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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九題

2015-04-01 22:37曹乃謙
山西文學(xué)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表哥同學(xué)學(xué)校

1 轉(zhuǎn)學(xué)

小學(xué)六年級的第二學(xué)期,班主任楊老師告訴我們說,小學(xué)考初中叫初考,初中考高中叫中考,高中考大學(xué)叫高考。這些,我們以前是不懂得的。以前我們只知道小考和大考。

楊老師還說,初考,學(xué)生不填寫志愿書。成績一般的,是按家住址就近分配。成績突出好的,都被大同一中錄取。成績突出地不好的,哪也不錄取你,你就回家坐著吧。

常吃肉說,站著不行嗎?非得坐著?楊老師一點也不為常吃肉的這句話生氣,她笑著說,站著也行,常吃肉你能站行你就好好兒站著,站乏了再坐。同學(xué)們都笑。

楊老師真是個好老師,跟學(xué)生開玩笑??蓷罾蠋煹倪@個玩笑真的把常吃肉給說準了。他沒考住,哪也沒錄取他,他只好在家坐著了。

我初考的成績平均九十八分,屬于特殊好的,接到了大同一中的錄取通知書。

通知書的附頁上告訴學(xué)生家長,學(xué)生的學(xué)雜費一個學(xué)期每人五塊,伙食費一個月九塊。還告訴“行李及洗刷用具自備”。另外還特別地提到說,學(xué)生無論家遠近,一律住校。一個星期回家一次,星期六下午四點可以離校,星期一早晨八點必須返回。另有些別的這不許那不許的,好多說法。

我媽問里院慈法師父,“大同一中在哪兒?多遠?讓不讓孩子回家?”慈法師父說,“在城西,過了十里店兒村,再到了十里河就是。”

我媽一聽十里河,趕快問,河水深不深,師父說沒事兒,雖說是常年有水,但最深的時候也沒不了膝蓋。

我媽說,上個三中多好呢,他七舅舅就在三中念了三年,這回考到了大同煤校了。三中離家近近兒的,多好??蛇@個爛一中遠的。

師父說,曹大媽,大同一中可是全省的重點學(xué)府。那可不是誰想考就能考去的,你不打聽打聽,咱們附近街巷上學(xué)的十多個小學(xué)生,就是招人考住了。

我媽說,我是說娃娃還小,遠的。

師父說,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去哇。

報到的那天,是五舅舅用自行車帶著我去的學(xué)校。他給我報完到,交了學(xué)雜費伙食費,領(lǐng)了書本,認了教室,認了廁所,認了宿舍,鋪好床鋪,最后又打問好咋吃飯。一切都安頓好,這才回去了。他知道,不把一切都安頓得便便宜宜停停當當?shù)模厝ゲ缓酶覌尳淮?/p>

星期六下午上了兩堂后,學(xué)校允許學(xué)生們回家。

我一出校門,五舅舅在喊我。是我媽又打發(fā)他騎著車子來接我了。

五舅舅問我學(xué)校好不好,我說盡餓的。我說學(xué)校盡給吃黃金缽和大紅鞋。我吃不慣。

同學(xué)們叫玉米面死面窩頭叫黃金缽,叫高粱面菜餃子叫大紅鞋。

從小學(xué)四年級的第二個學(xué)期開始,我媽到我爹的清水河公社去開荒種地,我在五舅舅家住,住了兩年。這兩年當中沒吃過死面的玉米面窩頭。要吃玉米面的話,也是發(fā)糕??勺霭l(fā)糕費事,學(xué)校不給學(xué)生們做。

小學(xué)六年級的下學(xué)期,我媽為了抓我的學(xué)習(xí),跟懷仁回來。我們又住在了圓通寺。這半年我基本上不吃粗糧,要吃也是我媽種地打下的黍子谷子,黍子去了皮是黃米,谷子去皮是小米。我們吃黃米糕,吃小米粥。即使是糧店供應(yīng)了高粱面,我媽用它跟鄰居們換了白面。二斤換一斤。鄰居們家人多,供應(yīng)糧不夠吃,都愿意跟我們換。

五舅舅問我,莫非不吃白面饅頭?我說中午有個饅頭,可兩口就吃沒了,不夠我塞牙縫兒。五舅舅聽了笑。

回了家,一進門我就說,媽快給我吃擱鍋面。

我媽說,媽知道俺娃好吃擱鍋面,菜湯早就熬好了,面也搟好了,就等往鍋下了。我說快下快下。

擱鍋面做熟了,我媽給我盛上來,我端起就吃。

我媽說,看燒著,晾晾再吃。我哪顧得晾,吃了一碗又一碗。

我爹怕我憋壞,勸我緩緩再吃,可我根本就不放碗,吃了一碗又一碗。

我一連吃了七碗。

我媽做的面本來是給我們?nèi)齻€人吃的,可叫我一個人給吃全了。我媽看見我餓成這個樣子,她哭了。

我媽說,那貨。我看了。不能去了。我媽叫我爹從來是稱呼“那貨”。

我爹看我媽。

我媽說,這個爛學(xué)校把孩子餓成個這。咱們不去了。

我爹說,人家這是全省重點。

我媽說,全國重點也不去了。往回轉(zhuǎn)。回三中。

我爹說,你當那想轉(zhuǎn)就能轉(zhuǎn)?

我媽說,這么好的學(xué)生他哪個學(xué)校也稀罕呢。

我爹說,那一中還得同意你走。

我媽說,要他同意?他一中把我娃娃分到他學(xué)校,經(jīng)過家長我的同意了沒有?

我爹說,你報了到了,那就說明你家長是同意了。怕得是不放。

我媽說,不放?不放你學(xué)校就往死餓我娃娃哇?;兀?/p>

我爹是不想讓我往回轉(zhuǎn)學(xué)。他又說,那你也得征求一下娃娃的意見。

我媽大聲說,他沒意見!

我媽是這個家的說了就要算的人,根本就不會征求我的意見的。她說回,那我就得回。

說回不是一句話就能回得了,那得辦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第二天,我五舅舅去一中先給我把行李書本等東西都帶回來了。但手續(xù)不是一下子就能辦好的,還得些日子。

一上午我在家沒什么事,翻看語文書。我媽說我,手過一遍調(diào)如眼過十遍,你是就看,不寫。

“調(diào)如”是我們的家鄉(xiāng)土話,意思是說,手過一遍和眼過十遍是一樣的。要是說“強如”的話,那就是說,比眼過十遍也要好。

我說,寫是寫作業(yè),這兩天我就連學(xué)也不上了,哪有老師給我布置著作業(yè)。我媽說,那農(nóng)民種地等誰給布置,那還不是自己找著營生來做?

我看了她一眼,低下頭,不敢再說什么話。

她說,我看來,你干脆后晌就上學(xué)去哇。

我又看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說,后晌跟孟孩上學(xué)去哇。他不是在三中嗎?咱們不是也要跟三中轉(zhuǎn)嗎?

孟孩是我的鄰居,就在大同三中上初一,后晌上學(xué)前,我媽真的把孟孩給叫到了我家。

我媽跟我說,去哇,背上你的書包,跟孟孩先到他們班聽課去。

我媽一個大文盲,啥也不懂。她以為這是在姥姥村的大廟書房,誰想去就去,去了就坐在炕上,聽先生講課。大同三中可不是大廟書房,我心里是這么想的,可我嘴里是不敢跟我媽這樣說。

我媽說,去哇。跟孟孩去他們班。反正你遲早是在三中念。

孟孩說,我們班后面正好有個空位兒,叫招人正好就坐在那個空位。

我媽說,看看,空位兒也給你準備好了。

我說,叫老師捉住我咋辦。我又不是人家班的學(xué)生。

我媽說,老師問的話,你就說,我是大同一中的,往你們班轉(zhuǎn)呀。這正在辦手續(xù)呢。

我說,那怎么能行呢。

我媽說,你要是怕的話,那我送你去。

我一聽她要去送,趕快說不怕不怕。我就背著書包跟孟孩走了。

我嘴說不怕,可我心里怕。快進三中大門時,更害怕。你想想,來不來一個生人就跑到人家班去上課,這叫什么事,這根本就不對著呢。我這個文盲媽咋就想起這么個灰主意。她真的是把人家大同三中當成了姥姥村的大廟書房,她要是稍有點文化就不至于這樣。正想著聽到有人喊我,“乃謙,曹乃謙?!币晦骖^,是我們小學(xué)的同學(xué),我知道他是我們小學(xué)六三班的,可不知道人家名字。人家知道我,喊我。

他說,我看得就是個你。我叫趙喜民。

我說,我知道,你是六三班的,我是六五班的。你現(xiàn)在是幾班?

孟孩跟我說,他跟我是一個班的,八十三。

喜民問我,乃謙,你呢?

孟孩說,他是大同一中的,不想在那兒了,正往咱們班轉(zhuǎn)。

喜民說,那太好了。咱們是一個班了。說著,挎住我的胳膊往八十三班走。有了喜民,我的心有些放下了,不太害怕了。假裝就是這個班的一個學(xué)生,跟他們相跟著進了班。

大同三中是樓房。八十三班在一層,一進樓的西頭。教室最后一排真的有個空位,孟孩讓我坐在那里。他跟幾個同學(xué)說我是大同一中轉(zhuǎn)來的。

我見同學(xué)們的書包都在柜殼里放著,我也把書包放進去了。

“起立——”有人喊。

同學(xué)們都站起來了,我也站起來。講臺上有位上了年紀的男老師,他看著同學(xué)們笑著說,同學(xué)們好?同學(xué)們回答,宋老師好。宋老師點了下頭說,“坐下?!?/p>

我正想看看同位,看這是個教哪科的老師,該往出掏什么書呢,宋老師說,咱們今天的作文課的題目是,《我最熟悉的一個人》,字數(shù)不限,但要求是當堂寫完。誰寫好了,交上來。好了,大家動手寫吧。

我拿出我的作文本,想了想后,寫下了我的題目,《常吃肉》,緊接住,就往下寫。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宋老師站在了我的旁邊,當時我已經(jīng)快寫滿一頁了,他大概是看到我的題目有點奇怪,把我的作文本拿了起來,翻過看作文本的皮子。

大同一中發(fā)給學(xué)生們的作文本作業(yè)本上,都早就印好了“大同一中”四個字。學(xué)生只填寫班級和姓名就行了。

我一下子慌了,我感覺到我的臉火燒火燒的。他是語文老師,一定是班主任,我趕快站起來,正要按照我媽教給的說,“我是一中,要往咱們班轉(zhuǎn),正辦著手續(xù)?!笨晌疫€沒說,他卻按了下我的肩膀說,坐。繼續(xù)寫吧。說完走過去了。

我看宋老師的表情,聽他說話的音調(diào),不像是生氣。

那他一定是看到了常吃肉這個名字感到了好奇。

管它,先寫吧。

我又埋頭寫起來。

我有個毛病是,不管寫什么一寫就進去了。我又進到了作文里的世界,眼前活生生地出現(xiàn)了常吃肉。

寫著寫著,覺得是有人按我的肩膀,我以為是常吃肉,抬頭看,是宋老師又過來了。問我寫完了嗎?我說寫完了。這時我又聽到有人“乃謙乃謙”地喊我,這時我才知道是下課了,喜民在教室門口跟我招手。我答應(yīng)著站起來,宋老師把我的作文本拿走了。

我跟著喜民和孟孩往操場走,我問宋老師是咱們的班主任嗎?喜民說不是,孟孩說班主任是數(shù)學(xué)于老師,可厲害呢。

這時我一下子想起了小學(xué)時的張老師,總是兇兇的,罵我村猴。

喜民和孟孩是要到操場那邊的廁所,我說你們?nèi)ネ畚也幌肴ィ业诫p杠那邊等你們。

他們往廁所走去,我又想起了他們說班主任于老師可厲害呢,我又想起了兇兇的張老師。宋老師剛才看了我作文本的皮子,已經(jīng)知道了我不是這個班的,如果他告訴了于老師,于老師是肯定不會放過我的。哪有不經(jīng)過班主任,你一個生人就混進了人家的教室里,還要坐在凳子上。

“誰讓你坐在了我們班里?走!到教導(dǎo)處!”我好像是聽到了于老師在責罵我。

我覺得要出事兒,趕快走進八十三班教室,在后面我剛才坐過的桌子前,把我的書包抽出來,背著就走。走到學(xué)校門口,聽見上課的鈴聲響了。

走到學(xué)校大門,我回頭看看,沒有人追上來。

回了家我跟我媽說,孟孩說的空位子是有人請了幾天假,可人家又來了。

我這個文盲媽這時候大概是也想到了,大同三中不是大廟書房。跟我說,那就在家等著哇。

又等了兩天,我轉(zhuǎn)學(xué)的事兒定下來了,我轉(zhuǎn)到了大同五中。

慈法師父說,咱們坐在家里常能聽到“當當,當當”的敲鐘聲,那就是大同五中在敲鐘。

2 ? 罰站

學(xué)校開學(xué)半個月后,我從大同一中轉(zhuǎn)到大同五中了。

我媽原想著我家離三中近,想讓我到三中。慈法師父說,三中近是近,可三中得過西門外的大馬路,那車多的。五中遠是遠點,在南城墻根兒,可走城里頭的背巷就到了。我媽一聽師父這么說,高興了,說,師父您比我想得周到。師父說,要按年頭來說,三中是解放后才成立的新學(xué)校,五中老早就有了。我問多老早,師父說民國前就有了。我??次业谔宵h校時的歷史書,知道民國前是多會兒。我說,啊,民國前?那不是清朝嗎?師父說,那當然就叫清朝,那是當時外國人在大同府辦的教會學(xué)校。你不聽五中上課下課都是敲鐘,這會兒的這個鐘就是那會兒的那個鐘。

我說,哇,清朝的鐘聲,響到如今。

師父說,可不是嘛!

