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安媛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淺論汪曾祺早期小說中的審美理想
楊安媛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汪曾祺作為新時期的老作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顯示出來的異于時代環(huán)境的審美理想獲得了巨大成功,他的小說以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獨特的審美韻味獲得了廣大讀者的青睞,為新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難能可貴的范式。本文將結合汪曾祺的人生經(jīng)歷淺析其早期小說中的審美理想,并探討其家庭環(huán)境對其審美理想形成的重要作用。
汪曾祺早期小說審美理想
20世紀的中國文學,始終和國家政治變革緊緊聯(lián)系,許多作家不得不躋身于時代的書寫之中,而汪曾祺卻始終試圖將個人生活和文學創(chuàng)作從政治話語中剝離出來,正因如此,當八十年代許多作家沉浸于對“十年文革”的傷痕記憶和反思批判時,汪曾祺卻憑借《受戒》一舉成名,研究者們對他的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來的消失已久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精神狀態(tài)也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
那么,在時代宏觀主題抒寫的背景之下,汪曾祺小說的獨特審美理想是如何形成的?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和國家的政治風云究竟對他產(chǎn)生了哪些重要的影響?下面我們將著重分析汪曾祺的家庭環(huán)境以及他的早期小說的審美理想。
理想是人追求和向往美的最高境界,它總是意味著一種“完美”的狀態(tài),體現(xiàn)著秩序與和諧。審美理想的形成以先天生理因素為基礎,又在后天的實踐過程中不斷地發(fā)展,同時又以審美經(jīng)驗為基礎,審美經(jīng)驗又是在生活實踐中形成發(fā)展和不斷積累的。不同的文化和時代環(huán)境對于一個人的審美心境都會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正如早期的李清照,生活安定,詞作因此多寫相思之情,后來金兵入侵,國家巨變,又遭遇喪夫再嫁等不幸之事,詞作多感時詠史,充滿了悲涼哀婉的氣息。
在德國古典美學中,理想的基本特征也得到了比較充分的概括。首先,它是感性與理性的統(tǒng)一。理想之所以為理想,在于它所蘊含的種種對美的抽象觀念都熔鑄在了具體的形象之中。其次,它是真與善的統(tǒng)一。真是求真,是對事物發(fā)展變化的真實體現(xiàn),善是向美,其中包含了人類的道德評價尺度。最后,它是有限與無限的統(tǒng)一。審美理想既可以是個人的,也可以是群體的,既可以是今天的,也可能變成明天的,人的本質(zhì)力量總是要在自然中得到體現(xiàn)。那么我們可以說,審美理想就是一種植根于人類的生理結構,包容了科學活動與道德活動,在審美經(jīng)驗的基礎上形成的對于世界的一種美的向往。
汪曾祺1920年出生于江蘇省高郵市的一個“耕讀人家”[1],祖父汪嘉勛幼讀詩書,學問頗豐,曾中過清末的“拔貢”,汪曾祺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祖父就每天教他《論語》,學做八股文,并且隔日要求做一篇“義”文,來考察其對文章的理解,從小嚴格的私塾教育以及儒家思想的熏陶對于汪曾祺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尤其是儒家思想里的“仁愛”觀念。他曾說:“我是一個中國人。中國人必然接受中國傳統(tǒng)思想和文化的影響?!容^起來,我還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保?]在《自報家門》一文中,他說:“我自己想想,我受影響較深的,還是儒家。我覺得孔夫子是個很有人情味的人,并且是個詩人。……我覺得儒家是愛人的,因此我自詡為‘中國式的人道主義者’。”[3]
汪曾祺的父親汪菊生在兒子的印象里是絕頂聰明的,當過運動員,練過武術,絲竹書畫無所不能,畫畫制印皆為能手,汪曾祺十七歲陷入熱戀,父親還幫忙出主意,在汪曾祺的記述中,可以感覺到,父子所愛相差不多,甚至兒子在某些方面還要遜色于父親。汪曾祺小學畢業(yè)后,父親給他請了兩個老先生講授《史記》和桐城派古文,這對汪曾祺成為文壇不多的文體家之一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汪曾祺從家中女眷身上看到的是另一種民間氣象。祖母的勤勞,做醬、包粽子、腌咸菜、做鞋子、剪樣子,二媽教汪曾祺《長恨歌》、《西廂記》,講文學故事,生母雖然在汪曾祺三歲時就因病去世,但是兩位繼母都宅心仁厚,對汪曾祺視如己出,尤其是父親的第三位妻子任氏,汪曾祺對這位任氏娘十分尊敬,“因為她伴隨我的父親度過了漫長的很艱苦的滄桑歲月”[4]。
1939年,汪曾祺離開家鄉(xiāng)高郵,前往昆明投考西南聯(lián)大,他報考西南聯(lián)大的原因之一,便是高中避日軍戰(zhàn)亂時,讀了《沈從文小說選》,沈從文對他產(chǎn)生了很大的吸引力。雖然因為考試期間瘧疾發(fā)作,高燒不退,他已經(jīng)不抱希望,但最后依舊如愿考上了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這使他更加珍惜大學的時光,昆明的翠湖、翠湖圖書館、泡茶館、跑警報都成了他津津樂道的對象。
