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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蔣豫生
中國導彈之叔——塘棲姚上達人生小記(五)
文 蔣豫生
我在幾年前撰寫《塘棲舊事》一書時,為了解鎮(zhèn)上幾家旺族的情況,經(jīng)何勤偉先生(因在兄妹中排行第七,大家都叫他:“阿七”)的推薦介紹,認識了在杭城安享晚年的塘棲同鄉(xiāng)姚上達老先生,幾年來多有交往。有人說,整個20世紀是中國最為動蕩、變化最大的百年。我以為這位老人豐富、曲折、漫長的一生,能對此有所印證,值得記述。
第三階段(1970 — )
1970年初夏,上達一家三口重又打點行李,回到杭州。此時,上達54虛歲,身體不錯,腦子更好使。我看到一張上達留著的當年總字431部隊革委會開給他的便條,上方照例是“最高指示”:領導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chǎn)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臺頭是——上級及有關車站負責同志:我部姚上達同志,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廣大干部下放勞動”的號召,復員回浙江省杭州市,參加祖國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途經(jīng)金華等地。請準予辦理托運手續(xù)(同行的有兩人)。后面的日期是: 一九七O年六月十日。
據(jù)說,當時全國有數(shù)萬軍人因各種原因如上達這樣被復員。與他一起安排在杭州味精廠的有28位來自各部隊的復員官兵。工廠在望江門外的錢塘江邊,如今那里附近建了錢江三橋,一派現(xiàn)代大都市景象,當年那里離城區(qū)頗遠,還沒通公交車。
上達被定為五級工,每月工資五十多元。每天去那邊上班下班,現(xiàn)在回憶,說不清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最值得一提的大概要算有一次,廠里給他一個任務,要求用電離的方法將味精提煉出來。此舉有一定難度,上達和幾個同事經(jīng)過努力,中試完成了,后來成為生產(chǎn)流程中的一道工序。其余的幾乎乏善可陳。
離開部隊時,根據(jù)當時的復員政策,各種費用加起來,總共給了上達七千多元。這在20世紀70年代初可是一個不得了的數(shù)字,就是到粉碎“四人幫”、改革開放十多年后,“萬元戶”還被眾人艷羨。
初到杭州,上達先是住在勞動路省軍區(qū)招待所,后來住過外甥家。二妹有同事在房管所工作,經(jīng)要求拿到房卡,上達一家搬進了拱墅區(qū)的紅石板巷,兩室一廳。
上達的專長是無線電,對化工實在興趣不大。在味精廠勉強待了兩三年后,就不想再去了。有點歲數(shù)的人,找點病假理由總是有的,于是,請了長病假,每月拿三十多元的病假工資。
上達覺得自己還不老,身體也不錯,他要干自己想干的、能干的工作。于是,“病假”期間,上達四處聯(lián)系奔走,討要工作。他很想回原先的學校——北京鐵道學院,即動身去了北京。剛進校門,突然有個很年輕的聲音從背后喊他“姚老師!”上達轉(zhuǎn)身,見是個陌生的小伙子,正納悶著,那人說:“我認得您的,當年我爺爺在這里管傳達室時,我經(jīng)常來玩的。爺爺曾指著您說:‘姚老師很有本事的,做人要學他!’現(xiàn)在,我也來這里看門了,想不到今天能碰上您……”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上達進去轉(zhuǎn)了轉(zhuǎn),學院里的領導都是陌生面孔,原先熟悉的同事大都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之后上達去浙江電視臺問過,愿意要他。他甚至還走進過中央電視臺的大門……可是,他只是個人聯(lián)系,沒有組織介紹信,更沒有人事檔案,鑒于這樣的情況,愿意接收他的單位都只能表示愛莫能助。
