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平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幾經浮沉,張愛玲的作品隔時空依然迸射出瑰麗的光芒,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作品有著一股魔力,讓無數(shù)“張迷”無法抗拒。除了十里洋場的燈紅酒綠、光怪陸離,滬港上流社會生活的賣點,爐火純青、點石成金的生花妙筆,最終沒有流于膚淺,更多的是對蒼涼的倚重,歸根究底就是蒼涼的藝術風格,最讓人心醉的是那個蒼涼的手勢,這已是一個不諍的事實:早年,張愛玲通過《自己的文章》已經昭示了這一點,更加坐實了蒼涼的藝術風格。蒼涼中透著人性無法言說的缺陷和美,折射出作者深刻獨到的對兩性的解讀,通過兩性的視角去仰望蒼穹,放眼世界,一切都是真實而蒼涼的,小人物的傳奇,飛揚人生的安穩(wěn)底色,讓世界變得更真實、讓完美的情感更加稀缺,作者用純凈客觀的心靈去感知這個世界,去感知人性,結果,她發(fā)現(xiàn):“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1](P171)情感,最終是每個人無法規(guī)避的大考,張愛玲從兩性出發(fā),傾其一生寫盡飲食男女。以《金鎖記》為代表,七巧用無形的黃金枷鎖鎖住了自己和幸福,小叔姜季澤為了錢向她示愛,她憤怒發(fā)瘋似的趕走了她?;诤夼c絕望讓她變了:讓女兒吸鴉片,女兒熱戀她卻揭女兒吸食鴉片的短,毀了女兒的幸福;深夜與兒子獨對,以聊天的方式刺探兒媳婦的房事,然后到處宣揚,逼死兒媳,當人們察覺七巧的變態(tài)和瘋狂時,驚嘆之余,張愛玲的蒼涼更加讓人不寒而栗。1940年代末以后,我們會體察到那種蒼涼除了愈加徹骨、陰戚外,還會漸漸地感受到虛無的氣息,張愛玲虛無的氣場隨著時代的變遷和閱歷的增加漸明漸強。
蒼涼是張愛玲作品對現(xiàn)實的體認和言說,人生都有戲劇性,都有傳奇,然而,平淡無奇才是人生的常態(tài),飛揚的人生是以安穩(wěn)為底色的,這安穩(wěn)就是基本的生存需要,這飛揚就是去追求幸福的情感生活,去追求轟轟烈烈的愛,當人們的愛被生存的殘酷現(xiàn)實輕而易舉捏得粉碎的時候,還要收拾撒落一地的殘夢繼續(xù)眼前的生活,怎能不蒼涼?張愛玲的作品寫就了平凡人生的況味,與蕓蕓眾生產生了共鳴,這也正是她的作品能夠超時空闖入一代代讀者心靈的核心力量所在。然而,情感是流動、變化的 ,她的作品沒有發(fā)乎蒼涼、止乎蒼涼。1940年代以后,張愛玲作品不再高產,有人認為是她情感生活的受挫致使創(chuàng)作上的萎凋,試問:張愛玲在結識胡蘭成之前已紅徹上海灘,即使與胡的情感生活枝枝節(jié)節(jié)的時候也沒停止過創(chuàng)作,張愛玲揮筆斬斷情絲后,又怎會因為一段差強人意的戀情而才情難再?作品的數(shù)量從來不是衡量作家成就的標尺。大音稀聲,曹雪芹僅憑一部《紅樓夢》榮登四大名著之首,斐聲海內外。張愛玲1940年代后雖然作品數(shù)量減少,但是她一生中的長篇都在此期間誕生,即使此時的短篇《色·戒》也在文藝界引起軒然大波而經久不衰。如果在風格上于蒼涼止步,夏志清再怎么于文學史中厚待她,恐怕讀者和學界也不會買賬。蒼涼是人生的無奈,聲聲嘆息之后,精神家園將何去何從?這正是她的作品從蒼涼向虛無邁進的節(jié)點。
何謂虛無?這是一個哲學的追問,要把握張愛玲的作品風格,我們無法繞開這個哲學概念。“虛無主義”這個詞最早來源于拉丁語的“nihil”,是指“什么都沒有”。動詞“虛無化”是指完全毀滅和歸無的過程?!疤摕o主義”這一概念經由屠格涅夫而流行開來,表達了這樣的含義:唯有我們親身經驗到的存在者,才是現(xiàn)實存在的,其余的一切皆為虛無。在19世紀的德國和俄國,在許多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了大量“多余人”的形象,“虛無主義”在這些文學作品中通過“多余人”表達了這樣的含義:一種信仰喪失狀態(tài)下的生存狀況。尼采豐富了“虛無主義”的含義,尼采認為:“虛無主義”意味著最高價值的自行貶黜,沒有目的及對目的的回答,世界重新進入混沌狀態(tài)。
