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持人:皮 藝 軍,翟 英 范
2014 年7 月9 日,主持人依約采訪戴宜生先生,戴老拄著拐杖,面帶天真幽默的微笑握住了主持人的手。86 歲耄耋高齡的戴老,甘灑熱血寫春秋,篳路藍縷幾十年,聽力已相當不好,很多情況下,是主持人把采訪的問題寫在紙上進行書面采訪,每次看到主持人把問題放到眼前,戴老都會開心地一笑,敞開心扉暢談自己的心得,以澤后人。以下是采訪實錄。
改革開放學術自由 犯罪研究篳路藍縷破冰旅
檢驗標準百家爭鳴 理論發(fā)展求真務實曲折路
主持人(以下簡稱“問”):我們想做一個系列的采訪,請老一輩犯罪學專家主要談談自己的心路歷程,形成中國犯罪學口述史。
戴老實際上是那個時代的犯罪學研究代表,先請您整體上談談我國犯罪學研究的發(fā)展史和您的一些心得感受。
戴宜生(以下簡稱“戴”):到現(xiàn)在,我涉足犯罪學算來快30 年了。10 年前,我立意退出學術活動以頤養(yǎng)天年,但在謝幕鑼響之時,也曾寫過《20 年涉足犯罪學研究的感受》(該文發(fā)表于《青少年犯罪問題》2006 年第6 期?!幷咦?,告訴大家,也許對仍在努力于學術研究的諸位有點好處。
一是篳路藍縷破冰旅。我認為,1980 -1990年是我國犯罪學研究的破冰年代。
從1950 年開始,在祖國的大地上,馬克思主義直接取代(而不是包括)了一切社會科學,被指為資產階級用來維護自己階級統(tǒng)治的“社會學”當然被取消,犯罪學更是同樣的命運?!半A級斗爭一抓就靈”的指導思想可以用以解釋一切犯罪現(xiàn)象,甚至成為刑事司法政策的準繩。只有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乘著“改革開放”的勁風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一思想路線的被確認,社會學、犯罪學才有機會重建。而犯罪學的蓬勃發(fā)展又是與當時我國出現(xiàn)的刑事犯罪歷史高峰密切聯(lián)系的。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這一全國性的學會是在1982 年創(chuàng)建的,而當時研究犯罪學的阻力還是很大的。之所以名為中國青少年犯罪學會而不直接名為犯罪學會,就是因為當時很多人不認為社會主義社會能有犯罪,冠以青少年的名稱就意在保護和教育青少年不要讓他們被西方資產階級污染了。這就可以為許多人認可、接受。我是在1986 年開始接觸犯罪學的。當時的背景是:從1983 年開始的旨在“為期三年,大見成效”的“嚴打”,原擬在幾年內將歷史上空前的犯罪高峰,壓回到歷史上治安最好時期的水平。但到1986 年,在三年“嚴打”之后我國的犯罪反而似有一發(fā)不可收拾之勢,明顯上升,于是在公安部研究所工作的我,受命來參加犯罪現(xiàn)象及對策的研究。我開始是向專家學者們如郭翔、王牧、康樹華、徐建等學習,同時也向當時從東歐、西德、日本來講學的專家學習,以后美國學者也紛紛前來。據說當時美國學者們提出要幫助中國重建社會學、犯罪學,我們當時還認為這是嚴重的“階級斗爭新動向”,提醒大家在學術研究中要小心“西化、分化”的陰謀。后來,我又有機會參加了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并特別熱心于其下的“基礎理論專業(yè)委員會”,得以接觸犯罪學理論并向許多老師學習。在該會多年,我增長了不少知識,但遺憾的是,我始終未能完成自己最初的使命,即從理論上論證如何能通過“嚴打”在短期內有效遏制犯罪。
在那個值得留念的時期,我國的犯罪學在破冰并重起之后,很快就得到了迅猛發(fā)展。在上個世紀90 年代初,我曾在一次報告中談到我國的犯罪學如何迅速地打破傳統(tǒng)觀念,取得了與現(xiàn)代犯罪學(當時我們常用“西方犯罪學”一詞以示其與我“華夏文明”、“中國特點”的區(qū)別)的共識,我列舉了以下幾個重要問題:(l)隨著我國經濟的高速發(fā)展與社會巨變,我國在相當長一段時期中,犯罪案件總量將持續(xù)增長,“潘多拉”的盒子將被打開。(2)刑事司法對犯罪控制的效力是很微小的。“嚴刑峻法”更多的是一種社會共識上的需要,而不是實際上能降低發(fā)案的措施。(3)思想教育是重要的,但不是萬能的,特別是在社會巨變情況下要想通過政治思想教育、道德教育、普法教育等在較短期內控制犯罪是不可能的。(4)犯罪預防控制除了需有正確的原則、理論、方針、政策等以外,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套科學有效的操作實施方法。(5)犯罪的原因包括社會、生理、心理等多方面,是多因素的,是復雜的,因此那些認為社會主義社會不會產生犯罪的論斷,認為社會主義社會還有犯罪的原因,是因為“窗子開了有蒼蠅飛進來”的論斷,以及認為“社會主義社會的犯罪是舊社會殘余”的影響:“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等等說法都是錯誤的。以上這些現(xiàn)在看來都是近常識的論斷,在當時卻是打破了意識形態(tài)與教條主義的桎梏的驚人之語,也是對傳統(tǒng)的政治說教的巨大挑戰(zhàn)。
應該說明的是,當時犯罪學的研究全面鋪開,有著大量的有價值的成果,以上我說的也就只是一個從事實際工作的人,感受到的幾個突出點。要知道,所有這些成果都是“來之不易”的,它是通過激烈的斗爭后才取得的。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1987 年平頂山的全國學術研討會上有公安大學的教師根據我國社會的各種矛盾發(fā)展的趨勢,預測今后相當長時期內犯罪將持續(xù)增加。此言一出,有的同志就認為是污蔑丑化了社會主義社會,要將他告到中宣部去,而與會的某部長也在大會上說:“經濟上升、犯罪增加是資本主義的規(guī)律,我們社會主義的規(guī)律是相反的?!焙髞?,虧得張黎群會長講話說:“此會由我主持,若有當誅、當殺之處全由我承當,學術討論應該自由,不宜干涉?!贝耸虏潘愀嬉欢温?。當時,在學界引起另一爭論的是福建學者肖劍鳴的“同步論”(即在我國,犯罪將隨經濟增長而增長),他與其他同觀點的人的論點,也遭到圍攻。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的重點課題《中國現(xiàn)階段犯罪研究》研討中涉及今后犯罪的走勢時,爭論激烈不休,持犯罪將大幅度走高觀點的人,遭到許多人的強烈反對,甚至還有行政的干預,最后,該課題的結論,不得不加以修改作出妥協(xié),在犯罪增幅上降低,而且確定了期限,認為在一定時期后犯罪會下降。當時斗爭雖很激烈,而且反方還有一定權勢、行政方面的后盾,但科學的論斷終能戰(zhàn)勝,這就全憑當時有一個比較寬松的學術自由、百家爭鳴的環(huán)境,真理就得以在不斷爭辯中確立,真正的科學的犯罪研究也得以蓬勃展開。