早前,個人的檔案非常重要,也非常神秘,那是要跟著你一輩子,影響你的入團入黨、提拔使用,以及調(diào)動等事關個人前途和命運的東西,而且你也永遠無法知曉那里面究竟放了點什么。所以,“文革”初始起來造反的人中,那些平時有過這樣那樣的問題錯誤,或者有過什么處分的人,沖擊單位檔案室查找“黑材料”的時候,多是搶先將自己的那袋東西拿到手。那是他們起勁“造反”的原動力。
回到杭城后,上達為工作、為住房、為申訴四處奔走,可是有一個地方——武林路15號,他早就想去也早就該去,卻在好長一段時日內(nèi)始終沒有成行。那里生活著已經(jīng)年邁,前幾年又為自己之事受連累遭批斗吃了不少苦頭的雙親。
父子同城,互不往來,不光自己不去,也不讓妻兒前往。上達壓抑著,糾結著,不敢見自己的父親,或許心里有羞愧、有怨懟、有責怪,或許前后囚禁在兩個“139”號里寫的哪份交待材料中,自己曾有過“與反革命的父親劃清界線”之類的表述與態(tài)度,或許……反正,哪都可去都能去都敢去,雙腿就是無法朝那處熟悉的尋常民居邁動。
這里需要提及杭城的一座公廁。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杭州城區(qū)的范圍不大,居民也不算多,街頭的公廁更少。不過,有兩座公廁為大家所熟知:一座在西湖邊一公園轉(zhuǎn)角的馬路對過,10路公交車起點站近旁,面積不大,設施簡陋,因位置的緣故去的人特多。另一座在華僑飯店斜對面的六公園內(nèi),靠近馬路。那是一座面積不小的圓環(huán)形建筑,寬大敞亮衛(wèi)生,印象中外墻被刷成淡綠色,該是當年杭州城里條件設施與維護最好的一座公廁。由于所處位置與條件,本地的和外來的許多人都喜歡去那兒方便。我每回來杭州,有機會也常前往。這里我要說到的就是這座公廁。
那一天,上達路過六公園,內(nèi)急,踅進這幢淡綠色建筑,便后正欲出門,竟與十多年未曾見面的父親少魯不期而遇。
中國歷史上曾有“黃泉路上母子相見”的典故,令人唏噓不已。然現(xiàn)實版的父子公廁重逢,卻在那個荒唐年月的西子湖畔真實發(fā)生,讓人欲哭無淚。
還是弟弟仲達告訴我這個情節(jié),我特地去問了姚老先生。他說,那時自己方便了剛要出去,迎面碰上進門的父親。父親脫口說:“哦,是儂啊!”他只略點了一下頭,站了幾秒鐘后即拔腿走人。他告訴我,他是怕有人看見了,說他仍舊與“反革命”老子糾纏不清,立場不穩(wěn)。他還想著自己的前途,兒子鐵成的前途,甚至企盼哪一天會重新讓他再去搞兩彈的研究。當時我聽了,無語,只覺得心里堵。
對父親而言,面前這個自小被祖母寵愛,曾被自己嫌憎,后又很令自己和家族驕傲與榮耀的兒子,卻因了自己之故,身陷囹圄,遠去內(nèi)地,盡毀前程。自從1958年離開兒子回杭后的十多年間發(fā)生的種種,無不讓為父為母的擔驚受怕,自責愧疚,“交關對勿起”,日日在受著精神的煎熬。雖然,他早從兩女兒的通信中得知兒子已過早地“葉落歸根”,并知道所住地址,實在是放不下這張老臉前往,更懼怕再給兒子平添禍端,即便兩老是那樣地想著全家團圓,尤其是想看看已經(jīng)長高長大了的寶貝孫子。
兒子已五十大幾,老子更已七老八十。那一刻,兩個中國大男人老男人就這么在廁所內(nèi)面對面站著,四目互視,心中雖有萬千話語,卻難于言表,相對無語,旁人甚至讀不出他們臉上的表情。
早先,一味強調(diào)突出政治,復員回家的上達對壓在自己身上的“重大政治歷史問題”這個沉重包袱,無法安心?!皦衾镱^也會感到難過煞!”他說。
他覺得,當年在保密單位被判“泄密罪”時,組織上對他的過去,已經(jīng)作過詳細調(diào)查,軍事法院宣布他是“一般歷史問題”,因此,對于后來組織上定的結論“重大政治歷史問題”,他不服,要翻過來,他有底氣。