文學即人學,情感是文學的靈魂和宗旨,人間情感,最重要的無外乎親情、愛情、友情。對于張愛玲而言,友情更多的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中,炎櫻、鄺文美夫婦、夏志清、莊信正、林式同等等,他們與張愛玲的友情在張愛玲的生活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親情、愛情是她作品的主角,張愛玲沒有在作品中對友情做深入的思考和探討。親情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更多的指向母愛,我們通過對她1940年代以后作品的分析,看這最高價值是如何自行貶黜,張愛玲及其作品又是如何處于沒有目的及對目的的回答,張愛玲的世界以及張愛玲作品的藝術世界又如何重新陷入混沌狀態(tài)的。
縱觀張愛玲一生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從數(shù)量上看,中短篇小說28 篇,長篇小說2 篇,戲劇10 部,散文81 篇。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以及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出版的全集中,散文集2 本: 《留言》《重訪邊城》;戲劇集2 本:《一曲難忘》 《六月新娘》;小說集5 本:《小團圓》 《傾城之戀》 《怨女》 《紅玫瑰與白玫瑰》《半生緣》;譯作1 本:《老人與?!罚粚W術著作1 本:《紅樓夢魘》,共計11 本,其中5 本為小說,可見小說在張愛玲作品中占有重要的分量,而且,她的作品影響最大的也是小說,小說是她創(chuàng)作風格的集中代表。這里討論的范圍就是張愛玲的小說。一般認為,有兩次“張愛玲熱”,第一次為1940年代,張愛玲在周瘦鵑主編的《紫羅蘭》上發(fā)表了《沉香屑 第一爐香》后,一鳴驚人,從此,她一發(fā)而不可收,在兩年的時間里,她在《紫羅蘭》《萬象》《雜志》《天地》《古今》等各種類型的刊物上發(fā)表了她一生中大部分的小說和散文,張愛玲1940年代的小說作品也就順理成章地代表著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風格——蒼涼;1940年代以后,張愛玲的作品寥寥,而且,張愛玲也從此過著閉門謝客的隱居生活,而1990年代迎來了第二次“張愛玲熱”,但這次不是作品帶來的“熱”,而是張愛玲的名聲和她的去世帶來的“熱”。所以,人們就下結論: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風格定格在1940年代,蒼涼成了張愛玲的標簽和代名詞,但是,筆者認為:1940年代以后,張愛玲的作品雖然很少,但是幾乎每一部都有重大的影響,《半生緣》《五四遺事》《色·戒》《雷峰塔》《易經》《小團圓》,有些作品的影響力在未來恐怕更是不可估量。同時,我們用心去讀張愛玲1940年代以后有影響力的作品,會發(fā)現(xiàn),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悄悄的發(fā)生著變化,除了蒼涼,讀者能感受到虛無的張力。
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幾乎不問政治,我們這里要撇開時代和生存壓力影響下誕生的作品,《小艾》《秧歌》《赤地之戀》。在那樣一個特殊的、世道艱辛、抹殺個性的年代,為了生存,個性和風格獨特的張愛玲去曲意逢迎,情非得已,情有可原,作品難免會泥沙俱下。因此,淘盡泥沙,這里討論的是1940年代后真正的張愛玲風格和筆觸的作品,如何于蒼涼中透著虛無。
張愛玲一生都在以她獨特的女性視角“張看”,垂青處多是女人的情感世界。1940年代以后,“張看”的作品有《半生緣》《五四遺事》《色·戒》這三部力作?!栋肷墶肥菑垚哿嵋簧械牡谝徊块L篇小說,這部小說初載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五日至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一日《亦報》,題《十八春》,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上海亦報社出版單行本,經作者改寫后,以《惘然記》為題連載于一九六七年二月至七月《皇冠》月刊,一九六九年七月皇冠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改名《半生緣》。經過改寫,《半生緣》應該最接近作者的原意,相信嗅覺敏銳的“張迷”亦能讀出后者的真味來,《十八春》那個光明的尾巴讓我們懷疑過這是張愛玲寫的嗎?無論出于怎樣的緣由張愛玲給《十八春》加了個光明的尾巴,現(xiàn)在看來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畢竟有《半生緣》來傳達作者的真意以饗讀者?!