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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典:世上已無真狂徒

2015-03-30 13:32徐百柯
語文世界(初中版)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劉文典西南聯(lián)大蔣介石

徐百柯

2005年歲末,紅學界頗不安寧,于是遙想當年,西南聯(lián)大教授劉文典這樣講《紅樓夢》:

其時天已近晚,講臺上燃起燭光。不久,劉文典身著長衫,緩步走上講臺,坐定。一位女生站在桌邊用熱水瓶為他斟茶。先生從容飲盡一盞茶后,霍然站起,有板有眼地念出開場白:“寧—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滿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講《紅樓夢》嘛,凡是別人說過的,我都不講;凡是我講的,別人都沒有說過!今天給你們講四個字就夠了?!庇谑撬闷鸸P,轉(zhuǎn)身在旁邊架著的小黑板上寫下“蓼汀花溆”四個大字。

這次講座原定在一間小教室開講,后因聽者甚眾,改為大教室,還是容不下,只好改在聯(lián)大教室區(qū)的廣場上,學生席地而坐,洗耳恭聽劉教授高論。

教室內(nèi),劉文典時有妙語。他教學生寫文章,僅授以“觀世音菩薩”五字。諸生不明所指,他解釋說:“觀”乃多多觀察生活,“世”乃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乃講究音韻,“菩薩”,則是要有救苦救難,關(guān)愛眾生的菩薩心腸。諸生恍然大悟。

劉氏在西南聯(lián)大開《文選》課,不拘常規(guī),常常乘興隨意,別開生面。上課前,先由校役提一壺茶,外帶一根兩尺來長的竹制旱煙袋,講到得意處,就一邊吸著旱煙,一邊解說文章精義,下課鈴響也不理會。有一次,他卻只上了半小時的課,就忽然宣布說,今天提前下課,改在下星期三晚飯后七時半繼續(xù)上課。原來,那天是陰歷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講《月賦》一篇。有學生追憶:屆時,在校園里月光下擺下一圈座位,他老人家坐在中間,當著一輪皓月大講其《月賦》,“儼如《世說新語》中的魏晉人物”。

劉文典講課時,同樣是守舊派人物的吳宓也會前去聽講,而且總是坐在最后一排。劉教授閉目講課,每講到得意處,便抬頭張目向后排望,然后問道:“雨僧(吳宓的字)兄以為如何?”每當這時,吳教授照例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點頭一面回答:“高見甚是。高見甚是?!眱晌幻淌谝粏栆淮鹬疇睿堑萌珗鰹橹敌?。

清華校史研究專家黃延復認為,不論是在抗戰(zhàn)前的北大和清華,還是在戰(zhàn)爭時期的西南聯(lián)大校園里,劉文典都是最有學術(shù)威望、最受學生歡迎的教授之一。由于他性格耿率,形象生動,學生們易于和他接近,有時還敢跟他開點兒善意的玩笑,因而留下了許多逸聞或趣話。盡管學生們大多是道聽途說而無法舉出實證,但這些“段子”卻令人信服地廣泛流傳著。

一日,日機空襲,警報響起,聯(lián)大的教授和學生四下散開躲避。劉文典跑到中途,忽然想起他“十二萬分”佩服的陳寅恪身體羸弱且目力衰竭,于是便率幾個學生折回來攙扶著陳往城外跑去。他強撐著不讓學生扶他,大聲叫嚷著:“保存國粹要緊!保存國粹要緊!”讓學生們攙著陳先走。這時,只見他平素藐視的新文學作家沈從文也在人流中,便顧不得自己氣喘如牛,轉(zhuǎn)身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劉某人是在替莊子跑,我要死了,就沒人講《莊子》了!你替誰跑?”

