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映瑤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漳州363000)
林語堂和魯迅對推動中國幽默文學史的進步做出了很多的努力,在這方面貢獻巨大,“幽默大師”的頭銜一直被提到,并被后來者不斷地學習和稱贊。林語堂最早把英語“Humour”一詞翻譯成“幽默”,并倡導其改變人心的作用,主張幽默文學在中國源遠流長,認為老莊、鬼谷子等都是早期幽默文化的代表人物。而實際上魯迅是林語堂提出“幽默”主張后最早的支持者,所以他筆下的文章大多充滿幽默,可笑滑稽中滿是對于當時社會的諷刺。
雖然林語堂和魯迅都是主張“幽默”的志同道合者,然而他們的幽默風格卻迥然不同,因此導致了兩人在三十年代初的對立。對此,不少學者和評論家對兩人的幽默風格做出比較和分析。看過不少研究林語堂和魯迅的專著、論文及評論文章后,我認為林語堂和魯迅的幽默主張是有相同之處的,因兩人的對立摻雜了時代背景和政治歷史因素,所以大多評論家會偏向魯迅的幽默思想,認為其更為積極。但是撇開復雜的社會、政治、歷史因素,單從審美功能和娛樂功能來看,林語堂和魯迅的幽默風格孰好孰壞,難以比較,因兩人幽默個性突出,不盡相同,倒也反映出文學的多樣性,兩人對中國幽默文學的影響至今仍未消退,地位牢固,而這里我要比較的是兩人幽默風格相同和不同之處。
一
說到林語堂和魯迅幽默風格的相同之處,那就是兩人都運用幽默這種文學載體來反映社會和關注民情,且內容都是來源于生活,并傳達出高于生活的感悟。這些地方能表現(xiàn)出兩人深厚的文學功底和人文情懷,對生活有著敏感的洞察能力,對社會懷著強烈的責任感,筆下文章除了能使人感到詼諧外,又能使人有所收獲。
(一)在幽默中反映社會,關注民情
許多評論文章都把林語堂和魯迅作為完全對立的代表作出分析和評論,認為魯迅的幽默觀才是進步的,而林語堂是落后的,這源于這些學者認為林語堂倡導的性靈、閑適的幽默不合時宜,對于當時黑暗社會的批判力度不夠,而且只是一味地主張幽默能夠改變思想,陶冶性情。實際上,林語堂并沒有脫離社會,從他的作品中還是能看出他是關心政治和百姓疾苦的。正如魯迅認為當時的幽默文學作家只是不想做“文字獄“中的主人,只能“肚子里總還有半口悶氣,要借著笑的幌子,哈哈的吐他出來[1]?!遍喿x林先生的散文和小說后,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在幽默的掩護下,抒發(fā)了自己對軍閥統(tǒng)治的不滿之情,只是較之魯迅稍有隱晦。林語堂先生通過寫《中國的國民性》、《論政治病》、《談言論自由》、《京華煙云》等文章和小說來反映社會和關注民情,把幽默作為救治社會弊端的良藥引進。
而魯迅則更為大膽地用幽默作為諷刺舊社會的尖銳武器,在《祝?!?、《阿 Q正傳》、《狂人日記》等作品中有著魯迅獨有的辛辣諷刺,飽含沉郁的幽默浸透了他的思想和態(tài)度。這些作品同樣反映了當時波動的社會和疾苦的民情。例如魯迅在《無聲的中國》中寫道:“近來還有一種說法,是思想革新緊要,文字改革倒在其次,所以不如用淺顯的文言來做新思想的文章,可以少招一重反對。這話似乎有理。然而我們知道,連他長指甲都不肯剪去的人,是不肯剪去他的辮子的。”這里的語言詼諧幽默,卻很好地表現(xiàn)出魯迅的態(tài)度“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整篇文章指出,由于長期受到封建專制的統(tǒng)治,中國人民不敢反抗,所以中國變得沒有聲音了。這里反映出社會的懦弱和人民的不爭,魯迅認為只有把“中國變成有聲的中國”,才能沖破舊社會的束縛。