我說,我可喜歡那個鐘聲呢。

五舅舅為了給我辦轉(zhuǎn)學(xué)的事,誤了人家單位好多工作,他跟我媽說,姐姐,都辦好了。你拿著手續(xù)領(lǐng)招人找雷校長就行了。

我說,媽我自己去就行了。這也用不著背行李,光背個書包。

我媽說,叫你到三中去聽聽課還不敢呢,還想自己去報到。再說,媽也是想去認認你的那個學(xué)校你的那個班。

星期一吃完早飯,我說媽咱們早早走哇。我媽說不著急,已經(jīng)誤了一個禮拜了,不在乎多誤這一堂課。去得早了這個在啦那個不在啦的。

我媽的想法總是可有理。

我們是上午九點到的學(xué)校。雷校長笑笑的,親自把我們送到了八十一班。

學(xué)生正在上自習(xí)課。班主任張老師在講臺上坐著。她說的普通話跟我的差不多,都帶著縣里頭的味道。

也是在教室最后的一排有個空位兒,她讓我去坐在那里。

我媽走了,校長走了,隔了一會張老師也走了。張老師一走,班里頭“轟”地一聲,亂了營。

我看出來了,這是個亂班。

嘈雜聲里,前排有三個同學(xué)在交流著說話。

“跟你們說哇,蔣介石回大陸呀。”

“那得給人家個副主席當哇?!?/p>

“你懂的啥,那是人家蔣介石要帶著部隊反攻大陸,什么副主席,人家要當正主席?!?/p>

“啥人家人家的,你說蔣介石人家。你向誰?”

“說個人家又不是向誰?!?/p>

“蔣介石是咱們的敵人?!?/p>

“壞了,打呀?!?/p>

“誰能贏?”

“用問?咱們?!?/p>

“不保險?!?/p>

“啥不保險。你向誰?”

“人家有美國?!?/p>

“那會兒莫非沒美國?照樣把它打到臺灣去。”

“其實,他回來當個副主席也不賴。”

我心想,八十一班的同學(xué)上自習(xí)不學(xué)習(xí),說這些。大同一中的學(xué)生可不是這樣。

不一會兒,班里的嘈雜聲好像是低弱了下來,我以為是張老師來了,看了看,不是。是有人在吹口哨。大家是為聽那個同學(xué)吹口哨才安靜了下來。

那個同學(xué)吹的是《國際歌》,我心想,這個同學(xué)一定是聽到了剛才幾個同學(xué)說打呀,就聯(lián)想到了這個歌,“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他吹得真好。

當時我知道是這個歌,但對這個歌不太熟悉,大部分會,但不完整。

他吹得真好。

我認真地聽著認真地背記,我真想學(xué)會這個歌。

突然,“轟”的一聲,大家又吵鬧起來,原來是下課了。

鐘聲在“當當,當當”地敲著。

同學(xué)們都跑到了教室外,我也跟出去,我找到了剛才吹口哨的那個同學(xué)。我說你吹得好,他看我。我想起來了,他是不認識我。

我趕緊說,我是剛轉(zhuǎn)來的。你們上自習(xí)的時候,雷校長送來的。

他噢了一聲,想起來了。

我說,你吹口哨吹得真好,我也想跟你學(xué)學(xué)《國際歌》。

他說,咋學(xué)?

我說,你再給吹吹,我腦子給記記。

他說,再吹吹?

旁邊有人提醒我說,下課了,是玩的時間。哪有工夫給你吹呢。說完,拉著那個同學(xué)走了。

望著他們的背影,我想著剛才的話,下課是玩的時間,哪有工夫給你吹那呢??磥?,想聽,那還得等是上課的時間。

上午三節(jié)課,頭一節(jié)是數(shù)學(xué),第二節(jié)是外語,同學(xué)們都很正常地上課,可第三節(jié)上張老師的語文時,同學(xué)們又吵鬧開了。張老師上著上著又出去了,她捂著嘴好像是要吐的樣子。

張老師一出去,同學(xué)們又轟地吵開了。

自習(xí)課時議論蔣介石的那幾個同學(xué)又議論開張老師了。

“你知道嗎?張老師是有了?!?/p>

“有啥了?”

“娃娃。”

“啥娃娃?”

“你是不是裝呢?”

“裝啥?”

“裝傻?!?/p>

同學(xué)們都笑。有的還拍桌子。班里亂成了一團。

我想起早自習(xí)時,那個同學(xué)一吹口哨,班里就靜了。我探著身子跟那個吹口哨的同學(xué)說,“《國際歌》,《國際歌》?!?/p>

那個同學(xué)聽著了,吹起來。

吹得真好。

我從來沒有想到,《國際歌》能用口哨吹得這么好。

我用心記著,記著。

張老師突然跟后門進來了,指著那個同學(xué)說,站起來!

那個同學(xué)站起來了。

張老師問,誰讓你上課時間吹口哨?

那個同學(xué),指著我,說:“他。那個新轉(zhuǎn)來的,他讓我吹。”

張老師看我。周圍同學(xué)證明說,就是就是。

張老師走到我跟前,問,是你讓他吹口哨?

我站起來,說:“我,我,那個?!?/p>

張老師大聲說:“說!是你讓他吹口哨?”

我點了下頭說:“是?!?/p>

“你這就是大同一中轉(zhuǎn)來的高材生?我看你是在大同一中搗亂得快讓人家開除呀,轉(zhuǎn)到了我們學(xué)校。成天價說我不會管班,把搗亂生都往我班填,能管好這個班才怪了?!?/p>

張老師這是把我當成壞學(xué)生了,我低聲說:“不是?!?/p>

還不是,不是是啥?出去!張老師指著后門,出去!

我說:“我。我?!?/p>

我什么?等我往出拽!張老師沖我喊。

我乖乖地慢慢地跟后門走了出去。我聽到,張老師在我身后,“啪”地一下把門關(guān)住了。

我站在了門口的臺階下。

剛才那突然來臨的緊張,使我覺得嗓子發(fā)干。

我想到了冰棍。

我想到了常吃肉。

我想起了前兩天我在家等轉(zhuǎn)學(xué)的消息時,三中八十三班的喜民和孟孩到我家給我送作文本。喜民說,宋老師真喜歡你的這篇《常吃肉》,在班里讓語文課代表給大家念。

孟孩說,他嫌課代表念得不好,他自己又給大家念了一遍。大家聽到常吃肉沒考好,落了榜,都很傷心。

對面墻下,有個戴眼鏡兒的大個子老師,在那里辦墻報,他寫的小字我看不見,可大字能看見。我看見他辦的是“錯別字病院”。他一會兒看我一眼,一會兒看我一眼。他一定是在想,這不是雷校長說的那個大同一中的高材生嗎?怎么讓轟出教室罰了站呢?

我聽聽教室里,好像是很安靜。

我又想起了常吃肉。

宋老師還讓喜民他們轉(zhuǎn)告我,說他能幫常吃肉到市工讀一中去上學(xué),讓我去問問常吃肉想不想去。我當下就去找常吃肉??沙3匀庖呀?jīng)上班了,在市冷飲公司做冰棍兒。他說:“老曹,算了去哇,不待念他書了?!背3匀庹f“不待念他書了”的意思是,懶得念他書了,不想念書了。

我還想起常吃肉說,老曹,哪天我給你送冰棍兒去。我說,你不會是偷人家冰棍吧?

他說:“哪會呢。不是偷。廠里賣不出去的冰棍就讓我們工人帶走,是要扣工資的?!?/p>

我說:“那行。不是偷就行。”我又想起說,“那你的名字不該叫常吃肉了,該叫常吃冰?!彼f:“我忘了跟你說,我的名字改了。”

我說,常子龍?

他說,對。你還記得。

我說,常子龍好。常子龍好。

他說,以前那常吃肉,那叫啥,那就不是人的名字。

這時候,遠遠地,我看見傳達室老漢走到了鐘塔前,解開繩子,上下抖動著。

“當當,當當”,放學(xué)的鐘聲響了。

同學(xué)們“哇哇”地叫喊著,跟教室里跑了出來。

我原來還想進班去收拾收拾桌上的東西,可同學(xué)們擠得我進不去。算了,不待收拾了。

我轉(zhuǎn)身向校門走去。

出了校門口,看見了我媽。

我媽說,招人,媽怕你是頭一次走,認不得回咱們家的路。來接接俺娃。

看見了我媽,我的淚一下子給流了下來。

3 洗澡

我媽回我姥姥家走了兩天,那兩天我就在五舅舅家住。

我媽回我姥姥家是領(lǐng)我表哥去了,這以后,表哥就要常年在大同住了。他最好來大同了,我可是正跟他相反。我可想回姥姥村。一有機會就想回去。小時候也是不想在大同,就想著回姥姥家去住。可我表哥就想著來大同,不想在村里。

我想起了小時候。

那是我六歲的小時候,我在姥姥村里住得好好兒的,可我媽非要領(lǐng)我來大同上學(xué)。走的那天,是姨夫送我們進的應(yīng)縣城。姥姥村到應(yīng)縣城是三十五里地。為了能趕住應(yīng)縣到大同的長途汽車,我們黑黢黢就起身了。姨夫背著包包裏裹,我媽背著我,我背著七舅舅用過的一個書包,里面是他和表哥念過的幾本書。

天亮了我們才發(fā)現(xiàn),表哥一直是在后面偷悄悄地跟著。這時已經(jīng)快到席家堡,離城差十里了。他這是已經(jīng)偷偷地跟了二十五里了。

我們回頭看,表哥也停下來,站在路當中,看我們。

“回去!”我媽沖他喊。

“我去尋我爹?!北砀绱舐暬卮鹫f。

“反了你了!回去!”我媽沖他喊。

“我去尋我爹?!彼爸f。

表哥原封不動地站在路當中。

我媽蹲下,把我放地上,從路邊拾起塊大土坷垃,遠遠地沖著表哥扔去。

“甭理他,看誤車的。”姨夫說,說完趕快往前趕路。

“你敢再跟,非打斷你的狗腿不可?!蔽覌寷]再背我,拉住我的手,揪扯著我,快快地往前走。

表哥知道走不成了,失去了信心,原地坐在路邊。我就走就回頭看,他沒有再跟上來。

我覺得表哥很可憐。

我也很擔心表哥,他在那個時候往回返,不知道他能不能認得回姥姥村的路,別給走得丟了,回不了家。

我到了大同因為不夠七周歲,沒上成學(xué)。我就又讓我媽把我送回了姥姥家。

表哥問我說,你不在大同吃白面,咋又回到咱們這個爛村村。我說我就想回這個爛村村。表哥說愣你個招大頭去唄。

表哥說,那年我去大同,姑姑每天給我吃白面。我問說你多會兒去過我咋不知道。

表哥說,你是忘了,姑姑還領(lǐng)我到照相館照相了呢,你等等我給你看相片。

他把我抱上柜頂,讓我看墻上的相框。

我以前沒太注意墻上的相片,我看看說,這里面咋沒有我?表哥說,當時你是在村里頭。

我又看看說,哇,你還戴著紅領(lǐng)巾。他說,那是照相館兒的人借給的,我那是瞎戴。

小時候我常年住在姥姥家,黑夜睡覺,我跟表哥兩人一個被窩。

他走哪都領(lǐng)著我,出野地刨茬子也領(lǐng)著我,進莊稼地摘霉霉領(lǐng)著我,到東溝采蒲棒領(lǐng)著我,就連上大廟書房念書也領(lǐng)著我??善邭q時我來大同了,卻讓他在村里跟奶奶做伴。后來他是在公社農(nóng)中上學(xué)。