劉文典多年潛心研究莊子,出版了十卷本《莊子補正》,陳寅恪為之作序,推崇備至。曾有人向劉氏問起古今治莊子者的得失,他大發(fā)感慨,口出狂言道:“在中國真正懂得《莊子》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莊周,還有一個就是劉某人?!?/p>

狂則狂矣,當下不少見,但其背后那股子傲骨嶙峋的氣度,卻是今人學不來的。

1928年,蔣介石掌握大權(quán)不久,想提高自己的聲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劉文典主持校務(wù)的安徽大學去視察,但劉拒絕其到?!坝栐挕?。后來,蔣雖如愿以償,可是在他視察時,校園到處冷冷清清,并沒有他所希望的那種隆重而熱烈的歡迎場面。一切皆因為劉文典冷冷擲出的一句話:“大學不是衙門?!?/p>

后來安徽發(fā)生學潮,蔣介石召見劉文典。之前劉氏曾有豪言:“我劉叔雅(“叔雅”為劉文典的字)并非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應(yīng)對我呼之而來,揮手而去。蔣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見面時,劉稱蔣為“先生”而不稱“主席”,蔣很是不滿。進而兩人沖突升級,劉文典指著蔣介石說:“你就是軍閥!”蔣介石則以“治學不嚴”為由,將劉當場羈押,說要槍斃。后來多虧蔡元培等人說情,關(guān)了一個月才獲釋。

后人贊曰:“好個劉文典,名士風流,還是狷介狂人?我不知道,我能知道的是,今天,這樣的知識分子已無處尋覓,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p>

你該知道的

劉文典(1889~1958),安徽合肥人,原籍安徽懷寧。原名文聰,字叔雅,筆名劉天民。民國大學者,現(xiàn)代杰出的文史大師,校勘學大師與研究莊子的專家。歷任北京大學教授、國立安徽大學校長、清華大學國文系主任。1938年至昆明,先后在西南聯(lián)大、云南大學任教。1949年末,昆明解放前夕,朋友曾動員他去美國,已替他找妥具體去所,并為他一家辦好了入境簽證。在這關(guān)鍵時刻,劉文典謝絕了,他說“我是中國人,為什么要離開我的祖國”。1958年7月15日,劉文典因病在昆明逝世,享年70歲。

劉文典一生主要從事古籍校勘及古代文學研究和教學工作。專長校勘學、版本目錄學、唐代文化史,在??睂W方面有很深的造詣,成就尤為突出。劉文典先生學識淵博,學貫中西,通曉英、德、日多國文字。他講授的課程,從先秦到兩漢,從唐、宋、元、明、清到近現(xiàn)代,從希臘、印度、德國到日本,古今中外,無所不包。他先后講授過文選學、??睂W、先秦諸子研究、大唐西域記研究、莊子研究、淮南子研究、文心雕龍、史通、文賦、今古文研究、玄奘傳校注、溫庭筠李商隱詩、歷代韻文選,以及顧炎武、夏完淳評價等課程,為培養(yǎng)從事傳統(tǒng)文化研究的人才做出了重要貢獻。他的主要譯作有《近世思想中之科學精神》《叔本華自我意識說》《富蘭克林自傳》《美國人之自由精神》,主要著作有《淮南鴻烈集解》《莊子補正》《三余札記》《進化論講話》《進化與人生》等。

劉文典是一位長期被歷史忽略的國學大師,他“二十歲就名滿大江南北”,極具傳統(tǒng)士大夫的傲骨,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總是一副“狂生”模樣。 他師承劉師培、章太炎,結(jié)交胡適、陳寅恪,瞧不起聞一多、沈從文,追隨過孫中山,營救過陳獨秀,驅(qū)趕過章士釗,痛斥過蔣介石。劉文典為學人氣節(jié)而堅守,也曾因時代弄人而無奈妥協(xié),在他堅守與妥協(xié)的背后,正潛藏著對于整個社會命運的痛苦思考與深切悲鳴。作為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之一,劉文典內(nèi)心追逐的永遠是獨立與尊嚴。他在學術(shù)上的地位和對我國教育事業(yè)的貢獻,值得我們永遠紀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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