因此,在四處寫信、上門討要工作的同時,他更著力向上級組織提出申訴。雷達技校沒有了,但通信兵部還在,此外,總參謀部、總政治部、國防科工委、中共中央、國務院他都頻頻去信,甚至每位中央政治局常委,他也一人給上一封信。
當時,“文革”還未結束,那個年月好像還沒用上復印機,需要抄寫多份東西時,大家習慣使用專門的藍紫色復寫紙襯在紙張下面,一次可復寫三四份。為表示鄭重與誠懇,上達從不用復寫紙,而是一字一字、一份一份地認真抄寫。他告訴我:“郵票用脫木佬佬。”每每將申訴信投入信箱,心里便多一份希望。我知道,人是在希望中生活的。
經(jīng)多次申訴,1975年底,上級決定將姚上達“由原復員地方工作,改為退休安置”,享受正師級待遇,補發(fā)了工資,還發(fā)了一套軍裝:大衣、棉衣、單衣、球衣球褲、鞋……等到粉碎“四人幫”,全國上下?lián)軄y反正,1979年春,上達終于等來了組織上對他的平反決定,是由中共通信工程學院委員會作出的?!稕Q定》說:
在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由于林彪、“四人幫”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影響,對姚上達同志在解放前的一般歷史問題,一九六O年本已交待,又錯誤的做為“特務分子”批斗、扒掉領章帽徽、關押、抄家。后經(jīng)通信兵黨委一九七O年二月十七日通黨字45號批復:“決定對姚上達的問題,作重大政治歷史問題處理,免予處分,回鄉(xiāng)生產(chǎn)?!币痪牌咚哪炅聫筒?,修改結論,維持原批復。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總參通信部政治部決定“由原復員地方工作,改為退休安置”?,F(xiàn)經(jīng)再次復查,決定撤銷部隊組織在文化大革命中對其所做的結論和批復。
為了進一步落實黨的政策,根據(jù)總參通信部黨委指示,經(jīng)研究認為對姚上達同志政歷問題公開平反,強加給他的“軍統(tǒng)特務分子”的政治帽子,是誣蔑不實之詞,予以推倒,恢復名譽。并按中央軍委(75)43號文件規(guī)定做好清理檔案工作。
中共通信工程學院委員會
一九七九年三月五日
都說人生苦短。上達是個閑不住的人,他不愿意就這么閑在那里,荒廢自己寶貴的光陰。泡著“病假”,待在簡陋的家里,除了求職,除了申訴,他所能做的,就是繼續(xù)那篇自己已花了大量心血的關于“質(zhì)量子”的論文的深入探研。
上達在家中用筆用小計算機一遍遍一步步推算求證,計算機上的位數(shù)常常不夠用,只能用筆在紙上演算,一算就是一大片,用過的草稿堆得老高老高,最后只能陸續(xù)論斤賣掉。出力他不怕,但做這樣的探研,家里的設施條件太簡陋了,他需要有人有單位重視與支持,提供必要的研究條件,因此,不得不四處寫信求助。
我見到幾份上達的求助推薦信的底稿,及部分回函。其中有前文中提到的當年他寫給駐雷達技校工宣隊負責同志要求轉(zhuǎn)報的信,以及中科院物理所表示該所不從事這方面的研究而轉(zhuǎn)給原子能研究所的回函等。
上達1970年初夏復員回到杭州,進了味精廠。在這年10月13日的《參考消息》上他看到一則消息:“蘇發(fā)現(xiàn)適合所有已知基本粒子的相同公式?!边@則蘇聯(lián)作為重大發(fā)現(xiàn)的新聞說的,正是自己的研究領域,并早有發(fā)現(xiàn)。此事又激發(fā)他提筆給國家科委去函。函件頂部是最高指示:“中國應當對于人類有較大的貢獻?!焙恼f:“1964年我懷著把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插向自然科學研究領域中去的愿望,動手寫了一篇題為《論電子辯證性質(zhì)》的文章。1968年冬,我為了響應向黨的九大獻禮的號召,從上述這篇文章中整理出一份約一萬字的摘要:《關于基本粒子質(zhì)量譜的幾點初步意見》,并將研究所得的理論值和實驗資料核對,結果二者符合得比較好。已經(jīng)把基本粒子的質(zhì)量規(guī)律概括成一張與化學中的元素周期表相類似的表。這張表中預知了尚未發(fā)現(xiàn)的基本粒子的存在,以及它們的質(zhì)量子屬性……”信后附錄《參考消息》上的那則消息。