(二)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
林語堂認為“幽默為人生之一部分”,也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人生觀”[2]。所以他寫的散文、小品文和小說反映生活的很多,把幽默貫穿生活,把生活融進幽默,讓文章顯得輕松閑逸。而魯迅寫的很多散文也都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對材料加以藝術夸張和渲染,把境界提升,以傳達出高于生活的信息,這樣就能讓幽默站在更高的平臺上來俯視人生百態(tài)。
林語堂寫的《看電影流淚》、《坐在椅中》、《論游覽》等散文內容無不是來源于生活。他在《記紐約釣魚》中寫道:“想起漁樵之樂,中國文人畫家每常樂道。但是這漁樵之樂,像是風景畫,系自外觀之,文人并不釣魚。惠施與莊子觀魚之樂,只是觀而已。中國不是沒有魚可釣,也不是沒有釣魚人,只是文人不釣罷了?!边@篇散文取材于林先生與他女兒在紐約釣魚的日常樂事,然而通過俏皮的文字卻把釣魚這件生活小事延伸,聯(lián)想到中國文人只觀景寫詩不釣魚的有趣現(xiàn)象。為了增加說服力,林語堂還列舉了古代著名詩人的例子,其中一例:“像陸放翁那種身體,力能在雪中撲虎,可以釣,而不釣。他的游湖方式,是帶個情人上船,烹茗看詩看情人為樂,而不以漁為樂。”十分俏皮活潑,調侃陸游只是觀看寫詩卻沒有親自垂釣的事情,最后還升華了主題,指出凡人在世總會俗事羈身,何不接近自然,放寬胸懷呢。
魯迅筆下的《喝茶》、《秋夜紀游》、《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等也都是源于生活的點滴片斷,例如雜文《隨便翻翻》寫的是魯迅自己所總結的讀書見解,認為讀書可以“隨便翻翻”,但希望讀者們要“自己有主意”,不要害怕“和自己意見相反”的東西,懂得進行比較和分析,最后他還指出人們應該多讀史。其中生動辛辣地寫道:“所以我想,無論是學文學的,學科學的,他應該先看一部關于歷史的簡明而可靠的書。但如果他專講天王星,或海王星,蛤蟆的神經(jīng)細胞,或只詠梅花,叫妹妹,不發(fā)關于社會的議論,那么,自然,不看也可以的?!保?]這樣日常的內容都源于魯迅的生活經(jīng)驗,平凡之余道出真諦。魯迅借此呼吁讀者要學會靈活讀書,且建議編者要保存書的原味,不要隨意刪節(jié),這已經(jīng)傳達出高于生活的感悟了。
二
三十年代以來,林語堂和魯迅一直被文學界定位為對立的流派,相關論文和專著不勝枚舉。林語堂曾經(jīng)說過:“左派不諒吾之文學見解,吾亦不肯犧牲吾之文學見解以阿附初聞鴉叫自為得道之左派”對于魯迅,他則這么評價:“魯迅與其稱為文人,無如號為戰(zhàn)士。戰(zhàn)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以為樂?!濒斞冈诹终Z堂的眼里是一名戰(zhàn)士,文筆無比鋒利,每當諷刺人和社會時往往會一針見血,絲毫不留任何的余地。而魯迅曾在《“論語一年”》中公開反對林語堂:“老實說罷,他(林語堂)所提倡的東西,我是常常反對的。先前是對于‘費厄潑賴',現(xiàn)在呢,就是幽默?!辈浑y看出,兩人的幽默觀是存在矛盾和對立的部分,所持的幽默風格也是不同的。
(一)對幽默內涵的見解不同
林語堂寫過很多文章來表達自己對幽默的理解,如《論幽默譯名》、《征譯散文并提倡“幽默”》、《會心的微笑》、《幽默雜話》、《論幽默》等。而魯迅也一樣,通過撰寫《論幽默到正經(jīng)》、《論諷刺》、《論諷刺到幽默》等文章來闡述自己的幽默觀,其中的很多觀點都與林語堂的觀點相悖,而且魯迅還大膽地在文章中公開表示他不贊成林語堂的幽默觀,并反對林語堂對幽默的詮釋,從這里可以看出兩人對幽默內涵的想法是不一樣的。
