隱秘領(lǐng)地的，尤其是托爾斯泰這樣有著巨大精神空間、充滿思考和矛盾的人物。日記是他對自己的最后一塊“自留地”，發(fā)現(xiàn)妻子抄錄自己過去的日記，令托爾斯泰很不悅。他說你這是在揭我的傷疤。如果別人向你提起使你內(nèi)心受折磨的事，例如不良行為等，你難道會高興？但是有著豐富感受和思考能力的索菲婭，出于一種女性的報復(fù)心態(tài)居然一意孤行。她在日記中寫道：“你不高興也沒辦法，誰叫你當(dāng)時生活那么不體面的？！”

妻子的這種作為，使得托爾斯泰既無奈又痛苦。這樣長久地被青年時期日記所折磨的結(jié)局，自然是他當(dāng)初讓未婚妻子閱讀時未曾料到的。走過了荒唐的青年躁動期，這個時候的托爾斯泰早已經(jīng)是一個久負(fù)盛名的、嚴(yán)肅的、具有深刻思想的偉大作家、思想家，同時他也是十三個孩子的父親。他當(dāng)然想在世人面前盡可能地保持一種良好的形象，但過去的那些日記，卻會把他推倒在曾經(jīng)的泥淖中，對此，他怎會不感到懊惱呢？

托爾斯泰理想中的婚姻家庭生活是《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與吉蒂式的：兩人之間有真情，以對方的希望為念，如有沖突，立刻退讓，兩人一起營造出一種溫柔、純凈的家庭氣氛，和諧又平衡，讓人打心眼兒里感到舒暢和幸福。而日記卻成了他們夫妻間引發(fā)矛盾的導(dǎo)火線。一個不讓看，一個偏要看。無奈之下，托爾斯泰開始記兩個版本的日記，一本寫給自己，另一本寫給那個一定要偷窺的老婆。

可是這種小把戲哪里能瞞過“女克格勃”？1895年初的一天，她在自己的日記里寫道：“現(xiàn)在他寫日記既不坦率也不和善了?！痹僖院?，托爾斯泰將自己的日記藏了起來。這使得索菲婭很不滿“他把自己的日記本拼命東藏西藏。過去我總能猜到藏在哪兒，或者能翻到。現(xiàn)在根本找不到，怎么也想不出他會放到哪兒。”

夫妻之間，關(guān)系成了如此這般，真正叫人無奈。所以托爾斯泰留下一句名言：“女人這個東西不論你怎樣研究她，她始終還是個完全新的題目?！?/p>

抄錄日記的行為和引發(fā)的矛盾，一直持續(xù)到他們的晚年。1898年，托爾斯泰已經(jīng)七十歲了，索菲婭也已五十多歲，可是，當(dāng)索菲婭在莫斯科抄錄丈夫日記時，仍是滿腹怨忿：“正在抄寫他的日記，這對我的心是痛苦的折磨?！倍袪査固┮驗楦型硎?，特別在一份遺囑里，提到了對自己日記的處理，他說：“對于我從前單身生活時的日記，可從中選取一部分有價值的，其余的請銷毀。同樣，在我婚后生活時的日記中，我也請求銷毀那些公布后可能使任何人不愉快的部分。我請求銷毀部分婚前的日記，并不意味著我想對人們隱瞞自己不光彩的生活。我過去的生活是極為普通的、很糟糕的。用世俗的眼光看，那是年輕人尚無定見的生活。因此，這些僅僅記錄了那些折磨著我的負(fù)罪意識的日記，可能會使人產(chǎn)生錯誤的、片面的感受和印象……”

這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反省，這是聶赫留朵夫公爵式的追悔，這是對所有青春躁動者的點(diǎn)醒，這更是一個偉大作家的勇氣，故世人對此都能以一種寬容而崇敬之情來接受，唯有他的配偶、那個與他生活了一輩子、離他最近的女人索菲婭，不能寬恕。

1910年11月10日，已經(jīng)八十二歲的托爾斯泰在睡夢中被驚醒了。隔壁房間好像有腳步聲？是的，偷偷摸摸的腳步！他不聲不響地下了床，透過鑰匙孔朝書房望去。索菲婭在搜他的寫字臺，搜他的書架，最后她在他藏起來的靴筒里終于又一次翻到了他的日記本！

托爾斯泰渾身冰涼。

因為是秘密記錄的日記，里面的內(nèi)容直言不諱，許多還是針對索菲婭的。索菲婭看到日記后大為惱怒，又一輪爭吵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想到這一生在生活中、在心靈上，處處都被這個女人強(qiáng)烈的貪欲和好奇心包圍著，她甚至不讓他有單獨(dú)接觸上帝的隱私權(quán)，而自己實(shí)際上一直一直都在忍讓著她……年邁的托爾斯泰當(dāng)天晚上憤然離家出走。盛怒之下，帽子也沒戴好、衣服也沒穿暖，俄羅斯冬天的嚴(yán)寒迅速將他無情吞沒。十天后，罹患急性肺炎的托爾斯泰在阿斯塔波沃火車站的站長室逝世，走完了自己輝煌而又孤獨(dú)的一生。

臨走前他給妻子寫下最后一封信：“……你我之間的關(guān)系，我歸納如下：年輕時候我愛上你，然后雖因各種原因冷淡，對你的愛從未終止，今日依然。冷淡的原因主要在于我對世俗生活的興趣逐漸淡薄，以至于完全排斥，而你完全不愿與之脫離。你的心中并不存在那份引導(dǎo)我思想的基本因素，我不為此譴責(zé)你……

