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建民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莫言的寓言化寫作及其對福克納的接受
尹建民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作為一個獲得到世界性身份認可的中國作家,莫言的成功得益于立足本土文學傳統(tǒng),有機地融合、化用外來文學資源,創(chuàng)造出了具有獨特審美個性和世界普遍意義的文學作品。莫言受??思{的影響和啟迪,改變了固有的文學觀念,獲得了關于故鄉(xiāng)的寫作靈感,建構了自己的敘事策略,極大地拓展了想象空間。他運用寓言化的寫作方式,巧妙汲取隱喻、象征、荒誕等現代小說手法,通過復義性意象,戲謔的情境和黑色幽默、狂歡化的語言,完成了對歷史和現實的表象的超越,使文本呈現出更加豐富的意蘊和內在張力。
寓言化寫作;復義性;言意分離;影響的焦慮
??思{是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他的小說在整個20世紀歐美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版圖上,占據著重要的位置,成為頗受歡迎的文學經典。對福克納和莫言進行影響研究和平行比較,是一件有價值的事情。本文中主要談三方面的問題:一是莫言的寓言化寫作及其表現;二是莫言對??思{的接受;三是影響的焦慮以及莫言對影響的突圍。
小說寫作是作家心靈和想象力的體現,是作家虛構的有價值的生活,是一種象征和寓言,它在通往意義的過程中采用的往往是一種迂回的手法,而不是直白地表現自己對現實的態(tài)度。莫言曾經說過:“沒有象征和寓意的小說是清湯寡水的?!蹦孕≌f不是單純追求“意義”價值,而是進入到語言詩學的審美層面,因而他的文本能包蘊了更寬廣豐厚的內涵和寓言詩性價值,包含了對生活和世界藝術表現的更多的可能性,這正是他的小說寫作成功的根本原因。小說的寓言化寫作,不是專指以動植物影射人事童話、傳說的fable,也不是在抽象概念中寓含道德說教意義parable,這兩者作為文體意義上的寓言,都注重言意關系上的相似性。??思{和莫言的寓言化寫作,都把作品的“寓言性”(allegorical),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它的意思是“以另樣的方式說話”,具有言此意彼的性質,它甚至不是通過具體的形象來以物征象,而是通過文本或某種行為模式指向多層的表意結構,由此能引起讀者無限的遐想或文化附會,并由此衍生出新的意義建構。如果把福克納和莫言的小說文本看作一個故事或視覺化的圖像,我們會發(fā)現這不過是在歷史上重復了多次的敘事性象征,然而,因為其精神內涵的意義深度和詩意表達的藝術靈韻,他們的作品才成為權威性的經典。
在??思{那里,虛構的故事就是一則寓言。福克納善于通過虛構的手段敘述故事,并以不同尋常的故事情節(jié)來表達作品的多重內涵。短篇小說《紀念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是其虛構與象征相結合的代表作之一,筆者把它看作透視??思{小說的一個窗口。其寓言的復義性特點表現在:1.表面上描寫了一個謀殺故事。2.展示了愛米麗的個人性格悲?。河杀缓Φ胶θ?。3.展現了“約克納帕塔法”神話王國的獨特人文景觀,艾米麗的去世標志著南方習俗文化的終結。4.演繹新舊秩序之間的矛盾,傳統(tǒng)與現代不同價值觀念的沖突,折射出時代、社會、民族的悲劇。5.對人類自身生存的焦慮和生存悲劇的思考:上帝與撒旦的沖突,以及對人類未來的震憾和啟發(fā)。
??思{借助于表層故事寫出了個人的、社會的、心理的、道德的、宗教的、政治的等多個深層意義,這種“復義性”的形成,對寓言是至關重要的。他所選取的敘事角度是一個與他自身的信念并不完全相同甚至對立的角度,在敘事過程中保持克制,運用那種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修辭性的語言(figurative language)或者隱喻營造具體語境,從而呈現出巨大的意義反差或意義疊加。高貴的艾米麗成為了倒下的南方貴族紀念碑,但意義絕不僅限于此。
莫言也是善于巧妙地虛構故事,而且他的小說也呈現出言此意彼的多義性寓言特征?!毒茋肥悄蕴摌嫷囊徊看笤⒀?,可以從多方面解讀:1.偵探武俠類休閑消遣小說。2.一部荒誕離奇的拉伯雷式(Rabelaisian)的諷喻型社會現實小說。3.社會文化、政治文化、美食文化習俗小說。4.對民族的、集體的享樂主義的反思小說?!毒茋凡]有一個固定的單一的意義指向,他的語境是真實與虛幻交融的迷宮,它的創(chuàng)作手法雜糅了象征主義、表現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結構主義及偵探小說、武俠小說、書信體小說的寫法,在敘事角度上采用“金剛鉆說”、“我岳父說”、“我岳母說”、“李一斗在信中說”、“莫言現身說”等等多種社會立場的人物眾聲喧嘩,在話語方式上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反諷、戲仿和??姷氖址?,造成了語言的狂歡化,表現了社會的瘋狂,它的意義是游移不定、變幻不居的,但可以看出莫言寓言化寫作的良苦用心:在“言”與“意”的漂移與分裂中,審視現代人的物欲橫流的生存價值或揭露現代生活的荒謬邏輯。
