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朱天文的近作《巫言》以巫之名用鮮明的女性視角與立場描繪當下生存景觀,批判其荒誕與頹廢的本質,并嘗試建構女性心中的理想世界。筆者主要從女性主義角度探討朱天文反抗與解構當下男權中心主義社會的庸俗、粗暴、虛偽,以及以巫之名的救贖。
關鍵詞:朱天文? 《巫言》? 女性主義
十年的離群索居,七年的煉字成金,朱天文化身為巫,以更大的野心書寫這個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現(xiàn)代人的浮華與蒼涼。小說以一位女性的視角,用類乎人類學家田野調查的方法,展示了巫看世界的冷眼與悲憫。面對綜藝化的美麗島與荒唐可笑、孤絕的眾生,菩薩是低眉的,但她永遠執(zhí)著于現(xiàn)世,“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盵1]她以書寫反抗時間與絕望,重建女性心中的理想世界。本文主要是從女性主義角度探討朱天文如何反抗與解構當下男權社會的庸俗、粗暴、虛偽,以及以巫之名的救贖。
一、左邊的巫與巫之言
唐諾曾指出“巫言,巫的文字語言,巫師這門行當最重要的工具或者技藝,喚醒萬事萬物的靈魂,改變現(xiàn)實的面貌?!盵2]整體而言,作者有意使用了感性與非理性的語句使小說的語言接近于神圣化的詩性之語,更加注重直覺與感官的經驗表達,以此來回避與對抗根植于寫作中的菲勒邏各斯中心主義,反抗女性的他者性象征。“弗洛伊德在《摩西和一神教》中,在同一人物的三個加工處理之間建立了三種聯(lián)系:摩西禁止制造一個可感的上帝形象,語言的產生;最后,父權社會秩序對母權社會秩序的替代。弗洛伊德在上述的三個過程中建立了互相聯(lián)系。理智的進步在于反對直接的感性贊同高級的理性過程——那就是記憶反省和推理?!盵3]而父權制與理性抽象與知識的特權之間是緊密聯(lián)系的。小說的非理性表現(xiàn)在漫不經心地記錄下生活中的所見所聞與所思所感。作者帶領讀者走進了巫的神秘世界,化身不結伴的旅行者與恐龍伯母,永遠站在世界的左邊?!肮庾V學上,如果右邊是社會化,那么左邊是不社會化,巫在左邊,不能再左了,我就自覺地站在一個最左邊的位置,看向右手邊的整個社會,對它觀察,跟它對話?!盵4]左邊這是一個小說家的位置。巫,是大隱隱于市過著簡樸生活的高人。面對著新興的盲目追求流行的E人類,她被哇靠靈稱為摩登原始人與恐龍伯母,不打電話,不看電視,不用網(wǎng)絡,甚至很少上街。她以身體的與世隔絕來體悟喧囂表面所遮蔽的神秘,獲得內心的自由與寧靜。波伏娃曾說“自由是我們所說的天才得以發(fā)揮的最必需的條件之一。”[5]“我在寫作時是真正的閉關,這是我有別于其他寫作者之處,如果不夠專心,我很難寫出新東西來,還會停留在既往的經驗中。”[6]這是她對文學的黃金誓言。在中國古代哲學中,男曰覡女曰巫。作者以巫自居,小說的敘述角度與身份定位,因此具有鮮明的性別意味?,F(xiàn)代性的祛魅宣布“上帝已死”,人(男性)在啟蒙運動中成為萬物的靈長,世界的主人。而女性作為父權社會中的被邊緣化、被鏡像化了的物,更多地保留了神秘與自然溝通的能力。巫正是對這種神性的召喚,在她看來“我好像生活在一個泛靈的世界,連塑膠跑道都有靈,這種人不是畸人,而近乎精神病”。巫的利器是文字。朱天文對文字是尊崇敬畏近乎迷戀,把文字視作神靈“太初有言,言與神同在”?!白?,舉凡紙上有字的,皆不許棄為垃圾。我的在生界里,字歸為最高級,應列為第十一戒頒布:不可棄廢紙?!保ā段籽浴罚┧嘈盼淖钟凶约旱纳徐`魂,是通往神秘的符咒。小說的書寫也追求質樸簡潔的風格,走出了鋪陳與華麗,召喚回文字的先驗與本真的色彩。在綜藝化的時代,簡潔才能對抗喧囂,才能看見最原初與本真的世界。
二、成為女性的自己
