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法
(福建師范大學,福建 福州 350108)
陸機的《文賦》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系統(tǒng)探討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章。后代論及陸機,大都以其文繁典富為坐標。但是在讀陸機詩文賦的同時,也可以感受到綿綿無盡的辭情。如《白云賦》“盈八紘以馀憤,雖彌天其未紲”[1]30,《羽扇賦》“累懷璧于美羽,挫千載乎一箭”[1]34,這些體于物而發(fā)于情的詠物賦文章,寄托了陸機生平的感慨與遭遇。陸機除給人留下用事用典的感性的外在影響之外,從他對人生感慨的文章中也能看出一些用典于情的端倪。如《大暮賦并序》“夫死生是得失之大音,故樂莫甚焉,哀莫深焉。使死而有知乎,安之其不如生”“顧黃墟之杳杳,悲泉路之翳翳”“顧萬物而遺恨,收白慮而長逝”“庭樹兮葉落,暮草兮根陳”[1]26。而在“使死而有知乎,安之其不如生”流露出陸機對生死的看法,同時流溢出對魏晉玄風的懷疑。王羲之《蘭亭集序》“故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2]這種對生的眷戀、對死的恐慌,也是陸機對自身才華的自恃,對遭逢東吳變故的悲愴,感惜陸氏名門的衰微。種種此象怕是難盡于表。文章結尾“庭樹兮葉落,暮草兮根陳”。以物襯情,是陸機文風的縮影,是陸機情融于典的外化。在陸機之前,文體論未被談及、沒有統(tǒng)一標準的情況下,對陸機文章批判,有失公允。觀陸機文章《懷士賦》《行思賦》《述思賦》《嘆逝賦》,這些“思”賦“志”賦,甚至還有“感”賦,都體現(xiàn)了陸機的情感流露,以情為主線,并非一味用典。
甚至在陸機的贈答之作中,雖然也是典事連用,但用情深處可見一斑?!顿涶T文羆》《贈弟士龍》,都流露出惆悵哀怨之音。甚至于在《答潘尼》這一類的文章中,也能體會到陸機的情。但是不得不提的一點即是后代的評價中提到的“有傷直致之奇”(鐘嶸)[3],“至如士衡才優(yōu),而詞綴尤繁”(劉勰)[4],“人之文章,患語不才;至子為文,乃患太才”(劉孝標)[5]228。這些評價,與陸機《文賦》中“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1]3所提出的看法基本一致。即是陸機文章之所長,亦是陸氏文章之所短。孫綽說“陸文若排沙撿金,往往見寶”,此評語,筆者認為與陸機《文賦》中“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眾辭之有條,必待茲而效績”[1]3吻合。在這一句后面,文賦說道“或藻思綺合,清麗千眠”[1]3。這說明了陸機對驚警之句與文章歷事用典的看法。
陸機所提出的文賦理論,大多數(shù)是他生平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積累總結,是感性而發(fā),以至理性的結論。所以陸機的自覺程度是有限的,也是在魏晉時期無法超越的時代局限。
《吊魏武帝文并序》是吊唁文章,但從整體來看,它是一篇辭情并茂的議論文,甚至可以說陸機在發(fā)牢騷,“于是憤懣而獻吊云爾”。
此文寫于元康八年,即298年,時年陸機三十八歲?!稌x書·陸機傳》記載“至太康末,與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張華”[6]。太康末年,即289年。寫《吊魏武帝文》時,陸機在洛陽已有10年。根據(jù)《晉書》記載,十年間,陸機并沒有遭受太大挫折,也沒有成其王佐之才。而此刻,陸機更不會想到自己終天命于未寢。而陸機本人承陸家士族,受功勛之名,志大才疏,最終在饞言之下受誅,死于非命。那么,陸機寫這篇文章,應該是蟄伏于才高志大,無路請纓;胸懷凌云抱負,欲求通達于天下之時。
“而見魏武帝遺令,慨然嘆息傷懷者久之。”由文章而言,陸即嘆曹操雄才偉略拘于天地之間,死生萬物之大歸;又嘆曹操“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閨房”,瑣碎戀世之悲嗟;更可嘆者,莫過于陸機本身,“傷心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既是對曹操的哀嘆,更甚者,是對生死的哀嘆,對自己人生遭遇的哀嘆。因懷故國,感時傷事,念及自身的不得已之悲痛。
“夫日蝕由乎交分,山崩起于朽壤,亦云數(shù)而已矣”,陸機自負于自己的才華,但是此句中卻流露出他對天命所歸亦有認同之感。在自己年近四十不惑之際,感時悲世?!缎颉分杏性?
