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聰
生活中,更多的是那些看不見的疼痛和無奈。
——題記
一
經(jīng)過半年的明爭暗斗,吳宇最終不得不做出了無奈的選擇:明天就回鄉(xiāng)下離婚。
吳宇垂下頭,漫不經(jīng)心地收拾著自己換洗的衣物。他不敢看身邊這個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還有她那充滿期待與憂傷的眼神。他知道她此時也是那么的無助和不安。他們誰都沒有料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種地步——原來只想做個臨時夫妻,各取所需,相互取暖,和工地上那些個男人女人一樣,人走茶涼,各不相欠。誰能想到她居然那么容易就懷上了自己的孩子呢?而這個女人正好是渴望有個孩子的當口。
吳宇到建筑工地上來做活兒,原本只是想掙錢給老婆買一條不貴也不便宜的金項鏈。結(jié)婚那年,家當湊合著買齊備了,可是殷實人家那些個約定俗成的金銀首飾還是沒有買齊全,當時口頭許諾以后補上。雖然后來人家沒有再追究,可是,每當妻子和一幫小媳婦大姑子圍聚在一塊兒八卦的時候,那些個婆娘頸子上黃燦燦的
項鏈,耳朵上搖曳著的銀環(huán)墜子就如一團正午的驕陽,不斷炙烤到吳宇的眼球,甚至燒烤在他看不出來的心眼里!男人的那一股子自尊和倔強時刻促使他最終來到了城市的建筑工地上,一天一天積攢著為妻子買項鏈的資本,或者說,是他們夫妻共同的面子和尊嚴。
吳宇沒有想到,工地上的生活環(huán)境是這樣的單調(diào)和乏味,比整天喝白開水還倒胃口;每天收工后要面對食堂里的大鍋菜:千篇一律的白菜豆腐,青椒土豆片,似乎是永遠變化不了的西紅柿蛋湯。別的工友可以出去改善乏味的生活,發(fā)生活費了還可以出去打牙祭,逛街,甚至去闖一次紅燈區(qū)。吳宇沒有去,不是不想,而是他對工地上的生活徹頭徹尾的厭惡,所以他吝嗇鬼一樣捂緊自己的錢包,就是想早點攢夠買一條項鏈的錢。有時他也被工友慫恿得差點就要動心了,但最終還是被大白菜的酸味,被妻子的身影給遏制住了。他知道,在工地上多花一分錢,就意味著要在工地上多留一天,那么妻子艾草在鄉(xiāng)下就會多一些盼望和辛勞。
吳宇家有近十畝土地,往年都是夫妻兩個一塊兒耕耘,加上父母的幫襯,倒也輕松,這樣他就可以在農(nóng)閑時節(jié)出來找點零工補貼家用,生活不算富有,但也算其樂融融。偏偏那些個婆娘金色的脖子和銀色的耳朵把他和
妻子推進了一個離別的生活圈子,雖然這已經(jīng)是當下生存的一種必然的狀態(tài)。
吳宇很愛自己的婆娘艾草。艾草賢惠而善良,還有那么一些單純,用村里的一些男人在吳宇面前夸贊的話來說,頗有幾分姿色:臉似銀盤,乳房高聳,臀部飽滿圓潤,加之艾草沒心沒肺一樣,整天樂呵呵的,見誰都像是親人那么熱情,反過來就成了人見人愛了。這人見人愛,原本是好事,可吳宇就鬧心了,別的男人只要對艾草一笑,他的心就會跟著跳,就會有酸水冒上來。吳宇知道這是自己小氣,或者說是書呆子氣所致。他雖然是農(nóng)民,骨子里還是有那么一些文藝氣質(zhì),曾經(jīng)是看過一些書籍的,所以就比村里那些粗獷的男人多出一些小心和愚拙。艾草對他說過,她就是被他這些外在的傻氣和內(nèi)在的儒雅氣息給吸引住的,才在那樣多的男人堆里相中了他,盡管家境比其他人家要遜色得多也沒有嫌棄。這也是吳宇感激妻子的緣由,所以才不得不離妻別子,似乎只有買上一條項鏈,才能對得起她。
二
春天在不經(jīng)意間就走遠了,那些花兒謝了,那些草兒卻更加旺盛了起來,在夏日午后的陽光照耀下,越發(fā)顯得生機蓬勃。
艾草抬頭揩了一把額頭的汗,又繼續(xù)給高過自己的玉米添加肥料。這些挺拔、英俊的玉米,好像男人的身板兒吶。艾草知道,自己又在想男人了,確切地說,是想自己的男人吳宇。掐指算算,都有小半年了,春節(jié)剛過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生活得怎樣,夜里會不會著涼?他總是還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那樣,會在夜里蹬被子,然后就會咳嗽,嚴重一些就會發(fā)燒。在工地上,和那些粗獷的男人睡一起,誰會在意他,誰能關(guān)心他、疼愛他呢?都是那幾個饒舌的婆娘,沒事就跑到家里來,說金道銀。首飾對女人有多重要,她不知道,反正自己真的就沒有那么看重這些東西,所以結(jié)婚那陣子也就沒有過分強求買齊那幾件必須要有的首飾。家常過日子,夫妻和睦是最好的生活,如果夫妻不和,穿金戴銀也是不舒坦的??墒?,男人還是被幾個饒舌的女人給逼出去掙錢了,他說一定要讓自己有面子,不被別人看不起!