“要想能夠寫作,要想取得一些成就,你首先必需成為你自己,而不是屬于任何人。”[7]成為你自己,就是對自我身份的認同,不同于“男人是萬物的尺度”去衡量女性的價值。女人不是鏡像不是男人欣賞的奢侈品,女人也不屬于別人、家庭和集體,女人應該屬于自己。“如不結伴的旅行者,暫時逸出人際網(wǎng)絡,故而以各種配備拒人于千里之外?!甭眯兄小拔摇焙兔弊有〗慊ハ辔锘瘜Ψ剑嘁痪洳辉附徽?。不結伴只愿服從自己的任性,當白癡當野獸。他們矢志逃離人類也包括自己的注視,暴露在無人類目光的所在,隨性所至,自由不羈。帽子小姐在旅行中購物狂似地瞎拼,帶有自虐、自戕的味道,她是以此來反抗道德律令的人間流言。當眾人帶著戲謔消遣的口吻戲稱她為瞎拼女王時,她同樣選擇了無視或者是物視。面對有婦之夫,她甘愿做他的情人,無視道德的壓力,選擇了對愛情的執(zhí)著,選擇了聽從內心的聲音,做自己。同樣,貓女也是一位做自己的女性。她帶著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仿若在說,“對不起,請勿交談”。她任性,不畏眾人的眼光,一副無禮傲慢的樣子,她喜怒無常,與貓母的爭執(zhí),她總是拉鋸戰(zhàn),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心情,她自私,從來都比集合的時間晚五分鐘,卻認為理所應當,她以不屑一顧的姿態(tài)對抗熾熱的人間目光。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貓母,她是位鬧哄哄的結伴旅行者,視與團員打成一片為最大的樂事,只要處于人與人之中,就算火星也可安身。貓母的自我世界定于別人跟她的關系里面,沒有這份關系貓母會在人海漂流,迷途而竭。貓母的形象就是典型的傳統(tǒng)婦女形象,自我意識的缺失,認同被邊緣化的身份。作者對她的從眾癥候是諷刺的,同時又滿含著同情。正如波伏娃所言“婦女沒有獨立性,而是她們丈夫和兒女的財產。無論何時他們的丈夫或兒女都可以找到他們,要求得到某種解釋,支持或幫助,而他們卻不得不依從。婦女屬于家庭和群體卻不屬于自己?!盵8]
三、對線性時間的抗拒
巫言對男權中心主義的反抗突出表現(xiàn)在對線性時間的解構與顛覆上?,F(xiàn)代性首先是一種進化論式的線性時間觀念,堅信歷史是不斷進步的,這也解釋了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對物質的欲望與崇拜,社會的綜藝化,膚淺化是進步的。巫言選擇的敘事策略是離題。“守住固定題旨范疇和主線支線的手法早就被顛覆,精準早已不是最高的標桿,書寫自由與書寫真實是更為緊要的,離題是為了自由與真實?!盵9]朱天文曾說離題是為了對抗時間,她相信時間是偶然的?!霸谥蝗ゲ换氐木€性時間上,我一再被細節(jié)吸引而岔開,而逗留,每一次的岔開和逗留都是一個歧路花園,迷戀忘返。所以岔開復岔開,逗留再逗留,所以離題又離題,離題即主題。這不就是巫術嗎? 對于使用文字(咒語) 的書寫者,這是技藝,也是本心?!盵10]這也遙相呼應了卡爾維諾與博爾赫斯?!凹偃邕@些離題變得復雜、糾結、迂回,以至于隱藏了偏離本身的軌跡,誰知道呢,也許死神就找不到我們,也許時間就會迷路,而我們就可以隱藏在不斷變換的匿逃里?!保ā段籽浴罚┤纭恫唤Y伴的旅行者》中先前還在寫帽子小姐在印度旅行中為是否與那位男人聯(lián)系而糾結痛苦,接著就寫到了咖喱是如何制成的。由買傳真紙而講到了老媽上街的冒險,妹妹的生活,滑板小子銳步舞鞋到銳步舞與小熊項鏈的起源。作者不斷地流連在紛繁的細節(jié)中、瑣碎的生活中、考據(jù)癖似的不斷展示中,像迷失在歧路叢生的花園里,忘卻了時間。“當你沉溺其中,被所有的細節(jié)著迷,如工匠般埋首其中,不知老之將至,死神來臨。這也是一種應對死神的方法?!保ā段籽浴罚〦時代的新興人類,他們是借錢度日的魔術師、在夜市開“一所懸命”的女生,以及車狂崔哈、夜游女等等。他們上網(wǎng)看東西,上酷斃拍賣網(wǎng)站,用博客來書寫,也會玩電動,鐵拳格斗,直到累了睡去。他們比恐龍伯母需要更多使生活快速簡便的東西,在追求速度的過程中似乎沒有享受到快速度之后的閑意,反而覺得更加寂寞,他們擁有了速度卻失去了時間。車狂崔哈當他一下子聯(lián)系不到女友時覺得像等待了“一輩子之久”,而恐龍伯母生活過于緩慢,“不想那么快”。她深居簡出,有意與時代保持距離,因為慢,她才能感受克拉克氣墊鞋的舒適,洗衣與救鳥的樂趣?!叭绻f時代以快為特征要求人們對其服從,那么我對快的拒絕,就意味著我對時間控制人的反抗。”[11]《巫時》中向讀者展示了長遠世紀鐘,這是千禧年的壯舉,它每個世紀響一聲,每年滴答一次,“此鐘乃一貼解毒劑,接除我們對當下,對現(xiàn)在的沉溺?!保ā段籽浴罚r間的解構同時還體現(xiàn)在碎片化的敘事上,故事、情節(jié)、線性敘事等傳統(tǒng)小說的特質都被解構。全書共由五個部分構成,雖言之長篇但似乎每個部分都可以獨立閱讀,這更像是由各個短中篇構成,各個部分都有相對獨立的敘事和人物。