《生死疲勞》寫了在中國農村公社化時期一個始終堅持單干的農民藍臉的形象,小說采用了六道輪回這一頗具東方想象力的敘事手法,糅進了卡夫卡式的許多怪誕、魔幻的故事素材,使故事充滿了戲謔、吊詭和舛駁,在對歷史的寓言化過程中完成了對歷史的戲謔和顛覆。書中的輪回之存在與玄妙,非經堂入奧,難以參透,在此僅曲解一面:1.一個地主與農民之間的關系及其他們的命運和遭際。2.農村變革的歷史和農民對土地和生命的執(zhí)著,并借此向勤勞的農民致敬。3.透視苦難鄉(xiāng)土中國的一扇窗口:政治權力與個體訴求的矛盾。4.在傳統(tǒng)和現代化之間對農村文化的緬懷。5.對復雜人性的剖析和對人類命運的關注。《生死疲勞》以動物變形為敘事對象和運用動物視角進行寓言化寫作,這種陌生化的手段建構了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并產生了強烈隱喻效果,作者讓人與動物之間產生價值錯位,并以動物的行為反觀人的行為,揭示生命困境中的荒誕暴戾,小說具有濃厚的寓言色彩,其中又隱含了作家的倫理、道德及社會價值判斷,具有很強的現實指向。
莫言認為,小說家并不負責再現歷史也不可能再現歷史,所謂的歷史事件只不過是小說家把歷史寓言化和寓言化的材料。[1]寓言化寫作,是對生活和歷史藝術處理方式,它不回避當前文化所規(guī)避東西,并且透露出反抗的意味,造成了一系列的破碎和斷裂。這在??思{、莫言那里都得到了很好的表現。杰姆遜說,“歷史必須以文本化的方式為我們所接近,因此,歷史的文本化本身就形成了文本的‘言此意彼’——表層的是意識形態(tài)化的對歷史的遮蔽,潛層的則是‘烏托邦’式的對歷史總體性的渴望?!痹⒀宰陨怼把浴迸c“意”分裂又重組的結構使它成為了現代社會再現歷史的最好選擇。在這個意義上,??思{、莫言的主要創(chuàng)作都體現出寓言化的敘事特點。美國南方歷史發(fā)展的斷裂和離散構成了約克郡這一彌漫著頹喪感與憂郁情調的廢墟世界,??思{用含混的文體、碎片化的文本表現了這一文化圖景,隱喻了他對現代人的生存境遇及其復雜的精神世界的憂慮和探究。而中國農村社會變革的歷史境況及其復雜性、傳奇性、民間性與正史的記錄顯然存在著真實性、公正性的差異,莫言的歷史書寫顯然關注到了這種差異,他的創(chuàng)作伊始,寫作源自某種內心的與社會隔絕的孤獨以及現實生活中饑餓的生理需求,它最終成為一種想象性的代償方式,由某種深刻的匱乏轉換為對虛構的內在需求,或者說是一種寓言。他小說中許多陰暗、沉重和怪誕的描寫細致入微、栩栩如生,也有很多突破政治的、倫理的、民俗的禁忌,但他并不刻意追求歷史的客觀真實性,而是運用寓言化的寫作方式,通過展現不拘一格的想象和驚人的精神自由來表現文化、人性與生存范疇中的歷史,當然,這種寫作寓含的是他對歷史、社會、政治、人、文化的理解,這種理解背后隱秘的意義,又是借助于他的hallucinatory realism的具體手法表現出來的。
??思{對于莫言的意義在于文學觀念的變革、鄉(xiāng)土地理概念的發(fā)掘以及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敘事策略的借鑒。
(一)“內心的巨變”
莫言的寓言化寫作受到了??思{的影響。早在1985年前后,莫言就讀到了??思{的短篇小說《公道》。此后,莫言把它列為影響自己最深的10部小說之一,并編選到《鎖孔里的房間》中去。而閱讀了《喧嘩與騷動》后,莫言感到如夢初醒:“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地胡說八道,原來農村里發(fā)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寫成小說”,他明白了“村莊中一切貌似微不足道的事物都是有價值的、有尊嚴的、美好的。”[1]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頓悟,是因為在此前整個中國文壇的清規(guī)戒律尚未打破,“反映論”“工具論”的文學觀念尚未滌除,小說創(chuàng)作受制于群體意識與權威崇拜,人們慣于運用是非善惡、辯證對立的二元模式理解豐富多彩的世界,寫作的題材和內容受到很多條條框框的限制,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基本上是傳統(tǒng)的現實主義,按照“典型”論來塑造人物形象,出現了不少應景式的、配合政治任務的文學創(chuàng)作。莫言步入文壇伊始也只好按照既定的規(guī)則和秩序循規(guī)蹈矩,然而按照小說教程上的方法來寫小說,他卻感到找不到要寫的東西。