林語堂在《論幽默》講到:“不過中國人未明幽默之義,認為幽默必是諷刺,故特標明閑適的幽默,以示其范圍而已”、“其實幽默與諷刺極近,卻不定以諷刺為目的。諷刺每趨于酸腐,去其酸辣,而達到?jīng)_淡心境,便成幽默。欲求幽默,必先有深遠之心境,而帶一點我佛慈悲之念頭,然后文章火氣不太盛,讀者得淡然之味”。他認為幽默與諷刺是不一樣的,因為諷刺會使人感到不愉快和不舒服,而“幽默則如從天而降的溫潤細雨,將我們孕育在一種人與人之間友情的愉快與安適的氣氛中”。幽默應該是人類心靈舒展的花朵,溫柔樂觀的,能讓人感到輕松舒服。
對此魯迅是不贊成的,他一直用幽默來批判黑暗的現(xiàn)實,筆下很多作品都采用了辛辣的幽默風格,跟諷刺相融,譏笑現(xiàn)實的殘忍,嘲諷當時社會的各個黑暗面,還同情著身在水深火熱的百姓,卻也哀其不爭。魯迅敢說敢寫,決絕明了,不遮遮掩掩,大膽地用幽默作為對抗黑暗社會的武器,無情地打擊著反動派,所以他認為幽默不應該是溫厚和包容的。在《從諷刺到幽默》中,他就明確表明過“幽默”既非國產(chǎn),中國人也不是長于“幽默”的人民,而現(xiàn)在又實在是難以幽默的時候。于是雖幽默也就免不了改變樣子了,非傾于對社會的諷刺,即墮入傳統(tǒng)的“說笑話”和“討便宜”。就當時的社會背景而言,幽默是不允許存在的,若它存在,只是披著幽默外殼的諷刺罷了。所以歸根到底,那個時代的幽默就應該是一把與黑暗勢力對抗的利劍,嚴肅而正義,這恰恰跟林語堂閑適、性靈的觀點截然不同。
(二)含蓄溫厚的笑和嘲諷冷峻的笑之間的區(qū)別
林語堂認為幽默的最佳形式是“含蓄思想的笑”或“會心的笑”。他在《論幽默》中講到幽默只是一位冷靜超遠的旁觀者,常于笑中帶淚,淚中帶笑。文中所寫的“淚中帶笑”表現(xiàn)出林語堂所表達的幽默是溫厚和包容的,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生活或者是社會,甚至于對敵人。他在文章中表態(tài):世事看穿,心有所喜悅,用輕快筆調寫出,無所掛礙,不作濫調,不忸怩作道學丑態(tài),不求士大夫之喜悅,不博庸人之歡心,自然幽默。字里行間所傳達的笑,是用來表現(xiàn)林語堂的幽默。這樣的笑,是一種自然率真的笑,帶有孩子般的天真和俏皮,來自內心深處,
林語堂認為幽默既不像滑稽那樣使人傻笑,也不是冷嘲那樣使人在笑后而覺得辛辣;它是極適中的使人在理智上以及在情感上感到會會心的甜蜜的微笑的一種意味。他始終認為幽默不應該讓人感到難受,辛辣大可不必,反而達觀超脫才是王道。就最高級的幽默而言,微笑為最上乘。他沒有受時代的影響,有些作品甚至大膽地脫離了整個時代背景,堅定地守護自己的幽默風格和文學理念。在生活中不懈地挖掘童趣童真,引人發(fā)笑,這笑無疑是輕松的,是含蓄的,是溫厚的。
而魯迅的幽默風格是不允許出現(xiàn)這樣不順應時代潮流的純喜劇因素,喜劇只能用來陪襯悲劇??戳唆斞傅奈恼?,他所描繪的笑是冷峻的,那是嘲諷當時社會的譏笑,而不是林語堂所認為的“會心的笑”。魯迅筆下的大多作品都是在譏諷無情的社會和封建的思想,例如《談皇帝》、《無聲的中國》、《流氓的變遷》等等都是在赤裸裸地諷刺封建勢力和舊社會,這是嚴肅的控訴,在黑色幽默的渲染下卻讓人發(fā)出自嘲的笑,無奈至極。如他在《可慘與可笑》中寫道,國事犯多至五十余人,也是中華民國的一個壯觀;而且大概多是教員罷,倘使一同放下五十多個“優(yōu)美的差缺”,逃出北京,在別的地方開起一個學校來,倒也是中華民國的一件趣事。這里讀起來倒是讓人感到滑稽可笑,但若深入了解當時的時代背景,就能了解文中的笑飽含嘲諷。此文實則揭露了當時反動統(tǒng)治階級,在盡量苛刻地援用法律條文,陷無罪之人入罪,實在可惡可笑。