剛出去那陣子,吳宇還是會隔兩天就打個電話回來,問問孩子和兩個老人的生活情況,也會在結(jié)束的時候,對艾草說想你和愛你之類溫存的話語,可是,夏天剛到,就越來越少了。只有孩子想爸爸的時候,艾草不得不用家里的固定電話撥通男人的手機,讓孩子和爸爸說上幾句,再喊來公公婆婆說上幾句,當臨到艾草要說的時候,那邊通常就到上班或者吃飯的時間匆匆掛了。幾次,艾草捏著話筒,放在耳邊,聽著里面嘟嘟的忙音,心有些疼,眼發(fā)酸,只是克制自己,不要流下眼水,那樣會叫公婆笑話,也會讓他們擔心。
艾草漸漸有了心事,這些心事只有她自己知道,說不出去的,包括那幾個經(jīng)常跑來和艾草八卦的女人。其實,吳宇是愛著自己的,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和自己做一回,哪怕趕上農(nóng)忙季節(jié)也要。用男人的話說,不吃“安眠藥”就睡不著,艾草怕累到男人,傷了身體,可是男人的執(zhí)拗和火熱的愛撫瞬間就把自己溶化成一顆安眠藥被丈夫吞噬了。
想著男人在床上的勇猛和纏綿,艾草的身體就開始發(fā)熱了,臉頰也隨之涌上了一片紅霞。艾草賭氣地用手揪了一把自己的臉,喃喃地說:“犯賤?!?/p>
“誰犯賤???妹子。
”身后突然有個男人笑嘻嘻地說,“我就喜歡犯賤時候的女人,這會子的娘們最饞人了。
”艾草扭頭一看,氣就涌出了心口,又是這個潑皮吳大賴。別的男人,一到農(nóng)閑,就出去找活做,就他整日里在村子里游蕩,見了女人就挪不開腿,喋喋不休,像蜜糖上的蒼蠅嗡嗡地糾纏著不肯離去。特別對艾草,總是有意無意地說些混賬話來逗自己,甚至吳宇在家的時候他也經(jīng)常溜達來說三道四,有一次還被吳宇用掃把把他轟出了門。
“你來我這里做什么?
”艾草陰沉著臉對他說,“我男人就在這幾天要回來了,趕緊走,不然我喊人了?!眳谴筚囨移ばδ樀卣f:“艾草妹子,你別那樣假正經(jīng)好不好,剛才我可是看你臉紅的就像菜地里的番茄呢,是發(fā)騷了吧?男人都出去大半年了,也不回來看看你,八成是在外面有女人了。那就讓哥哥我安慰你吧,我早就喜歡妹妹了,夜夜做夢都想啊?!眳谴筚囌f著就伸手向艾草的胸口摸了過來。
艾草一下閃過了身子,舉起手里挖坑的小鏟子,沖著吳大賴說:“丑大賴,你再過來,看我不把你的臉剁下一塊肉來喂狗。我男人昨天夜里打了電話,明天就回來過端午了,你又忘了吃他掃把的滋味了吧,快滾,滾啊。
”
吳大賴不慌不忙地笑著說:“艾草妹子,你別兇嘛,女人什么心思,哥哥我一眼就看穿了,你在想男人了。我來就是想對你說,你男人在外真有女人了,還是工頭的表嫂,可俊了,他們都睡一塊了,你還蒙在被子里做夢呢。不信,你問吳軍的老婆菊花,是她男人打電話說的,她后來有天和蘭草說的時候我正好聽見了。
”
艾草的心就猛地一抖,眼睛隨之就水汪汪的了,她強忍著對吳大賴喊道:“你鬼東西說的話誰信啊,整天就是在村里的女人堆里廝混,什么壞話都編的出來,滾開,我要做活了。
”吳大賴慢慢移動著,接近艾草又說:“妹子,你可以不信我的話,你晚上總會看電視吧?你看新聞聯(lián)播了吧?你聽說臨時夫妻了沒有?。恳粋€女代表都把這事提到中央的大會上去了,說現(xiàn)在的工地上,男男女女都合成了臨時夫妻,很多留守在農(nóng)村的也湊合著過日子了,我們也湊合著過唄?!?/p>
艾草瞬時間就無語了。她這段時間的擔憂終于成了事實,而且是在這個潑皮無賴口里得到的證實。前陣子,電視里的一個女代表對安徽和江蘇的建筑工地做了調(diào)查后,提交了一個“關(guān)于農(nóng)民工臨時夫妻的報告”,具體又詳細地介紹了目前民工的生活狀態(tài):很多民工都是四五個月沒有過性生活,甚至還有八九個月的,她還建議政府高度重視這方面的現(xiàn)實,給民工一些必要的幫助,比如蓋夫妻公寓、夫妻房什么的。那時候,艾草就在心里產(chǎn)生了隱約的擔憂:男人大半年沒有回來了,想想他在家時對自己身子的貪戀,如今都這么長時間了,他是怎么熬過來的啊?現(xiàn)在被吳大賴一說,艾草就什么都明白了。艾草的淚水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睛,眼前的玉米兒漸漸模糊了,天空也黑了起來。她感覺頭一暈,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倒下去,被人從后背緊緊抱住了,然后有一只大手在自己的胸口急切地搓、揉著,耳邊急促的喘息聲越來越響。艾草一驚,就清醒了,握著鐵鏟,對準他的身子就是一下:“你這個流氓,給我滾,大白天的,你想得美!來人啊,有賊啊——”
吳大賴讓艾草的驚叫嚇得落荒而逃,跑遠了還回頭笑嘻嘻地喊:“妹子,白天你怕,我晚上去你家會你,等我啊?!彪S著話音,一會兒就消失在玉米地的深處。
艾草整理了一下凌亂的上衣,胸口還在砰砰跳個不停。她這時候才松懈地蹬下來,嗚嗚地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使勁用鏟子在地上劃著還不解恨,抬起手,用鏟子把面前的幾顆玉米上的枝葉都打落下來,她把眼前的玉米當了吳宇來撒氣。
遠處傳來了學校放學的鈴聲,該回去做晚飯了,讀小學三年級的兒子一放學就嚷著餓了要飯吃。家里雖然有婆婆,可是婆婆現(xiàn)在最大的事情是侍弄臥病在床的公公。和所有農(nóng)村的那些個老頭子一樣,生病不看醫(yī)生,總是扛著,一直到病情消失,或者是越來越嚴重到身體扛不住了才被拉著去了醫(yī)院。更何況,艾草的家境并不殷實,她們都是那種只要家庭和睦,不在意錢多錢少的人家,要不是吳宇要為艾草補回結(jié)婚前的項鏈,又傳聞家里的土地要被整體承包做大棚蔬菜,沒有誰會催促他出去打工,誰不知道打工的難處呢?畢竟是要看別人的臉色做事的。
艾草前腳進門,兒子后腳就跟著回來了。他一見艾草就喊:“媽,餓死了,有吃的嗎?
