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英
1
蘆葦蕩里的葦葉又青了。泥鰍和爹收完網(wǎng),爹坐后艙煮飯。泥鰍望一河的碧水,有一絲兒風(fēng),水波就蕩過來又蕩過來。泥鰍,沒事就把漁網(wǎng)晾起來,不放夜網(wǎng)了。爹把話從船尾遞到船頭。
就晾。泥鰍把話從船頭又遞過去。泥鰍瞅一眼爹,沒挪身子。遠(yuǎn)處從蘆葦蕩里劃出一只小船,船頭船尾的紅衣黃衣就亮麗了河面,亮麗了泥鰍的眼。
泥鰍說,爹,小葦和她娘來了。泥鰍爹一只手搭在額頭,眼角的皺紋頓時密集成一
堆,臉就微微紅了。捉個鯽魚來。爹吩咐泥鰍。哎。泥鰍答得快,就動了身子,在艙里捉魚。魚有些
不安分,撲哧撲哧擺著尾,濺了泥鰍一臉的水。把你殺了,煮湯吃,看你還跳。泥鰍嬉笑著捉了一條
鯽魚,交給爹剖肚。泥鰍爹,有飯吃啵?小葦娘隔老遠(yuǎn)把話送過來。泥鰍爹就答,有。剛打上來的新鮮鯽魚。
小葦,俺娘倆口福好。娘看一眼小葦。小葦笑,不答。槳聲咿呀,小葦娘就讓船靠近了泥鰍家的座船。泥
鰍把小船的繩索綁在了自家的船上,扶一把船頭的小葦,小葦上了座船,小葦娘也跟著過了船。
魚丟進(jìn)了鍋里,小葦娘看著鍋里的魚說,泥鰍爹,明天我讓小葦和王家的兩個女兒出去打工,讓小葦自己掙點嫁妝?;貋砭秃湍圉q成親。小葦娘說完,不再看魚,看泥鰍爹。
泥鰍爹不說話,把眼睛投向泥鰍。泥鰍問小葦,決定了?決定了。小葦點頭。吃過飯,小葦娘說,泥鰍,你就等小葦一年,過年小葦回來,就把你倆的事辦了。泥鰍看著小葦?shù)纳碜右堰^了
船,想跟去單獨和小葦說會兒話,小葦娘把他拉住了。泥鰍看著紅衣黃衣慢慢飄遠(yuǎn)去,才把心思收回來。爹,你說,小葦會不會變心?不會不會。那丫頭我看著長大的。都說好了,她回來
就讓你倆成親。晚霞逐漸朦朧起來,偶有一兩只沙鷗把河水弄出一點點響聲。泥鰍悶悶地說,她要變心,我也沒得法。不會不會。她娘同我講過,你倆成了親,她就與我搭伙過日子。就怕外面有人喜歡他,到時她不肯回來。泥鰍還是不踏實。屁話!小葦是那樣的人?爹呵斥泥鰍一句,其實心里也沒有底。兩人的心思都裝滿了河。兩人又任由一河的心思隨岸邊的葦葉搖過來又搖過去。爹說,泥鰍,你明天去送送小葦。給她打張車票。泥鰍就答應(yīng)了一聲。車子喘著氣,留給泥鰍一溜煙就再也看不見了。泥鰍怏怏悵悵地回來。小葦娘的小船綁在自家的座船邊。泥鰍在岸上咳嗽幾聲,泥鰍爹從艙里探出了頭問,小葦走了?走了。小葦娘也從艙里出來說,泥鰍,你安心,小葦是聽話的娃,我都交代了。她爹死得早,她不敢不聽我的話。泥鰍笑了笑,不吭聲。沒有等到過年,小葦就和王家的兩個女兒回來了。跟小葦回來的還有一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男人。王家的女兒說,青春痘家里有錢得很。小葦娘把女兒接上船也把青春痘接上了船。晚上,泥鰍爹劃了只小船過來。小葦娘,小葦可是回來了?泥鰍爹邊問邊過了船襠?;貋砹嘶貋砹?。剛回來。小葦娘眼里掠過一絲驚慌。小葦大大方方地從篷船艙里鉆了出來說,大伯,我回來了?;貋砭秃没貋砭秃?。