我很想念表哥,盼著表哥快快來。

我媽走的時候說,他們在星期日就返上來了。

星期日上午,我跟倉門妗妗家一吃完早飯就返到了圓通寺,開鎖進了家,看看馬蹄表,快十點了。我知道這會兒跟應(yīng)縣來大同不像六年以前那么難了,一天兩趟車,還是有頂子的大轎車。不一會兒,我媽領(lǐng)著表哥進家了。我媽說,招人,你趕快領(lǐng)表哥到大眾先洗個澡去。他身上一股汗臭味。就便理個發(fā),就像那野人。她給了我五塊錢,我說用不了。她說,拿著。饑不洗澡飽不剃頭。兩個買點吃的先墊補點。媽給在家做飯。

我可長時間沒見到表哥了,我不嫌他身上有汗臭味,挎著他的胳膊,就走就說話。

表哥說著一口家鄉(xiāng)話,我也跟他說家鄉(xiāng)話。他說你會說侉侉話,咋還說咱們的爛應(yīng)縣話。我說應(yīng)縣話才好聽。他說還是侉侉話好聽。

表哥是把大同話叫做侉侉話。我說你喜歡大同話,那我就跟你說大同話。

有賣冰棍的迎面過來,喊說,三分一根。我買了兩根都給了他。我不好吃涼東西。

我問他在澡堂洗過澡沒,他說沒,只是在水泊坑里耍過水。我說你忘了小時候,你領(lǐng)我到水泊坑耍水,差點兒把我給淹死。他說,你抱住我貴賤不放,差點兒也把我淹死。

我說你忘了小時候,你讓我站在你的肩膀上,你一跑,把我腦袋先著地跌了個后栽蔥,當時我的腦袋“嗡”一下,眼睛黑得啥也看不見了。他說,你那是給跌好了,一下給跌得開了竅,自那以后你的腦袋瓜就可靈呢,我在大廟書房念書啥也記不住,你就耍就把我們的課文都記住了。我說,陳老師布置學(xué)生回家寫仿,你從來不寫,就叫我替你寫,還吊小楷。他說,直見得你把字練好了,我這會也還是不會捉毛筆,一捉毛筆手就顫。

我哈哈笑。他也哈哈笑。

路兩旁的人看我們。

他問我澡堂水多深,我比畫著說,到我胳肢窩兒,但四周有臺子,坐著就到了脖子。

我說水泊坑兒的坑底是滑的,站不穩(wěn)。澡堂能站穩(wěn),淹不死人。

大眾浴池分三等,頭等是雅間,二等是雅席,三等是普通的長條木凳。

我要的是二等的雅席。好長好長的通頭大鋪間隔成六尺長六尺寬的木炕,當中是小方桌,兩邊各是一鋪單人褥墊,上面還有個枕頭。

我把二等澡票給了服務(wù)員,先領(lǐng)表哥去理發(fā)。

表哥的頭發(fā)真長,又亂。理發(fā)員問理啥發(fā)型,表哥聽不懂,我替說,理學(xué)生頭。趕我們跟理發(fā)屋返回來,服務(wù)員早給我們的褥墊子鋪上大的白浴巾。還放了小的披身浴巾。

表哥看我脫衣服,他也跟著脫。就脫就問,姑姑不是說,讓我們吃點啥再去洗?我說你莫非餓了?他說有點。我說咱們先下大池里泡泡再回來吃。

我是想讓他先往下洗洗那一股股的酸汗味兒,才這么說。

進了澡堂,他“哇”地叫了一聲,他是看見了一個個光著身子的大男人。

我想起他是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他小時候在水泊坑耍水,都是些小男孩。

大池有兩個,一個溫水,人下去正好,一個是熱些的,我不敢下??杀砀缫姛嵝┑某刈永镆灿袔讉€人在泡,他也要下。我硬不讓,把他拉下了溫水池。

有個人面朝天躺在案上,搓澡工為他搓澡。表哥跟我悄悄說:“看那會活的,看那受癮的。你們城里頭人真他媽的會舒服。”我說:“你也是城里的人了?!彼f:“呀,對對對,我他媽的這會兒也他媽的是城里頭的人了?!?/p>

表哥剛才說有點餓,我怕他出汗太多,說,走吧,吃東西去。

我要了一壺紅糖磚茶,要了一斤雜拌兒點心。不一會服務(wù)員給端了上來。

服務(wù)員見我表哥說的是縣里的話,皮膚也黑黑的,他問我說:“看你面不熟面不熟的,你常過來洗澡?”我說:“我半個月來一回。我還認得你們這里的老畢師傅。”他說,“哇。畢會計。他現(xiàn)在還正在班兒上呢?!甭牭接腥撕罢f要熱毛巾,他高聲答應(yīng)著離開了。

吃著雜拌點心,喝著茶,表哥悄悄跟我說,招人你知道不知道,忠義媽不是我的媽。我說知道,他說你是咋知道的。我說我早就知道了。我還跟你到過你親媽家。

他說,???那我咋就不知道。

我說,你是忘了。

他說,那你給說說,我咋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那年在姥姥村,我媽聽說表哥媽病了,我媽就給下南泉供銷社買了月餅和糖,讓表哥去看望他媽。他開始不給去,后來我媽說,要不讓招人陪著你去。他說,那我就去。

表哥媽那個村距離姥姥村只有三里路。去了那個村,表哥認不得家在哪里。我問你知道你媽叫個啥名字不知道。他說知道。我就說,那咱們問人就知道了。后來問人找到了。他媽姓孟,我叫她孟妗妗。她高興得哭了。還給我們兩個人吃莜面拌疙瘩跌雞蛋。

我跟表哥把這說了,表哥他說一點也記不得了。

表哥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媽是你舅舅不要了,才又嫁的人。

“不要了?離婚了?他們?yōu)樯兑x婚?”

“還不是因為你媽。姑姑不讓你舅舅要我媽了。”

“那為啥?”

“我不知道。反正我媽說,當時可給你媽磕頭,還下跪??啥疾恍小!?/p>

我說,可這次如果不是我媽,你上不來。

他說,這我知道。忠義爹才不想讓我上呢。

為表哥來大同這件事,我媽跟五舅舅吵過好幾回架。

我媽說,不管咋說,那是你張文彬名下的孩子。五舅舅說可他從來沒當面叫過我一聲爹。我媽說孩子連你的面也見不著,到哪去叫你爹。

五舅舅說,農(nóng)民哇不能當,就叫他在村里哇。我媽說,不行,農(nóng)民能當那你咋不回村當農(nóng)民去。五舅舅說過兩年再說。我媽說不行,過兩年超出十六了,想辦也辦不來了。五舅舅說,你當那農(nóng)轉(zhuǎn)非戶口好辦呢,派出所那一關(guān)就過不了。我媽說派出所我負責。

吵鬧的最后結(jié)果是,往來辦。

而最后的結(jié)果是,辦來了。

表哥的大名叫張郡世,戶口上在了倉門十號五舅舅家。學(xué)籍轉(zhuǎn)到大同二中,上初二。手續(xù)已經(jīng)都辦好了,我媽這才到村里去接的表哥。

一包雜拌點心不一會兒就沒了。表哥把包點心的紙疊疊,順著疊的印兒,把點心末兒倒在手心里,又仰起頭,倒進嘴里。

我說表哥,你明天就該到大同二中去上學(xué)了,讓你上初二。

他問我你在幾中,聽姑姑說你也上初中了。我說我在五中,初一,八十一班。

表哥說,我知道二中就在倉門跟前,我可不想跟他們住,也不想跟他們一塊兒吃飯。

我說,我媽說了,你就在我們家吃飯睡覺。

表哥說,咱倆還是一個被窩?

我說,那能?小時候能,現(xiàn)在個子大了不能了,一人一個被窩。

表哥說,姑姑沒讓我?guī)П桓C。

我說,放心哇,我家有,蓋著可要讓你睡個好覺。

表哥說,見飯饑見水渴,見了枕頭就眼澀。你一說睡覺,我這就可瞌睡呢。

我說,你真失笑。

他說,招人你是不知道,我一黑夜沒睡著,直怕是一覺醒來,睜開眼一看,姑姑不在了,原來我是做了個夢。

我說,不是夢,走哇,再進去洗一澡。

他說,還讓進去洗呢?

我說,能。

他說,那快走,剛才我沒有好好地搓,一會好好兒泡泡,你給哥好好兒地搓搓,把那農(nóng)皮搓下去。

我說,好。

他說,走,再大大地洗他狗日的一澡。

我想提醒他說,表哥以后別說臟話,我媽可怕孩子們說臟話呢。話到嘴邊沒說出來,心想著等以后再慢慢地提醒吧。

我們相跟著進里面時,表哥大聲地唱起來,他是用耍孩兒調(diào)唱的:

“騎著母豬上大同。騎著駱駝游炕洞。高粱地里耍大刀……”

但沒等他唱完,我趕快把他給止住了,要不,他還會往下唱。我知道他是高興得過。

洗完澡,他又說真想睡一覺。說著躺下來。

我說,不能不能,趕快回家。我把他拉起來。

回了家一進門,我媽說表哥,看看,這回才像個人了。

表哥說,我早就該像個人了。您要是那會別攆我媽走,我早就是個人了??赡且獢f我媽走。我媽說,她可給您磕頭搗蒜地向您求饒了,可咋說也是過不了您這一關(guān)。

表哥咋敢這樣跟我媽說話,我想他要挨打呀。

我媽沒有打他,但我媽低聲地又是很有力地說,好好,忠孝子,你不說我也不跟你說,你這是逼著我說。那我告訴你,我為啥那樣心狠。告你說哇,在你爹當兵走后的那三年,誰叫你媽住娘家時給接野漢子了。我們家就不許出這樣的女人。

表哥不做聲了。

可我媽越說越生氣:“你不看看你的頭發(fā)卷兒起,張文彬還認你,把你戶口落在他的名下,夠你洋氣了,還說這說那的說大小呢。不想在這個家你走,有骨氣你還回村里去,愛找誰你找誰去?!闭f完,我媽摔門出去了。

我看表哥,他愣愣地站在那里。

我走過去,拉住他的手,叫了一聲“表哥”。

4 村香瓜

表哥跟應(yīng)縣南泉公社的農(nóng)中轉(zhuǎn)進了大同二中。他在農(nóng)中是三年級,可二中不同意他來這里直接上初三,說只能上初二。這個,我們家里大人們都沒意見。

我媽是在星期日的上午把表哥跟村里領(lǐng)來的,一進門我媽就讓我?guī)П砀缛ダ韨€發(fā)洗個澡。中午洗回來,表哥說話不注意,把我媽惹惱了,讓我媽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

表哥在村里跟我七妗妗和姥姥住。我七妗妗是當嬸嬸的,不好管他。我姥姥這個當奶奶的,心想著他爹媽都不在跟前,一直是慣著他,慣得他很多的規(guī)矩都不懂得。再加上他天生的性格犟,著急了敢跟我媽頂嘴。我可不敢。

中午我媽的這一頓罵,罵好了,表哥看樣子是心服了。

吃完午飯,我媽說:“走哇,到倉門認認大小去,明天你爹還得送你去上學(xué)。”

我也跟著去了。

路上,我媽說表哥,聽著嗎?要懂得任恭禮法。

我媽有好多這樣的文詞,不知道是她自己創(chuàng)造的,還是聽有文化的人說,她也想學(xué)著說,可是沒有學(xué)準確,就這么地說,而且是說了一輩子?!叭喂ФY法”就是其中的一個,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四個字。但意思我懂,我表哥也懂。

我媽又大聲問,聽著嗎?