“當(dāng)年，我這曾經(jīng)墮落的中年人與純潔、善良、聰慧的你結(jié)合。將近五十年來，你辛勤持家、養(yǎng)育兒女?，F(xiàn)在，你我的精神走上不同的方向，我無論如何不能歸咎于你。那是造物主的秘密，誰能向他有所要求？我所加諸你的，我深感愧疚……目前的共同生活不可能繼續(xù)下去，我將離去。親愛的，請不要自苦，你已為此受盡折磨……”

終其一生，托爾斯泰的夫人不能理解托爾斯泰，正像余杰在《俄羅斯之魂》中所說的，面對共同生活了半個世紀(jì)的妻子，他幾乎無能為力了……

3.訴衷情

因為托爾斯泰的偉大光輝形象、因為他的臨終離家出走，多少年來，世人對托爾斯泰夫人往往都是……看著照片上她威風(fēng)凜凜、像一艘小型航母的尊容，真的，你很難想象她當(dāng)年的俏模樣，你會簡單地認(rèn)為就是這個沙俄老太婆害死了我們偉大的托爾斯泰！

且慢指責(zé)，想一想，讓我們靜靜地想一想。

索菲婭為什么要執(zhí)著地偷窺？很簡單，多半是因為那個男人不和她敞開心來交流。

作家大都是些內(nèi)傾性格的人?！霸诓慌c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愉?！睆垚哿崾畮讱q時寫下的句子，可作為這群人的概述。托爾斯泰那樣世界級的大文豪，你就更加不要指望他能像本山大叔那樣和你絮絮叨叨說說笑笑了吧。那，不多說話和人溝通也罷，你就靜悄悄地在書房里寫你的去也行啊，他還要用自己獨(dú)特的眼光看待事物并且一意孤行地打算這么去干！

比方說，托爾斯泰從年輕時候起，就開始尋思著土地革命、解放農(nóng)民；后來他越來越意識到地主階級的不合理性，他老人家就準(zhǔn)備把自家世代相傳的土地和農(nóng)民都來個“裸捐”，他自己穿布衣、吃粗糧、下地干活、親自做靴子……如果，你是他的妻子，家里有著十三個孩子，上上下下一大堆指著這份田產(chǎn)吃飯的人……你能拍手歡迎嗎？不！我不能！我不要做走在時代前面的先驅(qū)，我不想成為一無所有的勞動者，我不愿我的十三個孩子從好端端的貴族階層淪為泥腿子，我沒辦法讓我自己突然間自動成為一個窮光蛋……我愛這個家，我愛我的孩子，我愛賦予我優(yōu)雅身份的貴族生活方式，難道說我就錯了？

是的，托爾斯泰就認(rèn)為和我一樣腦袋想問題的索菲婭錯了！他覺得她像個愚頑不化的老母雞，目光如豆，就知道圍著一窩雞咕咕咕地叫！——他們生活的那個時代，其實(shí)舊俄國的一切都在土崩瓦解之中，正如漢樂府上說“來日大難，口燥唇干”，如果夫妻家人能夠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至少可以營造出“今日相樂，皆當(dāng)喜歡”的美好時光啊，可惜，都在蹉跎歲月中蹉跎過去了……

不是索菲婭不想，而是她一個女流之輩真的達(dá)不到這個偉大的大男人的那個境界；就算她的思想能跌跌撞撞地追隨著到了那個地步，情感上她也不愿意。——一個當(dāng)娘的，怎么下得了手？

而那個男人，可能就因此感到了更多的憂傷，甚至是憤慨。她攔著他！她什么事都攔著他！她曾經(jīng)以服毒的方式阻撓他做自己想做的一切！美麗的雅斯納亞—波良納，內(nèi)里充滿了這對男女的吵鬧爭斗。那十三個孩子，睜著一雙雙困惑的眼睛，不能夠明白到底父親母親之間出了什么事？

爭斗過后，自然就是冷落。

托爾斯泰比索菲婭大了整整十六歲，差不多是隔代人。當(dāng)他走向思想越來越成熟的老年時，她還正當(dāng)年。不要說他們生了十三個孩子就能夠證明他們一直在相愛——不，為男人生孩子和被男人所愛，那完全是兩碼事。特別是當(dāng)女人感覺到自己僅僅是個生孩子的機(jī)器時，那種愛，不要也罷！

1890年12月14日，索菲婭在日記中又這樣寫：“今天抄他的日記抄到這么一段話：‘并沒有什么愛情，只有生理上交媾的要求和精神上對生活伴侶的要求。’”……刺目，刺心，暮色蒼茫中抬起淚眼，竟然，已經(jīng)過了一生……

可是啊，再精明強(qiáng)干的女子，面對自己的愛人，永遠(yuǎn)有著愛的本能。她希望他還像求婚時那樣愛她，這是女人一生的癡想。天真得可恥，又天真得可愛可嘆。

所以她一輩子不離不棄地守著他、孜孜不倦地想要了解他、跟上他！——所謂的偷窺，其實(shí)是索菲婭一直愛他的另一種方式。

她一生想要弄清楚的無非只是兩件事：我親愛的丈夫呀，你究竟在想什么？你到底還愛不愛我？

不是托爾斯泰存心慪氣不對她說，乃是因為愛情本來就是一種緘默、羞澀、笨拙又神秘古怪的東西，在漫長的婚姻廝守中早已經(jīng)逃之夭夭……

其實(shí)，在這廣大的人世間，對自己配偶感到無能為力的，難道僅僅是托爾斯泰和索菲婭兩個嗎？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將愛：大文豪的情與愛》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