”艾草急忙說:“曉軍啊,媽剛從地里回來,馬上就給你們做飯。
”吳曉軍嘟囔著嘴說:“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就不能給我備下一些吃的嘛?人家吳佳佳一回去就有吃不完的零食,還有牛奶呢。你們都是怎么當爸爸媽媽的啊。真沒勁兒。
”說完把書包往桌子上一扔,氣呼呼地站在一邊不言不語了。
奶奶從里屋走出來,手里捏著一根皺巴巴的油條,笑瞇瞇地望著曉軍說:“乖孫子,別對你媽嚷嚷,你媽也累,才家來的,來吃根油條,是早上你爺爺沒有吃的?!?/p>
“我才不吃這剩下的鬼東西呢,”曉軍看了看奶奶手里的油條,氣呼呼地說,“家里什么都不買,爸爸在外掙錢做什么啊?人家吳佳佳的媽媽爸爸在外打工,經(jīng)常帶錢回來,還有好多吃的,她零用錢都用不完。我為什么什么都沒有啊?連個書包也是破破爛爛的,都用兩個學期了。嗚嗚……”曉軍說著竟然哭了起來,淚水滴答地往下落著。
奶奶怔住了,艾草也愣住了,但艾草一會兒就緩過神來,走到兒子面前,啪的一巴掌,打在兒子的屁股上說:“你什么時候?qū)W會翻嘴皮子了,還跟人家攀比了。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只要好好學習,大了自己有本事要什么都有的。寫作業(yè)去!”
平時,兒子也偶爾撒撒嬌,哄上幾句就好了,可今天,兒子卻不知道咋了,被艾草一碰,竟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望著艾草大聲叫到:“你就知道打我,爸爸在外面都有女人了,你怎么不管他啊,菊花家的小翠沒事就在我面前說我有兩個媽了,真丟人,我明天不去讀書了?!?/p>
艾草一愣,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走過去,抱著兒子也嗚嗚地哭了起來。奶奶從里屋跑出來,急慌慌地:“咋了,都咋了呀?
”里屋傳來爺爺虛弱的探問聲:“孫子咋的啦?艾草怎么也哭了,啊,都咋了呀?”
奶奶無助地摸摸曉軍的頭,又把手放在艾草的肩膀上輕輕地搖了搖,然后走進廚房做晚飯。曉軍卻喊了起:“我不要吃奶奶做的飯,我要吃媽媽做的。
”艾草只好摸摸兒子的頭說:“曉軍乖,聽話,去寫作業(yè),媽給你做飯去,晚上我打電話喊你爸回來,給你帶好吃的啊?!眱鹤舆@才停止了抽泣,打開書包,拿出作業(yè)本寫了起來。
三
鄉(xiāng)村的夜晚總是很寂靜,在寂靜里會乍現(xiàn)一兩聲犬吠。淡淡的月光輕紗一樣鋪蓋于大地上,顯得很朦朧。
艾草這幾天總是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窗外突然傳來敲打聲,漸漸由小變大。她聽見了有人在小聲地喊著:“艾草,開個門,開門??!”
艾草的腦海里正想著吳宇的身影,想都沒有想就跳下床來,拖著鞋跑去把門拉開了,一個人影順勢就把她緊緊地摟著了,嘴唇同時被一張嘴死死地堵住了。
艾草一驚,掙扎了一會兒才躲過了那張臭嘴巴,不敢大聲呵斥,只能放低聲音說:“你這個癩皮狗,給我滾,誰叫你深更半夜跑來的,讓我公公婆婆聽見,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鞚L啊……”
兒子忽然在迷糊中問:“媽媽,是爸爸回來了嗎?”艾草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力氣,伸出一只手,啪的一聲扇在吳大賴的臉上,像一道閃電,劃破夜色,照亮了艾草那張美麗、純潔的臉龐。她來到兒子的小床邊,把落下來一大半的被褥,給曉軍蓋好,把嘴巴湊近兒子的耳朵邊,親切地說:“曉軍乖,爸爸明天就會回來的,睡覺??!剛才是一條野狗在我們家門外找吃的,我正在攆它走?!?/p>
吳大賴緊張地站在一邊,望著艾草狠狠地說:“真是個不開竅的蠢貨,算我眼睛瞎了,沒有看透你?!币晦D(zhuǎn)身,消失在屋外的月色里。
艾草久久地坐在床沿上,木愣著,望著外面朦朧的夜色,然后低下頭,嚶嚶地哭出了聲音。
天,不知道什么時候亮的,艾草一驚,趕忙抬頭看窗前的掛鐘,六點四十三分。媽呀,要來不及了,兒子也沒有醒來,要遲到的。艾草趕緊穿衣起床,心里卻在納悶:平時婆婆這時候早就在屋外來回忙碌了,今天早上怎么沒有動靜了呢,是下地里去了,忘了喊我一聲?
當艾草來到堂屋的門,看見還是從里面閂上的,心里一慌。她趕緊回頭往婆婆房屋里喊:“媽,
——媽,你還在睡呀?