雄心摧于弱情,壯圖終于哀志。長筭屈于短日,遠跡頓于促路。嗚呼!
“嗚呼”二字道盡時日短促之悲涼!此時陸機雖然感嘆自己有“謝朝華於已披,啟夕秀於未振”的才華,亦不得不屈尊降卑,委身于命。
文中陸機以宏闊的筆幅寫出曹操的才略之后,繼而轉寫曹操大命所歸之年,對于曹操的生平功績只字未提。既然是悼文,理應實寫其生平偉績,然而此處并沒有寫。這與《遺令》之中的內容相當,但是作為一篇吊唁文章,卻有不實之處。故此處可見,陸機初衷并不是吊唁曹操,亦不是純屬空發(fā)憤懣,滿腹牢騷。陸機是在借古諷今,寫曹操抒一己之郁結。
如果作為傳統(tǒng)吊唁文章,應該敘寫曹操生平大事跡,但是此處全然以《遺令》為基調,以反傳統(tǒng)的筆法寫唁詞。郭預衡在《中國散文史》中說“晉人哀吊之辭,文辭之茂超過前代”“有些哀吊之文實在也是議論,如陸機的《吊魏武帝文》,嵇含的《吊莊周圖文》,都很有議論文章的特色”[7]。綜其文章來說,從《序》開始,便是議論,正文也僅有前兩段略可算作陳述曹操事跡,其中夾雜作者主觀情感。若是說陸機的文章是反傳統(tǒng)還有待商榷,那么作為《遺令》來說,曹操的《遺令》的確是反傳統(tǒng)的,是不拘一格的,是以瑣碎之事,家常里短延綿而來,是近于人之常情的魏王。魯迅曾說:“當時的《遺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后當葬于何處何處,或葬于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獨不然,他的《遺令》不但沒有依著格式,內容竟講道遺下的衣服和伎女怎么處置的問題?!保?]58那么陸機讀《遺令》有感而發(fā),大可不必以吊唁的文章寫。無唁之吊,筆者認為這里陸機寫《吊魏武帝文》,表達的是死生堪憂的一種憂愁,對自身的感慨;更重要的是陸機對曹操的譏諷與憤懣之情,讓他以“吊”為題材,堪稱一種戲言之吊唁。文中有云:
悟臨川之有悲,固梁木其必顛。當建安之三八,實大命之所艱。雖光昭于曩載,將稅駕于此年。惟降神之綿邈,眇千載而遠期。信斯武之末喪,膺靈符而在茲。
這幾句與前文提及“今乃傷心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意旨一致,嗟嘆生死,也是陸機做這篇吊唁文的原因之一。同時也是本文初始提到的陸機文章對生死頗多感慨之故,在許多文章中可以看出陸機這種悲天憫人的情結。陸機以曹操為吊唁的對象,不得不說是對才略出眾之人的感慨,寄予了作者一生的苦悶與無奈,是對自己濟世抱負的發(fā)泄。他更希望看到“濟元功于九有”的曹操,而不是“系情累于外物”的曹操。
文章后兩段都是對曹操羈戀凡塵的哀嘆。哀嘆曹操死生之際,留戀紅塵,顧念親情,憂及妻子兒女乃至“婕妤伎人”。曹操實有君王之貴,帝王之相,王佐之才,雄大略與天下,撒手人寰之際,憂心不忘的反而不是自己奔勞一生的王業(yè)。陸機說“故前識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后言“憤懣”二字,由此可見陸機對曹操此番遺令在這個地方是不認同的,有愧于圣賢之名。
然而曹操《遺令》不被世人理解,但是它卻讓我們在其彌留之際,即將遠離塵世之時,看到一個真真切切的曹操。他不是虛偽的,不是做作的,是真實的,這就是“我曹操”。曹操一生雄才偉略,征戰(zhàn)四方,可以說實現(xiàn)了他的宏圖偉業(yè),在安天下的舉措中,取得非常重要的成就??v觀曹操生平,他的志向初始并不是這樣,在《自明本志令》中,曹操大方地坦誠自己是如何到讓袁術稱帝時依然顧忌“曹公尚在,未可也”[9]。他“自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外人所見愚,欲為一郡守”,在這個時候他自認自己的地位是卑微的,是不被士人所認可的,所以曹操并沒有“一匡天下”的宏愿。那么曹操的初衷并不完全是在政治上建功立業(yè),并不是以一個圣賢的形象出現(xiàn)。所以曹操的一些舉措我們并不能完全以“圣人罕言”而去論曹操,去要求曹操。