栋肷墶樊斎皇且詯矍闉橹骶€,曼楨與世鈞為主,叔惠與翠芝為輔,講述了兩個愛情悲劇。為了固寵,做過舞女、妓女的姐姐用計,曼楨被姐夫強奸、姐姐幽禁,產下一子,乘住院期間逃出。其間,世鈞尋找曼楨,受曼璐蒙騙,以為曼楨已移情豫瑾并結婚,于是,世鈞也與翠芝結婚。十幾年后,世鈞曼楨于叔惠家再次見面,曼楨傾訴了自己的遭遇,前緣難續(xù),曼楨深知他們回不去了,世鈞雖然想重聚,但也無法和時間抗衡,“今天從這里走出去,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2](P343),這結局恐怕再正常不過了,世鈞已有妻小,曼楨也有了孩子,還能怎樣?當曼楨問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么叫幸福?這要看怎么解釋。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心酸為什么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錯?還是護短,護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2](P341)。作者透過世鈞傳達了她那人世無恒常的蒼涼,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愛?歲月回答了這一切,時間是一切的見證,愛著曼楨,又無法承認自己不幸福,這或許就是作者對幸福與愛的理解吧!蒼涼是一種無奈,蒼涼能給人啟示,蒼涼才是人世的恒常!當世鈞問到曼楨手上的傷疤時,“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劃傷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聲喊著沒有人應,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怎么樣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F(xiàn)在真在那兒講給他聽了,卻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2](P341)。時間,又是時間,撫平了傷痛。在時間面前,無所謂幸與不幸,無所謂愛與不愛,無所謂痛與不痛,無所謂生死,這何止是蒼涼,虛無已經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愛恨情仇,生離死別,經歷了,過去了,人心里的價值與感觸也模糊不清了。在曼楨看來,姐姐死了她無法再恨,鴻才在家庭外別人的孩子身上找到天倫之樂,他也是痛苦的,曼楨也沒那么恨他,昔日的戀人近在咫尺,也只能止于此,愛與恨都已化作如煙往事。世鈞不愛翠芝嗎?那又怎能朝夕共處!翠芝不愛世鈞嗎?那又怎能生兒育女、悉心經營他們的家庭生活!愛又如何,恨又如何,分又如何,聚又如何,一切都模糊了界限,人的一切感情和價值自行貶值,也許在小說人物的心里愛還有余溫,但此時,在作者的心里早已經冷卻、沉淀,蒼涼無奈已經無法書寫作者的心靈世界,虛無感已界乎作者與作品之間。在被姐夫強奸且被姐姐幽禁時,曼楨曾經指望母親來救她,可是母親那么軟弱貪財,完全在姐姐的掌控之中,母愛在金錢面前軟弱無力,母愛的本來面目該是犧牲、奉獻、保護,可是在這里,顧太太為了生活犧牲了大女兒,為了錢又不顧二女兒的死活,連為人母的資格尚且不夠,更不能奢談偉大。母親的形象傾覆了,母愛高筑的“偉大”坍塌了,母愛在自行貶黜?!八鸱忌塘浚胪薪鸱嫉恼煞蚪o她家里送個信,叫她母親馬上來接她。其實她也覺得這辦法不是頂妥當,她母親究竟是什么態(tài)度也還不知道,多半已經被她姐姐收買了,不然怎么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設法營救她?這一點是她最覺得痛心的,想不到她自己的母親對她竟是這樣,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盵2](P247)親人不如路人,母愛何存?這里縈繞著蒼涼,更積聚著虛無。
而曼楨與曼璐的姐妹之情更是聳人聽聞,姐姐用計,姐夫施暴,姐姐禁閉,親情已從云端跌入谷底,完全幻滅。讀后讓人心緒久久難平。這是親人嗎?這是人嗎?然而,作者讓蛇蝎一樣的姐姐因病去世,隨著姐姐的死,曼楨似乎也不恨她了,作者讓曾經強暴了曼楨的鴻才潦倒,讓他們共同的孩子生病,有性命之憂,曼楨無法再恨了,嫁給了鴻才,愛恨的界限又一次模糊,在作者眼里,生是如此蒼涼,沒了愛,也不恨,掙扎著走出那段不幸的婚姻,可是,除了與世鈞見上最后一面,還能怎么樣?!