”半天,才傳來婆婆虛弱的聲音:“艾草啊,你趕緊的,給曉軍做飯,我頭暈,起不來,爬幾次都沒有起的來……這可……怎么……好啊……哎喲?!?/p>
艾草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兩個老人竟然一下子趕到一起病倒了?,F(xiàn)在,最該做的是給孩子做早飯。她跑進自己房間,急匆匆地揭開兒子的被子,使勁用手搖晃著兒子的頭喊著:“曉軍,起床了,要遲到了,快點呀。
”然后風風火火地跑進廚房,打開煤氣灶,倒油,從冰箱里抓出兩個雞蛋,打碎,放進鍋里,隨著熱能加大,雞蛋和油,發(fā)出滋滋的聲音來。艾草還是扭頭朝屋里喊著:“曉軍,起來沒有啊,快起來吃了上學。
”一邊喊,一邊用雙手扒拉著雞蛋,一不小心,一滴熱油飛濺到艾草的臉上,她不由得驚叫了一聲:啊呀!疼得趕忙用手去揩臉上的油,可是臉還是熱辣辣地疼著,不一會兒,就有一個紅紅的圓點點長了出來。
曉軍終于磨磨蹭蹭地走出來問:“媽媽,你怎么了,是不是又被油燙著了啊?以后不要再煎雞蛋了,我聞到煎的雞蛋就想吐。你給爺爺和奶奶吃吧,我不餓。
”孩子說著就提起書包走出了屋門,然后快速消失在她的視野里。艾草呆愣那里,忘了追上兒子,塞點錢給他在路上的商店買些吃的墊一下肚子。
艾草含著眼淚,又煎了幾個雞蛋,然后,把昨夜剩下來的米飯,放進鍋里,加上一些開水,煮好了,盛了兩碗,先端一碗,把煎雞蛋一起送到公公的面前,輕聲地喊:“爸,起來先吃點。”公公顫顫巍巍地坐起來,倚靠在床頭的墻邊,伸出干枯瘦弱的雙手,接過艾草的稀飯,
什么話也沒有說,看著那一頭的老伴。艾草走到婆婆面前,也輕聲喊了一聲:“媽,我多煎了幾個雞蛋,你也起來吃一些,墊一下,我中午早點回來做飯。
”婆婆緊閉著眼,無力地說:“艾草啊,你去忙吧,那塊花生地的草都把花生苗掩蓋了,要盡早除掉吶,我歇一歇,興許就好了。你倒一碗水放在我床邊就中了,地里那么多活兒就賴你一個人,你慢點做活,兩天你男人就回來了,甭急啊。
”
艾草答應著,去拿了碗,提著開水瓶,進來給婆婆倒了一碗開水,搬過一把凳子放在婆婆能夠得著的地方,再把裝開水的碗放上去,順便摸了一下婆婆的額頭,很燙,她不禁喊了一聲,哎呀,媽,你發(fā)燒了。她走出去,到自己的房間,翻找出兩粒退燒藥,送到婆婆面前,端起碗,看著老人把藥喝下去,然后才從門后扛起一把鋤頭走出家門,她知道,還有一塊黃豆地里的雜草都要高過黃豆苗了,再不及時除掉,就會影響黃豆苗的生長和秋后的收成。
農(nóng)村,永遠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只要你是一個勤勞的人,白天黑夜都能忙活著,直到躺床上,才安息下來。有時候想想,又好像什么也沒有忙,看不見結(jié)果,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但還是不得不轉(zhuǎn)悠著,像一個停不下來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著轉(zhuǎn)走了一個又一個白天與夜晚。
艾草就是一個陀螺,白天忙碌在田間地頭,鋤草,施肥,插秧,收割,買菜,養(yǎng)雞;晚上回來伺奉公婆,還有兒子的吃喝拉撒,穿衣,學習等等。她只能不停地忙,累,但也充盈,否則,日子該怎樣過下去呢。男人的音信越來越少,偶爾打回來電話,也是將就著匆忙說幾句就沒有了下文,沒有什么不對,又似乎什么都不對!先前,夜晚總是有個盼頭,回味著往日夫妻間的那些個婆婆媽媽,小打小鬧纏綿悱惻,恩恩愛愛。可是,如今都失卻了興致,成了無望,連回憶的情緒都好像沒有了。有時候,艾草都不知道自己在守著什么,又在盼望著什么。日子成了一碗白開水沒滋沒味,一成不變,反反復復。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艾草會在心底呼喊著:“吳宇啊,你哪時才能回來呢?
”
四
工地上,吳宇還是做著一成不變的活計:篩沙,打
漿,運送;還是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下班,吃飯,上班,休息,如此反復,反復如此,好在身邊有了疼自己的女人巧珍。
日子就像流水,兩個月在天晴做活,下雨停工中就過去了。吳宇和巧珍早就搬到了一起,他們和別的那些男女一樣,在工地上已經(jīng)不足成為一個談資。他們白天一塊兒干活,配合默契,有說有笑,不覺得累,一天的活兒在說笑中就做到了黃昏;晚上,他們就成了夫妻,互相取暖,享受著彼此的身體。他們不知道別的工友是怎么理解和感受夜晚的,也不去管,他們自己的日子就是這樣飽滿而幸福的。
今天早上剛到工地,還沒有開始打砂漿,巧珍就覺得自己惡心,肚子里總有一股子酸水往上冒。她忍了幾次,還是忍不住了,用手捂著嘴巴跑到不遠處的廁所里嘔吐起來,可是干嘔了半天,什么也沒有吐出來,連早上吃下去的稀飯和饅頭也不愿鉆出來。巧珍扶著墻,鎮(zhèn)靜了一會,感覺上好了一些才回到吳宇身邊,繼續(xù)忙手里的活兒,可是,剛割開一袋水泥,聞到水泥粉的味道,她又哇的一聲嘔吐起來,老半天,只是嘔出一些酸水。吳宇看到了就一驚,慌忙走過去,扶住巧珍問:“咋了,是不是昨晚被子讓我給裹去了,你沒有拽回去就受涼了?要不,我去對你老表李開會說一聲,給你請一天假,休息一下。
”
巧珍喘息著,慌忙擺擺手說:“別,別,沒啥事,今天要的砂漿多,又添了兩個粉墻的師傅,你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我忍一忍興許就好了,明天再說吧。
”吳宇沒有再說什么,賣力地割開袋子,倒水泥,只讓巧珍在水龍頭那邊放放水,收拾一下倒了水泥的空袋子。即使這樣,整個上午和下午,巧珍都在不斷嘔吐,來回不斷地往廁所跑,還是什么也沒有吐出來,只是中午吃飯的時候,突然就沒有了胃口,全身乏力,還直冒虛汗。
收工的時候,吳宇跑到工頭李開會的身邊,說了巧珍生病的事情,他也要請假,明天陪她去醫(yī)院看看。李開會一聽就急了,沖著吳宇發(fā)火:“你小子別和我來這套,這幾天工期正緊呢,找人都找不著,你還要請假,你們兩個都休息了,那些大工師傅都坐在工地上看房頂唱大戲啊?不行,肯定不行的。有好幾個人好說歹說要我提前放假回去過端午,我一個都沒有松口呢,過了這幾天再說,誰請假也不行,除非病床上,真爬不起來了我沒法子可想?!?/p>
吳宇一聽就火了,他提高嗓門,大聲喊叫起來:“你想錢想瘋了不是?巧珍一天都在吐,跑了幾十趟廁所了,中午也沒吃什么東西,她可是女人啊,還是你表嫂呢,你太狠心了吧?”李開會看著吳宇兇巴巴的模樣,竟然沖著他笑了:“喲,你他媽還挺仗義啊,她是我表嫂,我都沒有你心疼她呢,感情你們都成一家兩口子了,我可告訴你啊,就算你們是你情我愿的,巧珍家里可是有男人的,別到時候收不了場,你下不來臺。算了,不和你計較,巧珍病了,讓她自己去診所看看,你明天還得干活,大不了,我調(diào)一個小工來和你搭配打砂漿,工期耽誤了誰也擔不起責任的。
”李開會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任憑吳宇站在那里氣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第二天上午快到吃飯的時候,吳宇正埋頭干活,巧珍急匆匆地跑過來,一把抓住吳宇的手,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有了……有了,可咋整呢?