二是求真務實曲折路。到了上世紀90 年代,“百家爭鳴”的局面雖轉瞬即過,但犯罪學研究仍不斷取得成果,我想原因之一是80 年代開放、爭鳴的局面產生的慣性推動力會一直延續(xù)到90 年代。我看到的一些有價值的研究成果,如公安大學的《中國現(xiàn)階段犯罪問題》、周路的《當代實證犯罪學》等等,其資料都起始于80 年代的積累,而成書于90 年代。此外,80 年代培養(yǎng)出來的一批犯罪學家,90 年代也都成了主力骨干,我回顧起來,感到90 年代的犯罪學研究的成果主要有:(l)將現(xiàn)代心理學運用到犯罪研究上來,90 年代不但犯罪心理學的著作紛呈,而且心理科學的理論與方法也廣泛運用到犯罪對策的實際運作上,如監(jiān)獄管理上的罪犯測評、偵查破案中的心理學分析(心理畫像)、預防犯罪中的心理咨詢等等。我特別感到其中的重大意義是:犯罪心理學的發(fā)展是對教條主義的政治灌輸和意識形態(tài)濫用的巨大沖擊。現(xiàn)在,當教師、家長發(fā)現(xiàn)學生有不良傾向、可能犯罪時,更多的是去求助于心理咨詢人員,而不是去求助于政治思想教員,這也就反映出一個重大的進步,群眾從實際中作出了選擇。同時,我注意到我國犯罪心理學的發(fā)展也是緊跟著國際犯罪學發(fā)展趨勢的,據我了解:國際上近幾十年來犯罪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發(fā)展就是探求個體因素對犯罪產生的影響(有別于過去的過分著重于研究社會因素對犯罪產生的作用)。(2)但在90 年代,我國犯罪學的研究也特別注意到此期社會轉型中的種種激烈變化,并將之與劇烈增長的犯罪聯(lián)系起來。此期研究的課題有:“社會轉型期的犯罪”,“收入分配差距與犯罪”,“農民工進城與犯罪”,“失業(yè)、下崗、閑散人員與犯罪”等等。在90 年代初,當政府還諱言我國社會中存在著“失業(yè)”(不稱“失業(yè)”而稱為“待業(yè)”、“下崗”,這樣稱呼也有一定的有利之處。但從犯罪原因看,可歸為一類)、“分配不公”等嚴重問題時,犯罪學者們就敏銳地觀察到這個問題。如周路在90 年代初就提出“天津犯罪人口中最大的犯罪群體”是失業(yè)、下崗人員。
20 世紀90 年代在犯罪學研究上最大的弱項,我認為仍然是方法論上的問題。從一方面看,在90 年代我國犯罪學的研究,基本上擺脫了因襲多年的“診釋性”的研究,90 年代的論文大多重事實、有數據,這是一個可喜的進步。但另一方面,也許因為才開始走上“實證研究”的道路,所以在研究方法上還不成熟。從90 年代的一些“調查報告”看,有許多論文仍缺有效的實地調查與可靠的數據、資料。也有許多論文中雖有數據、資料,但從數據的真實性、分析的科學性、調查研究方法的規(guī)范性等方面看均感到粗糙、草率。有的論文雖有數據但統(tǒng)計標準、數據使用規(guī)范均不科學仍遠不足說明問題,有的數據甚至是誤引了虛編、偽造的數據。我想,這也是我國的犯罪學論文長期以來被國際學界拒絕的重要原因。這方面一直到現(xiàn)在還存在著許多問題亟待規(guī)范。90 年代的這些令人不滿意的缺點,我認為究其責任仍在當局,政府公布的所謂有關數據也是一筆糊涂賬。其效度、信度大可置疑,拿現(xiàn)在慣用的話語也就是“缺乏公信力”。在這種情況下,政府數據既乏“公信力”,學者們又被剝奪了對所需資料數據的“知情權”,我們也就很難苛責學者們了。
三是衣帶漸寬盼新局。上世紀90 年代,犯罪學的研究,雖然有發(fā)展進步,但它依靠的80 年代“開放、爭鳴”的慣力推動似乎已逐漸消失,而新的學術環(huán)境未見形成,遂使犯罪學研究逐步有進入“瓶頸”之勢。而21 世紀一開始,犯罪的嚴峻形勢就撲面而來形成對犯罪學研究的嚴重挑戰(zhàn),從整體犯罪態(tài)勢來說,我在2000 年著述的長期趨勢分析報告中就預測在21 世紀最初20 年中,我國犯罪總量恐仍將保持20 世紀最后20 年的增長速度,也就是每年增長14%。21 世紀最初幾年我國犯罪總量的平均年增率在5%左右,但在2004 年,我在作過相應的核查、估算后認為年增14%的估計仍可成立。這還不算刑案的危害性加重,嚴重案件比重增加,作案手段科技化、智能化,犯罪的全球化,非傳統(tǒng)的犯罪增加,慣罪群體的形成,有組織犯罪和黑社會勢力擴大,犯罪亞文化的形成,以及犯罪與腐敗相伴等等問題??傊?,犯罪形勢是嚴峻的。當時聽中央領導分析形勢的概括:在今后一段時期中,我們將進入群體事件猛增、刑事案件高發(fā)和敵對勢力破壞劇烈的時期,中央的分析進一步深刻說明形勢的嚴峻。而此期最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美國的犯罪數量卻有平穩(wěn)下降的趨勢。這也就逼著我國的犯罪學家要從理論上回答種種問題。
面臨嚴重的挑戰(zhàn),我認為我國犯罪學的研究需要首先解決一個學術自由的環(huán)境問題。我的這個認識是基于以下理由:第一,我國犯罪學發(fā)展的經驗證明,只要能有學術自由的環(huán)境,學術研究就能迅速發(fā)展,否則學術研究就會停滯甚至倒退。繼而,學術研究也就淪為“(政策、法律的)詮譯學”、“訓詁學”、“小學考據”等類的研究,喪失了作為社會科學的一個部門的犯罪學的意義。第二,需要有一個學術自由的環(huán)境,這是犯罪學本身的性質決定的。犯罪學是一種科學,它是一種“從事實求真理”的科學。它的目的是“求知”、“求真”,因此,它在科學研究中需有相當程度的“價值無涉”,雖然社會科學的研究是必須有目的的,但這個目的是社會進步,人類福祉的大同。而不是現(xiàn)實政治上的“活學活用”。強迫犯罪學的理論結論直接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這種功利做法肯定是有害的,是要失敗的。此外,犯罪學既是一門科學,就必須是能夠“證偽”的。科學必須通過“證偽”才能確立,犯罪學是一門科學也必須通過“證偽”才能確立。而“證偽”的最基本的條件就是學術自由,拿我們常用的話來說也就是要有充分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的作風,這曾被我黨在上世紀40 年代確立為黨的三大作風之一,可惜現(xiàn)在大家已十分生疏了。例如:不否認我國一直實行的“嚴打”和“綜合治理”取得了巨大成績,但有哪個犯罪學家對其失誤與負面影響進行過認真的批評與研究,從而吸取歷史經驗,以利今后?從另一方面看,這也不可責怪犯罪學家們,他們被剝奪了“知情權”,既缺資料又缺政治上(批準課題)、經濟上(經費)的支持,如何能研究此問題?一句話,沒有學術自由(包括資源保證的自由)就難以進行科學的探索討論,不經探索討論,又哪里能得真理?第三,社會科學不同于自然科學的一項特點是,在其發(fā)展中它會遭到既得利益和權勢集團的強烈反抗??茖W真理的求索與反抗它的勢力作斗爭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學術自由的環(huán)境。研究西方犯罪學史的人大概會知道,當年美國犯罪學家薩瑟蘭在研究了“白領犯罪”問題后,發(fā)現(xiàn)他們受到的司法制裁都偏輕,從而看出了美國司法體系充滿了階級偏見,他的這個主張?zhí)岢龊螅⒖淘獾搅思鹊美婧蜋鄤菁瘓F的代言人的猛烈抨擊。但是美國究竟是一個民主法治較健全、學術自由充分的國家,真理終可辯明。美國提出要研究“刑事司法行為學”,也就是說刑事司法在實施中究竟“誰得了什么?何時和如何得到”,以揭穿權勢和既得利益集團的言行。這也說明了“學術自由”對犯罪學的重要。反觀我國,由于缺乏學術自由環(huán)境,學術研究普遍受到政治、行政的干擾,其突出表現(xiàn)就是“政績工程效應”的危害。30 年前我開始參加犯罪統(tǒng)計的課題,為了使犯罪統(tǒng)計能反映實際,我們進行了兩項研究。