《五四遺事》,初載一九五七年一月臺北《文學雜志》第一卷第五期,收入《續(xù)集》?!啊段逅倪z事》拉開作者與角色的距離,在新舊社會交接里笑談自由戀愛天真爛漫,以及婚姻演進實狀不夠徹底?!盵3](P434)以上是高全之的看法。其實,張愛玲認為:理論從來不是高高在上的,“我以為文學理論是出在文學作品之后的,過去如此,現(xiàn)在如此,將來恐怕還是如此?!碚摬⒎歉吒咦谏厦妫謭?zhí)鞭子的御者?!盵4](P185)先有作品,后有理論,所以直指張愛玲此篇是攻擊某種人性以外的東西恐怕不妥。張愛玲一直用人性本身和現(xiàn)實來敘事,在羅文濤的三個女人中,自由戀愛的是密斯范,幾經周折,浪漫結合,但兩人很快產生矛盾,密斯范婚后不修邊幅讓羅無法忍受,而密斯范眼中的羅也是“婆婆媽媽的,專門管女人的事,怪不得人家說,這樣的男人最沒出息。”[5](P96)于是,吵架,羅帶著對范的厭倦,范也沒了激情,先后接回王小姐、原配,稱其三美團圓,其中的甘苦只有羅自己最清楚。通篇的揶愉諷刺,純粹的浪漫愛情遭到了作者的嘲諷。此篇一改作者蒼涼的文風,愛是淺淺的,恨是淺淺的,苦悶是淺淺的,無奈是淺淺的,蒼涼固然沒有,而作者與角色的疏離卻顯露了作者的超凡脫俗的氣度,大有置身紅塵之外的灑脫,人物的愛恨情仇都與之沒有太大關系,角色自哭自的,作者自笑自的,塵世的虛無感慢慢現(xiàn)身,在文中,什么都是笑話,離婚,結婚,打官司,甚至哭鬧上吊都是笑話,那所謂的堅貞的愛情更讓作者笑不可抑,女人們到底在乎的只是錢,男人終究撇不下的是左擁右抱,沒有什么壓迫這些飲食男女,這就是我們笑過之后的感悟,這該是作者虛無的底線。
《色·戒》,初載一九七八年一月臺北《皇冠》第十二卷第二期,收入《惘然記》。是什么讓王佳芝放走易先生的?很顯然,最直接的誘因是那顆鉆戒,還有易的神情,讓王佳芝認為:這個人是愛我的。當易先生處死佳芝以后,“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后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5](P26)生前佳芝認為易先生是愛她的,死后,易先生知道佳芝是愛他的,赤裸裸的互相吸引,讓他們之間的感情超越了生死,這是什么?既不高尚,也談不上轟轟烈烈,只怕這種感情除了他們二人,就只有天地知曉了,但是它的震撼力讓讀者無法釋懷,毫不做作,真實得讓人不能回避。又一次畫地為牢,緊扣人性,人性才是這種震撼的深層震源。女人逃不出權力這春藥,女人為物質所生,男人追求的是新鮮的女色,要的是占有,這就是張愛玲寫盡一生的飲食男女給我們的啟示。蒼涼只是個過去式,否定了除男歡女愛之外的一切,包括生命。作者借男女主角表達了對所謂愛的理解,那是不需要訴說的一種吸引和默契,是連當事人都不確定就能互相體會到的心理交流,是誰都無法預見到的可能的各種結局,讀完作品,任何人都無法枉下結論:這是愛!這不是愛!任何人都可以下結論:這是愛!這不是愛!我們茫然了,可是,作品畢竟給了我們強烈的震撼和持續(xù)的吸引。這是愛嗎?什么是愛?張愛玲用一生去偽存真,到頭來,似乎還在躊躇和懷疑中結束,作品起于蒼涼,揭示和否定了這世上千瘡百孔的一切情感之后,只相信感覺到的,體驗到的。“虛無主義……,表達了這樣的內涵,即唯有我們親身體驗到的存在者,才是現(xiàn)實存在著的,其余的一切皆為虛無?!卑磿r間算,《色·戒》是作者最后一篇小說,作者與作品一同邁向虛無。
張愛玲的一生有人說是傳奇,有人說是繁華與落寞。其實,她的一生就像一部迷人的小說一樣,高潮過后,給人一種戛然而止之感,人們都著急看結局,而張愛玲的隱居生活,無法滿足人們的好奇心,越是沉寂,越是神秘,甚至被認為是疏狂。這更加激起讀者、學界急于“看張”的好奇心和欲望,有時甚至不擇手段,如:戴文采“淘垃圾”事件,唐文標未經張愛玲同意搜集整理她多年前的作品并據(jù)為己有私自出版等等。作為一個內心豐富敏感又能充分了解讀者胃口的作家,張愛玲對人們的好奇心當然心知肚明,或許這就是她寫這幾部作品的初衷吧,否則她會為避“看肚臍眼”之嫌而放棄這種自傳性質的寫作。大量與張愛玲有過一面之緣的受訪者紛紛發(fā)聲,讓“看張”得到滿足,但是,“看張”最權威的材料恐怕還是張愛玲自己的聲音吧。