”吳宇一時沒有會意過來,“你有啥了,不是有什么大事吧,醫(yī)生怎樣說的,你別急?。 ?/p>
巧珍緊抓著吳宇的手,把他拽到一邊說:“我有喜了,咋整哪?我回去咋見人啊?
”
吳宇的頭就一熱,接著嗡的一聲。他一直擔心卻又沒在意的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如何是好呢?如何是好?。?/p>
晚上,巧珍溫柔地撫摸著吳宇的頭發(fā),喃喃地說:“我們結(jié)婚吧,我回去離婚,你也回去離了,過我們自己的日子,成嗎?
”吳宇久久沒有回音,只是嘆息了一聲,他想到了家里的艾草,帶著孩子,伺奉著自己的父母,打理家里的幾畝土地,任勞任怨,盼望著自己能早點回去,如果自己回去,就是為了離婚,他如何開這個口呢?
巧珍半天沒有等到吳宇的應聲,眼淚就噗地流了一臉。吳宇伸出手,為巧珍揩干了淚水,幽幽地嘆息了一聲說:“巧珍,你是個女人,你應該曉得女人的心思,我家的艾草,是個好女人,我父母多病,孩子又小,田里地里都是她在打理。我開不了這個口??!你有空回去一趟,探一探你男人的心思,把你懷孕的事說了,看他怎么說,如果計較,就回來,我?guī)闳メt(yī)院流了吧。
”
巧珍聽著,就嚶嚶地哭了,然后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吳宇,哭了半天,才轉(zhuǎn)過臉來說:“你這個男人,我算看透了,好的時候,什么話都好聽,事情出來了,就知道躲了。
就算你不離婚,就算我家里的男人不要這個孩子,我也要的,我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孩子。大不了,我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日子。
”吳宇伸手把巧珍摟在懷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巧珍雙肩還是一聳一聳地哭著。兩個人都各自想著心思,很久才沉沉睡了。
五
工期緊迫的日子終于過去了,大面積的粉刷工程結(jié)束了,剩下的就是那些掃尾零活了。再有幾天,就是端午,家里的麥子,早些播種的都能收割了,這是每個在工地上打臨時工的人心里都明了的事情。
吳宇終于決定明天回鄉(xiāng)下,后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順便也試探一下自己女人的態(tài)度。至少要試試的,這樣,才對得起面前這個傷心和愛上自己的女人。他把自己家里的電話寫給了巧珍,也順便把地址寫了上去,也許,以后見不了面,還是可以通信的,在最后要離開的時候,還是毅然決然地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把自己工資的大部分都放在了巧珍的床頭。此時,在吳宇的心里,相對于巧珍的懷孕,艾草的項鏈就沒有那么的重要了,一個只是面子,一個卻是良心上的問題。
吳宇跨進家門的時候,天色還很亮,太陽還疲倦地掛在西邊。屋子里,只有父親病怏怏地倚靠在床欄上,看到吳宇回來了,臉上堆著一抹艱難的笑容。父親告訴吳宇,母親和艾草在東邊壩子下面的旱地里割麥子。
吳宇走出家門,往壩子下面走去,一會兒,迎面碰上了放學歸來的兒子曉軍。吳宇蹲下身,抱起兒子,使勁地親了一口說,兒子,想爸爸嗎?曉軍被爸爸的胡子扎得咯咯直笑,他看了一會兒吳宇,就問:“爸爸,你前幾天晚上回來又走了嗎?我那天夜里,聽到媽媽在和一個男人說話,我還以為是你回來了,可是天亮時,我沒有看到你???
”吳宇的心咯噔一下,嗯嗯了兩聲,就對兒子說,家里有好吃的,在我包里,你自個回去找,我去幫你奶奶她們弄麥子。
曉軍蹦蹦跳跳地跑遠了,吳宇卻變得遲疑了起來。怎么對艾草開口呢,又如何問她兒子說的男人是咋回事呢。憂郁中,還是接近了自家的麥地,他看到了母親蒼白的頭發(fā)在金黃的麥浪里異常扎眼。旁邊,就是自己再熟
悉不過的艾草,女人專一地揮動鐮刀,一小片麥子就倒在了地上,她圓滿性感的屁股翹得很高。因為是小面積旱地,收割機是不愿開進來的,有些地方,必須要人工收割和運回自家的場子打壓出麥粒。
吳宇走到母親身后,大聲地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
”母親抬起頭,驚喜的臉上,展開了笑容:“回來好,回來我和艾草兩個就輕松了。
”
艾草,沒有抬頭,也沒有言語,她依舊彎著腰,低著頭,使勁揮動著鐮刀,只能聽見咔咔的麥稈被割斷的聲音。母親沖兒子呶呶嘴,再看看艾草的后背,吳宇知道母親要自己走過去,幫艾草一把。
吳宇走到艾草身邊,伸手在她后背上點了一下,說:“你歇一刻,我來割一會兒吧。
”艾草沒抬頭,也沒有回聲,還是那樣賣力地揮動手里的鐮刀,仿佛沒有聽見身邊的男人在和自己說話。
母親這時候走過來,把手里的鐮刀遞給了吳宇說,你兩個再割一會兒,不多了,我先回去做晚飯。
”吳宇望著母親點點頭,露出一些笑,然后就彎腰忙活了起來。他慢慢朝艾草的身邊移動著,當他的鐮刀和艾草的鐮刀終于碰在了一起的時候,他才一把從艾草手里搶過了鐮刀問,咋就不理人了呢?
艾草,終于抬起了頭。吳宇看到的,是艾草一臉的淚水,眼睛紅紅的,像剛成熟的桃子,一會兒,又鉆出來一滴眼淚,流到了臉上,下巴,然后落進了麥地里。
吳宇就一愣,又問:“咋了,你?
”
艾草眼巴巴地望著吳宇說:“你,還知道回來啊,還知道有家?。客饷娴娜兆雍眠^吧?