由此看出,莫言對于??思{等外國作家作品的閱讀,不僅僅是寫作技巧上的借鑒,而且還意味著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的覺醒,亦即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獲得了文學觀念解放,因而,在文學主體性構建意義上來說,莫言逐漸擺脫了“共同的話語”的規(guī)范,拋開了政治的話語邏輯,逐漸找到了文學的自覺。他敏感地捕捉著社會生活的際變,并努力地調整自己的寫作姿態(tài),逐漸完成了由文以載道、宏大敘事的官方立場向“作為老百姓的”民間寫作立場的蛻變,完成了由政治美學向文化立場和視角的回歸。他不再是按照教科書上的方法去體驗生活,也不是居高臨下地俯視、剖析、評判生活,而是隱匿起作為作家的“主體性”,把被激活的童年記憶還原為吃、喝、生育、死亡、性愛、暴力等最為基本的形態(tài),采用民間立場和民間的意識去感悟、體味、咀嚼生活中的滋味,在還原生活過程中展現生命的價值和生存的意義,由此對傳統(tǒng)的文學秩序進行了顛覆。
由??思{引發(fā)的這種變化,這是一種“內心的巨變”,是一種心靈之窗的開啟,這釋放了他的創(chuàng)造力,為他的想象力插上了翅膀。
(二)“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喚醒
??思{關于故鄉(xiāng)的描寫,對莫言啟發(fā)很大,這基于對鄉(xiāng)村文化具體語境的認同,體現出兩者之間民間立場的契合與歷史空間想象的一致性。??思{讓他明白了“一個作家,不但可以虛構人物,虛構故事,而且可以虛構地理……受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的啟示,我大著膽子把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寫到了稿紙上。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是完全的虛構,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則是實有其地”[2]。莫言閱讀福克納有著一種特別的親切感,他感到“我跟他之間已經沒有了任何距離,我感到我們是一對心心相印、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思{對莫言啟發(fā)最大的是小說的虛構的寫作方式、民間敘事的姿態(tài),以及通過特定的地方講述反映人類普遍問題的故事的能力,而不是寫作的內容和技巧,因此“每當我拿起筆,寫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故事時,就飽嘗了大叔大權在握的幸福”。他隨心所欲、天馬行空地為“高密東北鄉(xiāng)”添枝加葉、“移山填海,呼風喚雨”、改頭換面,甚至是采用古今雜糅、時空錯亂的手法,虛構人鬼同臺的荒誕故事,“偽托”歷史,顛覆邏輯,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了一種由靈感控制的完全自由的狀態(tài),“以前是我寫小說,現在是小說寫我”。
“影響不創(chuàng)造任何東西,他只是喚醒”[3],所謂的影響不是簡單地放棄自身的個性而服從于對另一作家的簡單模仿,而是喚醒作家本身沉睡的一些氣質,從而使他的創(chuàng)作呈現出創(chuàng)造性的變形。莫言與??思{的精神有一種默契,甚至是一種血緣聯(lián)系。他對??思{許多不合時宜的行為感到十分理解,并且覺得非常親切,他不在乎??思{的小說講了什么故事,他欣賞的是他那種講述故事的語氣和態(tài)度,就像莫言故鄉(xiāng)那些脾氣古怪的老農絮絮叨叨一樣親切。而莫言自稱當時他并未把《喧嘩與騷動》讀完,但這本書給了他信心,并且莫言坦稱??思{就是自己的導師。并說“每當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時,就看著他的照片與他交談一次”,他以“他者”的身份獲取了福克納觀照和感知世界的方式??梢娋駳赓|的契合只是影響接受過程中觸發(fā)共鳴的某種機緣,與??思{的“靈魂相遇”也是兩位作家精神的對話,這與他們有著共同的悲天憫人情感、深刻的孤獨體驗和怪誕想象緊密相關。他說??思{“實際上是喚醒了、激活了我許多的生活經驗、心理體驗,我們經驗里面類似的荒誕故事”。那些原本就在莫言記憶深處儲存著的經驗、體驗和故事,經由福克納的“喚醒”,在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中活躍了起來。他意識到故鄉(xiāng)對自己而言是一筆開掘不盡的寶藏。