表哥說,聽著了。

看來我媽中午那一頓狠罵也真的是頂事了,進了舅舅家,他沒用人吩咐,主動叫我五舅舅叫爹,叫妗妗叫媽。

他沖著舅舅和妗妗說:“爹,媽。我跟村里上來了?!?/p>

舅舅一下子笑了說:“好好,好,爹明天就領(lǐng)你到二中報到去?!?/p>

妗妗也說:“媽幾年沒見,長得更俊了??旖o媽上炕?!?/p>

他們這樣的對話,是我根本沒有預(yù)料到的。我相信我媽也是大吃了一驚。

忠義跑過我跟前叫我表哥,妗妗比畫著表哥說:“這是你大哥,叫。”

聽了媽的,忠義叫大哥。另幾個沒用大人教,也都亂哄哄地搶著叫大哥。

我媽高興得笑。笑了一陣想起說正事:“這里孩娃多,下了學(xué)叫他回圓通寺?!?/p>

妗妗說:“遠哇哇的,就叫他在這兒哇。不在乎多擠一個人。”

我媽說:“我為他跟招人是個伴兒。再說我過兩天就又到清水河務(wù)弄那幾片地去呀。以后叫他們兩個兒學(xué)著做飯?!?/p>

舅舅問表哥:“你會騎車不?會的話,把我的車子騎上。我步走到單位。反正也不遠?!?/p>

表哥說:“我不會?!?/p>

舅舅說:“不會就拿這個學(xué)。叫招人教你。在城市總得學(xué)會騎車才行。”

我媽說:“你還騎你的哇。七娃子每回回應(yīng)縣騎的那輛車在后大殿放著,叫師父給開開門,推出來?!?/p>

表哥聽說有車子騎,高興地說:“噢。我有點會,就是不太會?!?/p>

妗妗說:“那得學(xué)熟了再騎,看撞著人的。”

舅舅說:“騎得慢些,多會也是慢些沒不是?!?/p>

妗妗看著表哥又夸:“看這英俊的小伙。張文彬修了哪輩子的福,有這么英俊的兒子?!?/p>

我心想,舅舅一定是沒有把真實的情況告訴過妗妗。

我媽跟舅舅說:“那就這樣哇。明兒叫他幾點過來?”

舅舅說:“八點前哇。領(lǐng)他報完到,我還得往單位返?!?/p>

我們?nèi)齻€站起要走,妗妗說等等等等。她跟縫紉機小抽屜里夠出卷尺:“來,媽給我孩做他身新衣裳?!?/p>

妗妗給表哥量完,也給我量了,說:“也給我孩做身。”忠義也要叫媽給量,妗妗說,你們完了的哇。

返回的路上,我媽說表哥:“這不是個好好。多會也是兩好擱一好?!?/p>

“好好”是我們應(yīng)縣家鄉(xiāng)的話,意思是好孩子?!盎一摇?,那就是指壞孩子。

表哥沒作聲。

我媽又說:“人們多會兒也是愛見那好好。那灰灰,多會兒也是讓人黑眼?!?/p>

怕表哥認不得路,第二天,又是我媽把他送到了倉門。

中午,我媽就讓慈法師父給開開后大殿門,我把自行車給推出來了。

表哥悄悄跟我說,班里有男生叫他村香瓜,問我那是啥意思。我說那是罵你呢。他說,原來那是罵我呢,誰再叫我村香瓜,我就摔他。我說,別價,看叫姑姑打你呀。正說著,方悅跟大門進來了。

方悅跟表哥兩個人好像是老早就認識了的老朋友,我一介紹,他們一下子就熱乎了。

方悅跟表哥同歲,按道理他們該是上高中一年級了??煞綈傄彩巧铣醵谌?。

方悅先是幫著表哥擦洗車子,后來又扶著車子后架,幫表哥學(xué)著騎。

我們院足夠大,學(xué)騎車最好不過,我就是在這個院里學(xué)會的??杀砀邕€嫌院兒小,跟著方悅到三中的操場去學(xué)。

不到一個星期,表哥穿著新衣裳回來了,米黃色的夾克,黑燈芯絨褲子。

他另提著個包,里面是給我的。打開看,跟表哥的一樣樣的。我趕快穿上。方悅羨慕地看著我倆。

那天我媽跟我們說,招人轉(zhuǎn)到五中,忠孝也到了二中,都安頓住了,那我就該到清水河給你們種地去呀。要不,靠供應(yīng)的那點糧咋能夠吃。

又說忠孝的口糧在倉門,也就不要專門跟那里往過打了,就留給倉門,叫妗妗他們買去哇。你們兩個都是十三四的十三四,十五六的十五六,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得吃得那飽飽的才行。媽再給你們到村里去刨鬧那幾片地去。

我媽說,你們得學(xué)學(xué)做飯。

我說我給學(xué)。我媽說,你表哥剛跟村里頭來,尋不著頭尾,你學(xué)就你學(xué)哇,再說你學(xué)校離得近,早早回家做飯也是對的。

表哥說,姑姑,我給打掃家,我給洗衣裳。

我說我在里院已經(jīng)跟慈法師父學(xué)會了做拌疙瘩湯,餓不著了。

我媽說也不能是頓頓做拌疙瘩湯,你好吃擱鍋面,就再學(xué)學(xué)做擱鍋面哇。

以前我媽做擱鍋面的時候我沒留意,現(xiàn)在專門是一步一步地看著她怎么做,后來我又試著做了兩回。我媽說,招娃子行。

表哥說,招大頭就是靈,學(xué)啥像啥,那就是在小時候把腦袋瓜給磕開了竅。我媽也不知道他在說啥“磕開竅”,幸好表哥也沒有再往清楚地說那件事。

后來我媽又領(lǐng)著我上五一菜場買過幾趟菜,她這才放心了。還吩咐說,有啥不懂的,到后院去問師父。我說噢。

我媽走后,我跟后院師父學(xué)蒸饅頭,學(xué)會蒸饅頭又學(xué)蒸玉茭面發(fā)糕。師父還教給我在發(fā)糕里加紅豆綠豆。

表哥說加了豆子的玉茭面發(fā)糕,比白面饅頭也好吃。

后來師父又給了我一兜子紅棗,教給說,把核子去了再用刀切碎,當豆子加在發(fā)糕里,那發(fā)糕就更好吃了。

表哥跟方悅說,他是班里穿戴最好的,最干凈。方悅說,過不了幾天就有女學(xué)生追你呀。方悅還跟兜里掏出電影明星的相片,問,你說數(shù)誰好。表哥哥看看,這個,王曉棠。方悅說,咱倆觀點一樣,說著,親了一下相片。

我心里說,要叫我媽知道你們這個樣子,可要把你們罵個灰。

我媽走了半個月,回來了。她是不放心我們,可一看,家也打掃得挺干凈,衣裳也都是挺整齊。

再一看我連白面饅頭和玉米面發(fā)糕也都會蒸了。我媽高興得說,媽蒸得也不如俺娃。

晚飯做熟了,表哥沒回來。天黑了,他還沒回來。我媽有點急,是不是進了你舅舅家?我媽讓我到倉門去瞅瞅,看忠孝在沒在那里。

我去了五舅舅家,表哥沒在那里。五舅舅進學(xué)校打問,也沒聽到些啥消息。五舅舅用自行車帶著我返回到圓通寺,表哥有了下落。

表哥把班里的兩個男同學(xué)打了,他回家進了院,聽見是我媽回來了,嚇得不敢進家,悄悄走了,到了三中找方悅。剛才是方悅來家,告訴說表哥在他宿舍。

我媽說,你知道的話,詳細告訴姑姑,他咋就把人給打了。

方悅說,忠孝班里有兩個男生老是欺負他,罵忠孝“村香瓜”。這兩個男生正好都在忠孝后面坐,經(jīng)常是偷偷地用踩臟的泥鞋底蹭忠孝的襖后襟。今天下午上課時乘忠孝不注意,又用毛筆在忠孝的新夾克后領(lǐng)子上,大大地寫了“村香瓜”三個字。有人看不服,告訴了忠孝,忠孝在學(xué)校沒理他們,放學(xué)后,在校門外把他們攔住,讓他們賠衣裳,兩個人二話不說就動手打忠孝。

方悅說,沒想到他們兩個人加起來也不是你忠孝的對手,讓忠孝打得倆家伙都是滿臉開紅花,滿地找牙。

我一聽,“啊”了一聲。我媽也瞪大了眼。

方悅說,滿地找牙是開玩笑,臉上開花是真的。

我說,我表哥在村里頭就是打架王。再說,又比同班同學(xué)應(yīng)該是大著三歲??晌冶砀缡情L得英俊,不顯得比他們大。

方悅說,罵村香瓜。這種人就得狠狠地教訓(xùn)教訓(xùn)他才行,要不的話狼打開門狗也要跟進來欺負你。說完又跟我媽說,姑姑您說,是不是?

我又想起說,我表哥頭一天到班就有人罵他村香瓜。他說,再罵他他就不客氣了。是我勸他說,你可不敢在學(xué)校打架,小心姑姑摔你呀。他這是不在學(xué)校里頭打,跑到學(xué)校外頭打去了。

我媽聽到了這里,說方悅,行了,你叫他回家哇。我還得問問是真是假。

方悅出了院,大聲喊說,忠娃子,進來哇,沒事了。

原來方悅進家說這些的時候,表哥就在街門外等著。

表哥提著米黃夾克進來了。

我媽讓他展開,表哥的新夾克后領(lǐng)上果然有三個大大的毛筆字。

我媽看我。我說,媽,就是罵村香瓜。

我媽說我表哥,行了,吃飯哇。

我媽說方悅,你也吃哇。

沒等方悅說吃不吃,我媽也給他盛了一大碗。

表哥就吃就跟方悅說,別說他們是兩個人,三個五個也不怕他。

我媽大聲罵表哥,你還得了勁了。是不是?

表哥這才不說了。

方悅就吃就試探著問我媽,姑姑,您說那兩家的家長要是尋來了咋鬧?

我媽說,還等他們來尋我?我明兒就尋他們?nèi)ァ?/p>

舅舅說,姐姐,是咱們打了人家。

我媽說,打人是打人,先說起因。為啥不打別人打你們呢?你們兩個人打一個人,以為村香瓜就那么的好欺負?你們先向這個村香瓜賠完禮道完歉,再賠了衣裳。然后,拿出你們的看病條子。花了多少給你們多少,一分也不少。

大家都笑。方悅笑得最響亮。

5 ? 鋼筆

說我鼓動別人上課吹口哨,張老師把我判定為搗亂生。

因為耽誤了好多的課程,我的俄語跟不來,而正好張老師就看到了我的一次俄語的小考卷子,得分“33”。她就判定我是個差等生。

在她的眼里,我又是搗亂生,又是差等生。

我坐在教室最后的笤帚旮旯,上她的課時,她從來也不朝著我這個方向看一眼。

我盼著上作文課。一是我喜歡做作文,就盼著上作文課。二是心想著或許張老師會喜歡我的作文,改變一下對我的看法,上課也朝著我這兒看上一眼,也叫我站起來回答回答問題。我喜歡語文,她在課堂上提的那些問題我都會回答,可不管我把手舉得多高,她從來沒有叫過我。

當中有兩堂作文課,可她到校醫(yī)室輸液去了,把我盼望的作文課又給誤過去了。

終于在又一個星期后該上作文課時,她來了,攆著個大肚子站在了講臺上。她說今天咱們做作文,說完把語文課代表叫到講臺,把教案本給了課代表,讓把她事先準備好的提綱,讓往黑板上抄。

她說,同學(xué)們也照著抄在作文本上。

題目:記一次有意義的活動。

下面是“要求”,一條二條三條,再下面又是“提綱”,也是三條。

我滿滿地抄了一頁紙。

她問同學(xué)們抄完了嗎?有什么疑問嗎?同學(xué)們吵吵地在下面抄。她說,抄完了沒疑問就開始做吧。

我跟同位要過作文本,翻開他的上一篇作文,原來也是這樣,“題目”“要求”“提綱”。

我以前沒有這樣寫過作文,我想了想后,沒有按著她的要求來寫,而是由著我的思路,寫下去。

我在作文本上寫的題目不是《記一次有意義的活動》,我寫的題目是《鋼筆》。

我把我的這篇作文寫在了大同三中宋老師還給了我的那個作文本上,上面有我的《常吃肉》。還有宋老師對《常吃肉》很高評價的批閱文字。

《鋼筆》是我轉(zhuǎn)到大同五中八十一班寫的第一篇作文,我很認真地寫著。我說過,我一寫就進去了。這時候,我又進去了,進到了我跟金仙的世界。當中的課間休息時間我也沒有出去,一直寫一直寫。直到把金仙掉到井里的鋼筆,用吸鐵石給成功地打撈上來。金仙握著打撈上的鋼筆大聲喊叫,這才把我給喊叫得驚醒了過來,我這才知道我這是在寫作文。這時候,第二堂的下課鐘聲“當當,當當”敲響。

我滿心地以為張老師會喜歡我的這篇《鋼筆》,喜歡我和金仙的這個有意義的成功打撈。

我沒想到,在又一個星期的作文課上,張老師點名表揚的同學(xué)中,沒有我。她認為好的作文里,沒有《鋼筆》。

當作文本發(fā)在我手中時,我趕快翻開。

她的批語是:

你以為你是在寫小說嗎?