”
吳宇聽出了女人的抱怨和委屈。他直起腰,靠近艾草,伸手往她臉上揩了一下閃亮的淚花說:“我沒有買成你要的東西,也沒有帶回多少錢。
”
艾草聞聽,抬手剝掉吳宇的手,又抽泣起來,低下頭說:“你就是不回來,我都不稀奇了,何況錢什么的。我都知道了,你的事情,早都傳進村子里了。你都成了電視里的新聞人物了?!?/p>
吳宇臉一下子就紅了,他抬頭望著天空,幾朵稀薄的白云,緩慢地朝西邊移動著。夕陽漸漸落了下去,漫天的霞光,把艾草的頭發(fā)也渲染成金黃色的了。一群麻雀閃電一樣鉆進了不遠處的林子,四周顯得異常安靜。
艾草就蹲下身去,捂著臉,嗚嗚地大哭起來。吳宇站在原地,成了一堆麥秸,就像不遠處站立在麥地里的稻草人。
艾草還是在哭,嗚嗚的哭聲,漸漸地弱小了,但兩個肩膀還是在不停地聳動。吳宇小心地挪過去,也蹲下身子,伸手放在艾草的肩上,輕輕地搖晃了一下,又使勁搖晃了一下,他感覺到艾草躲避著,甩了幾下,就沒有動了。吳宇就探出雙手,把艾草摟住了。他知道,這時候,說什么都是多余的,越說也只能讓眼前的女人越生氣和傷心。旁邊,是艾草割倒的一攤麥秸,整齊地鋪放著,厚厚的,散發(fā)著饅頭的清香。饅頭,這個熟悉又異樣的景象涌現(xiàn)在吳宇的腦海的時候,他的手就覆蓋到了艾草的胸前,他感受到了艾草懷里那一對柔軟的堅挺的乳房誘人的氣息。吳宇突然就把艾草撲倒在麥床上,然后剝開了艾草單薄的衣裳鋪攤成一張潔白的床單。
艾草先是驚慌,扭轉(zhuǎn)頭,張望著田野的四方,好在,一個人影也沒有。她開始還在推讓,廝打著吳宇的魯莽,漸漸地就失去了力氣,全身酸軟,一陣久違的渴望和快感傳遍了身子。她再也動彈不了,仰望著頭頂?shù)奶炜?,漫天的黃昏里,有幾只晚歸的鳥兒飛向遠處的田野。一切都顯示的那樣安寧,仿佛,此時的情境就是專為艾草的需求而設(shè)置的。
狂風停了,暴雨歇了,周圍安靜極了。夜色包圍了他們,也籠罩著整個田野。
艾草和死人一樣,眼睛閉著,四肢攤開,直到吳宇扶起她的身體,幫她戴上胸罩,穿上衣服的時候,她才睜開眼睛,伸手狠狠地揪住男人的耳朵,使勁轉(zhuǎn)動著手指,這樣的疼痛,讓吳宇哎呀、哎呀地叫喚起來,最后便把頭低落在艾草的胸口上,再次張嘴拱在她鼓脹的乳房上。艾草又感到渾身燥熱,這才終于放開他的耳朵,用力一推,吳宇就仰躺在麥秸上,久久沒有起身。艾草看了一眼死豬一樣的男人,突然站起來,撣掉身上的麥芒,向自己家里走去。
六
端午節(jié)在骨碌、骨碌的打麥聲中來到了,學校也放了一天假,孩子在父母的身邊跑來跑去,遞送新鮮的艾
蒿。吳宇從艾草的手里接過一把早晨從地里割回來的艾草,一根一根地插到門窗上的縫隙里,每插好一根,吳宇就湊近艾草的葉片聞一下,然后他就笑著問:“我說,你怎么也叫艾草的啊,還記得你爸媽給你起這個名字是啥意思不?說來聽聽呵!”
艾草望著吳宇笑了一下說:“提這些干啥,還不是姐妹們多了就隨便起的唄,也可能是我在端午節(jié)前后幾天出世時,正好家里有艾草進到我爸或我媽的眼吧?我也沒有特意問過他們的,只是知道,在農(nóng)村過端午的時候,每家都從地里采擷回來晾干,小時候,肚子疼了,我媽就把干巴的艾蒿搓成一團,用水服用,能止疼的。
”
吳宇的父親,大病初愈,精神煥發(fā)地走了過來,望著兒子和媳婦,笑呵呵地摸著孫子曉軍的頭。
門外忽然有個孩子的聲音說:“看,這個就是他家,他家的吳曉軍和我還是同班同學呢。
”
曉軍聽見了吳佳佳的聲音,跑出來看,有一個和媽媽年齡差不多大的嬸嬸站在了院門口,正朝家里張望著。他就問同學吳佳佳,你們找誰?。繀羌鸭延檬种噶艘幌律磉叺呐苏f,是從外地來找你爸爸的。嘿嘿,說完就跑了。
吳宇和艾草聞聲就走出來了。艾草看到,門外出現(xiàn)的是一個干凈的,扎著一個馬尾的,三十一二歲的女人,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面孔,心里生出好奇來??墒?,吳宇一看,眼睛睜得老大,驚訝地叫出了聲音:“巧珍,你怎么跑來了?”