一項是《公安統(tǒng)計改革》,另一項是《全國安全感調查》,從幾十年的歷程看,雖多次研究、改進,統(tǒng)計失實未能解決,反而“官出數字,數字出官”愈演愈烈,斗爭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想出的許多對付“政績工程效應”的方法也都一一敗下陣來。例如,原來我們認為靠層層公安統(tǒng)計上報統(tǒng)計表不可靠,就設計出“安全感調查”直接從群眾問卷調查,但后來發(fā)現(xiàn)通過公安機關,下發(fā)“安全感調查”問卷同樣受到嚴重的干擾(一位相當負責的官員就曾在大會上公開批評過我們:“光說糾正統(tǒng)計不實,還要不要黨的政策,要不要統(tǒng)一口徑了”?)。于是就改由委托國家統(tǒng)計局通過其進行的千分之一的人口復查,代為調查安全感。但在許多地方又有政法機關下文件來干擾安全感的調查,所以我感到“政績工程”的干擾是愈來愈廣,愈來愈嚴重了。在這個情況下,我只有寄望于能逐步有一個學術自由的環(huán)境,這樣,就可以核查、評議官方數字,可以直接調查,可以據實來討論研究問題,但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起碼的要求恐怕也會觸及“政績工程效應”的命根子,恐怕也真是“改也難了”。魯迅曾說過:“當我沉默的時候我感到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用來作為我20 年回顧的結束,也正合符我的心情。
這些年,回憶起與亡友趙威侯有過的一席談,有感而發(fā)《何止20 年》。那是上世紀90 年代初,45 級在北京全國大聚會,我約了幾個老同學來家做客,其間,我問他在1957 年罹難的經過,他還是當年的作風,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他在大學學的是法律,新中國成立以后在司法系統(tǒng)工作,1957 年黨號召“知無不言”,他也就本著“忠心進言”之意,提了幾點意見,在肯定新中國成立以來,司法界取得巨大成績之同時也建言說:但是現(xiàn)在黨委均抓具體案件,這樣,法官、法院也就形同虛設了?,F(xiàn)在偵訊刑事案件中,原則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也就違反了黨的“實事求是,調查研究”、“以事實為依據”的原則,在未經法官判定前先就假設對方有罪了,偵訊的目的就成了“深挖余罪、擴大戰(zhàn)果”了;現(xiàn)在偵訊審判中不考慮被告供述中的對被告有利的方面,只搜集對被告不利的方面,這也違背了黨的“有反必肅、有錯必究”的原則,實際上威侯講這話時心情平和,像是一點沒有積怨。但我卻幫他分析說:“你的這個進言,把當年司法界反擊右派時列舉的三大反動司法黑論全占有了,三條黑論就是:無罪推定論,獨立審判論,有利于被告論。須知這所謂的三大‘黑論’實際上是世界文明進步的成果,是人道主義在司法界的重要體現(xiàn),是歐美人民幾百年來向統(tǒng)治階級不斷斗爭而取得的重要勝利,他們在三四百年前通過斗爭就將‘罪刑擅斷’改為‘罪刑法定’了。但在中國,你的這個正確的話,說得太早了,早了20 年。改革開放近20 年了,現(xiàn)在法學界才逐步明白了這個道理?!蓖盥犃宋业脑挘嘈χf,當時我的“進言”就是有這個意思不過沒有這樣理論化,所以落網了(其實如果當時理論化,恐怕更要落網了)。
那次與威侯談話后,威侯到武漢大學教書去了,在武漢他建立并主持了“法律援助中心”,威侯想通過實在的有意義的為人民辦事的工作來推動中國法治的進步。對“法律援助中心”的認識我也是有一個過程的,最初我認為“法律援助”意義不大,因為我國刑事訴訟法已規(guī)定,被告可選擇自行辯護或請律師為其辯護,這樣,就不怎么需要另設法律援助中心來幫助弱勢群體。以后才逐步明白紙上寫的話都是空文。上世紀90 年代我有一次過武漢,到武大去看了威侯同學,他講了這項工作的意義,但沒有說他作出的功績。我想,他踏踏實實干了這個工作,許多受惠的弱者會一直感激他的?,F(xiàn)在的情況使我更覺得“法律援助中心”工作的可貴了。因為到了今天,司法審判系統(tǒng)又嚴重出現(xiàn)了當年“衙門朝南開,無錢無勢莫進來”的情況。而法律援助中心就正在努力代表民意與這種畸形抗爭,具體說就是幫有冤無處申的人打官司,幫打不起官司的人免費打官司。所以,我對法律援助中心進行的“幫弱勢群體打官司”的意義更加理解,因此也更思念威侯了。
問:請戴老談談我國犯罪學研究史上的重要事件和您的心得。
戴:你們是從河南過來的,就從上世紀80 年代在河南平頂山開的犯罪學會議講起吧。平頂山會議規(guī)模搞得很大,張黎群張老在,還有很多中央首長都去了,那次會議是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成立以后規(guī)格最高的一次會議。
你們讓我談搞犯罪學研究以來的心路歷程,這個題目寫得很好。我們最開始碰上犯罪是一個問題,上世紀80 年代剛剛改革開放,從老的觀念考慮,首先是社會主義社會還有沒有犯罪,質疑社會主義的人本身能產生犯罪嗎?因為老的觀念認為犯罪只有資本主義社會才能產生,社會主義是不可能產生犯罪的。認為社會主義犯罪是受了外面的侵蝕產生的,就是窗子打開了,蒼蠅蚊子飛進來了,是外面飛進來的,就有了社會主義的犯罪土壤,產生了犯罪。社會主義條件下,犯罪會越來越多。當時中央領導就說了,資本主義是犯罪越來越多,我們是犯罪越來越少。后來的實踐加理論研究發(fā)現(xiàn),不但犯罪沒有越來越少,反而是犯罪越來越多。
最初開始,對付犯罪怎么辦呢?犯罪一下子這么多了,我們改革開放,英明的鄧小平的領導,發(fā)現(xiàn)問題越來越多了,打擊不力,就來“嚴打”,上世紀“嚴厲打擊犯罪活動”叫做“嚴打”。一直“嚴打”了20 年,開始是個“嚴打”運動,要“五年大見成效”,結果不但不見成效,20 年的“嚴打”是越打任務越重?!皣来颉钡阶詈蟮慕Y果,破壞了中國的正規(guī)化民主法制的選擇。
這個我跟你說一個具體的,中國第一部《刑法》,1949 年建國的時候就開始起草。但是,從1949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起,一直到1979 年,30 年時間中國沒有《刑法》,也沒有《刑事訴訟法》。那時候公法也好、私法也好,那么多案子怎么辦?按黨的政策、黨委書記的指示辦,比如,什么案子某某省委書記指示判刑20 年。
到了1979 年,中國開始有了第一部《刑法》,大家非常高興。從此中國可以走上正確的民主法制道路。用它來“嚴打”,“嚴打”是最不像《刑法》的,“嚴打”的要求,在實際操作上,第一個把績效考核指標常常演變成畸形的抓人指標,因為當時認為,抓多少人,就會把犯罪壓下去,不抓這么多人就不行。結果不但壓不下去,反而越抓犯罪越多。這樣做把社會生態(tài)給打破了,打亂了正常的司法機制。第二個是所謂領導的任務就是抓人,不是辦很多正確的案子。中央一動員,各個省就開始競賽了。這個省一年抓了八萬,那個省抓了九萬,嚴重忽視了質量管控,破壞了中國改革開放走向正確的民主法制軌道的過程。
從理論上說,改革開放以后,社會環(huán)境從高度的計劃經濟轉到市場經濟,從封閉的經濟轉到對外開放的經濟,這個過程中犯罪是要形成的,但是我們可以想辦法適當地控制,不讓它增長太快,然而“嚴打”了,越搞越厲害,就更加麻煩了。后來一些地方總結的所謂最好的辦法就是偽造數字,全部是假的。“嚴打”運動幾乎成為各省市抓人數量的競賽,這樣子能解決犯罪問題嗎?