在另一份報告中,上達甚至闡明:
在學習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理論運動中,我在北方交通大學(注:北京鐵道學院后改的校名)的支持下,在1969年那篇文章所提出的三點構思的基礎上,參考了中國科學院、北京大學物理系一些同志的意見進行了補充和修改,現(xiàn)在,1969年所提出的三點構思之一 ——《基本粒子磁矩的g因子的由來與概念》一文已經(jīng)脫稿,計算與實驗資料核對是相符的。
為了為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爭光,為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爭光,根據(jù)1963年11月3日發(fā)布的《發(fā)明獎勵條例》第三章:“申報和審查”、第九條的規(guī)定的申報手續(xù),請求對該文進行審定。我聲明:如果文章中的論點得到肯定,我放棄一切規(guī)定的獎勵,唯一的希望是能夠得到繼續(xù)進一步對這個為毛主席所關心的科研課題進行研究的機會。
或許對方正忙于“文革”,無暇顧及,或許覺得此事根本不屑回答,或許……總之,杳無音信。上達又投寄給當時的杭州市革委會,甚至浙江日報社,他們雖有回函,但所能做的,只能是轉(zhuǎn)給有關大學和省科委,此后也便再無下文。
1975年底,上達又一次去信總參通信部黨委,提出“我希望通信部黨委繼續(xù)支持我完成這項工作,給我創(chuàng)造必要的條件,使我能專心致志地把這項工作做好,為我國的科學技術和國防現(xiàn)代化竭盡綿薄。”
雖然,上達的自薦與呼吁沒有得到認可與支持,那些年中他仍然在家中孜孜鉆研,進行成千上萬次的分析與演算,不肯丟手。后來,他的這篇研究論文,僅簡略地收在杭州市老科技工作者協(xié)會編印的《2007年度學術年會論文集》中。
那次我去姚老先生家看望,因為手抖無法握筆,他提出讓我?guī)退麑懛庑沤o胡錦濤總書記,想讓總書記批轉(zhuǎn)有關部門,以引起重視。對于老人的這個請求,我并不感到突兀,也實在不忍回絕,便說,這樣的事,還是麻煩總理吧。下面便是我為上達起的草稿:
敬愛的溫總理:您好!
我叫姚上達,1918年生,浙江余杭人,1970年從部隊退休,現(xiàn)居杭州。
今有一事,需要稍稍麻煩一下總理。
解放后,我一直從事無線電方面的教學和研究發(fā)明工作,早先在北京鐵道學院工作時,曾是第一批抽調(diào)去從事國家導彈研制的人員之一。后因故調(diào)離。但是我對物理領域的研究一直很有興趣。
經(jīng)過幾十年的辛苦探索,我對物質(zhì)“質(zhì)量子”問題有所發(fā)現(xiàn)。1969年,我曾將此研究成果寄給中科院物理所……此后,我一邊研究,一邊尋求與各有關單位的聯(lián)系,希望能得到重視和支持,但去信均無實質(zhì)性的回應。
如今,我早已到了耄耋之年,身體狀況已是今天不知道明天了。我認為這項研究,對國家對社會還是有用的有益的。為了不使此花了幾十年心血的東西束之高閣,今特寫信給您,望總理能在百忙中抽空一閱,并批轉(zhuǎn)有關部門和單位,要求給予重視。
謝謝總理!
姚上達
2009.3.25
為了便于寄達,我還特地請在北京工作的朋友,找來了國務院辦公廳的具體地址與郵編,只是,有關的附件需要老先生自己動手,他讓我看的這個研究課題的東西,那么多深奧的公式、數(shù)據(jù)及闡述,直讓我這個老本科生如墜入云霧之中犯暈。遺憾的是那時他已難以完成論文的縮簡,因此,此信至今仍是草稿。
常有人表白,自己只關心事情的過程,不關心事情的結果。上達不是這樣,他關心的巴望的是事情的結果,那是他離開導彈研制團隊的后大半生中唯一的期望與抱負,那是他殫精竭慮耗費了許多許多心血的結晶。