曹操是念及親情的一代君王。《序》引《遺令》中說“吾在軍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過失,不當效也”,末段也說“援貞咎以惎悔,雖在我而不臧”。在《遺令》中,曹操依然敢于坦誠自己有過錯,敢于直接在文章中寫出,貴為王侯將相,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所以曹操是一個“近人情,知人世”的人。陸機在文章末言“嗟大戀之所存,故雖哲而不忘。覽遺籍以慷慨,獻茲文而凄傷”,此“凄傷”二字,確是實在地表達了“同為天涯淪落人”之嘆。這個感情是真摯的,是陸機內心的欲求,是陸機從“憤懣”流變?yōu)椤捌鄠钡耐椤③恼f“情繁而詞隱”[10],從《吊魏武帝文》來看,大抵如此。
沈德潛言“士衡以名將之后,破國家亡,稱情而言,必多哀怨,乃詞旨膚淺,但工涂澤,復合貴乎”[11]。沈言士衡出身如此,理應詞旨哀怨。在《陸機集》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陸機對生死的依戀,“悲親友,傷離合”。這些情感大都以賦體流出,“詞不襯情”。通過對《吊魏武帝文》的探析,更能看出士衡“情繁而詞隱”的意旨?!稌x書·陸機傳》載太安初年,司馬穎起兵討伐司馬乂,假機后將軍,河北大都督之事。這一件事情,致使陸機的人生跌入谷底,“機負其才,而志匡世難”,未能急流勇退而損節(jié)折壽。“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5]771由此可見,陸機對自己未能還吳是非?;诤薜?。
陸機未還吳,因其“機負其才,而志匡世難”,從《吊魏武帝文》首段中可見一斑。從這些對曹操的論述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陸機對曹操的“才略”非常欽羨,不吝筆墨,洋洋灑灑寫其雄才偉略。因此可以推測,陸機對自己的期許猶如對曹操一般,希望可以“匡世難”。這是其寫《吊魏武帝文》原因之一,也是陸機時乖運蹇的寫照,同時也是陸機初讀《遺令》引發(fā)“憤懣”之因。
下文又云:
撫四子以深念,循膚體而頹嘆。迨營魄之未離,假馀息乎音翰。執(zhí)姬女以嚬瘁,指季豹而漼焉。氣沖襟以嗚咽,涕垂睫而汍瀾。違率土以靖寐,戢彌天乎一棺。
思居終而卹始,命臨沒而肇揚。援貞咎以惎悔,雖在我而不臧。
文章此處,是抒寫曹操作為父親,在即將離開人世之際,未曾安心之事,以及對自己的未成年的女兒、小兒子曹豹的牽掛之心,這是普天之下每一個父親的共同心聲。曹操此刻平易近人,褪去了生前所有的“不近人情”之態(tài),展現(xiàn)出在彌留之際想要做一個好父親的心情。這一處體現(xiàn)曹操不拘繁文縟節(jié),不滯于禮教的束縛,展現(xiàn)出作為一個人應該有的常態(tài),是親切的,也是感人的。所以陸機說“氣沖襟以嗚咽,涕垂睫而汍瀾”。在這個地方,陸機對曹操是表示肯定的,從“氣沖襟”“涕垂睫”等詞中,可以看出陸機的心情之悲痛,感同身受于功業(yè)未成,留滯它鄉(xiāng)。陸機許多文章涉及思念,不排除在這個地方?jīng)]有此情。在《陸機集》“違率土以靖寐,戢彌天乎一棺”放在了該段末尾,這兩句中“違率土”“戢彌天”也可以看出陸機對立業(yè)與人情的矛盾。
