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海文

蔣錫金、穆木天與瞿秋白譯普希金之《茨岡》

□繩海文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東北師范大學幸運地集合了吳伯蕭、公木、穆木天、蔣錫金、張畢來等一大批著名學者，師大中文系一時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有相當影響力的學術(shù)重鎮(zhèn)。學者們都經(jīng)歷了民國和人民共和國，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參與者、見證人。在現(xiàn)代文學的實踐中，他們曾有過太多的過從和交集，于是，這些帶著文學良心和人性溫熱的情節(jié)，使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有了諸多波瀾和精彩。

上世紀三十年代，正是中國思想活躍，各種思潮爭相引入的時期。蘇聯(lián)的文藝思想為普羅文學的先進，被中國左翼文壇奉為圭臬。獨具民族魅力的俄羅斯文學自然也就隨之身價百倍。

在俄羅斯文學史上，普希金的詩作享有崇高的地位和榮譽，他也被稱為“俄羅斯藝術(shù)之父和始祖”，“俄羅斯現(xiàn)代文學之父”和“俄羅斯詩歌的太陽”。

大凡真正的詩人，無不是社會的良知和人類的先覺。貴族出身的普希金，由于家庭的文化背景和特權(quán)子弟中學的教育，中學時代就開始了寫作、閱讀和深刻的思考。他喜歡荷馬、莫里哀、伏爾泰、盧梭、克雷洛夫等作家和思想家。在中學時期，十五歲的普希金就以他的活躍和博學，引起了人們的驚奇。在一次公開考試中，普希金朗誦了自己的詩作《皇村回憶》，引起老前輩杰爾若文——俄國十八世紀最有才華的詩人含淚親吻，并由衷地贊嘆，“這就是將要接替杰爾若文的人！”中學畢業(yè)后，在供職彼得堡外交部門和沉醉于上流社會的交際中，普希金忙里偷閑，佳作頻出。“驚人的天才！是怎樣的詩呀！他的天賦像魔鬼一樣地苦惱著我！”著名詩人、評論家茹柯夫斯基曾作如是贊嘆。

可是，少年得志和暫時的幸運沒有阻止住普希金的覺醒、叛逆和厄運。

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的專制統(tǒng)治，愈來愈黑暗，愈來愈反動腐朽。即便是沙皇軍隊中的青年將校，也看到了西歐較為自由的政治制度，開始對本國政權(quán)產(chǎn)生了厭惡和極端的敵視。在自由主義的貴族中，產(chǎn)生了許多以限制專制政體為宗旨的秘密集社。普希金則以詩為回聲，呼應(yīng)、擴大社會的這種反抗情緒。在《鄉(xiāng)村》中，他呼喊：

同志，相信吧：迷人的幸福的星辰

就要上升，射出光芒，

俄羅斯要從睡夢中蘇醒，

并在專制暴政的廢墟上，

將會寫上我們姓名的字樣！

詩歌有時是歌功頌德的甜言蜜語，有時是鋒芒凌厲的匕首投槍，普希金尖銳的詩句迅速被傳抄，猶如尖刀利劍刺痛了沙皇和利益集團以及其政治體制。專制主義的西洋景不難戳穿也不容戳穿！亞歷山大沙皇使用權(quán)力的魔杖，決定把普希金充軍西伯利亞或者囚禁白令海索洛浦柯夫孤島。

1820年5月，普希金最終離開莫斯科，降職在南俄殖民總督英索夫?qū)④婘庀路?wù)。詩歌創(chuàng)作伴隨著他近于流放的生活，環(huán)境固然險惡，但并沒有退化詩人的激進思想和創(chuàng)作熱情。他常常出去考察當?shù)鼐用裆睿谀栠_維亞草原，在茨岡人的游牧生活中，他寫下了大量札記。1824年10月，普希金終于完成了俄羅斯文學史上的杰作、長篇敘事詩《茨岡》?！洞膶芬岳寺髁x的激情述說了熱愛藝術(shù)，喜歡流浪的吉普賽人的故事。貴族青年阿樂哥和吉普賽女郎真妃兒在藝術(shù)流浪中產(chǎn)生愛情，當真妃兒另有所愛時，阿樂哥殺死了真妃兒和她的情人，釀成了殘酷的血案。阿樂哥理所當然遭到茨岡——吉普賽人的唾棄，——“離開我們吧，驕橫的人！”長詩描寫了吉普賽人生活，特別是浪漫感情生活的族群特色。反映貴族化的城市“文明”和社會發(fā)生的沖突時，人性的變異復(fù)雜性，也反映了詩人內(nèi)心對自由的追求和對時代的冷靜思考。