四、物言與建構女性的理想
“對現(xiàn)實存有熱情,對物的情迷,這似乎是所有女人的天賦”[12],《巫言》延續(xù)了世紀末的華麗,書中出現(xiàn)了類似博物志般的書寫。朱天文深受馬爾克斯觀念的影響,曾言這個世界的事物都還太新鮮,在這里新鮮是指物的內在生命力,我們還來不及命名。在巫言中,作者將物被遮蔽的活性、源起以及生命之印記呈現(xiàn)于眾。因為人的注視和紀念,物不再是沉默與冰冷的所指而有了生命與神性。作者寫到了妹妹的鞋子,它陪著妹妹踏過埃及、愛琴海、土耳其、克里特島、希臘的大地與山川,它一路濡染著人類輝煌的文明,從而蘊含了妹妹生命的軌跡,具有了靈性。因而不能簡單粗暴地把它歸為無用的垃圾,它有資格被送去投胎界,于是她把它清理干凈,然后珍重道別。生命存在的本身不是生物性與線性的、生老病死的被淘汰與遺忘的過程,而是層次豐富的,可以縱深的。格物的手法,主要表現(xiàn)在細節(jié)的描摹上。在精密的描寫中,蘊含著作者對世界的思考與情感。于是格物是一種本能。紅酒,釉下藍的燒制方法,小熊項鏈,銳舞,偵探小說,李維牛仔褲等等各種冷知識,像博物志,使《巫言》成為了物言。朱天文以枝蔓瑣細來映照世事無常,也更能顯示本相,作者試圖召喚出事物的靈魂,對抗綜藝化生存的現(xiàn)代都市個體。同時也彰顯了她以精英立場對抗庸俗之眾。正如她所說“檢查時,是用自己的鑒賞力在檢查,或者是一些高手的眼光在檢查。若這些眼光是讀者,他們就是。說我是為他們而寫也可以。寫小說我是無意于溝通的。”[13]寫作于她而言,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抵抗漫無邊際充斥的綜藝化,贗品化,虛擬化?!叭绻Z言是男性象征系統(tǒng)詮釋世界的符號,女性只能以外緣的、游移的力量申述一己的語意地位。”[14]因此作者以巫之名,采用有異于男性作家的邏輯思維和話語,以回避男權中心的符號系統(tǒng),彰顯了其鮮明的女性主義色彩。對男權中心主義的反抗與解構之余,作者試圖建構女性心中的理想世界?!妒兰o末的華麗》中米亞的宣言“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記憶存活,從這里予之重建”。[15]《巫言》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女性建構世界的方式,同時作者試圖以黃金時代的道德理想來救贖當下失落與墮落的文明。菩薩低眉的原因是怕見到眾生之相,不能不管,卻管不到,只能低眉以求自保。她向往“白發(fā)溪邊還浣紗”的社會景致。如小說中“我”的朋友寄給“我”自家家里種的香米和稻草,呼喚出一種自然芬芳的原生態(tài),朋友的小孩又黑又樂,絕非絕色無生命的紙花。
注釋:
[1]元?。骸耳L鶯傳》,張友鶴:《唐宋傳奇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86頁。
[2]唐諾:《關于<巫言>》,朱天文:《巫言·附錄》,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1頁。
[3][5][7][8]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4][6][9][10][12][13]舞鶴:《菩薩必需低眉——和朱天文談<巫言>》,書城,2004年,第5期。
[11]劉?。骸稌r間變形后的人間生態(tài)及其意義——論朱天文的<巫時>與<E界>》,上海文學,2005年,第1期。
[14]王德威:《現(xiàn)代中國小說十講》,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54頁。
[15]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33頁。
(周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