他的創(chuàng)作道路始于四十年代,大多是小說創(chuàng)作課上的習作,后來作品結集為《邂逅集》。有學者指出取名《邂逅集》是因為汪曾祺取的是在題材的選定上“不期而遇”的意思,不看氣候,不追風向,根據(jù)自己對生活的感受,“不期而遇”,[5]這是符合汪曾祺本人的氣質(zhì)的。他的小說不太注重人物形象的具體刻畫,而是通過對環(huán)境的渲染來烘托人物的性格與心理,小說整體講究一種“氣氛”。散文化的筆法吸收了沈從文的小說風格,給小說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平淡的詩意建構,自然地傳達出了他對普通生活的熱愛。
汪曾祺四十年代的小說多以高郵和昆明為背景,主要描寫民間生活中的普通人。汪曾祺曾經(jīng)說過:“寫風俗是為了寫人。”[6]他將人物放在充滿了生活氣息和鄉(xiāng)土風情的場景氛圍中,從普通的勞作場面、閑聊場面,展示出了農(nóng)村平淡生活的詩意與和諧,同時也就塑造出了一個個融化在這種生活中的人物?!峨u鴨名家》中的余老五,擁有一項獨特的技能——“炕雞”,這是一件非常繁瑣和考驗耐心的事情,但是在余老五做來,就是輕車熟路。陸長庚的喚鴨技術也是出神入化,倪二被鴨子氣得跳起來的時候,陸長庚卻毫不費力地讓鴨子服從安排了。這兩個人都是平凡的人物,但在汪曾祺的筆下卻具有如此不同于常人的“異秉”,使得單調(diào)的生活充滿了樂趣與詩意。這篇文章后來被點名批判為以“一種幻美的迷麗”“蒙蔽了人們面對現(xiàn)實的眼睛”[7],這是因為在四十年代的“文藝大眾化”的討論環(huán)境中,作家們不斷地顯示出自己的政治立場和意識形態(tài),而汪曾祺此時期的作品主題多游離于政治主題之外,關注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講述的是民間百姓的人生百態(tài),既沒有對抗戰(zhàn)的吶喊也沒有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意識,因此被批判是在所難免的。
汪曾祺曾說:“我解放前的小說是苦悶和寂寞的產(chǎn)物。我是迷惘的,我的世界觀是混亂的,寫到后來就幾乎寫不下去了?!保?]因此建國以后,汪曾祺就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接受著馬克思主義,并試圖向政治規(guī)范靠攏。1949年汪曾祺參加四野南下工作團,但是沒過多久就被留在武漢教書,這是他試圖融入政治生活的一次努力,但是并未成功。1958年的反右運動中,原本沒被劃在右派中的汪曾祺,莫名其妙地被補劃在右派名單里。1962年摘帽后,汪曾祺回到北京京劇劇團擔任編劇,從此和“樣板戲”以及《沙家浜》結緣。多年以來,他一直被排斥在政治之外,歷盡劫難,政治的暴力給了他很大的打擊,也促使他去反思政治與文學的關系,正因如此,他自覺地保持了一種對文學的認識,維持著自己對文學審美的見解。汪曾祺曾經(jīng)說過:“三十年來,我和文學保持一個若即若離的關系。有時甚至完全隔絕,這也是好處。我可以比較貼近地觀察生活,又從一個較遠的距離外思索生活?!保?]1962年他的小說《羊舍一夕》以一種清新明快的感覺反映了他下放勞動時期對社會的感受,依舊采用了一種兒童的眼光看待世界,總是用“人情”去看待社會,而不愿觸及普遍存在的矛盾和病癥,他的人生態(tài)度使他不愿用最刻薄的眼光和口角去鞭笞某些現(xiàn)象,他愛反映“人情”,卻將自己困囿在對以往的回憶之中而缺少對現(xiàn)實的正視,因此他的小說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生活的回憶。
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一直致力于對民間生活的表現(xiàn),人物也大多是民間的普通百姓,但是他總能在人物身上發(fā)掘出特質(zhì),一些“異秉”,一種情趣。他追求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共處,用一點趣味裝飾一下生活,那么就是最美好的狀態(tài)。這種思想態(tài)度貫穿了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始終,雖然也有一些反映現(xiàn)實生活問題的,比如《復仇》寫人物對自身命運的思考,個體的沉思等等,但是在其早期小說中,大多的表現(xiàn)手法和內(nèi)容還是致力于表現(xiàn)“人情美”、“風景美”、“風俗美”這些地方的,雖然缺少一定的思考,但是每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道路都是由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由淺澀到老道的,他的小說的平淡的詩意和對日常小事物的關注為他日后八十年代的復出奠定了深厚的基礎,也成為八十年代連接三四十年代京派文學的重要橋梁。
[1]汪凌.汪曾祺:廢墟上一抹傳統(tǒng)的殘陽.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18.
[2]汪曾祺.晚翠文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38.
[3]汪曾祺.自報家門.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290-291.
[4]汪凌.汪曾祺:廢墟上一抹傳統(tǒng)的殘陽.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10.
[5]劉錫城.試論汪曾祺小說的美學追求.北京師院學報,1983(3).
[6]汪曾祺.小說創(chuàng)作隨談.汪曾祺全集(第三卷).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311.
[7]錢理群.寂寞中的探索.北京文學,1997(8).
[8]汪曾祺.要有益于世道人心.人民文學,1982(5).
[9]汪曾祺.晚翠文談.自序.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