普希金的敘事長詩《茨岡》震撼著中國一位文化巨人瞿秋白的心靈。他決定將《茨岡》介紹給中國讀者。

1920年，瞿秋白以《晨報》記者身份考察俄羅斯，1928年擔任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團長，幾度客居俄國，對俄羅斯產(chǎn)生了故鄉(xiāng)般的親情。具有悠久歷史的俄羅斯傳統(tǒng)文化和蘇維埃俄羅斯現(xiàn)代文化，對于瞿秋白展示著無窮的魅力。作為共產(chǎn)主義者，瞿秋白對于考察和研究俄國文化，是非常重視，而且饒有興味。

1930年春，在聯(lián)共中央和共產(chǎn)國際的支持下，瞿秋白這位黨的曾經(jīng)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連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團長的職務(wù)也被撤銷，8月回到上海。在上海避難、養(yǎng)病期間，他參與領(lǐng)導(dǎo)左翼文化運動，收獲了與馮雪峰、魯迅、茅盾的友誼，成為知交。

當時，上海處于白色恐怖之中，瞿秋白是國民黨軍警特務(wù)尋找的要犯。1931年5月在馮雪峰的幫助下，一位富家公子哥、非黨的左翼文化的忠誠友人謝澹如不顧個人安危，把瞿秋白接到家中避難。就是這位謝澹如冒著生命危險，保藏了瞿秋白遺稿和方志敏的遺稿《可愛的中國》，為革命保存了珍貴的歷史文獻。這是后話。

瞿秋白得以度過了一段相對安全而穩(wěn)定的生活，其遺著《海上述林》中的多篇文稿以及以各種化名在當時不同刊物上發(fā)表的一大批文藝理論雜文，還有俄文譯著都是在這段時間完成的。其中，就有時斷時續(xù)翻譯的普希金的《茨岡》。

瞿秋白的俄文修養(yǎng)和譯筆水平，應(yīng)該說在諸多革命光環(huán)之外，他有資格榮膺翻譯名家之譽。他早年畢業(yè)于俄文專修館，俄語水平在當時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以深厚的中文修養(yǎng)，和對俄羅斯文學與社會的深入了解，出色地翻譯了許多俄語文學、政治著作，他是《國際歌》首譯者，“英特納雄耐爾”的音譯就是他的獨創(chuàng)。

丁玲在《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一文中，記述了她早年在上海大學與瞿秋白的一段師生情。“……后來，他為了幫助我們能很快懂得普希金語言的美麗，他教我們讀俄文的普希金的詩。他的教法很特別，稍學字母拼音后，就直接讀原文的詩，在詩句中講文法，講變格，講俄文用語的特點，講普希金用詞的美麗。為了讀一首詩，我們得讀二百多個生字，得記許多文法。但這二百多個生字、文法，由于詩，就好像完全吃進去了。當我們讀了三、四首詩后，我們自己簡直已經(jīng)掌握了俄文了?！薄八灰鼓芊g一萬多字，我讀過他寫的稿紙，一行行端端正正，秀秀氣氣的字，幾乎連一個字都沒有改過。

一直翻譯到1933年底，臨時黨中央致電瞿秋白，通知他離滬去中央蘇區(qū)江西瑞金。事情決定后，瞿秋白一面準備行裝，一面整理三年來的著作和譯作。他對妻子楊之華嘆息地說，“可惜《茨岡》還有一部分沒有譯完，來不及完成了?！彼械剑诤髞淼囊粋€相當長的時間里，不能從事著述，過去的東西即便不能公開出版，也應(yīng)該妥善保存，等到革命勝利之后，再與讀者見面。文稿一旦遺失，則難以彌補?！洞膶纷g稿像他的孩子，他十分珍惜，并寄以厚望。

天意憐幽草，合該瞿譯《茨岡》傳世。譯稿竟然落到了現(xiàn)代著名詩人穆木天手中。

穆木天，原名穆敬熙，吉林省伊通縣靠山鎮(zhèn)人?，F(xiàn)代著名詩人，中國象征詩派的奠基者，著名翻譯家，創(chuàng)造社發(fā)起人之一，左聯(lián)詩歌組負責人。中學在南開就讀，與周恩來有同窗之誼，留學日本畢業(yè)于東京大學?；貒?，曾在中山大學、復(fù)旦大學、東北師范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任教職。