這三部作品從一個四歲多的小姑娘躲在門簾后偷看父親和姨太太張羅客人寫起,一直寫到三十歲,被情人燕山背棄,小說在一個甜蜜的夢里結束:與之雍生了好幾個小孩,“之雍出現(xiàn)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6](P283)讓人為作者的一生感到唏噓?;蛟S像她小時候秦干對她的評價:“你這個脾氣只好住獨家村”,竟然一語成讖。張愛玲晚年幾乎與外界隔絕,一個人孤零零的生活直到死去,而且在遺囑中寫道:“I wish to cremated instantly-no funeral parlor-the ashes scattered in any desolate spot,over a fairly wide area if on land.”[3](P454)(我希望立即火化——不要殯殮儀式——骨灰撒在任何荒涼無人之處,如在陸地則選擇非常廣漠的區(qū)域。)蒼涼被帶進了墳墓。
《雷峰塔》(1957-1964); 《易經》 (1957-1964)。根據(jù)宋以朗的敘述:“在五七至六四年間,她原來正寫一部兩卷本的長篇英文小說,主要取材自她本人的半生經歷?!盵7](P1)這兩部書直到張愛玲去世,也沒有出版。我們大陸看到的版本是后來由宋以朗請人翻譯成中文,于2011年4月張愛玲著作權所有人宋以朗和其他獨家版權代理皇冠文化集團授權,由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在大陸出了第一版?!耙痪啪盼迥昃旁聫垚哿崾攀?,遺囑執(zhí)行人林式同在其遺物中找到The Fall of the Pagoda(《雷峰塔》)及The Book of Change(《易經》)的手稿后,便按遺囑把它們都寄到宋家?!盵7](P5)基本是傳記形式,披露了許多細節(jié),為“看張”打開了另一扇窗?!独追逅?,主要寫了琵琶從約四歲開始到十七歲之間的生活,出逃到母親的家,弟弟陵死去,何干歸鄉(xiāng),琵琶準備去英國留學。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寫自己與傭人一起的生活,很快樂。四歲時母親赴法留學,琵琶沒有覺得少了什么,女兒那種對母親的依賴幾乎沒有。母親與父親離婚,再次出洋,似乎也沒有影響到琵琶的生活。少女時代,被后母虐待、遭父親毒打囚禁,逃到母親與姑姑的家,琵琶沒有流過淚,也不曾如何傷心,母親百般挑剔,“露不喜歡她說話的樣子、笑的樣子,反正做什么她都不順眼。有時候琵琶簡直覺得她母親一點也不喜歡她?!盵8](P311)琵琶打了茶壺,拿從父親家里帶來的五塊錢,用三塊買了來賠上。 “她怕問她母親拿公共汽車錢,寧愿走路去補課?!比欢?,把琵琶從小帶到大的何干要回鄉(xiāng)了,登上火車準備啟程時,“琵琶立在月臺上,一簾熱淚落在臉上。……她順著車廂走,望進車窗里。走道上擠滿了人,可是她還許能擠進去,找到何干,再說一次再見。她回頭朝車廂門走,心里業(yè)已悵然若失?!盵8](P328)無限的眷戀,堪比母女。與自己的親生母親露的感情比起來,琵琶似乎更加依賴何干。母愛何存?弟弟陵死了,母親、姑姑、琵琶沒有一個人流淚,親生母親竟然無動于衷,讓人駭異,包括琵琶,除了“心里發(fā)慌,……她覺得心里某個地方寒冷而迷惘?!敝猓斑@一刻她感覺不出弟弟不在人世有什么不同。”