問:戴老師,當時彭真同志好像對“嚴打”有一個講話,說過把犯罪率降低恢復到上世紀60 年代。
戴:對。我們中國是這樣一個歷史情況,“文化大革命”以前的那個時代,中國查處的犯罪比例是一萬個人中五個人上下,最好的年份是1956年,生產情況好,立案率降到了曾經的萬分之二點八,一萬個人里面有2.8 起刑事案件?!拔母铩碑斨芯筒恢蓝嗌倭?,無法統(tǒng)計?!拔母铩币院螅缸飭栴}顯現(xiàn)出來了,最高到萬分之八,一萬個人有八個人犯罪?,F(xiàn)在,真是萬分之一百、兩百了,這個數字是莫名其妙的,有時候是胡來的。在這種情況下,通過“嚴打”把使犯罪降到歷史上最好的水平,全國的犯罪率落到萬分之二點八,這是社會主義的烏托邦。
“大躍進”的時候,說過一個玻璃板水晶石,以此批了彭真,還批了他人。當時在階級斗爭下,彭真是北京市委書記,在北京搞了玻璃板水晶石,一點灰塵都沒有,擦得干干凈凈的。那時候一些領導不懂道理,就是好大喜功。
問:那時的“嚴打”有一個基本的價值取向,認為犯罪是可以消滅的。
戴:“嚴打”的時候人們是這樣認為的,認為犯罪產生的原因和犯罪現(xiàn)象可以消滅。那個時候還沒有完全改革,資本主義國家德國、美國的犯罪學者不好意思請過來講犯罪學,認為那是資本主義犯罪學,于是請?zhí)K聯(lián)學者講所謂的修正主義犯罪學。后來請了一個波蘭學者,講社會主義人會不會犯罪。他的回答是,一是消滅犯罪一定不可能,有人類在就有犯罪;二是沒有必要,把它消滅掉干什么?
犯罪是人類社會的伴生現(xiàn)象,是寄生在人類身上的。這個在哲學上,同人不可能百分之百好的道理一樣,連毛澤東也是,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錯誤,人人都變成孔夫子?哪有這種事兒。而且“嚴打”的后遺癥很大,搞成很多冤假錯案,嚴重破壞民主法制,制止了公檢法工作的健康發(fā)展,好大喜功、弄虛作假。
我講一個數字,是上世紀90 年代的,公安部每年統(tǒng)計當年犯案指數。國家統(tǒng)計局三令五申并開會強調,要求如實申報數字。黑龍江省說試一下,如實申報,先初步給大家打一個招呼,報數字的時候不要害怕,一報這個數字,黑龍江省比上一年增長30%。這個還是小意思,其實不是增長30%。報到公安部,部領導一看,哎,黑龍江怎么出這么多問題?趕快叫秘書打電話問一下黑龍江省。黑龍江省說“我們如實申報了,其他省沒有如實申報”。那個領導批幾個字,“今后一定要如實申報”,還表揚黑龍江。再返回來公安部就商量,那怎么辦?只有公告全國的都長30%,然后再下通知“以后不能每年都這樣長了”,只許長這一次,然后好多年慢慢消化了。所以“嚴打”破壞法制,滋長陋習丑相,造成了公檢法系統(tǒng)嚴重的官僚主義,看上面要求,不實事求是。
問:這個立案不實,作假問題,很長時間了。他們?yōu)榱艘仙偃ピ旒佟?/p>
戴:這個是沒有辦法的。這個數字是最敏感的,數字要是造假的話,對其他方面都有很大影響。公安部就公安統(tǒng)計搞了一本書,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搞的很厚的一本書。公安統(tǒng)計規(guī)定詳細系統(tǒng)、圖表并茂,正確的應該記錄在案,現(xiàn)在錯誤的統(tǒng)計要糾正,然后是這個表格應該怎么填。這個書印發(fā)出來,就成了樣子,但是按照執(zhí)行者很少。怎么執(zhí)行呢?每年的犯罪統(tǒng)計,先問領導“這個數填多少”,領導怎么說?回答往往是兩種:一種是“今年比去年還是增長個2%吧”,第二種是“你打電話問問周圍幾個省都長多少”?當然,不能都是2%,有的是2.1%,有的是1.9%,這個假都會做的。
所以,在一次公安會議上專門講了公安統(tǒng)計,第一條就是如實反映情況,一定要如實。但是,有的黨組代表在會議上發(fā)言,他的發(fā)言簡直是外行:“你們老講實事求是,還要不要統(tǒng)一口徑?”
就犯罪學理論具體說來,歸根結底,犯罪學研究的是現(xiàn)實問題,研究犯罪學是一個過程,犯罪學本身就不能有強大的官僚主義氣息。要搞得好就要有民主與法制,這個要大力推行就好了,什么問題就都解決了,沒有的話就研究不好,犯罪學就不行。比如說公安問題,如果是民主法制,允許各個公安院校、公安的報紙,各個省,組織檢查團,在各個省市檢查一下統(tǒng)計,而且檢查人員不受地方黨委政府干涉,跟中央巡視組一樣,中央特派統(tǒng)計檢查團,就解決了。所以歸根結底,只要肯做實做好民主法制,都好解決。離開民主法制,就不能解決,這個也很簡單,從旁邊就能證明。
現(xiàn)在是以習近平同志為總書記的黨中央下決心整治,嚇壞了人。貪官污吏包括軍隊的一些領導,一看,一塌糊涂。怎么會形成這樣的狀況?就是因為這么多年嚴重缺少民主法制,喪失監(jiān)督,沒有群眾監(jiān)督。那時候美國有個總統(tǒng)到中國來說“我們國外都是把當官的關在籠子里,所以今天我是關在籠子里到中國跟大家說話的”,他就諷刺中國對付當官的沒有限制。幾十年,中國對當官的有個籠子嗎?所以現(xiàn)在一查,中央這次一整頓,把問題給暴露出來了。比如湖南衡陽,原來說人大監(jiān)督,但是,人大是假的,用選票、賄票選出來的人代會,都是假的。
面臨挑戰(zhàn)首重實證方法論
拾遺補缺力推結構犯罪學
問:戴老,您過去寫過一篇文章強調“首重實證”(文章標題是《面臨挑戰(zhàn) 首重實證——世紀之交時對犯罪理論研究的期望》,載《公安研究》,1999 年第3 期?!幷咦?。你感覺數字造假是非常嚴重的問題,所以你就提出了這個觀點。
戴:10 多年前世紀之交,我梳理了國際上現(xiàn)代犯罪學研究的成果,認為犯罪學研究離全面、徹底地解釋犯罪成因尚遠。21 世紀,經濟全球化與知識經濟的發(fā)展將使犯罪更加復雜化、嚴重化。面臨挑戰(zhàn),犯罪學研究要倡導實證主義的精神與作風,并將實證主義的理論研究模式與中國國情結合而運用。
關于實證主義的問題,我在《關于犯罪學研究“方法論”的問題》(載《公安研究》,1997 年第1期?!幷咦?一文中已經作了一些論述,在《面臨挑戰(zhàn) 首重實證——世紀之交時對犯罪理論研究的期望》一文中又補充了兩點:
第一,我們倡導的是實證主義的基本精神,并非其某些有局限性的方法。簡裝《劍橋百科全書》對實證主義是這樣解釋的:“主張任何真正的知識都來源于科學,并反對任何形而上學推論的哲學立場?!辈{德等的《犯罪學理論》一書中指出“就研究犯罪的成因而言,可以說絕大多數犯罪學理論都是實證主義的”。我國的康樹華教授在為周路的《當代實證犯罪學》所作的序言中說:“其實,實證本身是有其科學含義的,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它提倡一種從事實出發(fā),對研究對象本身進行最直接分析的縝密精神?!薄拔覀冇斜匾灿锌赡茉诟鞣N社會科學領域中,特別是在犯罪學這種經驗性強的學科中倡導‘實證’的精神?!边@樣看來,“實證”的基本精神與我黨的基本思想路線“實事求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一致的。只有堅持“實證”精神,才能使我國的理論研究形成百家爭鳴、推陳出新的格局。實證主義源出英國思想家弗朗西斯·培根(1561 -1626),他主張一切知識產生于大量事實的歸納,到了近代,卡爾·波普更將之發(fā)展為一切科學真理都必須經得起證偽,這為實證的方法也為相互證偽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第二,實證主義形成了一套研究理論的模式,對此我們應取其精華,結合中國國情而運用?!