穆木天妻子彭慧的三妹彭玲，曾經(jīng)跟瞿秋白學習俄語。就在居滬期間，瞿秋白以從蘇聯(lián)帶回的兩冊《普式庚選集》為俄文教本，邊教彭玲學習俄語邊翻譯普希金詩作。瞿秋白離滬，彭玲就成了《茨岡》譯稿連同教本的可信賴的托付者。1935年6月，瞿秋白慷慨赴死，《茨岡》的譯稿就成了遺稿。

“七七事變”爆發(fā)，抗日重鎮(zhèn)大武漢抗日文化氣氛高漲，文人云集，也有詩壇舊友們的聚會。1937年11月，詩人穆木天、蔣錫金相逢了。他們成立了時調(diào)社，主編、出版《時調(diào)》詩刊，聯(lián)絡(luò)武漢詩歌作者，面向時代，服務(wù)抗戰(zhàn)。繼《時調(diào)》詩刊之后，又出版不定期的《詩歌綜合叢刊》，叢刊第一輯為《五月》?！段逶隆钒l(fā)表了抒情詩、散文詩、朗誦詩、譯詩、歌曲和木刻，可謂豐富多彩?！段逶隆纷迦耸莻€絕對豪華的陣容，有嚴辰、力揚、王亞平、葉君健、高蘭、穆木天、蔣錫金等?！段逶隆房d了大量的抗日題材作品，有《我的家在黑龍江》、《五月》、《在淪亡的國土上》、《祭》、《江岸》等等。

出于對瞿秋白的敬仰，加之瞿譯《茨岡》語言上的功力，蔣錫金認為，“秋白先生在詩歌語言上的寶貴的實驗，正是給我們對抗戰(zhàn)詩歌的語言問題以極大的幫助?！币虼藳Q定在這期詩歌叢刊《五月》上發(fā)表秋白的譯作《茨岡》。

蔣錫金翻譯使用的，就是穆木天他們一直珍藏著的瞿秋白未完成的遺稿，譯就的部分抄在黑布軟面英文本上，還有一疊用拷貝鉛筆寫在零碎的中國竹紙上的草稿。

翻譯，特別是詩歌的翻譯，既要考慮兩國語言內(nèi)涵，又要兼顧詩歌的音節(jié)、韻律和行列，因之，瞿秋白的翻譯，并不是嚴格按行對譯的。在整理過程中，蔣錫金付出了許多辛勞。他深懷對瞿秋白的敬意和緬懷之情，對著俄文原本，翻閱《露和辭典》，對脫落或存疑詞語加以推敲，花去兩天兩夜，從稿本定稿四百三十八行，從零碎字紙整理出七十七行，共得五百一十五行，而普希金原詩，尚有一百三十六行沒有譯完。

瞿譯《茨岡》終于在抗日戰(zhàn)爭年代的《五月》雜志上面世，瞿秋白烈士的遺愿也實現(xiàn)了。

抗日戰(zhàn)爭時期，雖然國難當頭，但是，詩人的活力和詩歌的價值卻得到了充分的弘揚。辦刊之外，穆木天，蔣錫金等創(chuàng)辦的時調(diào)社，組織了“詩歌朗誦運動”，還產(chǎn)生了“全國歌詠協(xié)會”。在重要集會上，在廣播電臺里，詩歌以詩人、演員朗誦的形式走向人民，服務(wù)抗戰(zhàn)，在我國詩歌史上產(chǎn)生了久遠的影響。

在1938年3月舉行的詩歌朗誦會上，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著名女作家，也就是電影《十字街頭》主題曲《春天里》的作者關(guān)露提出，集體分擔角色朗誦瞿譯《茨岡》。這不僅僅因為《茨岡》是普希金的名篇，更是為了紀念瞿秋白。好主意自然得到眾人的擁戴，于是，關(guān)露擔當詩中浪漫的吉普賽女郎真妃兒，詩里阿樂哥、老頭兒和其他吉普賽人由蔣錫金等幾個年輕人分擔。

面對殘稿，關(guān)露表示補譯剩下的一百三十六行詩句，一兩天一定譯完。補譯《茨岡》，關(guān)露有這個資格和能力。早在南京中央大學讀書時，她學習了英文、德文。在上海，她又向俄文專家姜椿芳學習了兩年俄語，很快就能夠進行翻譯工作了。于是，她一邊練習排演，一邊開夜車翻譯。朗誦會上的《茨岡》總算成為“全本”。