上達曾在自己的詩選序中說:“一卷文章百首詩,未知此愿可能如。”如今,這卷“文章”仍尚待最后完成,或者說,正在等待最后的伯樂。
上達找到了杭州市科協(xié)。這個部門的工作非常適合于一直尋求工作想做事的他,科協(xié)也非常需要像他這樣的老科技工作者發(fā)揮余熱。那里該是科技工作者們的“娘家”。不多久,上達便擔任了科協(xié)下面的市退休工程師協(xié)會理事長。市科協(xié)在延安路上的老檢閱樓,給了協(xié)會一間辦公室,讓大家落腳、開會、辦事。
擔任協(xié)會理事長的那些年間,上達和同仁們一起,深入工礦企業(yè),跑項目,搞技改,上新產(chǎn)品,幫助解決生產(chǎn)中的難題,花了不少力氣,同時,也給協(xié)會創(chuàng)收了部分活動經(jīng)費,讓會員們過年過節(jié)可以聚個會,游個湖。
隨著改革開放的進展,轉(zhuǎn)眼到了1984、1985年。那是國家真正轉(zhuǎn)入以經(jīng)濟工作為中心,全黨全民一心搞發(fā)展,讓經(jīng)濟尤其是工業(yè)經(jīng)濟振興、騰飛最給力的開始。我個人也碰上機遇,被從基層工廠提拔到縣經(jīng)委主任的崗位上,數(shù)月后,又進了縣常委班子。那幾年間我們一方面搞改革,松綁放權擴大企業(yè)自主權,一方面大力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搞四個五個輪子一起轉(zhuǎn),爭取資金,爭取項目,爭取人才,真是忙得不亦樂乎。發(fā)展工業(yè)需要人才,需要科技力量支撐。我還記得1985年,余杭縣委縣政府在上海衡山賓館召開了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余杭籍在滬科技人員懇談會,發(fā)動他們?yōu)榧亦l(xiāng)的經(jīng)濟發(fā)展出力。那場會,猶如就在眼前。
姚老先生告訴我,那年余杭縣有人來杭州找到他,請他為家鄉(xiāng)經(jīng)濟發(fā)展出力。上達自然樂意,帶了縣里的幾位局級干部南下,去了一趟深圳與廣州。
上達原先老單位一位熟悉的同事,去深圳辦了一家電子廠,廣州科學院也有上達先前的同事——也許該是那位當年想做他女婿的助手肖吧。上達與同行的希望他們來余杭投資項目,雙方交談甚歡,分別簽了技術合作方面的協(xié)議。據(jù)說回來后,縣里很滿意。深圳的同事還希望上達能留在那里當總工,不過他知道自己已過了再去打拼的年齡,只能婉拒。
上達擔任協(xié)會理事長期間,回過兩次塘棲。一次是應家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邀請,帶了五六位協(xié)會成員來塘棲洽談;一次就是在縣里請他帶人去南方前,先讓他去塘棲老家轉(zhuǎn)一轉(zhuǎn)。途中,上達還對同去的人描繪老家致和堂的高大軒亮和雕梁畫棟,沒想到去后一看,那里已被拆,只剩殘垣。面對此景他自然心中惆悵感嘆,還作了一首《歸燕》詩:“百尺長橋仍臥虹,曲欄碧水已無蹤。呢喃欲覓雕梁宿,惟有殘垣尚刺空?!?/p>
北小河的姚致和堂離我家不遠,早先我去過多次,主要是抄近路,穿致和堂弄,記得那里曾經(jīng)是和平書場,也是北小河居委會所在地,“大躍進”年代則是和平食堂。紅火的時候蠻鬧猛,冷清的時候好冷清。
姚上達先生回老家探望時,致和堂已剩殘垣。圖為他在弄堂另半邊待拆的原居所側門前留影
前面說過,上達自小聰明好學,加上祖母的啟蒙引領與督促,國學底子不錯。家里私塾、學堂里讀過的那些古詩舊詞讓他經(jīng)久難忘,在生命的長河中,時不時涌上心頭,且也學著作了一些。早先為生計顛沛流離,艱難度日,后又重任在身,惜時如金,沒有太多精力弄這些。復員回到杭州后,尤其到了老年,有時間有精力了,便整理舊作,弄些新的,參加了西湖詩社和省詩詞學會,我還見到他的一本中國詩詞楹聯(lián)學會的會員證。他告訴我,有一首還在香港出版的什么詩集中被選用過。