吨袊蟀倏迫珪飞鐣W卷在其卷首的綜述《社會學》一文中這樣說:“實證主義方法論在社會學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實證主義方法論在美國的具體化主要表現(xiàn)為研究理論模式化。一種研究理論必須包括兩個或兩個以上可被人們經驗證明的變項,并說明他們之間的關系,以此來建立一定的理論構架,同時也表現(xiàn)為研究過程的程序化,即把研究過程變成可操作的固定程序,具體還表現(xiàn)在測量分析工具的精確化。”美國名家赫希的《少年犯罪原因探討》,這本200 來頁的小冊子就典型地體現(xiàn)了實證主義理論研究的模式,從概念的提出到指標界定、調查方法的論證、抽樣的操作、數據的處理等均立論嚴密、論據充分,是科學性、邏輯性極強的典范。當然,我們常說,西方以實證見長,中國以思辨領先,因此我們也要發(fā)揚自身的優(yōu)勢,對西方的研究模式不可全搬,西方的正確結論也要結合我國國情來修正。例如許多人指出上述赫希一書中的少年犯罪原因中就缺了文化原因一大塊,特別是對于中國等以儒家文化為基礎的社會不能適用。但要發(fā)揮我們的思辨特長又不能是泛空而論,也必須在分析大量經驗的基礎上才能形成,對赫希理念之異議也必須有足夠材料、數據來支持。而從我們目前現(xiàn)狀看,我們現(xiàn)在是空洞的思辨偏多,務實的調研較少,我們提倡學習實證主義理論研究模式的意義也就在此。我引一段香港中文大學金耀基教授為臺灣李沛良的《社會研究的統(tǒng)計分析》所作序言的一句話,也許對我們有啟發(fā)?!敖陙恚{兩岸都在談社會學中國化的問題,這一自覺是必要而可喜的。不過要社會學在中國文化土壤生根,除了在理論層次作省思與探討外,也必須對中國社會現(xiàn)狀作系統(tǒng)與深入的經驗研究。說到社會的經驗研究,則統(tǒng)計分析無疑是一件重要而尖銳的工具?!蔽覀冇蛇@句話可以看到,思辨必須與實證相結合已成為華人學者的共同心聲了
當時,天津社科院的周路提出來實證犯罪學,在中國東一說西一說,這幫老一輩的怎么說,有實證。思路是很對的,但實際上很困難。天津的實證研究搞得比較好,天津社科院對罪犯搞了好多年跟蹤研究,每年進監(jiān)獄的犯人犯什么罪、判什么刑、什么原因,搞好這種犯罪研究的前提。通過司法部門批準,在天津搞這樣一個可以,但是在全國還希望不大。然后,天津還繼續(xù)跟蹤研究,這些犯人出獄后,在幾年以內再不再犯。
我們也搞了實證研究,重點在公安系統(tǒng)落實犯罪統(tǒng)計的真實性,比如說,一個省報去年比前年增長了10%,這個數字怎么核實呢?就一個辦法,下去抽樣檢查,一點一點走,先看各個地市報到省里的。然后再查各個地市。當然不能查全省所有地市,沒有精力,就選兩三個地市,每個選中的地市再選兩三個縣(市、區(qū)),深入調查一下。深入到派出所層面,給派出所發(fā)一個問卷,讓派出所發(fā)給轄區(qū)的群眾。只能通過派出所,因為群眾也不知道我們是哪里來的。派出所怎么搞的?就選一些居民先拿鉛筆寫初稿,派出所審核合格了再交,一問老百姓,回答都是好得很。
實證研究是上世紀在美國興起的,其實一切科學的研究都離不開實證。坐在家里想的是哲學,不叫科學,不是實證。但是美國實證研究強調有一套統(tǒng)計方法,有一套調查研究方法,有一套對比方法,美國把這些實證的方法發(fā)展得很快,成為了實證犯罪學。我們在國內推選的實證犯罪學也是美國的這些,首先是從上到下要有實實在在的態(tài)度,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如果態(tài)度不端正,搞什么所謂騙人的實證主義,說是科學的,被發(fā)現(xiàn)了,反而是沒用的。比如說某個城市治安不好,假借所謂的美國的實證主義方法,你拿一大串公式、一大串調查,結果說“治安很好”。
實證調查方法,最根本的問題是首重實證。實證犯罪學就離不開統(tǒng)計,而統(tǒng)計的本身就是對當官者本身政績的一種溫度計,怎么讓他實事求是做實證呢?用符合自己要求的溫度計測出來的結果,這個溫度都是37 度,是很正常的,不高也不低。從美國新進口一個溫度計拿到本地,一測都沒有溫度,但是,依然說身體都很健康,而且還說那個溫度計是美國的。就是這些鬼扯的事兒,根本問題還是缺乏民主法制的問題。
像你們鄭州市市人大,曾經有人大代表組織起來成立小組委員會,專門研究治安情況好不好,強調說這個犯罪多少,治安好不好,首先人民監(jiān)督。人民監(jiān)督,在現(xiàn)在的體制下就是人大、報刊監(jiān)督,還有來訪。
我說的這些似乎都是這些奇奇怪怪的,不過,這些問題在中國都是現(xiàn)實的。但是,實證為什么出現(xiàn)這個問題?所謂實證就是實事求是,拿事實說話。有人就提出來實證和思辨的關系,認為犯罪學講事實就偏了,要講思辨,馬克思就是講思辨。馬克思的思辨,從哲學上說是這樣說,但實際上不能亂用。那怎么用?毛主席說一分為二,你是好人,也可能是壞人,你既是反革命者又是革命者,既是嚴重的犯罪分子、又是很好的公民。有人說,這個可以一分為二,政法公安就不要搞了,法官審判“誰誰誰嚴重犯罪應該判刑20 年,但是他又是一個一分為二的思辨關系,他又是一個什么”,太好笑了。所以說實證就是實證,又來辯證,辯證什么東西?從理論上講,實證本身包含辯證,事物是有矛盾的,一分為二,實證本身就見證了它的變化,還說什么思辨?根本的問題就是不想叫你來實證。所以你一來實證,他就說,“我才是馬克思的思辨,你不要實證”,經實證調查我這里治安不好,我這里治安是好的,我根據馬克思的辯證思維,我這里治安是好的。當時都是這些鬼扯的事兒,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問:戴老多次參加犯罪學學術活動,是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副會長。請您提一下犯罪學方面的問題,談點經驗。
您的觀點,就是實證有時候需要科學的前提。有時候沒有這個前提的話,那個實證也就是穿著西裝說洋話,他們沒有辦法,包括天津的勢必也有這種狀況。
戴:這是一個哲學問題。前提假設不能算是實證,是實證的一個前提,實證研究是個過程。拿最簡單的來說,實證研究是需要科學假設的過程。比如說,假設父親抽煙的,生下來的兒子一定有抽煙基因,這個前提就是假設父親有抽煙基因,兒子就會有繼襲。但事實如何呢?我們來調查一下,但必須很科學地來證實。比如,實際上父親抽煙跟兒子抽煙沒有關系,但是,生活環(huán)境中抽煙的人很多,兒子在抽煙的環(huán)境中長大,父親抽煙,兒子也抽煙,后者跟父親抽煙不抽煙沒有根本上的因果關系。天津市的做法是叫好不叫座,就是因為利益矛盾。原來我們設計了一個群眾調查表,在全國進行了一些調查,群眾反映治安最好的是天津,當然這里有種種條件限制。天津是個好城市,城市很大,單一性,不是多元性。我們拿出來公安部調查的表,北京馬上寫報告給公安部,“天津怎么第一?北京第一嘛”,舉了好多例子,還舉很多數字說,“我們調查,我們就是第一,怎么天津第一”?所以,這有官僚主義在里面,拿著什么安全調查,表現(xiàn)自己的成績。