(三)對幽默功用的觀點不同
在那個悲劇的三十年代,在那個中國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日益尖銳的社會里,喜劇的出現(xiàn)只為了突出悲劇,只能為悲劇存在。文學界大多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學者都會推崇文學的社會功能,而鄙視文學的審美和娛樂功能。源于深刻的政治因素和文化因素,魯迅把文學當做武器,用以揭露社會丑陋,給人們以巨大的沖擊,吶喊抗爭和進步,把文學的戰(zhàn)斗性開發(fā)得淋漓盡致。他認為若是真的猛士,就要勇敢面對一切殘酷的現(xiàn)實,不逃避,不退縮。魯迅所在的左翼作家群順應了時代的潮流,善用文學批判社會。對于幽默,魯迅始終認為幽默是為了讓人民更加清醒,在反差中感受到悲涼,激勵人們勇敢改變。發(fā)揮幽默的社會、教育和戰(zhàn)斗功能,諷刺矛盾重重的舊中國,抨擊封建階級和反動派,用尖銳的幽默喚醒百姓的麻木,這便是魯迅眼里幽默的功用。
而林語堂卻倡導寬容、真實、同情的幽默觀,這明顯違背了當時整個時代的潮流。他更重視文學藝術的內部規(guī)律,發(fā)揮幽默的審美功能和娛樂功能。林語堂在《論幽默》里提到,幽默家知道世上明理的人自然會與之同感,所以用不著熱烈的謾罵諷刺,多傷和氣,所以也不急于打倒對方。因為你所笑的是對方的愚魯,只消指出其愚魯便罷。明理的人。總會站在你的一面。所以是不知幽默的人,才需要謾罵。林語堂這樣的觀點顯然跟魯迅所在的左翼作家群的觀點相對立。而魯迅在《中國文壇上的鬼魅》中提到了“第三種人”,這種人是溫和的,是和平的,但卻是不負責任的。他們認為文學不應該與政治相掛鉤,因為一掛鉤,就會失去文學的永久性和偉大性,畢竟政治斗爭只是暫時的,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文學反映政治是不純粹的,也不會永久的。在這篇文章中,魯迅用銳利的筆鋒譏諷那些只活在純文學世界里的文學家,當然林語堂也是其中之一,他的作品多少有點脫離文學的革命性。但是,我認為這只能說林先生所推導的幽默不太符合當時時代的潮流,而不能說這是錯誤的。西方的教育和老莊哲學的影響讓林語堂更加看重幽默的寬厚性和含蓄性,以幽默為趣,不能否認它能以委婉溫柔的語氣感染人性,改變人心,進而以達到改變人生,改變中國的目的。
林語堂和魯迅都是偉大的幽默家,盡管兩人的幽默風格大有不同,卻也不乏相同之處。毋庸置疑,他們都是愛社會,愛人民的,是散發(fā)著人性光輝的優(yōu)秀作家。兩人的幽默都反映了社會和生活,傳達出獨有的智慧和感悟。即便兩人對幽默的內涵和功能態(tài)度不一,筆下詮釋的“笑”也大不一樣,但是他們的幽默觀都是值得傳承的,其幽默風格都應該受到推崇。如此兩種不同味道的幽默,一樣指引著中國文學史的前進,如明珠般照亮一個又一個探求幽默意義的后來者,經(jīng)久不衰。
[1]魯 迅.魯迅全集[M].背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6.
[2]林語堂.林語堂散文[M].浙江: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57.
[3]魯 迅.魯迅雜文精選[M].黑龍江: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