你知道小說的六要素是什么嗎?

寫作文用這樣的大白話能行嗎?

沒學(xué)會走你就想跑嗎?

你不怕摔個大跟頭嗎?

最后一句是兩個字:重作!

我這才知道,同樣的一篇文章,讓不同的人來評判,有時候,會有不同的結(jié)果。

我這才想到,為什么我喜歡的《石頭記》,我們班同學(xué)卻說不好。而他們喜歡的《西游記》,我也不愛看。

我按照張老師的要求,把《記一次有意義的活動》重新寫了一遍,就按照她提出的要求和擬定提綱,寫了一篇。不知道她會怎么看,反正我覺得我是沒有寫好,我永遠也寫不好這樣的命題文章。但是,她沒有看我的這篇文章,她生小孩去了,生完小孩也再沒有給我們上課。

張老師對我作文的評價,并沒有打擊了我對語文的愛好,也沒有打擊了我對作文的愛好。在八十一班這無政府的亂哄哄的環(huán)境下,我大量地閱讀課外書籍。這是我七舅舅給借的,他到了大同煤校上學(xué),學(xué)校圖書館有的是書,也借給學(xué)生看。我就把這些書拿在班里看。

《機器島》、《神秘島》、《海底兩萬里》,等等,儒勒·凡爾納的書就是在這個時期看的,還有《巴斯克維爾的獵犬》、《血字的研究》等等的柯南·道爾的書,也是在這個時候看的。

我們八十一班的班主任由別的老師們臨時給帶,張三三個月,李四四個月,我們班整整地亂了一個學(xué)年,直到初二時,才又有了正式的班主任,叫閻春敏。

閻老師是學(xué)校新調(diào)來的儀器管理員。是個年輕人,比我們大十來歲。起初,他對我的印象是好玩兒。

我天生的平衡能力強,在冰上跑也輕易跌不倒,有時候看著倒呀倒呀,可又能穩(wěn)穩(wěn)地站立起來。因了這個能力,玩毽子誰也玩不過我。有個下午的自由活動課上,我在同學(xué)和老師的圍觀下,打了一百二十多個后,那毽子還是穩(wěn)穩(wěn)地控制在我的腳下。

學(xué)生們叫毽子不叫毽子,叫毛兒。

“打”毛兒,是我們孩子們對毽子的一種玩法。跳起左腳和右腳的同時,右腳從左側(cè)面,快速地踢一下毽子,這叫左打。或者是左腳從右側(cè)面快速地踢一下毽子,這叫右打。無論是從哪個側(cè)面來打都可以,但這得玩家根據(jù)打起來的毽子是在哪個方向,來決定是該左打還是該右打。

打毛兒,這得有很好的平衡能力。一般的同學(xué)打毛兒,超不出五十個。而我那次居然不住氣地打了一百二十多個,還能繼續(xù)打下去。只不過是因為沒了力氣,才主動地停了下來。

當時圍觀的人群中,就有我們的新班主任,閻春敏老師。

上課的鐘聲響了,等同學(xué)們都進了班,他也跟了進來,走上講臺,自我介紹。同學(xué)們才知道又來了新的班主任。

閻老師在認同學(xué)時,是拿著花名冊先從一號生叫起,因此我這個五十四號生是最后一個讓叫起來的學(xué)生。

我站起來時,他說,哇,我認識你。

我心想他是在哪見過我?

他說,你是全校,不,應(yīng)該是全市的打毛冠軍。

學(xué)號最后,好玩兒,這是我留給他的第一印象。

閻春敏老師是個對工作認真負責的人,他下決心要把這個亂班搞好,當他花了半個月時間參考著學(xué)生檔案,熟悉了所有同學(xué)后,他把我叫到了辦公室。

他說,你原來是大同一中轉(zhuǎn)來的高材生,你父親還是共產(chǎn)黨員國家干部。

從此,他對我有了好感,還把我發(fā)展成了共青團員。這些,我在我的中篇小說《雀躍校場》里大量地寫到了,這里我就不多說了。

張老師生小孩走后,我們的語文老師換了一個又一個,也都是臨時的。直到初二開學(xué)時,才固定下來。他就是山西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的戴紹敏老師。

大概是我跟“敏”字有緣分。這個戴老師也喜歡我。

他給我們出的第一個作文題目是《一個最熟悉的人》,他不像張老師,給同學(xué)往出列條條框框,他沒有,他說隨便寫。

這樣的作文,同學(xué)們大部分是寫父親母親或者是爺爺奶奶。我沒有,既然您是讓我隨便,那我就又按照我的隨便,另給作文取了個題目,叫《慈法師父》。

我不知道戴老師的閱讀口味,也不期望他會對我的《慈法師父》有多高的評價,他只要別像張老師那樣用挖苦的語言來質(zhì)問我,“你知道小說的六要素嗎?”

說老實話,我根本就不知道小說的幾要素,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想寫小說,是她要那樣地問我。

對于我來說,我只是想寫一個我熟悉的人。

沒想到,戴老師給我的《慈法師父》的評價極簡單,僅僅是六個字:

“佛道乎?人道也?!?/p>

得分:九十。

是班里的第一名。比第二名,高出十五分。

這個結(jié)果,讓我沒有想到。

這個結(jié)果,讓我想到了,如果他出的下一篇作文是寫事的,那我一定要把我的《鋼筆》呈獻給他看看??纯此麜且环N如何的評價。

我預(yù)料,頭一篇戴老師是讓寫人,那第二篇該是寫事的。

我猜對了,戴老師的第二次的作文題目是《一件難忘的事》。我?guī)缀鯖]有作什么修改,把《鋼筆》謄寫了上去。

戴老師的評價又很簡單:

這是一篇優(yōu)秀的小說。

過了兩天,他給了我一沓稿紙,讓我把《鋼筆》謄抄兩份。他說,一份兒參加學(xué)校的作文大賽,一份兒寄給《少年文藝》。

《少年文藝》沒有什么消息,但在學(xué)校的作文大賽中,《鋼筆》得了頭等獎。巧的是,獎品就是一支金星牌鋼筆。

6 ? ?耍水

我們家在草帽巷住的時候,附近有西柴市小學(xué),可我卻在大福字小學(xué)上學(xué),離家很遠。

在小學(xué)三年級時,我們家搬到圓通寺來住了,上學(xué)比住草帽巷時離學(xué)校還要遠,足足有五里路。圓通寺附近有財神廟小學(xué),還有下寺坡小學(xué),可大人也沒想起把我轉(zhuǎn)過來。

五年級時,我又到了倉門街舅舅家,這距離學(xué)校就更遠了,當中要路過兩個小學(xué)校才能到了我們學(xué)校。

反正是,我把別的孩子玩耍的時間都用在了上學(xué)的路上和回家的路上。

當我放學(xué)一回來,把書包放在炕上,想到廁所,我媽又大聲喊,做啥去呀?上炕做作業(yè)!作業(yè)也做完了飯也吃完了,又不該是睡覺的時候,我媽這才允許我進里院兒,跟慈法師父去玩會兒,下下圍棋,象棋。

就這樣子,在小學(xué)的整個階段,街巷的孩子,我跟他們基本上是沒來往。

有時候我也想出街跟孩子們玩會兒,我媽說,不行,街上的孩子們一個比一個厲害,你跟人家們耍,就短個讓欺負了。

初一了我長大些了,再加上我表哥也住我家了,我媽這才慢慢地放松了對我的看管,允許我跟院外的孩子們耍了。但也只能是他們來我家耍,不許我到他們家。

出了圓通寺大門往西,是八烏圖巷,往東是牛角巷。

昝貴在我房背后的八烏圖巷住,但他是五中八十一班我的同學(xué)。如果不算他的話,第一個跟我來耍的是牛角巷的銀柱,他比我大兩歲,在三中上學(xué)。那天我在院里佛堂前的臺階上彈大正琴,他進院了,坐在我旁邊,聽我彈。他說,我還常聽見你吹簫吹口琴呢。他說我那會兒就可想進來聽聽,怕和尚罵,不敢進院。

過了一會,他說他會拉二胡,我說你取去。他就把二胡取來,我們一起合奏。

第二個來找我耍的是小斌,他屬相是虎,比我小一歲。他是聽到我和銀柱在院里拉二胡吹笛子,進來了。他也說是老早就聽到我在院里又是彈又是吹的,可不敢進。也說是怕和尚罵。我們合奏的時候,他主動地參加進來給唱。他唱得挺好,以后我們就也常來往。

通過小斌,我又認識了牛角巷的老王和二虎。后來又認識了冀生,二虎人,四蛋,五虎。無論我新結(jié)識了誰,我媽都是讓我把他們領(lǐng)到家來耍。后來我才猜出,她這是要過過目,是要觀察觀察這個孩子怎么樣。

在所有我新認識的小朋友中,我媽最看好的是老王和二虎。我媽說,這兩個是好娃娃,可以往深了交往,說銀柱也可以。我媽又說了一個名字,告訴我,他得提防著才行。她問我聽著沒,我說噢。后來的事實證明,我媽判斷得是百分之一千的準確。

老王比我大五歲,已經(jīng)在大同日報社上班了。

老王沒爹媽,沒兄弟姐妹,只跟爺爺生活在一起。他爺爺九十多了,耳朵聾了,但眼不花,每天挎著個竹籃子,快快地邁著碎步,上街拾柴?;貋頃r,路過紙鋪打二兩白酒?;丶姨稍诳簧闲菹?,等孫子下班回來做飯。他的打酒錢是老王給的。

有個星期日,我跟老王坐在我們院臺階下象棋??熘形鐣r,老王站起說,走呀。我媽跟家里出來,拉住老王說,今兒就這兒吃哇。老王說,曹大媽不能,我還得給爺爺做飯。我媽說,曹大媽都給你們股著呢,你吃完給你爺爺帶上。老王硬要走,我媽不放手,把他拉進家,說,你看看籠里,做了那么多,你看看曹大媽是不是真心留你。

平時我們用一節(jié)籠,這是兩節(jié)籠。我媽給做的是莜面推窩窩。我媽說,火燒茄子綠辣椒,涼菜也都拌好了。鍋里的水也快開了,就短上籠蒸窩窩了。俺娃們洗手的工夫就熟了。