你們知道,搞研究講來很簡單,就是首先不要弄虛作假,要實事求是。胡錦濤同志剛當總書記的時候,新華社有一期內部參考,說每天到北京去上訪的有好多萬人,堆在那里。胡錦濤看見了,說怎么可能有這么多人上告呢?然后,他批示,得想個辦法,不要讓這么多人上訪。國務院又給我們開會,推出“全國大接待”。河南省公安廳開門接待,廳長、副廳長輪流值班,廳長在就解決了好多問題。接待了一個月,然后給中央報告,河南省開門接訪一個月,把矛盾解決在省里頭,不給中央添麻煩,上訪的已經下降到很低的水平了。
一位河南籍作家劉震云有一個小說就寫這個,他是怎么寫的?北京沒有了,北京周圍有好多人,河南警方就守在那里,河南人一出來上訪,就被抓回去。還有國務院信訪接待那邊,一問上訪告什么?告河南,河南省警方就等著你,把你帶回去。表面上給中央解決了負擔,但搞成了這個樣子。
劉震云的小說寫得很有喜劇性,編的是個縣委書記,也是亂七八糟的,亂搞下面的上訪,什么公安局攔住,源頭攔住堵截。但是,有一個偷跑出來上訪的人,溜到人大的廚房,看上去好像是做菜的,坐著進人大會議的汽車,跟著人大代表到河南組,她坐在那里。河南人大小組發(fā)言,她就說話了。省委書記是人大代表,問這個人是哪里來的?追查縣委書記怎么控制不嚴,跑到人大會議上了,就把縣委書記撤職了。撤職了之后,縣委書記當不成官,在家天天跟別人打麻將,當然他也是官僚主義,說每個星期六下午,這個麻將班不可少人,那天這位前縣委書記到北京辦個什么事兒,一看回去趕不及了,沒有火車票,什么都沒有??h委書記犯愁自己怎么回去,擔心回去也趕不上了,可是靈機一動拿一個大紙寫上“我要上訪”,到北京火車站一站,馬上公安就“抓住抓住,這個人上訪”,問哪里來的,他說自己是河南省什么什么縣的,馬上被塞進火車,還找個人押著送回縣里去。他高興地說“謝謝”了?;厝ズ筮€趕上打麻將了。這個小說寫得真神了。劉震云的這個小說也說明了這么一回事兒。
問:您曾是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副會長,下面請您談談參加學會的體會,學會的作用。
戴:學會有幾種,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是比較好的,我是副會長,皮教授在基礎理論專業(yè)委員會,挺好的。
學會好好看怎么辦。我也參加過很多學會,開展活動時一上來就是當官的說話。簡單說,學會搞得好不好,就是把中央的文件、各個領導部門的文件搜集起來在會上念一下,大家住賓館、會餐、游山玩水就完了。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搞得比較好的原因,一個是皮藝軍搞的理論基礎專業(yè)委員會,主要是搞犯罪學,研究一些犯罪學的基本問題,諸如犯罪產生的原因等,而且都是很客觀現(xiàn)實的。犯罪學是怎么產生的?不是外來的,不是蚊子蒼蠅。但是大家最會用的是“我們改革開放有點犯罪不要害怕,小平同志說了,窗子打開了,蚊子蒼蠅飛進來,沒有什么可怕的,我們打就是”。我們那個學會當時就提出來,這個是外面飛進來的蚊子蒼蠅嗎?開了窗子是自己長的,自己房間里面長的。那以前呢?以前把窗子關上,空氣沒有了,溫度也沒有了,一打開有溫度了,自己就長了。所以說,皮藝軍搞這個有幾個問題,第一個是犯罪學研究的方法,第二個是犯罪產生的原因,第三個是根本問題應該怎么看待。還有是對外聯(lián)系,引進了國外的一些先進思想,打開腦子。
問:您這本書《治安策論》(該書是戴宜生先生學術專著,重慶出版社1994 年出版。同時,該書是時任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會長張黎群先生總主編的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系列叢書之一?!幷咦?,請您談談這本書的大意是什么?
戴:現(xiàn)在很多書沒什么內容但很厚,仔細看是東抄西抄的。雖然說天下文章一大抄,但不要說抄過來的話。我也沒有寫什么書,我寫的文章零零碎碎,寫了一本小書《治安策論》,主要是我們調查研究當中發(fā)現(xiàn)的一些問題,用數據說話。這本書還可以翻一翻。
我沒有生物學方面的書,但寫了一篇犯罪生物學方面的文章,關注的是犯罪的個體因素問題。這個都不要把它搞決定性,只搞它相關因素之一就可以了,就是生物犯罪學。犯罪學最早的理論是從生物學開始,那個叫龍勃羅梭的研究者,研究犯人的骨相,研究犯人的頭骨,認為頭骨長的尺寸等都不一樣,所以致使他腦子里有個什么東西。后來的大多數研究者不走他的研究路徑,大多認為犯罪是社會原因。但是,在上世紀末有人發(fā)現(xiàn),跟人的基因有些關系。所以,近二三十年,從這方面來研究的多了。犯罪生物學在研究的,比如,有些人由于遺傳脾氣暴躁,有一種人一說什么不理解,理解了也不虛心、也不冷靜,這里面就有犯罪的內動,一旦暴躁發(fā)起脾氣還會打人,有這樣一種人。但研究過程中,人們發(fā)現(xiàn),除了生物性有一定的影響外,還有客觀的互相作用,比如說,周圍環(huán)境很好,家庭很好,父母親對他很好,周圍很好的群體,生活也不憂愁,他脾氣怎么會暴躁?脾氣本來不好,又加上環(huán)境不好,掙不了幾個錢,辛苦死了,家庭生活不好,就暴躁。
問:戴老師真不容易,應該配個助聽器。剛才談的是犯罪問題,下面談談犯罪學的演變問題,中國犯罪學的發(fā)展出路。請您給中國犯罪學一個基本的評價?跟國外比起來,中國最缺什么東西?最缺少的東西,或者說是一個努力的方向。
戴:對中國犯罪學的出路和評價如何,剛才我說到的那些,已經涉及了,犯罪學的出路就在于研究隊伍不能成為龐大的官僚集團機構,不但是機構上的,而且研究內容及其成果不能一味地體現(xiàn)官僚意識形態(tài)。凡是在這個地方管制放松的,犯罪學就可以得到發(fā)展。凡是在這方面不放松的,犯罪學不但不發(fā)展,而且還會誤入歧途。
現(xiàn)在的問題是,研究機構不投靠一個單位,錢財物哪里來呢?誰給你?除非你有大老板,還得是民營的。皮老師搞犯罪學研究,還是辦了不少事兒,是在夾縫中求生存。他辦的中國犯罪學高層論壇,有一期的主題是“動態(tài)中的和諧——群體性事件中敵意與調控”,我在他那個會上,我的發(fā)言算是很精彩的,再其他的沒有。
鏈接:戴宜生先生在該論壇上發(fā)言的主要內容:從我自己的認識來看,理性化也好、人性化也好,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所以我認為犯罪學要提倡實際的調查研究,從材料當中提取正確的結論。這是從思想方法上來看。公安機關這些年來有很大的進步,在處理糾紛上沒有用暴力。孟建柱部長的幾次講話,基層公安三年輪訓,就是教他怎么處理糾紛,不要動武,今年百萬警察干部下到基層,教他們怎樣平息事態(tài),我個人認為,這是很大的進步。但是指導思想應該更高一些,更高的是什么呢?公安機關的責任不在于息事寧人,重在維護秩序,游行示威不犯法,但不要砸汽車。其實鬧什么公安機關不管,給你化解了,公安機關這個思想需要有一個過程。按照民主法治來說,公安機關怎么樣維護社會的秩序,勞資糾紛公安機關怎么管,勞方對還是資方對公安機關說不清楚,應該有一個訴訟渠道,提供一個平臺,你們去談。對群眾鬧事,我們應該從兩方面來看,一是維護社會治安,對和諧社會有怎樣的影響。二是要看到它是一個好事,群眾鬧事正是揭露腐敗,所以要疏導,要看兩面,一方面要維護治安,另一方面暴露的問題要處理了,這是民主法治進程當中,群眾的呼聲、群眾的要求、各利益集團的訴求,一下子都出來了,就看你怎么樣處理。