文章末段其他部分全然展現(xiàn)了曹操對人世的留戀,對遠離喧囂的不舍。魯迅說《遺令》:“內容竟講到遺下的衣服和伎女怎么處置的問題?!保?]58對于曹操來說,顯然不符合他的身份,不應當是位極人臣之人的遺言。之于陸機來說,他“憤懣”于此,即因曹操在《遺令》中述說不能再瑣碎的事情,以此表現(xiàn)了自己對塵世的極度留戀。這是對自己身份的不拘,也是對其他世俗禮教的不拘。“覽見遺籍以慷慨,獻茲文而凄傷?!标憴C凄其掛念子嗣而不及,無以補其過;傷其貪戀紅塵而不能,無以盡其情。這樣一個曹操,顯然是陸機所不能接受的。
但是從這段文章來看,曹操所關注的與他生平性格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甚至可以說是他執(zhí)政思想的一個縮影。其一,“紆廣念於履組”“結遺情之婉孌”“陪窈窕於玉房”“發(fā)哀音於舊倡”,從這幾句來看,曹操關注的是“婢妾與伎女”,但是涉及到曹操死后她們的生活,體察她們的辛勞,言“善待之”,這些都是人性化的舉措,是曹操在治國經(jīng)略中的基本理念。其二,曹操說“吾歷官所得綬,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別為一藏”,此處雖然說曹操關心到了衣服如何處置,但是他關注的重點在于其所得官綬,而非“衣裘”。由此處可以看到曹操對他辛勞一生所得的榮耀是在乎的,雖然已是身外之物,他依然希望自己的這些東西可以流傳下去,可以說這是曹操的一個心結。坦言“衣裘如何處置”,付之一言:可別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說明曹操對這些東西稍略其次,身外之物,由身后人處置。其三,曹操對于自己在乎的東西,也不避諱,明確了自己留戀之所在:“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輒向帳中作伎樂。汝等時時登銅雀臺,望吾西陵墓田?!薄哆z令》曹操毫不避諱地坦率說出了自己希望,禮教的束縛在曹操這里被完全拋卻。人死之后的寂寞孤獨是難以忍受的,不管曹操生前的偉績是如何宏偉,曹操也是一個如此貪戀“銅雀臺”的人。要一個這樣的人去忍受死后的悲慘,對于曹操來講,他必有不吐不快之貞言。所以,并不能一味去苛責曹操,陸機在讀《遺令》之時,也必定不會想其良多,故有“悲憤”“凄傷”之感亦不為過。
縱觀《遺令》全文,曹操是很從容的。從容地安排他的身后之事,從容地把一件一件瑣碎的事情寫出來,細致到了衣服的安置。所以曹操死得很大度,盡管他對生是如此留戀,但并沒有太多憂慮、太多愁苦,他是可以坦然接受死亡的。他戎馬一生,卻也是鐵漢柔情,臨死前遺言如此爾爾。然之于陸機來說,是不應該如此憤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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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曹操.曹操集譯注[M].安徽亳縣《曹操集》譯注小組.北京:中華書局,1979:134.
[10]劉勰.文心雕龍注釋·體性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309.
[11]沈德潛.古詩源·卷七[M].北京:中華書局,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