七
那天上午,巧珍眼睜睜地望著吳宇漫不經(jīng)心地收拾著自己所有的換洗衣物,心里突然生出一陣傷痛。這個男人要走了,也許是永遠地離開,不再相見。雖然,吳宇信誓旦旦,回去,就和他老婆離婚,然后和自己組成一個家庭。說說是簡單的,想象也是容易的,可是,離婚,和結(jié)婚一樣,要牽扯到方方面面,甚至,真的是幾個家庭的命運的改變。特別是農(nóng)村,更何況,他們的家鄉(xiāng),都是屬于傳統(tǒng)而又保守的,不似如今的城里人,今天結(jié)婚,明天就可以拿出結(jié)婚證去把婚離了。中國的離婚率節(jié)節(jié)飆升,不是農(nóng)村,而是城市里那些吃飽了無事可做的人不
斷刷新的結(jié)果。
巧珍看著吳宇慢慢消失在自己的眼前,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當她收拾自己的衣物,發(fā)現(xiàn)了床頭那一疊厚厚的鈔票時,她的淚水再次噴涌而出。她默默地數(shù)了一遍,整整三千元,是他工資的一大半,這些錢,留給自己,也就是給他自己找到了借口和退路,甚至是良心的安慰!她知道,吳宇出來干活的意愿,就是要給她的女人買一條項鏈的,如今,給了自己這么多錢,他回去怎么交代呢?他們會吵架嗎?會打架嗎?雖然這些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不是稀奇的事,可這畢竟是因為自己引起的矛盾?。?/p>
巧珍把吳宇的錢單獨包扎起來,還從自己的工資里移來八百塊錢放在一起。如果等不來吳宇,她要用這筆錢做一件讓自己安心的事情。
吳宇走了幾天后,巧珍也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回家了?;丶业牡谝惶焱砩希烧渚椭裢驳苟棺右粯?,把自己懷孕的事對殘廢的男人和盤端出來。自然,少不了一番賭氣,爭吵,打鬧。巧珍對男人說,你可以不接受我和孩子,我會自己養(yǎng)著,就是出去做個要飯的,睡橋洞也會要這個孩子,我不能永遠做一個沒有母親的女人,我不甘心。是你自己沒有用,怨不得我,你看著辦吧。
巧珍看著自己的男人慢慢由一頭瘋狗變成了一攤爛肉,久久地淤積在床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來。他終于接受了這個不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不公平的公平,不人道的人道,不情愿的情愿!巧珍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可是她的心里卻如刀割一樣地疼痛,說不出的那種滋味,為吳宇,為眼前的男人,還是為自己?千頭萬緒,心亂如麻。她感到自己肚子里一顫,一陣微微的蠕動傳上心頭,她知道,孩子在提醒自己,要保重身體,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不屬于她一個人了,承載著兩條生命吶。
巧珍坐車來到自己做活的城市,轉(zhuǎn)悠了半天,才轉(zhuǎn)到了城市繁華的中心,進到一個大商城,找了買金銀首飾的柜臺,然后在服務員的引導和介紹下,終于買了一條中等價格的金項鏈,正好是3888元。這是一個吉祥的數(shù)字,也是一個圓滿的數(shù)字。她來到長途汽車站,買了兩張往返的車票,她來到公用電話旁邊,掏出吳宇走時留給她的電話,她想提前告訴吳宇自己來他家了??墒寝D(zhuǎn)念一想,還是放下了電話,她想給他一個突然襲擊,也想看看他有什么反應。這樣決定之后,她就安靜地坐在候車
室里,一手拿著車票,一手溫柔地撫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等待檢票的時間。
這是一個普通的小鎮(zhèn),和自己居住的鎮(zhèn)子沒有多少差別,她詢問了一個賣水果的老板娘自己要去的那個村子有多遠,然后就租了一輛馬自達,來到了吳宇居住的村莊。剛下車,就看到一個小女孩,她問了吳宇家的方向,小女孩竟然愿意領(lǐng)她走到了自己想看到的屋子和人。
巧珍,終于看到了艾草。在她的眼里,艾草是那么干凈、和氣、溫順的一個女人。直到她聽見吳宇驚訝地喊出自己的名字時,艾草才順手握著一把鐮刀,身體擦過巧珍的時候,她吐出了一句:真賤。然后急匆匆地跑遠了。她以為,這個女人一定會暴跳如雷,會沖上來給自己一個嘴巴,或者撕扯自己的頭發(fā),罵出那些不要臉,狐貍精等等;她以為,吳宇會走上來關(guān)心自己,至少會問問自己怎么找到這里的,路上辛苦不辛苦,餓了沒有,喝水不;或者,吳宇會發(fā)火,或者罵她不該跑來找麻煩??墒牵瑓怯钪皇呛莺莸氐闪怂谎?,那眼中全是厭惡和冷漠,與在工地上時的熱情和溫柔判若兩人。他頭也不回地向艾草跑去的方向追了上去,沒有絲毫的猶豫,也沒有一點兒的留戀。巧珍終于明白了,這個男人不會屬于自己,他屬于這個家,屬于剛剛流著眼淚沖出去的女人。
巧珍,轉(zhuǎn)過身來,進入屋子,打量了幾眼這個平常的,不算殷實卻很整潔的家。兩個老人,一個孩子,像電影里遇到鬼子的老鄉(xiāng)那樣看著自己。她慢慢從背上的包裹里取出一個紅色的盒子,走到孩子的面前,緩緩蹲下身子,對著曉軍說:“乖孩子,這是你爸爸為你媽媽買的項鏈,他回來時走得急,忘在了床上,回來交給你媽媽吧。你就說,阿姨說的,她只是來送這個東西的。
”
巧珍默默走了,沒有回頭,只是眼淚不爭氣地一個勁往外流,把眼前的路面模糊不清,高低不平,身后的村莊漸漸消失在田野的盡頭。
八
吳宇追上了艾草的時候,艾草蹲在堤壩的一片蒿草上,她雙手撫摸著眼前的一棵就要枯萎的艾草,淚流滿面,嘴里喃喃自語:“艾草,我真的和你一樣,只有這幾天被人重視和需要,人老珠黃后就被人忘記了,我們的
命真苦啊!可是你還有明年的端午,我呢,我的明年會成什么樣子?”
吳宇走上去,蹲下身子,一把攥住艾草的手,紅著臉,目光小心翼翼地看著艾草說:“艾草,明年的明年,你永遠是我的艾草!我不會離開你的!
”
“看你說謊都不臉紅!
”艾草恨恨地看著吳宇,冷笑著,“呵呵,都把人家肚子搞大,找上門來了,你還有臉說這些,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
”吳宇痛苦地搖著頭,忽然咕咚一下干脆跪在艾草身邊淚流滿面地說:“艾草,好艾草,別鬧了,我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看我這不是向著你嗎?人家從老遠的地方找來,我也不是沒有搭理她,跑來追你了嗎?給我一個改錯的機會,好嗎?
”艾草是個善良心軟的女人,她淚眼婆娑地問:
“人家可是挺著大肚子來的,如果我能原諒你,你打算怎么辦?
”吳宇說:“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今天是端午,人家跑來,我們就當面把話說清楚。其實,在工地上,這樣的事情不是一個兩個,你情我愿,彼此只是混混日子,哪個也別想訛誰!