泥鰍爹心里有些慌,不自覺地就多看了艙內(nèi)的青春痘幾眼,又不甘心地問,還去?小葦看一眼青春痘說,還去。還想接我娘去。泥鰍爹不再說話,抽了支煙就過小船要走。小葦娘扯住他的衣襟說,小葦給你帶了條煙,娃的心意。別的事,娃大了,我也管不了了。小葦娘說完嘆了口氣。泥鰍爹把小葦娘塞煙的手擋了回來說,這么好的煙我沒福氣抽,留給你家里的客人抽。說著,人過到了自家的船上。月色中,船和人拖著影子,一槳一槳地讓船蕩走了。泥鰍在小船上看岸上青青的葦葉,密密匝匝漲滿心思。小葦娘悠悠的聲音傳過來。我不跟小葦走,我放不下你。泥鰍爹說,這事兒不好說了,我老了,我有泥鰍。小葦接你,你遲早也要走的。我不走,我服侍你父子倆。我不要人服侍。我泥鰍遲早還是要找婆娘的。你不留我?你還是走吧。老了都靠兒女。泥鰍爹說完,兩行淚滴落下來。我送你回去。泥鰍爹起身。小葦娘抹一把眼淚就過了船。小船向茂密的蘆葦蕩深處劃去。
2
蘆葦以秋天的姿勢在澧水中游灘頭無語地站立。秋風(fēng)起時,蘆葦花的飛絮層層飄落在河面,只幾天,就把蘆葦蕩吹成了一個白頭老人。
爹賣完魚,在集市上喝了口小酒,一路云里霧里地哼著小調(diào)回到了船上。
船上的篷桿上晾著泥鰍和爹的幾件粗布衣。風(fēng)兒一吹,那沾著蘆葦花的藍(lán)色灰色的衣服就左右飄飛。爹看了,就扯著公鴨嗓門喊了兩聲泥鰍。
高亢的聲音在河面回旋,又飄遠(yuǎn)去。泥鰍從艙里探出頭,不耐煩地說,曉得你回來了。
爹。那你還陰著不吭聲?我在艙里釘扣子??圩用摿?。爹忽然覺得有些內(nèi)疚。泥鰍娘死得早,這眼下泥
鰍也是三十左右的人了。那時指望小葦能與泥鰍成親的,無奈,小葦出去打工就變了心,唉,是該給泥鰍尋個婆娘了。
爹上了船,放下了魚籃,把一疊錢遞給泥鰍,泥鰍數(shù)
了數(shù),把錢收進(jìn)了一個人造革的挎包。爹說,都攢著給你娶媳婦用的。中午,泥鰍和爹放了絲網(wǎng),吃了飯,就縮在艙里休
息,泥鰍聽見岸邊有細(xì)細(xì)的聲音在喊船老板。泥鰍從艙里鉆出來。蘆葦灘頭,有一女子手里牽著一個小孩正向他招著
手。泥鰍問,喊我?女子答,喊你。麻煩師傅渡我過河。爹聽見了,對泥鰍說,泥鰍,你渡她過河,收點錢。
聽口音是個外鄉(xiāng)人。泥鰍松了拴船的繩索,把船一槳一槳地?fù)u到了女子
站立的蘆葦灘頭。女子把孩子抱起,就上了船。泥鰍問,怎么從這里過河?蘆葦蕩里有好幾里陂
地。女子說,不瞞師傅,帶個孩子出來要飯的。家鄉(xiāng)遭了水災(zāi),不認(rèn)得路。泥鰍一驚,想起爹要跟這女子收錢的事。那槳劃動水面的聲音就輕了許多。師傅,你船上有飯啵?孩子餓了。女子期期艾艾地說。泥鰍又一驚,連忙回答,有,有點剩飯。泥鰍扳了左槳,把小船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著座船劃去。
泥鰍招呼女子和小孩過了船襠,把鍋里的飯給女子和小孩各盛了一碗。爹不明白地一會兒望望女子和小孩,一會兒望望泥鰍。女子和小孩的確餓了,一碗飯只幾口就扒完了。女子咽下最后一口飯,看了一眼空鍋說,真是謝謝了。我們今天還沒吃飯哩!