我給臉盆倒了水說,老王咱們洗手。老王說,你先洗。我說,咱們一塊兒洗。

可就在洗手當中,老王一下子推開門,跑了。我媽追出院,老王已經(jīng)跑得沒了影兒。我媽氣得說,真想按倒打他一頓。

我上初二的時候,表哥初三了,可他不想讀書。

表哥在農(nóng)中時說他是初三,可他來了大同二中連初二的課也跟不住,讓方悅給他補課。

方悅說,天下文章數(shù)吾邦,吾邦文章數(shù)吾鄉(xiāng)。吾鄉(xiāng)文章數(shù)吾弟,吾給吾弟改文章。

我看方悅,問他念的是啥詩。

方悅說,你看,我在我們班是最差的學(xué)生,可我還要給你表哥做輔導(dǎo)。

我說,方悅哥你把剛才念的詩再給念念。

方悅又給我念了一遍。我聽了哈哈大笑。

到了初三,我表哥的數(shù)理化課目簡直是啥也聽不懂了。整天跟著方悅玩兒。方悅在學(xué)習(xí)上比表哥強點,可也是讀完了初三說再也不上了。他說考也是白考,技校中專不想望,還上大同三中,家長沒錢供他。

我在家負責做飯,表哥負責洗鍋。他還負責打掃家,洗我們兩個人的衣裳。我的衣裳在班里是最干凈的。

那天吃完飯洗完鍋,我在家學(xué)習(xí),方悅跟學(xué)校過來了。方悅說表哥,走走走,咱們別影響人家招人學(xué)習(xí)。表哥說,咱們上街逛去了。方悅說,街上過來過去的,盡是好女兒,咱們遠遠的看看她又不要錢。

他們走了大約是半個鐘頭回來了,表哥說,招人你稍微停會兒,我們跟你有個說的。我停下來,抬頭看他們,看有個啥說的。

表哥說,方悅給咱們?nèi)齻€人出了個好主意。表哥看看方悅說,方悅你說。方悅說,你說你說。

最后是表哥說,他說,養(yǎng)兔子可是個能掙錢的好事情,咱們?nèi)齻€人養(yǎng)兔子來。我一聽趕快搖頭說,不不不,叫我媽知道能打斷我的腿。表哥說,你先甭“不不不”,你聽我說,是我們兩個給出力,你就出錢就行了,別的啥也不用你操心,你就全力以赴地學(xué)習(xí)你的就行了。

我說,我出啥錢?方悅說,那得成本呀,那得買小兔子呀,買上小兔子養(yǎng)活大,才能賣錢。

我問得多少錢。方悅說,兩塊錢一對兒青磁藍,五塊錢一對兒黑水獺。我想想說,我就有二十塊。

方悅高興得說,夠了夠了。起初我怕你說只有十塊,那就有點少。

我把錢給了他們,表哥接住了。方悅說,年底結(jié)賬,掙了錢咱們?nèi)蝗R?。我說我不要。

方悅說,那能?那不能。

表哥說,走走走,甭影響我兄弟學(xué)習(xí)。

他們喜眉笑眼地出去了。

第二天,我下學(xué)回來,見他們正在蓋兔窩。在我家北墻外的煤堆旁。他們把我們家的煤堆又重往小給縮了縮,往高給垛了垛,挪出片空地。我看了看,他們搭的是上下兩層,四間窩。

幾天后,窩蓋好了,門也安好了,還都上著小鎖鎖。

方悅往遠站站,細細地打量打量說,這可蓋好了。我結(jié)婚能有這四間房也就行了。

不等到窩徹底地干到,他們就把兔子給買回來了。他們沒舍得買黑水獺,都是一色色的青磁藍。真好看。

我數(shù)了數(shù),二十只。

每吃完晚飯,不用人督促,我就上炕學(xué)習(xí)。但每到星期日,我可是一定要耍的。我主要是到牛角巷找老王他們。

那些日,天氣一直是很熱。小斌提議到水泉灣耍水去,大家說走。老王說,誰耍誰耍去,我可不跟你們?nèi)?,中午我得給爺爺做飯。

大家都說,老王不去沒意思。

小斌又提議說,咱們吃完午飯后再去。

老王說,我可是不想去啊,你們硬想去的話,回家跟你們家長說說,看讓不讓去。

大家都說,哪有家長允許孩子耍水的,要去也只能是偷偷地去。

老王問,你們誰會耍水?

一問,除了我和昝貴,別人竟還都會。

老王說我和昝貴,你們兩個想去的話,不能脫衣裳,就在岸上耍耍。

五虎說,岸上有大樹,坐在下面也可涼快呢。

小斌說,你們正好給我們看衣裳。

我們兩個都答應(yīng)了。

老王是我們的大哥,不答應(yīng)人家是不會領(lǐng)的。

吃完中午飯,大家出發(fā)。都是步行。

水泉灣就在南門外,老王和五虎看來是常來這里,領(lǐng)著我們截近走小路,翻過城墻,不一會兒就到了。

水泉灣不大,最多有我們學(xué)校的足球場大。大是不大,可四周有高大的樹,下面有泉眼,水清清的,不像姥姥村的那些死水泊坑。

耍水的孩子們挺多。

我和昝貴在岸上給看衣裳。

別人都走下水里。小斌游到中央給試試水深淺。沒過了他的頭頂。

昝貴說,不讓咱們脫衣裳,咱們脫了鞋,洗洗腳可以吧。

我們把褲子綰到膝蓋上,坐在樹下,把腿伸進水里,涼涼的,真好。

老王給把握著時間,他看看陽婆,說該回了。

聽了老王的,大家在晚飯前,都回來了。

我回了家,都快把飯做熟了,表哥才回來,自行車的后衣架兩邊捆了兩布袋草,衣架上又是一大捆。他和方悅抬進院里,他們高興地說,這下可找到了好地方了,滿地全是荳草。

我也不會跟表哥說是去耍水,他顧著他們的兔子,也不會問我到哪玩了。

過了些日,我媽跟懷仁回來,背了一布袋菜。有茄子有豆角,還有西紅柿。當時我們?nèi)齻€人正吃煮毛豆角。這是方悅跟地里給偷的,他常常跟地里給往回偷東西,山藥呀,玉米呀,啥能吃偷啥。他不敢往三爺家拿,都拿我家做。

我媽說,你也不怕人家把你抓住,吊二梁?

方悅說,他抓我?我跑得比兔子也快。他一下想起,跟我媽說,姑姑您來,您看。我媽跟著他,看見兔子了。

但我們事先已經(jīng)統(tǒng)一了口徑,說是方悅的,養(yǎng)兔子想掙個錢。

表哥說,他想掙上錢好娶媳婦。

我媽說,我看不賠也夠你日能。能掙了?

表哥說,您放心哇,年底我們可要掙兩個好錢。我媽一聽表哥說“我們”,捩轉(zhuǎn)頭看我。

我心想,表哥這個人真是沒腦子貨。

我媽沖著表哥說,我看你們這是鐵了心的不學(xué)習(xí)了。

表哥說,姑姑,我就不是那學(xué)習(xí)的材地,您硬打著鴨子上架,也上不去。

方悅說,姑姑,那葫蘆肚里頭沒子兒,您硬按住擠也擠不出來。您說是不是?

表哥說,初三完了,我混上個畢業(yè)證也就行了。

我媽沖著他們兩個大聲說,可不能影響招人學(xué)習(xí)。

方悅說,您可說了個對,我們也思謀著,說啥也不能影響了招人,招人可是咱們弟兄們的重點保護對象,以后人家可是那北京大學(xué)的料。咱們得重點保護。

我媽讓他逗得笑了,說我,聽著沒?

我說,聽著了。我還說,每天表哥一洗完鍋,就跟方悅哥出去了,怕影響我學(xué)習(xí)。您不信問后院師父。

我媽后來是真的問過師父,師父證明我說的沒錯。我媽這才放心地又到了懷仁。

我和老王他們每個星期的下午都要去水泉灣,我和昝貴把衣服脫了也試著下過水??晌覀儾桓彝锩孀?,就在離岸三兩米的范圍內(nèi),蹲下來涼涼地洗個澡。

后來我也好像是學(xué)會了點仰游,昝貴學(xué)會了點狗刨。但我們兩個只是順著岸耍,決不往里面去。

就在我們第三個星期去耍水的時候,銀柱差點兒出了事。當時具體是怎么個情況,多危險,他們誰也不跟我和昝貴說,只見他們把銀柱從對面的岸邊攙扶著過了我們這頭時,銀柱的臉色死白,不說話,在岸邊躺了有一個多鐘頭,才能坐起穿衣裳。

回到牛角巷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

分手的時候,老王說,誰要是跟家長說了,我再不跟你們耍。大家都說,保證。然后各回各家。

進了圓通寺院,我正想著跟表哥說個啥才好。表哥在兔子窩那兒喊我。

我過去才看見,他在整理我家的煤垛。我一看,煤垛又低了也大了,基本上又垛成了原來的樣子。再一看,兔子窩沒有了。

我問怎么回事。

表哥說,煤垛塌了,把兔窩砸倒了,兔子全死了。

我說死兔子呢?表哥說,我讓方悅都裝在布袋里,提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方悅提著個黑飯罐來了,說,吃哇,我媽可給燉了個香。

他把飯罐放在鍋臺上,兩手一攤,說,我看來,咱們弟兄們沒有那發(fā)財?shù)拿?/p>

我說,我媽回來要是問起咋說?

表哥說,咋說?實話實說。

方悅說,那可做不得,姑姑一定會說,呀,炭垛倒了,沒把我們招人給砸著哇。

表哥說,那咋說?

方悅說,我早給想好了,就說,聽說有傳染病正傳兔子呢,我們嚇得趕快把兔子賣了。

表哥說,賣了?錢呢?

方悅說,呀,就是,錢呢?

表哥說,還是說得了傳染病死了。

方悅說,唉,反正是,咱們弟兄們沒有那發(fā)財?shù)拿?。不不不,不算人家招人。不不不,連忠孝你也不算。我就是說我一個兒呢。

我和表哥都讓方悅給逗得哈哈笑。

兔子的這個事兒是瞞過了我媽,可我耍水的事,不知道我媽咋就給知道了。但她沒罵我,而是去牛角巷,把老王狠狠地罵了一頓。

7 南小宅

那天我到了老王家,一進家,老王“出去出去”地把我推出院,把門給關(guān)住了。

他臉上沒啥表情,猜不出他是啥意思,但肯定不像是開玩笑。

我又拉開門要進,他指著我說,你以后不許來我家。王秉智沒有曹乃謙這樣的朋友。

我愣在了門外。

如果屋子里只是老王一個人的話,我一定會以為他瘋了??晌葑永镞€有別的幾個朋友。

二虎出來悄悄跟我說,咱們耍水的事,不知道是誰告了你媽,昨天晚上曹大媽來老王家,可把老王數(shù)算了個灰。

我奇怪,我媽回來給我們送菜,在家住了兩天,可她沒跟我提到過耍水的事。

我說這是誰給告的我媽。

二虎說,大家都分析不出是怎么回事,誰給露出去了。

我說,管他是誰呢,可我媽不該來罵人家老王。我說我進去替我媽給老王賠禮道歉。

二虎說,老王正在氣頭上,他也主要是在生自己的氣,招人,完了再說吧。

我只好是走吧。

我看了一眼屋里,五虎和小斌好像是在給老王做工作。

我回了家,我媽也仍然是不跟我提這個事,我也不敢主動跟我媽說什么,更不敢批評我媽,“您不該去罵人家老王?!?/p>

后來我又跟著別的人試著去過老王家,他雖然是沒有像頭一次那樣,直接把我攆出門,但也是不理不睬的樣子,弄得我很沒意思。

我媽在家里住了兩天又走了。吩咐我跟表哥,讓放了暑假到南小宅。

我們以前常說的到懷仁清水河,實際上是到南小宅。就像以前常說回老家應(yīng)縣,不具體說是回釵鋰村一樣。

南小宅是清水河公社下面的一個村,叫生產(chǎn)大隊。我媽就是在那里開的荒地。

我媽說我表哥,你不是不好學(xué)習(xí)嗎?那跟我去侍弄地去。

表哥很高興地說,行姑姑,我可會種地呢。

我媽說,我看你種地也不是好手。

表哥說,姑姑您可把我看錯了。我們農(nóng)中時候,天天也不上課,老師請著農(nóng)民,就是教學(xué)生們種地呢。誰完成了任務(wù),黑夜給吃一個白面饃饃。我跟您到南小宅,好好地弄您的地。

表哥想想說,姑姑,按現(xiàn)在的季節(jié),該鋤二回了,要不草就要往瘋了長呀。

我說,表哥你不是可不好在農(nóng)村嗎,就想在城市里?