我們從《雷峰塔》里看到的是一個咬著牙裝堅強,不知道何時該哭,何時該笑,幼小敏感缺乏母愛父愛看著父母親的臉色甚至是傭人的臉色過著所謂大小姐的生活,卻渾然不知自己的不幸是什么人造成的,敏感而麻木,真實的天性漸漸迷失,面對離去的何干,她終于哭了,卻還“悶住哭聲,滅火一樣”。親情的虛偽與冷漠到陵的死去已經登峰造極?!兑捉洝?,從母親吃千葉菜寫起,“美麗的女人坐看著最喜歡的仙人掌屬植物,一瓣一瓣摘下來,往嘴里送,略吮一下,再放到盤邊上?!敝S刺之意溢于言表。姑姑為了與明表哥的私情,將母親的錢貼了進去救明表哥的父親,致使母親泥足不能出洋,向琵琶爆出姑姑不倫的私情。姑姑向以“不愛蜚短流長”自命,卻也爆出母親不知墮了多少胎的驚天秘密。表面二人還是親親熱熱。在琵琶眼里,母親姑姑形象如此不堪,但是這二位家長仍然整天嫌惡教訓琵琶,尊嚴尚且危及,威嚴更讓人覺得可笑。為了幫母親張羅客人,琵琶費力的推動一把沙發(fā)椅,母親非但不能理解,還十分震怒,最后只罵出了一個字“豬”,“琵琶聽見心里什么摔了個粉碎。”這個“豪門逆女”果然“仗劍去國”,于異國他鄉(xiāng)精神弒母?!肮霉玫瓜袷桥T士,卻無心將琵琶與陵從后母手中解救出來?!盵9](P23)“羅家男人過著退隱的生活,鎮(zhèn)日醇酒美人,不離煙鋪,只要不忘亡國之痛,這一切就入情入理。自詡為愛國志士,其實在每一方面都趨于下流,可是不要緊。哀莫大于心死。琵琶一直都不明白她父親游手好閑倒還有這么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薄皭蹏辈贿^是裝點奢侈糜爛荒淫無度之生活的遮羞布。解構母愛、親情,破解家族神話,顛覆男權以及男人所謂的“大義”,揭去這一切虛偽的面紗,讓一切赤裸裸的站在陽光下,作者還信奉什么?崇拜什么?相信什么?幾乎一切都是虛無的。
《小團圓》(1976年3月中旬成書,于2009年4月由張愛玲著作權所有人宋以朗和其獨家版權代理皇冠文化集團授權,北京出版社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本書從大考起筆,以大考結束。“張胡戀”有了最權威的版本,沒有夸張,更不矯情,作者沒有刻意渲染,如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寫得那么美好,作者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不是一見鐘情,也沒有轟轟烈烈,但是作者也沒有回避初戀的傷痛,直到小說結尾那個與初戀情人相關的快樂的夢。從《雷峰塔》《易經》“看張”,作者的虛無似乎沒有底線,顛覆一切,到了《小團圓》,作者卻仍然堅守男女之間那點說不清的欲望與真實。這是作者所有作品都沒有否定的東西。大概總有些作家最后要把自己的一生做個交代,張愛玲也是其中之一。當你讀過作者一生鐘愛的《海上花》之后,你將發(fā)現(xiàn),《小團圓》的寫法與之何其相似,人與事幾乎都能與現(xiàn)實一一對應,只是改了個名字而已。作者在《雷峰塔》和《易經》中著力于對親情和家族以及男權的否定,親情中的親情就是母愛,這是作者否定的重點,“一般人總以為父親和胡蘭成是張愛玲一生的痛點,看完《雷峰塔》與《易經》,你才發(fā)覺傷害她更深的,其實是母親?!盵6](P11)《小團圓》中對母愛的神話以更加成人化的方式進行破解?!岸鸩恢来蜻^多少胎?!盵6](P168)從楚娣口中得知這個驚天的秘密,九莉非常詫異。然而,“九莉想著,也許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走后,她從屋頂上下來,不知道怎么臥室里有水蒸氣的氣息,床套也像是草草罩上的,沒拉平,一切都有點零亂?!盵6](P170)母親私生活如此不檢,卻要對九莉“窺浴”,“反正她自己的事永遠是美麗高尚的,別人無論什么事馬上想到最壞的方面去?!