泥鰍說,沒多的飯了,只能壓一壓。爹問,這小孩是你兒子?女子立刻紅了臉說,我還沒結(jié)婚。然后摸了摸小孩
的頭,又說,鄰居的兒子。是個啞巴。他父母都被大水淹死了。把他帶出來尋個活路。
爹瞅女子和孩子可憐的模樣,忽然動了一個念頭:我泥鰍也三十左右的人了,何不把這女子留下?讓她跟泥鰍過日子,白撿個媳婦和兒子。爹一下振作起來,向泥鰍使個眼色,就問女子,愿不愿意留在我們船上?
女子也看了一眼泥鰍,連連點頭。泥鰍明白爹的意思,跟爹擺手說,不能咧,不好咧,爹。爹雙眼瞪著泥鰍,罵一聲,混賬小子,莫不還惦記小
葦?泥鰍再無話。晚飯是女子做的。吃了晚飯,泥鰍把錨鏈搭在陂
地,讓座船靠在岸邊,跟女子說,要解手,就上岸。女子感激地點了點頭。晚上,泥鰍點了馬燈,和爹去收夜網(wǎng)。泥鰍和爹都
很興奮,四周靜得只有打上來的魚兒活蹦亂跳的聲音。爹以過來人的口氣跟泥鰍說,女子雖是外鄉(xiāng)人,不明底細(xì),可你對她好,就能拴住她的心了。那孩子跟著我們,總比他要飯強(qiáng)多了。今后你們有了兒子,也算有個兄弟。
泥鰍說,這事情想著不像那么回事,爹。爹罵,又在想小葦?泥鰍不吭聲了。絲網(wǎng)在父子倆不說話的時候就收完了。泥鰍用撈蔸
舀一下艙里的魚說,怕有好幾十斤咧,爹。爹把小船向座船方向劃去。泥鰍把小船的繩索系在座船上,提了馬燈,就過了
船襠。泥鰍把眼光投向女子和小孩睡的中艙,驀然一
驚,那女子呢?女子和那小孩已不在船上。中艙一片狼藉。泥鰍爬到中艙,去看放錢的人造革皮包,皮包已不
翼而飛。泥鰍叫了一聲爹,就癱坐在艙內(nèi)。
泥鰍爹望一眼岸上靜謐漆黑的蘆葦蕩,女子和小孩的身影早被黑夜掩埋。一行淚水無聲地從爹的臉上滴落下來。
天亮?xí)r,爹和泥鰍都沒去賣魚,父子倆呆坐在船頭,任由秋風(fēng)把蘆葦花的飛絮吹落在頭上和身上。太陽慢慢地升高,漁網(wǎng)上的魚在陽光的曬烤下,逐漸散發(fā)出了陣陣臭味。
3
岸邊的蘆葦收割完畢,一捆一捆安靜地臥在蘆葦灘。澧水河日漸消瘦,苗條得像一條綠腰帶。刷刷的一
陣秋雨過后,天氣就涼了。
泥鰍和爹把幾條絲網(wǎng)放在河里,整天都懶得收。澧水河的魚安靜地沉入了水底,只在陽光和好的時候,一兩條浮出來覓食,就成了泥鰍和爹的下酒菜。
泥鰍看著爹皺著眉從嘴里吐出的煙霧,悶悶地說,爹,我去城里打點短工,要不,這個冬咋過?爹把望向空曠蘆葦蕩的目光收回,看了看泥鰍,點了
點頭說,也好,反正也打不到魚。泥鰍背包一打,就上了岸。泥鰍沒費多少力氣,在一個建筑工地找了份事做。
工地包工頭扔給泥鰍兩只灰桶說,一天20元錢,月底結(jié)工資。泥鰍默默地?fù)炱鹆说厣系幕彝?。工地上,就有了泥鰍勤快忙碌的身影。
吃過晚飯,工地歇了。那些工友洗掉了一身的泥水,換上了體面的衣裳,在城里找各自的樂子去了。泥鰍上街買了兩斤毛線,就回到了工地。
做飯的阿春看見泥鰍提了一袋毛線回來,就問,泥
鰍師傅,給媳婦買的毛線?泥鰍紅了臉說,買給我爹的,我還沒媳婦。那要請誰幫你織?泥鰍說,我自己織。阿春一臉愕然地看著泥鰍,像看個怪物。泥鰍又