表哥說,我是不想一輩子當農(nóng)民?,F(xiàn)在我是市民了,到村里種種地,還真的挺高興。

我媽頭前去了南小宅。

我媽走的第二天上午,表哥和方悅就跟我借錢,說照相館能拍就像是王心剛那樣的明星照,他們也想來一張。

方悅說,拍個明星照,咱們也擺在那里,臭美臭美。

我問多少錢,他說八毛。我說表哥,你莫非連八毛也沒有?他笑著說,嗨嗨,我們還想放大,放一張七寸的得一塊。

方悅說,放也放大了,還不得再上個彩兒?算下來,這就得兩塊一張。

慈法師父給過我一本折疊式字帖《王羲之草訣歌》,這本字帖很長很厚,每一頁都是硬袼褙紙。我把這本又厚又硬的字帖當成我的寶藏夾,有啥好東西都夾在這里面。這本字帖平時就平放在我家的衣箱頂上,上面又擺放著好多書。這個衣箱是半揭蓋式的,我的書和字帖放在箱頂上,也不會影響我媽跟箱里取東西。因為是我的書,我媽也不會翻看。

我當著他們的面兒,掀起這本硬皮字帖,抽出一個信封,跟里面夠出五塊錢,給了表哥。

方悅說,招人兄弟,我可沒看見你跟那里往出夠錢啊。

表哥說,我知是知道,可我也不會跟那里往出夠錢啊。

我說,我又不怕你們夠。誰想夠夠哇嘛。

方悅說,好兄弟,沖著你這句話,哥以后掙了錢,說啥也得讓你花。哥要是有了媳婦,說啥也得,那個也得,那個……表哥說,也那個啥?

我說,“快快,快出去!”把他們轟出去了。

放暑假了,再開學(xué)我就是初三了。

表哥和方悅都拿到了初中畢業(yè)證,他們的畢業(yè)證書上貼的相片,就是前些日拍的明星照。

兩個人長得都很英俊,表哥說,咱們要是上了電影,在明星里也是那靠前些的。

方悅說,還上啥電影,這畢業(yè)了,我就得回村修理我的地球去呀。

我說,我跟我表哥也到南小宅,去跟我媽侍弄地去呀。

我媽每次到懷仁,都是坐長途汽車。長途汽車在清水河有一站,到我爹公社正合適。但表哥提議坐火車,他說沒坐過火車,想體驗體驗坐火車的味道。

坐火車只能是在懷仁下車。下了車怎么到南小宅,我媽早告訴我了。反正得步行十二里。

怕肚餓,我提前蒸了一籠饅頭當干糧。表哥說,你知道干糧是啥意思?我說啥意思?他說,干糧干糧,那是干的糧,你應(yīng)該是烙餅子才對。我說誰讓你不早說。他說,現(xiàn)在也不遲,你把饅頭切成片,拿油一炸就干了,過去的老財們就這么做。

我說快行了吧,咱們可不是老財。

他說,要不切成片拿油烙烙,烙干了上面撒點鹽面兒,也好吃。

我說,你倒是會吃。

他說,我們上農(nóng)中,在過節(jié)時,學(xué)校給我們改善伙食就這么做。

我們只想起帶油烙饅頭片兒,但沒想起帶水。饅頭片上面又撒了鹽,一路把我們渴得那個難受喲。

表哥說,我現(xiàn)在相信二萬五千里長征時,紅軍喝馬尿的事是真的了。

路過個叫曹四老莊的村子,跟村口的老鄉(xiāng)討水喝,一人喝了一大瓢,還想喝。

表哥拍著肚說,不行了,我要一彎腰,水就倒出來了。他這話把個給我們端水的女娃子笑得趴在碾盤上,不起來。

喊她她不抬頭,我們把瓢給她擱在碾盤上,走了。轉(zhuǎn)過身后,表哥又跟兜子里掏出三塊油烙饅頭干,給她擱在了瓢里。

出大門時,我們回頭看,女娃子站起來了,手里拿著塊油烙饅頭干,就吃就看我們。

表哥跟她一揚手說,古燈兒白。

我說,人家女孩聽不懂,以為你是在罵人家,那你小心人家家里出了“大師傅打你呀”。

表哥說的“古燈兒白”是英語,我說的“大師傅打你呀”是俄語。這都是學(xué)生們背單詞時,為了記憶方便而發(fā)明的帶有趣味性的發(fā)音。翻譯過來的意思一樣,都是“再見”。

我們說著笑著出了曹四老莊。

下一個村就是南小宅了。

我媽不知道我們這天來,他們已經(jīng)吃了午飯。

表哥說不餓,快給我們熬稀粥。

我說熬稀粥那得熬到多會兒,快給拌疙瘩湯,拌得稀稀的。

表哥說,如果有調(diào)苦菜的話,沖上井拔涼水那才叫個解渴。

我媽說,村里還怕沒有個調(diào)苦菜嗎?

我媽把調(diào)苦菜盤往上一端,表哥高興得直拍手。

我把干糧掏出來,我媽咬了一口給我爹,我媽就嚼就跟我爹說,看看我娃娃蒸的饅頭,半點兒也不酸,又沒讓堿給拿死。

我爹就嚼就說,我那娃娃你們誰也得賓服。

“賓服”是我們應(yīng)縣老家的話,意思是徹底地服氣。

我媽拿了三片,出了堂屋。就走就響亮地說,曹嬸嬸,你嘗嘗我娃娃蒸的饅頭烙出的饅頭干。

南小宅村兩大姓,一半姓曹,一半姓李。我們租的這個房,房東就姓曹。他們住東上房我們住西上房。兩家伙堂屋。

院里還有一家租房的,姓賀,住西下房。

我媽給房東送完,又給西下房送饅頭干,也是一出院就喊著說,他賀嬸嬸,你嘗嘗我娃娃蒸的饅頭又拿油烙出的饅頭干。

南小宅的東邊是軍用飛機場。

我媽開的荒地有兩塊,一塊在村跟前,有一塊地遠,緊挨著飛機場。我媽說遠的這塊種的是黍子。

這塊地是細細長長的一溜。一邊是生產(chǎn)大隊的地,一邊緊挨著飛機場的排水溝。這塊地的上下如果算是寬的話,它最多有一丈寬,可它很長很長,我說不出有多長。

表哥說,姑姑,我看有兩畝半。

我媽說,好眼窩,差不多。

表哥說,姑姑,您這塊地眼看著就草荒呀。

我媽說,沒想到忠娃子也懂的。就是,不趕快鋤,真的要草荒呀。

表哥說,姑姑,明兒我就來鋤。他左看右看,看了看地頭兩邊,說,姑姑,不緊不慢,用不了三天我就給您鋤完了。

我們又返轉(zhuǎn)到了另塊地。

這塊地主要是種菜。我媽說,為了俺娃們吃菜,我把精力都放在了這塊地上。地里有山藥,圓白菜,蘿卜,豆角,還有黃瓜和西紅柿。全全的。

看到了圓白菜,我想起了它還叫勺兒白。這時候我想起了小學(xué)時在五舅舅家,栓栓領(lǐng)著我們幾個小孩到東關(guān)菜園去拾菜。

我想問問我媽記不記得,借給栓栓二十塊錢的事。我想告訴我媽,栓栓是為了保護我才把那個孩子的鼻梁打壞了。我還想告訴他,栓栓是個講義氣的孩子,他就是為了還我那二十塊錢,才去偷菜園的菜去賣,賣了幾次,最后讓給送進了少管所。

想了想,我沒問。

我每天跟著表哥去黍子地鋤草。

我和表哥一人戴著個大草帽,我還給背著個軍用水壺。

我不鋤,是表哥鋤。

太陽很毒,表哥的汗珠叮叮地往下滴。表哥就擦汗就跟我說,寫那首詩的老古人肯定鋤過地,要不他就不會寫出“汗珠滴下土”這樣的話,這話說得真他媽的準。

表哥抬起眼看看四周圍說,這一片是啥地,咋四周半苗樹也沒有。

我說,大概是飛機場不讓種樹。

表哥想想說,對,樹會把飛機給絆倒。

一到黑夜,飛機就出來了。我跟表哥站在房頂上看。看不見飛機,只能看見像星星似的一顆燈,在高空繞圓圈,繞著繞著,突然就直直地往上躥,有時候就躥得看不見了,但能聽到轟隆隆的聲音。

有時候那顆燈繞圓圈,繞著繞著還要往下栽,栽栽栽,快栽到地面了,又一下子往起躥。

我們兩個在房頂上尖叫著,怕飛機給栽地上。可沒事,一次也沒栽過,就是把人嚇一跳。

用了兩天時間,表哥把那塊地給鋤完了。

我媽查看查看說,忠娃子能行,像個受苦人出身。

表哥說,姑姑,您以前保險把我這三間房給看成了間半。

我媽說,明兒給你吃蒸餃,獎勵獎勵,記得你小時候,一吃蒸餃就不往下放筷子了。

清水河離南小宅五里地,平時我爹中午不回來,就在公社食堂吃飯。我媽跟我爹說,那貨,明兒中午回哇,咱們吃好的。

第二日,就在我媽把蒸餃端上來時,我爹回來了。他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說五舅舅給表哥找到工作了,在市皮鞋廠學(xué)徒,讓趕快回。

表哥著急地問,不知道幾點的火車,今兒能不能回去?

我爹說,回大同的火車是晚上七點二十分。不急,慢慢吃哇,我已經(jīng)說給拖拉機了,趕后晌五點來這兒,往懷仁送你們。

我媽說我爹,你這個擔大糞不偷著吃的真心保國,這次咋舍得用用公社的拖拉機。

我爹說,我也得看看是啥情況,這么好的大事,可不能給耽誤了。

我說,我就記得拖拉機叔叔給咱們家拉過東西,您還坐著在半夜給送過蒼蠅盒兒。我媽說,那都是媽求人家給送的,又不是你那個真心保國的爹。

房東曹嬸嬸撩起門簾進來了。一進門說,看這香的,我在我家就聞著了,香的。

我媽給她夾了一碗餃子,她接過碗,坐在了炕沿邊,筷子往窗戶外指指,壓低著聲音說,親家又來搬了,真失笑,說一個月就一個月,一天也不遲,就來搬了,生怕是吃了虧。

我媽看了我們一眼,沒作聲。

房東說,親家兩個還喝酒,那個說,老喝你的,那個說,球,咱倆還分啥你的我的。你聽聽,失笑的。

我媽說,他們兩個一會兒著急走呀。

房東說,走呀,喝完酒就著急著走呀,你聽聽,那個還說,我這兒借不出毛驢,你下個月還給送過來。你看這失笑的,借不出毛驢哇,跟曹書記說說,大隊還不借給你個毛驢?你說,曹書記。

我爹說,兩個孩子一會兒走呀,回大同呀,有啥他們走了再呱拉。

房東說,多住兩天哇么著急走啥。

我媽說,孩子們回去有事。

房東這才放下碗,對我媽說,完了我跟你學(xué),真失笑。說完,這才出去了。

我媽說,真心煩,一天操別人的閑心。

在火車上,表哥問我說,你聽懂那個房東,說啥了沒?

我說,我連半句也沒聽懂。

表哥說,她是說,西下房那個姓賀的女人,有兩個男人。一個月在這個男人家住,一個月在那個男人家住,一替一個月的住,懂不懂,這叫朋鍋。

我一聽,奇怪地說,咋就朋鍋?