”吳宇說完,站了起來。
然而,吳宇的話并沒有讓艾草激動,她繼續(xù)默默流著眼淚,說不出什么,也不想說什么。她看到找上門的女人,是那樣小心翼翼又可憐巴巴,一點不像是傳說中的狐貍精,更不像那種世俗的潑婦,而是一個跟自己一樣的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婦女。這讓原本想用世上最惡毒話語來辱罵這個女人的艾草一句話也記不得了,艾草只想跑開,一眼也不愿再看到這個女人。
艾草還是不說話,吳宇央求道:“好艾草,我們回去吧,我會和她說清楚的,無非我們再賠她一些錢吧。你看呢?總不能把她晾曬在家門口,也不是個事啊。
”
艾草用手揩著不停流出來的淚水,咬緊嘴唇一語不發(fā),這讓吳宇痛苦萬分,他突然爆發(fā)了:“咋的,你得理不饒人了?是,我錯了,可你在家,不也有了男人了嗎?我還沒有問你呢,你把男人都招惹進家里了,三更半夜的,孩子都吵醒了。你倒說說,是哪個呀?如果你不原諒我們,那就離婚吧,我們都各自走人好了!
”
啪——,吳宇話音剛落,臉上重重挨了艾草一巴掌,上百個日日夜夜的孤獨守望啊,竟然只換來吳宇的背叛和對自己忠貞的懷疑。艾草傷心欲絕,哭叫著:“我偷男人了,是吧,好,我告訴你,就是前莊的潑皮吳大賴,他都找
了我好幾回,要我跟他湊合在一起過日子了,那天晚上就是他把你的事情全說給我知道的,現(xiàn)在你知道了,滿意了吧?你要離婚,就是要我和他這樣的潑皮無賴過嗎?好啊,我們離吧,反正你早就有這個心了,怎么不一回來就提出來呢?省的人家找上門來,真是丟人啊。
”
吳宇捂著臉,頓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如果是別人,他還會惱火,甚至還手打她幾下泄氣,可是,誰不知道潑皮吳大賴呢,他從來就是村里一個游手好閑、沾花惹草的貨色,往日自己在家的時候,對艾草就有賊心了,到現(xiàn)在,還不是因為自己出門了才讓他鉆了空子。吳宇拔腿就朝村前跑,艾草一看,隨著就追上去,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哭喊著:“你想做啥,還嫌不夠丟人嘛?他沒有得逞,兩次都被我遮擋了回去,你真以為我會和那個潑皮有什么勾當嗎?你真不是人啊你,枉費我守在家里盼望你的這些日子了!”
吳宇頓時停下了向前奔走的腳步,終于安靜了下來,他蹲下來,也嗚嗚地嚎哭起來。很久,艾草用手拉了一下男人,“回吧,看看再說,盡量把事情化小。
”
回來的路上,他們碰到了迎面而來的曉軍,他看到媽媽眼睛紅紅的,爸爸眼睛也紅紅的,就問,你們怎么了,眼睛被風沙迷住了嗎?他舉起手來說,這是那個阿姨留下來的,她說是爸爸給你買的,回來走急了,忘在床上了,她是專門來送這個東西的。
艾草接過兒子的盒子,急慌慌地打開來,里面是一條金燦燦的項鏈,還有一張小紙條。她把紙條展開只看了一眼就遞給了吳宇,吳宇看到了一行字:我一切都辦妥當了,不要擔心我,你們好好過日子!
艾草和吳宇,這才把目光一起投向村莊外的路上。此時,路上沒有一個人影,人們都在家里準備著過一個殷實又平常的端午節(jié)。
九
端午節(jié)后的第三天,隊長吳情水領(lǐng)著幾個人挨家挨戶地來簽字,說是鄉(xiāng)里的政策,由于招商引資,各家的土地都暫時被承包出去,暫時預定為500元每畝一年。這里將要從新整理,做鄉(xiāng)里蔬菜大棚的示范點。麥子收割完了,不許秋種,不愿意也不行,大多數(shù)人家都出去了,荒
蕪了很多土地,可惜了。
爺爺聽見了,破口大罵:“什么狗屁招商引資,我們以后怎么過日子,那幾百塊錢,管個屁用啊?如今什么不在漲價啊,這點錢連買個口糧都不夠,往后我們的生活咋整啊?不行,土地不能出租,別人我不管,我家的一分地也不出租的。你們?nèi)e的家里租用吧,我不簽字,除非把我這把老骨頭敲碎了再說。艾草和吳宇也氣匆匆地走進里屋,不理睬隊長,把他們晾在一邊。
可是,一連幾天,隊長都帶著人來,而且把別的人家簽過名字的合同亮在桌子上,反復勸說,就是不同意也不行,只是拖延時間罷了,這是改革的大潮,一個人兩個人是翻不了船的。如果你家真的頑固不化,我們也沒有辦法,那就在一個角落里劃出你一家人的土地,至于引水灌溉一類的事情,你們就自己解決吧。到時候可別怨我們做領(lǐng)導的沒有提醒你們。明擺著的刁難,強制性的租用,加上幾個平時明理又善意的親戚來勸說:要順大流,支持政府的政策,響應國家的號召。幾次軟磨硬說,一家人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這才不得不在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土地最終還是被承包了出去,租期三年,期滿之后,如果愿意,繼續(xù)簽約租用。
先是油菜打完了,所有的麥子也都進倉了,土地一下子空曠了起來,顯得那樣瘦弱。推土機突突地開進來了,原本高低不平的田地一下子變得整齊平實了起來,而那些個還沒有被完全掩蓋的麥秸和蒿草醒目地裸露在翻新的泥土之上,就像一片硝煙彌漫過后的戰(zhàn)場,滿目瘡痍。
為了來年的口糧,為了孩子的學雜費和穿衣,為了往后的生活能繼續(xù)延長下去,和村里大多數(shù)農(nóng)民一樣,吳宇和艾草,收拾起自己的衣物,背起應有的衣物和被褥,摟一摟戀戀不舍的孩子,握一握年邁的老人干巴的手,然后默默走出了自己的家門,村邊的路口,有幾個也在今天出門打工的鄉(xiāng)鄰在此等車。
當車子裝載著村里僅有的幾個剩余勞力慢慢駛離村子的時候,艾草的眼睛里已經(jīng)滿含著就要流出來的眼淚,她抬手狠狠地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睛,專注地凝望著自家的屋子越來越遠,漸漸變小,一陣風刮過,卷起屋檐上那些早已風干的艾葉,就像燕子又似蝙蝠一樣在天空里飛舞。
(特約編輯:周根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