群體性抗爭事件,除了產生重大的刑事案件以外,這個事件本身就是群眾對官僚主義的一種抗爭,還不是什么犯罪學問題。現(xiàn)在搞民權,根本問題就是政府土地的問題,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政府要土地。政府現(xiàn)在的錢從哪里來?政府就是把老百姓的土地想辦法弄過來再賣掉,老百姓就不干,不干就抗爭,成為一個事件。群體性抗爭,治安大問題。所以要深入一下看,真是笑話。政府要那么多錢,把縣政府辦公樓修得像美國的白宮一樣,下面的辦公室簡直是豪華無比,五星級賓館一樣。
我國犯罪學的出路應該在哪里?出路不是孤立的,依靠于中國民主法治的政權路線的進展,民主與法治不斷進展就行了。具體說,比如說各級領導有個比較開明的思想,很重視犯罪學研究,支持不同的犯罪學思想,鼓勵不同學術思想的民主表達。這就是犯罪學的出路,但是現(xiàn)在非常缺乏這個。
問:沒有形成這種氛圍,重視犯罪學,并對犯罪學創(chuàng)造一種良好的、研究的環(huán)境。
戴:以前張黎群會長不強加約束,他不管的,他倒是在想給你弄錢、政策等方面東風積極支持,他是搭上臺子,讓大家唱戲,現(xiàn)在有些會長就做不到這一點,自己唱戲,打江山的坐江山。
廈門大學有個犯罪學方面的CC(“犯罪和犯罪學”英文Crime and Criminology 兩個單詞的首寫字母。——編者注)系列講座你去了,我去不了,去的話還得帶一個人(近年來,戴先生一直在悉心照顧生病的愛人?!幷咦?。希望CC 講座是常青樹、常春藤,希望讓它持續(xù)下去,做好了是特別好的,就這么個內因。
問:你再說一下張黎群,評價一下張老先生。
戴:他這個人比較開明的,也沒用什么特別的辦法,就是主持工作能力強,他的優(yōu)點是搭建平臺,放手讓大家好好干。因為他放手了,缺點就是有些事兒不好堅持了,說了幾次,不堅持了,他也就算了。有些事兒說了好幾次了,他說凡是給學會做過工作的人,都不忘記。
張老的意見,就是把在犯罪學干過、后來離開者請回去,再去犯罪學會,不能把這些人忘記。我也同意張老的意見,這是個學會嘛,不是個政治組織,不是共青團組織,也不是共產黨組織,開展集體活動的形式主要是學術會議。開個學術討論會,我來參加,又不讓你出錢,我發(fā)表我的言論,不要把我們學會當成一個黨政機構團體。
特別是最后一次。在把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交給團中央前,他開了一次會,就是那一次大會之前,張老說以前在犯罪學會干過一些事兒,時光荏苒走過來,不能把這些同志們忘了,好多同志他都記得。
問:戴老,過去人家都叫您百科全書,沒有您不知道的。戴老現(xiàn)在思路特別清晰。請問戴老,您這一生對自己的學術貢獻,最得意的是哪些?不一定是寫作,什么都可以,比如您的某個發(fā)言、某個心得。
戴:哈哈,我是百科全書?我是“百科唬人”,能把人唬住就可以了。
1951 年初始,我在西藏公安戰(zhàn)線上持續(xù)服務了28 年。在西藏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歲月,回想起來,雖說我們已無悔地將美好的青春年華獻給了祖國邊疆,但實際上,西藏賜予我的比我能做出的奉獻要多得多。雪域高原,風雷激蕩,西藏農奴翻身解放的偉大斗爭對鑄造我的世界觀、人生觀起了很大的作用。西藏公安戰(zhàn)線上眾多的英烈模范事跡??M繞于我心中,激勵著我努力工作。
寫個心得給你們,你們要注意一點,就是學術馬虎不得,這是簡單的道理,或者可以說就是常識。現(xiàn)在的問題是,不少人不講常識,要去講那些七七八八的怪的東西,加上很多名詞,加上很好的,其實就是一個層次。我們依據的傳統(tǒng),有一個很奇怪,我想寫個事兒,當年毛澤東在延安主持領導工作的時候,曾經有一篇很有名的講話,當年的整風學習叫做“反對黨八股”,你知道嗎?
現(xiàn)在看,毛澤東時代,你可以有不同意見說他有功有過有罪,但他有篇文章是好的,反對黨八股,批評什么東西都黨八股。一個報告,前面一大段,你不要看的,都是上面領導說話,照抄不誤,下面也是?,F(xiàn)在這個太熟悉了,一些搞機關工作的,給領導準備個講話,先把有關文件抄上,最后是領導講話。
問:聽說戴老近些年有“結構犯罪學”的想法,請給我們介紹一下。
戴: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的犯罪學研究應說是從1980 年開始的,但30 多年來,就如大石頭下壓著的小草一樣,偶爾還可吐出一些嫩芽,尚有少數能茁壯開花,但總體上終未能稍具雛形。這個問題已引起了學者們普遍的注意,正在研討中。我認為,我們還缺乏一個“結構犯罪學”?!敖Y構犯罪學”是我初步想出來的提法,是想說從我國特有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結構出發(fā)來研究犯罪的發(fā)展和治理犯罪的措施,但它不是政治學,犯罪學仍是其出發(fā)點與歸宿。
我這種想法,初步的依據如下:
第一,從一般的理論說,政治制度與政治結構是產生于社會、經濟基礎上的上層建筑,但上層建筑也可以對基層建筑起巨大的反作用。特別是我國30 多年來,經濟方面雖有巨大發(fā)展,但由于制度改革的嚴重滯后,正在對經濟、社會方面的發(fā)展起巨大的“負作用”,強化了經濟、社會中的種種矛盾,而基層種種矛盾又反過來強化了這種落后的制度結構。這種情況,目前許多學者已論證過了,我們犯罪學者的任務是從這種落后的制度結構出發(fā),研究它對犯罪與治理犯罪的正面的和反面的作用,并借鑒世界各國經驗教訓,探討這種具有中國特點的制度結構,在徹底改革前,對犯罪的影響及其是否有抑止犯罪的辦法。
第二,我的上述構思是建筑在幾十年來的體會上的。30 多年來接觸犯罪學的研究,深感以下嚴重問題:
一是幾十年來,我國在犯罪對策上一直采用一種脫離民主與法治道路的、以“嚴懲”為主導的思想。
1979 年,我國在等待了30 年后終于迎來了第一部《刑法》和《刑事訴訟法》,人們歡欣鼓舞,希望今后能結束“人治”的局面,逐步走上“民主”與“法治”的正確道路。但在治理犯罪上隨即開始了離開“法治”的“嚴打”運動?!皣来颉钡闹笇枷胧菍Ψ缸锉仨殢膰缽闹貞椭巍H珖舜蟪N瘯掖彝ㄟ^了“關于嚴厲打擊嚴重刑事犯罪的決議”,算是給“依法嚴打”列出了法律依據。此后“嚴打”一下進行了20 年,雖然也有一定的成績,但其負效果也是嚴重的。由于信息的不公開,我們很難從“嚴打”運動正確合法地懲治了多少犯罪分子,又制造了多少冤假錯案的數字對比來做說明,但我們可以從以下幾點看出問題:
從公開的官方數據看,嚴打的幾十年,也是犯罪增長的幾十年,比較接近事實地估算在1980 -2000 年間刑事案件數至少按14%的年增率上漲(而2000 年后漲得更快),雖然此期,官方公布的統(tǒng)計數據刑案的年增率只在5%左右。實際上是當年領導面對刑案發(fā)案率突破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5 起/萬人的水平而達到8 起/萬人的情況(1982 年)不解,感到形勢嚴重,對政權、對社會是極端的威脅,遂決定采取斷然措施,離開了我國剛進入的民主法治的道路,棄剛通過的刑法、刑訴法于不顧,而采取了“從重從嚴”的方針。最初幻想通過“嚴打”、達到“三年為期,大見成效”、“達到歷史上犯罪率最低的水平2.8 起/萬人”,但結果如何呢?到2000 年據比較接近實際的推算,估計我國刑案發(fā)生率已在60 -80 起/萬人之間,甚至于更高。近10 年來官方數據雖已無公信度,但從各方面情況看,相信犯罪仍在劇增中。