說,我娘死得早,我就跟別人學(xué)會了織毛衣。冬天來了,我爹的毛衣早破了,不保暖。阿春看見泥鰍的手指,一針一針慢慢地上下翻動,顯得格外的粗笨。
工友們回來的時候,泥鰍早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泥鰍的床頭擺著織了一小截的毛衣。一個工友高聲咋呼,阿春跟這打漁佬鉤上了,織的毛衣都忘在了床上。
另一個工友神秘地說,工頭想搞阿春的,聽說,都沒上手。性子烈。一伙人把熟睡的泥鰍看了又看,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就都咂著嘴,搖搖頭,睡覺去了。
第二天,工地上的人就說,泥鰍和阿春睡覺了。泥鰍聽見了這些閑言雜語,不吭聲,只顧低頭干活。中午去打飯時,泥鰍看見阿春,臉就不由自主地紅了。晚飯后,工友們照例都出去了。泥鰍縮在工棚里織
毛衣。阿春洗刷完畢,風(fēng)一樣飄進(jìn)了工棚。阿春看了泥鰍織的毛衣,說,織得還好,可是太慢
了。我?guī)湍憧椥渥影伞D圉q護(hù)住毛線說,別。人家要說閑話的。阿春嘴一撇說,嚼舌根的,隨他們嚼,你怕什么?阿春從泥鰍手里搶過毛線,就又風(fēng)一樣地飄走了。月底結(jié)工資,泥鰍把幾百元揣進(jìn)了口袋,上了街。泥鰍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件大紅的羊毛衣。泥鰍和大紅羊毛衣一起進(jìn)了阿春的房間。泥鰍把羊
毛衣擱在阿春的床上,跟正在織毛衣的阿春說,結(jié)工錢了,感謝你幫我織毛衣。阿春拿起惹眼的大紅羊毛衣,笑了笑,就收在了枕頭下。干到年底,泥鰍惦記在船上的爹,找到工頭,要結(jié)工錢。工頭陰沉著臉說,賬不能結(jié)完,留到年后結(jié)。泥鰍嘴里咕噥,不是說好一天20元的,別人都結(jié)清
了,單要扣我的?工頭不回答泥鰍,給泥鰍只結(jié)了部分工錢。吃過飯,很多工友都看見阿春一手拿把鍋鏟,一手
揮舞著菜刀,像個母夜叉在工地上和工頭吵得兇。
泥鰍在工棚里默默清理背包,準(zhǔn)備回家。阿春捏著幾張錢,和已經(jīng)織好了的毛衣,出現(xiàn)在工棚的門口。阿春說,回去,也不吭一聲?
泥鰍說,我正準(zhǔn)備去你那里,聽說你和工頭吵架了?阿春笑了笑,沒回答泥鰍。阿春把錢遞給泥鰍,說,你的工資。然后低著頭,聲音細(xì)碎得似蚊子叫:我想跟你回去。泥鰍瞪大眼睛,接了錢和毛衣,呆呆地看著阿春,慢慢地,紅了臉,也把頭低了下去。泥鰍帶著穿著紅羊毛衣的阿春回到了船上。爹不放心地把泥鰍叫到船頭問,泥鰍,這回可靠了?泥鰍看一眼阿春說,是個好姑娘咧,爹。阿春正在伙艙邊幫著生火做飯,裊裊炊煙飄蕩在澧
水河上,又飄向靜靜的蘆葦灘頭,幾只覓食的白鷺立在澧水河的淺灘,把一條魚啄食得只剩下了一條骨刺。爹說,今年的春來得早,魚已經(jīng)出來找食了。
(特約編輯: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