1939年，關(guān)露受黨組織派遣，先后打入汪偽政權(quán)和有日本背景的《女聲》月刊，搜集日偽機密情報，成為我黨優(yōu)秀的“紅色間諜”。然而，她卻在國民黨時期和1949年之后蒙漢奸罵名四十三年，并十年羈獄，她自然無法“成全”瞿譯《茨岡》。

要補譯《茨岡》遺稿的，還有著名翻譯家戈寶權(quán)。

抗戰(zhàn)勝利后，戈寶權(quán)回到上海。1947年，他要為時代出版社編輯《普希金文集》，其中收錄了瞿秋白翻譯的《茨岡》，采用的是蔣錫金整理編輯的譯稿。恰好這年穆木天也到了上海，因為是熟人，1948年夏末秋初，戈寶權(quán)拜望了穆木天，并受到了穆木天夫妻的熱情接待。談到瞿秋白的手稿，穆木天夫妻立刻把自己的珍藏拿給戈寶權(quán)看。當戈寶權(quán)看到黑色的英文練習本，激動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他當即同時代出版社的羅果夫商量，準備把這珍貴的手稿影印出版，再把遺稿補譯完。征得穆木天夫妻同意，戈寶權(quán)把手稿一頁一頁拍攝，制成二十四面鋅板保存。當時，淮海戰(zhàn)役戰(zhàn)火方殷，解放軍即將南下，上海局勢緊張。戈寶權(quán)也于1949年初秘密離開上海，補譯沒有完成，手稿沒能刊印，只存留了一份鋅板印稿，大概已經(jīng)成為海內(nèi)孤本了。

瞿譯《茨岡》還是殘缺那一百三十六行。

瞿譯《茨岡》第一次由上海萬葉書店結(jié)集出版，是在1940年3月，用的還是當年《五月》的底本。作為“文藝新潮社小叢書第一輯之一”的《茨岡》，由蔣錫金、錢君匋主編，蔣錫金校訂，并重新寫了《后記》，同時，《茨岡》還收入張鐵弦、陳冥譯的蘇聯(lián)作家寫的《普式庚——俄國文學語言的創(chuàng)造者》和《普式庚怎樣寫作》兩篇譯文，作為該書的附錄。

瞿譯《茨岡》曾收入1947年上海初版的《普希金文集》。

1953年，馮雪峰同志主持瞿秋白文集編選工作。根據(jù)瞿秋白譯《茨岡》手稿重新整理，吸收了蔣錫金的工作成果，并由瞿秋白的女婿李何補譯未完的部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入《瞿秋白文集》第八卷，并出版《茨岡》單行本。時代出版社1954年修訂重印《普希金文集》時，征得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同意，也收入李何的補譯部分。

東北師范大學圖書館，藏有一冊珍貴的精裝版本《茨岡》。書的扉頁有著名文學家、教育家吳伯蕭的親筆題跋，毛筆書法，敦實勁挺，筆筆不茍：

偉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中國共產(chǎn)黨優(yōu)秀的領(lǐng)導(dǎo)者瞿秋白同志所譯普希金《茨岡》原稿，國內(nèi)只存照像三份，這一份是穆木天先生將其所藏捐贈的。

世界名著，先烈遺墨，應(yīng)稱雙璧。

希望讀的同志，能從此獲致啟發(fā)與鼓舞，為人民事業(yè)，益自努力。

吳伯蕭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日

瞿譯《茨岡》，其翻譯、補譯、出版，歷盡曲折，跨越了二十年時光。先后參與其事的，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五六位不同命運的文學名家。在不同的時代，《茨岡》出版了不同的版本，《茨岡》的中譯命運跌宕起伏，終于艱難地成為“全本”,完竣了中國文化史和中俄文化交流史上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文學工程。

·名人軼事·

慈禧的一道口諭

左宗棠在東南用兵順利，又在西北連戰(zhàn)連捷，在財政上得益于胡雪巖支持。兩人可謂典型的官商合作。說這樣的合作不謀私利，當然有人不信，就向朝廷告發(fā)。但朝廷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胡雪巖的財力支持，為左宗棠的軍事行動立下了汗馬功勞，而左宗棠一身清白。慈禧太后非常高興，隨即對滿朝文武下了一道口諭：三十年不準參奏左宗棠。

（《百年風流》環(huán)球人物雜志編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