有人說:世界各國經驗,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犯罪必然會增長的,若不“嚴打”,犯罪情況顯然會比現(xiàn)在更壞。但這實屬一種吊詭之論。首先,既然現(xiàn)代化過程犯罪必然會增長,那當初為什么將減少犯罪的措施全部押在“嚴打”上,而且急求速效呢?(何況當時領導上根本不相信現(xiàn)代化過程中,犯罪會有很大的增長一說,提出“資本主義是生產力上升,犯罪率也上升,社會主義是生產力上升,犯罪率下降”等謬論)。有人說當時也提到“重在綜合治理”,但我們查一下當年的綜合治理文件,所謂“綜合治理”第一條就是嚴厲打擊,然后才是其他治理措施,而且事后證明“綜合治理”的各項措施除了一律懲治外,其他大都成空話,只有逮捕、重判、重刑等等是真正實行了的。真是“嚴厲打擊有人抓,綜合治理一句話”。其根本原因顯然是將“嚴打”數字作為各級政法官員的績效指標,而且許多例子證明“嚴打”本身的效果,卻也制造了犯罪。不少人由于小罪被誤判勞改、勞教,在釋放后,他們滋長了對司法不公、對社會不公的仇恨,鋌而走險,原犯小罪的去犯大罪,原犯非暴力罪的去犯暴力罪。這些從我國的再犯率不斷增長的數據,以及公安部門透露出的重大案犯大多有前科的情況等等可窺見一斑。
“嚴打”更大的失誤在于:20 多年間,我國依賴“嚴打”的運動形式從而誤了努力進行民主與法治建設的大好時機。使黨對刑事司法系統(tǒng)的領導方式以及具體督辦案件的錯誤做法更強化了。公檢法喪失了“互相監(jiān)督,各司其職”的作用。最近暴露出來的多起誤判的死刑要等七、八年后,待“亡者歸來”才得平反的重大冤案就是明證。而這類案件,公、檢、法、司都推說是政法委決定的。其實,凡是參與過“嚴打”運動的“公、檢、法”人員都知道,在運動中,都是黨委領導,黨委督辦,公、檢、法是一家,“下去一把抓,回來再分家”。回憶我國建國以后到“文革”之前這一段時期中,雖然整個政法工作是在階級斗爭為綱的錯誤思想指導下,以運動群眾(不是群眾運動)的方式進行的,但每當大的鎮(zhèn)反、肅反等運動之后,總有相當時期的公開規(guī)模的“清案”運動、“落實政策”運動。在這些運動中糾正了相當數量(不是全部)的冤、假、錯案,這說明當時在錯誤路線下的領導還保持一定的清醒,這樣才能使當時的政權保持相對的穩(wěn)定。建國初第一次鎮(zhèn)反運動進行了幾個月后,全國就轉入清案,糾偏、復查、落實政策等運動。記得當時劉少奇同志說:“鎮(zhèn)壓初期,打擊了惡霸反革命,群眾要請公安吃餃子,再打下去,群眾不但不請吃餃子,就會討厭你們了?!钡覈皣来颉?0 多年的歷史,就只見每隔兩三年就強調再嚴、更嚴,以致提出“命案必破”(這是不可能做到的),“打得犯罪分子不敢下手”(懲罰威懾作用在于其懲罰的確定性,而不是嚴厲性,這是貝加利亞幾百年前就說過了的)等等荒謬說法都出現(xiàn)了。
“嚴打”的另一個嚴重失誤,是20 多年放松了刑事司法系統(tǒng)自身的思想與組織建設。以致公檢法系統(tǒng)的貪污、瀆職、腐敗蔓延、滋長,這也是離開了民主法治建設道路的必然現(xiàn)象。因為公檢法干部的考核是以“嚴打”成績?yōu)橹匾笜说?,許多因破案有功而升任政法甚至政府要職的高官,后來紛紛因腐敗落馬。如重慶原司法局局長文強,就是當年破張君案有功以后加上種種鉆營手段而任要職的。因此從某一角度說,“嚴打”也加劇了刑事司法自身的腐敗。刑事司法的腐敗,就造成了嚴重的司法不公,而當人民普遍對司法公正喪失信心之時就會出現(xiàn)大量的犯罪事件和“群體抗爭”事件。
“嚴打”強調了20 年之后“淡出”了,代之而起的提法是“穩(wěn)定是壓倒一切的任務”,“全力維穩(wěn)”,其指導思想仍是“嚴打”、“嚴治”。當然在策略和技巧上較以前有了更多的改進,但沒有變換其實質。有幾項提法可以看出其實質,如“公、檢、法系統(tǒng)的第一任務是鞏固和提高共產黨的執(zhí)政地位”,這就完全破壞了民主與法治的原則。我們不質疑共產黨的執(zhí)政地位,并且要維護它,但我們認為共產黨要維持、鞏固、提高自己的執(zhí)政地位,要點在于民主與法治的改革,“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已是老百姓皆知的話了。
我們回過頭來看,從上世紀80 年代起本是我國大力推行“法治與民主”的好時機,但由于領導上采取了過“左”的指導思想,誤了時機,在世界上刑事司法已“輕刑化”、“人性化”的趨勢下,我國卻一反潮流,從重、從嚴,導致各種矛盾激化,至今積重難返,犯罪問題也就難以解決,這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是否是這樣,怎樣會出現(xiàn)當前的局面,這就是我提出的“結構犯罪學”首要研究的問題。
二是作為對付犯罪的重要力量之一的刑事司法系統(tǒng),由于種種原因其內部已形成了嚴重的不良作風。
日益暴露出來的刑事司法系統(tǒng)內部的腐敗案件,說明刑事司法系統(tǒng)腐敗之風甚熾。另從這個機構的運作模式看,幾十年來,已形成并強化了一套從個人和小集團的利益出發(fā)的“弄虛作假”的運作模式,“說一套,做一套”,“對上一套,對下一套”,“對人一套,對己一套”,“你有你的‘為民謀利’,我有我的‘政績工程’”等等“潛規(guī)則”,“亞文化”已相當普遍。這方面,已有許多人有詳論了。我這里只舉一個例子:好幾年前,上萬群眾上訪,群集北京,在北京形成了上訪族、上訪村、上訪群落。新華社內參就曾作過調查上報,高層領導批示務必設法解決,以免妨礙我國首都的形象。批示一下達,各級力量紛紛出動,將上訪群眾驅趕、強押回鄉(xiāng),同時,各級政府、各級司法機構也實現(xiàn)了“開門大接訪”,“把社會矛盾解決在基層”,“矛盾不上交”,于是各級領導輪流定出接訪日制度,聲勢甚大。不到半年,各地紛紛上報并對外宣稱“實行開門大接訪”,“90%以上矛盾解決在基層了”。但不久之后,就又出現(xiàn)了湖北省政府“黑”保安,痛毆某副局級干部的妻子。公安分局局長說“完全是誤會”,即打錯了人,若打的是上訪“刁民”就對了。而媒體透露,北京也早有專門負責阻截、押送上訪人的保安公司了,還公布了該公司的名稱。幾年后,群體抗爭事件卻更加洶涌澎湃了?,F(xiàn)在群眾在上訴、上訪與群體抗爭(有的甚至是個體抗爭)的選擇上,已更側重于選擇公開抗爭了。考察從上訪、上訴到群體抗爭的過程,我們可以看出在“穩(wěn)定是壓倒一切的任務”這種“左”的思想下,加上各級機構的弄虛作假的作風使社會矛盾劇增(清華大學有一教授則稱之為社會潰敗),在這種情況下,這幾十年來,各種對付犯罪的措施,其實行情況可想而知,犯罪猛增趨勢也就難以緩解(必須聲明一句,刑事司法系統(tǒng)的工作人員若干年來確實辛辛苦苦辦了不少案子,做了不少好事,但引路的錯了,也就使人側目而視了)。
三是這些年來,犯罪治理鮮有成效。
其中,另一個重大問題是剝奪了群眾在這方面的知情權、監(jiān)督權,這方面也有許多人討論過了,我以前也寫過許多有關的文章,我想重提三點:第一個是犯罪數據,犯罪情況,對人民不公開;第二個是重大治理犯罪措施不許人民討論,至今誰敢提出討論“嚴打”的得失,誰敢總結“嚴打”經驗教訓?第三個是犯罪學、刑事司法學的研究無自由,這也是離開“民主與法治”道路的必然結果。但群眾失去了“知情權”、“監(jiān)督權”,這就成了最大的不穩(wěn)定因素,更遑論犯罪。
我只提出以上設想,還希望有志之士繼續(xù)深入研究討論,并需搜集大量調研材料來驗證我的一些看法和立論。
問:好,咱結束吧,讓戴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