盵6](P29)母親的形象自行坍塌了。當九莉的八百元獎學金被自認為高尚優(yōu)雅的母親一夜豪賭輸光以后,母愛徹底被顛覆與否定了。這兩部作品中,在否定母親與母愛之余,作者也順帶著粉碎了女人尋找愛情的夢想,當她母親漂泊多年以后,年老色衰,帶著深深悔意歸來,又再次背起行囊時,“有一次九莉聽見她向楚娣發(fā)牢騷道:‘一個女人年紀大了些,人家對你反正就光是性’”[6](P247),那種尋找愛的夢破滅了。就是對自己,如作者所言:也毫不客氣。與有婦之夫之雍同居,沒多久之雍又背叛了她,與燕山同居,燕山又不肯娶她,多年以后,在異國他鄉(xiāng),與年老窮困的汝荻生活,又打了胎,即使如此,“她也不相見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幾年未見得會喜歡她,更不會長久?!盵6](P156)與胡蘭成《今生今世》對比寫出“張胡戀”的真實狀態(tài)。終生沒有得到一個男人全部的愛,近乎玩弄,不但沒被男人贍養(yǎng),反而成了男人的飯票,“你能給我的,莫過于在我身邊作伴,幫我,并提供額外的一兩百塊美元,讓我少擔心點?!盵3](P454)這是作者寫給自己在美國所謂的丈夫賴亞的信,自己也不確定是不是愛。讀后,讓讀者再也看不到那個清高、蔥綠配桃紅、貴族血統(tǒng)、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天才女作家,不禁要說:她毀了自己。否定了母親,否定了母愛,貶黜了自我,這是我們“看張”的結局。《雷峰塔》《易經》《小團圓》合起來就是張愛玲對自己一生的交代,加上《對照記》,就像為張愛玲的一生做了插圖一樣。只是對那三段戀情,是不是男女之愛,張愛玲無法確定,她只能借紙筆寫出自己的感受和過程,與賴亞甚至連過程都沒有記錄。
一位天才女作家經歷了如日中天的紅透之后,歸于沉寂,不是在潛心修行,而是自我放逐,因為她早早看透了世間的各種所謂偉大的愛,用一顆水晶般的心,始于對女性的終極關懷,像對待宗教一樣,帶著對寫作的忠實與訴求,于蒼涼中前行,漸行漸遠,終至虛無。通過“張看”,否定了他人的親情、愛情,經過“看張”,貶黜了自己的母愛、親情、愛情,曾經千萬次思考女人的生命意義和情感,苦苦探尋,到頭來,覺得只有男女之間有種不能妄言的真實,她卻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愛的本來面目,女人的世界由勘破到蒼涼,至少那時,作者認為自己懂了,自己是清醒的。然而,虛無寓于蒼涼,作者又陷入了混沌與迷茫。
[1]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2] 張愛玲.半生緣[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3] 高全之.張愛玲學[M].臺北:麥田城邦文化出版,2011.
[4] 張愛玲.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5] 張愛玲.怨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6] 張愛玲.小團圓[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7] 張愛玲.序言[A].雷峰塔[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
[8] 張愛玲.雷峰塔[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
[9] 張愛玲.易經[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