莫言對于“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重新發(fā)現,使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文思泉涌、靈感迸發(fā),也使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路數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莫言對于故鄉(xiāng)懷抱著復雜的感情:這里曾經烙刻著他童年奇妙的記憶,這里生活著與他命脈相連的父老鄉(xiāng)親,而同時,故鄉(xiāng)的貧瘠、乏味“耗干了祖先的血汗,也消耗著我的生命”,對饑餓和貧困的恐懼與對美食的渴望也一度讓他決絕地逃離,而身居城市的異己感最終又讓他無奈地回歸生育他的那片“血地”尋找自己的精神歸屬。他用反差強烈、沖擊強烈的詞匯形容故鄉(xiāng)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也正是源于莫言對故鄉(xiāng)愛恨交加無以復雜的深切的生命體驗。他寫了那里的土地、河流、樹木、莊稼、花鳥蟲魚、癡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潑婦、英雄好漢,展示了底層鄉(xiāng)民遭受人生磨難的蒼涼和悲壯,凸現了他們的生命韌性和英雄品格,傳達出民族和人類生生不息的偉大精神,創(chuàng)造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這一文學王國,并且使這塊郵票大小的地方插上了諾貝爾文學獎的坐標,如同??思{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在世界文化版圖上占有了一席之地。我們知道,福克納的很多小說都設在虛構的約克納帕塔法郡中,原型是他故鄉(xiāng)所在的拉斐特郡(Lafayette)。莫言的一系列小說也幾乎都是立足于“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寓言式的神話王國,這正是受??思{的啟發(fā)后虛構的文學地理景觀,正如莫言所說“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一個文學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地理的概念,是一個開放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封閉的概念,是我在童年經驗的基礎上想象出來的一個文學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為中國的縮影?!?/p>
(三)敘事策略
??思{和莫言都注重小說的結構,而且篇篇出新,很少雷同;他們的小說具有多角度敘事的復調式結構特點。從影響角度看,莫言更看重??思{講述故事的語氣和態(tài)度以及他的寓言化寫作的敘事方式。
我們先看一下??思{的敘事?!缎鷩W與騷動》所寫的是美國南方貴族家庭的解體,家族沒落可視為現代小說的宏大敘事,小說圍繞著班吉、昆丁、杰生、迪爾西四個主人公與核心人物凱蒂的糾葛,用他們一天時間內的活動和思緒反映了康普生一家18年的生活和故事。作者的敘事分別在四個部分中由四個主人公的回憶、聯(lián)想、幻想、夢語等綴連,在意識和潛意識兩層時空中相互交叉出現,形成復調式時空互補,猶如有“四個樂章的交響樂結構”。[4]
莫言對于??思{敘述技巧的接納和吸收當然不是簡單的效仿和復制,然而形式與結構上的相似和一致也表明了這種影響的深刻性?!短聪阈獭窋M用了“鳳頭、豬肚、豹尾”的古典戲曲結構,采用第一人稱限制視角敘述和第三人稱全知全能敘述,但又采用多角度轉換,在“鳳頭”中就讓敘述者轉換成“媚娘浪語”“趙甲狂言”“小甲傻話”“錢丁恨聲”“孫丙說戲”等以第一人稱講述故事,不同視角切入使得時空跳躍錯位,將過去現在未來同時呈現,更靈活地展現了他們的“內心獨白”,而且賦予不同人物廟堂敘事、知識分子敘事、民間敘事的身份,讓他們以不同的立場互為言說,展現自己的話語權力,并共同承擔起敘述內涵的豐富性,從而形成了多聲部對話狀態(tài)的“復調式”結構。單純從敘事技法來看,兩部作品呈現出一些相似之處:多重視角開放性敘事,敘事時空的顛倒錯位,對位式場景穿插轉移,復調式并置結構,立體的時間化模式,人物調度的自由(敘述中心人物分別為凱蒂、孫丙),甚至“白癡敘述”的嘗試(白癡班吉與傻子小甲,都是隱含的作者)??梢哉f《檀香刑》是《喧嘩與騷動》影響下綻放出的奇葩。
在語言表達策略方面,莫言小說的狂歡化敘事特點非常鮮明??駳g化敘事并不是中國本土的產物,但卻在莫言小說中成為一道風景??駳g化的象征意義在于解構正統(tǒng)和尊嚴,消除神圣崇高,顛覆理性法則,呈現生命的自由、張揚。莫言小說的狂歡化語言與他對生命體驗的詩性思維相關,而象征、隱喻、重復、互文等寓言化敘事手法的運用,也有助于漢語的蘊藉性和陌生化效果的發(fā)揮,表現為修辭的夸飾鋪張、民間話語的放縱不羈以及對儀式的渲染。這些特點可以用巴赫金的詩學命題進行理論上的解釋,但就其創(chuàng)作的詩性思維而言,與??思{的激發(fā)有更多的相關性,正如莫言所說:“讀了福克納之后,我感到如夢初醒,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地胡說八道”。[5]