幾年前,兒媳婦為他整理打印了一冊《詩歌選集》,在親友中分贈,也送了我一本。
這本詩選收了他歷年所作的近百首(篇)五絕、五律、七絕、七律,以及詞、曲、文。丙子(1996年)冬至寫的《序詩》是:“一卷文章百首詩,未知此愿可能如。九皋若得長聲唳,不負螢窗卅載癡?!?/p>
這些詩詞有《游灌口》《蘇堤漫詠》《黃山紀游》《蓉城雜憶》《贈某君》《寄四川唐君》《紅梅》《詠海棠》《鉆石婚詠》《述懷》《秋思》《夕陽紅》,以及《念奴嬌——祝浙江省詩詞學會成立三周年紀念》等等,多是他即時有感而作的,將自己的感受感懷感嘆,用詩詞的形式表達,既帶有時代印記,也是對人生旅途的一種記述方式。這里不妨摘錄幾首。
詩集中所錄最早的是1934年上達17歲時寫的舊詩二則。序中說:“余中學時,適值‘九一八’事變,時國難方殷,此身如寄。初學作詩,而詩意頹唐,深感不取。今時移世變,錄此為鑒?!逼渲幸粍t為《題照片》:“照得容顏供案頭,免從明鏡凝雙眸。身軀休訝新來瘦,一半病中一半愁。”
《紅梅》:“育帆于孤山繪紅梅一枝見贈,詠此?!拌F骨丹心見傲顏,托根有幸傍孤山。年年歷到冰霜節(jié),我獨凌寒自在開。’”
《蘇堤漫泳》中的一首:“謫后猶得住蓬萊,明主何曾棄不才。留得心如楓樹葉,一時飛去化風雷?!?/p>
1994年作《除夕》:“爆竹聲喧處,鬢絲幾莖添。襟懷雖落落,魄磊卻綿綿。壯志悄然損,墜歡難再圓。京華何處是,遠勝月兒懸?!?/p>
2002年作《鉆石婚詠》:“一轉(zhuǎn)秋波六十年,至今恩愛尚纏綿。多經(jīng)風雨催頭白,雙宿雙飛不羨仙?!?/p>
《述懷》:“萬樹梅花萬頃波,元龍豪氣敢消磨。圖成腕底飛神劍,籌定天心馳電蛇。未有文章驚海曲,也應詩賦動關河。莫嫌舊日云中守,白盡髭須猶枕戈?!?/p>
《閑居》:“采屏舞影眠難早,錦水游蹤夢易沉。愧說航天當日志,猶懷衡地昔年心。侯門羞去彈長鋏,陋巷興來賦短呤。謝爾殷勤窗外菊,歲寒猶錠數(shù)盤金?!?/p>
《回鄉(xiāng)曲》:“我家舊住清溪曲,老樟數(shù)樹垂蔭綠。門前時有賣魚聲,夜半猶聞餛飩竹。春到薔薇一院花,秋至雙桂盈庭馥。夏日兒童戲水聲,冬來老叟當陽曝。夏屋峨峨五丈高,雕梁歲歲雙燕宿,惆悵離家三十年,歸來只見危墻矗?!?/p>
我不懂舊體詩詞,中學時學的那些差不多都已還給老師了。年輕時也曾寫過一些新詩,發(fā)在省市報刊和縣里的油印刊物上,有一首還被選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結集出版的《學大寨詩選》,后來看那都是些如白開水一樣的東西。20世紀80年代流行朦朧詩,我不會朦朧,此后便再不寫詩。見到當時有人說“詩人是將火熱的生活變成詩,又將詩扔進火里去的人”,也多有感慨。有人以為任何對詩歌的輕慢,其實就是對藝術的不敬和褻瀆。我對姚老先生的舊體詩詞難以作出評說,好在上達自己有1990年冬作的《詩論》,將他對詩詞的看法和想法都寫了,我照抄就是。
《詩論》說文:“詩志也,志發(fā)于言也?!笔且躁P關雉鳩,君子抒好逑之情,蛾眉見嫉,逐客興去國之悲。至于兼葭白露,伊人何處?黍離稷實,知我其誰?故有“不學詩,無以言”之誡。
而大風高歌,漢室昌??;后庭一曲,陳官荊棘。復見玄都看桃,夢得左遷,東風御柳,君平得志。不圖興亡禍福,竟關乎詩章。
風、雅、頌,詩之體也;賦、比、興,詩之法也。千載以還,難越藩籬。
詩,成于風、騷;盛于唐、宋。李、杜、蘇、陸,楷模百代。而務觀,浙人也。
余退居鄉(xiāng)里,業(yè)非文藝,焉敢側身詩壇,貽笑大方。只因老有所樂,不甘寂寞。乃于會后茶余,呼朋引類,酌仄斟平,葉韻協(xié)律,或游蹤所及,聊志鴻爪雪泥,或因緣人事,亦涉悲歡離合。星霜數(shù)易,積稿成秩,乃選編成集。借下里巴人之唱,豈期雕蟲小技,謬承嘉許。既逢流水高山,豈憚尋章覓句。唯班門弄斧,祈諒之。
(待續(xù))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