莫言把馬爾克斯和??思{比作兩座灼熱的熔爐,如果靠得太近,就會被蒸發(fā)掉,什么也剩不下,因而一直千方百計地逃離他們。莫言對這種反面影響和擠壓所產生的憂慮,正如布魯姆所說的“取前人之所有為己用會引起由于受人恩惠而產生的負債之焦慮”。莫言明確地意識到,一味地模仿必然會喪失自我,他為克服這種由于接受帶來的認知的習慣和思維的惰性而掙扎,努力擺脫自身的“邊緣性”,找到自己的寫作立場和方式,保持自己敏銳的文學感受力,使創(chuàng)作不斷產生“陌生化”的效果,自覺地實現從焦慮中突圍。對于大師的學習必須從更深的層面領會他們的作品所體現出來的跨越民族、語言的共同的“文學精神”,學習他們的思想的高度、觀察生活的角度、題材處理的方式,而不是亦步亦趨地模仿他們的結構、情節(jié)和語言;而且一個作家要想成功,必須跳出放送者的影響和牽制,必須要有自己的“根”,必須從民間、民族文化中吸取營養(yǎng),在獨特的民族歷史和現實生活中,開掘藝術想象的空間,以其個性化的生命體驗與文學方式,表現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獨特理解。莫言后期更注重回歸“民間”,但我們從他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依然看到“內在于”莫言的“西方”,比如??思{關于時間哲學的理解、“種”的問題、鄉(xiāng)下人的自我定位、故鄉(xiāng)的隱喻、意象和寓言等相關的歷史主題。
[1]莫言.小說的氣味[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
[2][5]莫言.??思{大叔,你好嗎[A]//小說的氣味.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
[3](法)紀德.文學上的影響-1900年3月29日在布魯塞爾自由美學社的演講[A]//紀德文集:文論卷.桂裕芳,王文融,譯.昆明:花城出版社,2001:357.
[4](美)康拉德.艾肯.論威廉·??思{的小說的形式[A]//福克納評論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78.
Mo Yan's Allegorical Writing and Acceptance from William Faulkner
YIN Jian-min
(Weifang University,Weifang 261061,China)
As a Chinese writer recognized by the world,Mo Yan's success benefited from the fact that he stuck to the native literature tradition,then organically integrated and utilized the foreign literature resources,meanwhile, he also created the literary works with unique aesthetic characters and universal significance.Under Faulkner's impact and enlightenment,Mo Yan changed the inherent literary concept,obtained the writing inspiration of his homeland,established his own narrative strategy,and greatly expanded the imaginary space.By using the allegorical writing method,Mo yan skillfully borrowed the contemporary techniques,such as metaphor,symbolism and absurdity.and use images of ambiguity,jocosity context,black humors,and carnival of language,to complete the transcendence of historical and realistic representation which presents a more abundant connotation and inherent tension.
allegorical writing;ambiguity;separation oflanguage and meaning;anxietyofinfluence
I206.7
A
1671-4288(2015)01-0006-05
責任編輯:陳冬梅
2014-11-03
尹建民(1965—),男,山東壽光人,濰坊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