表哥說,缺錢的過。方悅還跟我說,忠孝我看了,咱倆沒錢的話,娶上一個媳婦朋鍋算了。

我說,表哥你這回去就當工人呀,一上班,你就有錢了。

8 表態(tài)書

以往,畢業(yè)班要重點保護,出地拾柴呀平整校院呀種樹呀澆水呀這樣的勞動,學(xué)校都不讓他們參加,為的是讓他們好好兒學(xué)習(xí),參加中考,看看升學(xué)率是多少,考住的學(xué)生比上屆多多少,比別的學(xué)校多多少。

不僅是學(xué)校跟學(xué)校比,在本學(xué)校里,這個班跟那個班也要比??剂藥讉€重點高中,考了幾個中專,考了幾個技校,哪也沒考住的落榜生又是有幾個,這都要比比??己昧说陌?,學(xué)校還要獎勵班主任。

可是我們升成初三學(xué)生了,學(xué)校好像是不太重視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天天讓班主任在自習(xí)課上給同學(xué)們開班會。以前的班會是講學(xué)習(xí),現(xiàn)在的班會是講政治。就是念報紙,說不能走白專道路,說那是資產(chǎn)階級的一套,要走又紅又專的革命之路。

閻老師那天在班會上不點名地批評班里的非無產(chǎn)階級現(xiàn)象,說了有十幾種。他每說一種現(xiàn)象,同學(xué)們就拿眼睛找,腦袋捩左捩右地找找這是在說誰。

閻老師說,我這是說說現(xiàn)象,不是針對某個人,大家不要找了,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說完,他又繼續(xù)往下講,同學(xué)在下面悄悄地聽著。

班里從來沒有這么地安靜過。

有同學(xué)做作文形容安靜時喜歡說,地上掉下個針也能聽得見。

這時候就是這樣,教室里安靜得,地上掉下個針也能聽得見。

閻老師說到有的同學(xué)喜歡個貓兒呀狗兒呀,林黛玉呀賈寶玉呀,見風流淚望月傷心,這是封建社會的才子佳人。

坐在我前邊的女生。她喜歡畫畫兒,畫的也很好。她把自己畫的“黛玉葬花” 壓在書桌里的玻璃板下。這時候我見她偷偷地悄悄地把玻璃板揭開,把“黛玉葬花”給抽了出來,慢慢地慢慢地給團成團兒,狠死地狠死地攥在手心里,攥呀攥。

我真的替這張畫兒可惜,我真的很喜歡這張畫兒。早知道這樣,我在頭一天把它偷走,那該有多好。

我正走著思,聽到閻老師在臺上說,有的同學(xué)好看外國書,外國書也有好的,比如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可他不看,他是看《少年維特的煩惱》,看《簡·愛》,情呀,愛呀的,這是資產(chǎn)階級的無病呻吟。

聽到這里,我覺得頭上一下子冒出了汗。這是說我。

后來又說到有的同學(xué)講究穿戴。這下,同學(xué)們都轉(zhuǎn)過身看我。

閻老師說,大家不要看曹乃謙,我不是說他。他家的人平均生活費,在咱們班是第一,是有些同學(xué)的全家人的生活費。他穿得好些也是應(yīng)該的,我不是說他。我是說咱們班的有些同學(xué),家里本來挺困難,卻要讓家長給做好衣裳,讓家長給買好鋼筆。這就不應(yīng)該了。這是追求資產(chǎn)階級的物質(zhì)享受。

上完這個班會的第二天,同學(xué)們齊刷刷地換了衣裳。天本來還挺熱的,可同學(xué)們連白襯衣也不敢穿,班里灰蒙蒙的一片不說,或者是褲子或者是褂子,還都是打著補丁。

我是八十一團支部的宣傳委員,在班里負責辦黑板報。那天,閻老師給了我一張《中國青年報》,讓我照著上面的社論,辦了一期??瑑?nèi)容是“向邢燕子大姐姐學(xué)習(xí)”,同學(xué)們以前知道這個人,她考住學(xué)校不去,一心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

自那以后,閻老師的班會就開始說這了,插隊,插隊,插隊!

我心里知道,這不是閻老師的主意,這是上面的意思。上頭讓他這么跟同學(xué)說,他能不跟著說嗎?他掙人家學(xué)校的工資,他能不按照學(xué)校,不是學(xué)校,是教委,不是教委,是,是上頭。能不按照人家上頭的精神來說來做嗎?

過了些時,學(xué)校不知道跟哪兒給請來了兩個邢燕子式的大姐姐,來給我們講課。

全校學(xué)生都讓搬著凳子,坐在大操場,聽那兩個大姐姐給講她們是如何地克服重重阻力,硬是與困難作斗爭,把戶口遷移到了農(nóng)村,當了一名光榮的有文化的人民公社生產(chǎn)大隊社員。

講到半路,講臺上有老師突然站起來,指著對面的城墻在喊,干什么你干什么你!

一操場的人們都回頭看。

城墻上有個男孩沖著操場撒尿。老師喊他,那孩子也不怕,繼續(xù)在不緊不慢地尿,那股尿水水在陽光下粼粼地閃著光。

女生都把頭轉(zhuǎn)了回來,罵流氓流氓。男生們哈哈笑。

幾個老師往城墻跟前跑,就跑就喊“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哪能抓得住。除非有孫悟空的本事,要不,誰也上不了城墻。

不過,當幾個老師“抓住他抓住他”往城墻底下跑的當中,那個男孩不慌不忙地從另一個方向下去了。

看不見那個孩子了,同學(xué)們這才又都翻轉(zhuǎn)身坐下來

“繼續(xù)開會繼續(xù)開會?!毙nI(lǐng)導(dǎo)彎下腰,嘴靠在麥克風上說。

繼續(xù)開會。

邢燕子式的大姐姐繼續(xù)講。一直講到前院放學(xué)的鐘聲“當當,當當”敲響。

一二年級的學(xué)生跟插隊暫時還沒關(guān)系,高高興興地哇哇叫著散開了。

我們初三的學(xué)生,都不做聲,搬著凳子往各自的教室走去。

一進班,吹口哨的那個高手猛猛地唱:

“上一次鬼子來掃蕩。狗日的真厲害。搶走了妹妹的兩只鞋(讀hai),還有我的大煙袋?!?/p>

全班男生都跟著唱:

“嗨——呼,呀呼嗨,煙袋!”

我媽在村里待著,不知道城里學(xué)校的事。學(xué)校宣傳鼓動知青呀插隊呀的這些事,我從來沒跟我媽說過。

那時候,城里的菜還是供應(yīng),不能隨便就買到。我媽就半個月給我們送一回菜。有時候還要給倉門舅舅家和后院兒師父家也都股著。

鄰居們說,曹大媽您這路費一年也得些個。我媽說,管他,孩子們吃好喝好比啥也強。

昝貴媽我叫昝嬸嬸。

那天昝嬸嬸到我家,跟我媽說,曹大媽,我每天瞭你,看你回來了沒。你不在城里頭管你的招人,你才是跑到村里找你的老漢去了。

我媽說,咋了,招娃是不是又耍水了?

我媽看我。

昝嬸嬸說,耍水倒不是,是學(xué)校讓你招人插隊呢。

我媽問說,插啥隊?

昝嬸嬸說,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她就把她知道的這些日學(xué)校的形勢跟我媽講了。

我媽說,我當是招娃子又耍水了呢。

昝嬸嬸走的時候,我媽又安頓說,再有啥了昝嬸嬸可得告給我,我這個灰娃娃從來也不跟我說這些。

昝嬸嬸說,那作準的,我是怕孩子們不懂得,鬧不好就叫學(xué)校給日哄了。

我媽當時正洗著鍋,我說我送送昝嬸嬸。

出了街門,我問昝嬸嬸說,嬸嬸我們耍水的事,您咋不直接跟老王說,叫我媽去說?

昝嬸嬸說,你媽厲害,說他們他們聽呢。我說人家聽也不聽。

我說,我媽可把人家老王罵了個灰。

昝嬸嬸說,誰叫他不起好帶頭。

我說,其實我跟昝貴都不敢進水深的地方,就在邊兒耍耍。

昝嬸嬸說,那也有個失錯呢。我們當家長的都是為了你們好,淹死咋辦?

我返回進了家,我媽一下子厲害起來,沖著我喊說,站那兒!

她剛才好像是不在乎昝嬸嬸說什么。原來是假裝。

她讓我站在門口,質(zhì)問說,我回了好幾回,為啥不跟我說這個事?不是昝嬸嬸來,我這會兒也還被蒙著。

我解釋說,一個是怕您擔心,再一個是,閻老師跟我說了,上面的政策是,獨生子女肯定不讓插隊,那就跟當兵一樣,不要獨生子女。

聽了這,我媽才把頭臉放下來,說,那你也該著跟媽說說,讓媽心里有個數(shù)。

我說,以后有啥都跟您說。

又一期黑板報,閻老師讓換成了,“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學(xué)校里,墻上到處貼著紅的黃的綠的標語,寫著口號。

插隊的火藥味兒是越來越濃了。

校團委號召團員表態(tài),響應(yīng)祖國的號召,一顆紅心,兩套準備,考不住學(xué)校就堅決到農(nóng)村插隊。

我們八十一班五個團員。

閻老師把我們叫到他辦公室,讓人人都寫表態(tài)書。

我們都寫了:一顆紅心,兩套準備,考不住學(xué)校就堅決到農(nóng)村插隊。

人人一份兒,閻老師讓支部書記把這五份表態(tài)書送到團委。

我媽問我中午為啥回的遲了,我說我們團員留下來寫表態(tài)書。

我從來不跟我媽說謊,再一個是,我不是已經(jīng)跟我媽說了,獨生子女不插隊。我心想著她不會把我的表態(tài)書當回事。

我媽問寫的啥,我說,一顆紅心,兩套準備,考不住學(xué)校就堅決到農(nóng)村插隊。

我媽“啪”地給了我一個耳光。打得很重,一下把我打倒在地上。

她瞪著眼,指著我說,這下你可真的到村里頭去哇。去放你的羊哇。

我捂著臉說,我跟你說過獨生子不讓去嘛。打我。

我媽說,獨子不讓去??赡阕约河矊懼暾堃ァH思疫€不讓你去?

我說,我還能考住。我說的是考不住才去。

我媽說,“你保證能考住?萬一有個失錯呢?再說呢,人家把那題出得那難難的,讓你們誰也考不住。哄你們小鱉蛋還怕是哄不了?這下你可真的到村里頭去哇。去放你的羊哇?!?/p>

題出得再難,也是要擇優(yōu)錄取的。我媽不懂得這。但是,萬一失誤呢,我平時考試也有過失誤。到時可糟了。

我讓我媽說得也有點緊張。

“吃飯。吃完睡去,睡醒好好兒背?!蔽覌寷_著我大喊。

我慢慢地站起來,悄悄地吃完飯,躺在炕上,用手絹蓋著臉,睡了。

睡醒了,一看馬蹄表,三點了。我媽不在家。我跳下地,拉門,拉不開。門從外面給鎖住了。

我媽干什么去了?她鎖門干什么?

我坐在門里的小凳上。

我一會兒看看表,一會兒看看表。

差五分四點,她回來,在門外開鎖。

她一開門,把一團紙遞給我問,“是不是這張?”

我展開看了一眼,是我中午寫的那張“一顆紅心兩套準備”表態(tài)書。

我點著頭說,“就是?!?/p>

我媽把表態(tài)書從我手里一把抓過去,“嚓嚓嚓”地,撕成了碎片。

9 中考

全校有十一個學(xué)生戴著大紅花被大卡車送到了農(nóng)村,其中有我們八十一班的一個,就是那個吹口哨高手。

這十一個同學(xué)的學(xué)習(xí)成績都是班里的倒數(shù)第一第二的,自己也知道是考不住。再加上團市委,教育局團委,校團委,都要發(fā)給他們穿的戴的鋪的蓋的東西。學(xué)??倓?wù)說還要現(xiàn)現(xiàn)兒給二百塊錢,說是安置費。他們就把戶口本交給學(xué)校,辦理了正式的插隊手續(xù),到了農(nóng)村,去與貧下中農(nóng)結(jié)合在一起,戰(zhàn)天斗地,為革命獻青春。

學(xué)校又開始說學(xué)習(xí)的事兒了。

同學(xué)們不再是偷悄悄地學(xué)習(xí)了。

我媽罵說,一會刮陣子這風一會刮陣子那風,反正是不好好兒讓學(xué)生安安心心地學(xué)習(xí)。

我媽說我,好好兒學(xué)。你要是考不住,學(xué)校不讓你插隊,我也要把你送姥姥村,跟存金放羊去。

我看我媽。

我媽說,我可不是嚇唬你。你要是考不住試試看,不送你村里去放羊,有了鬼了。聽著沒?

我說,聽著了。

表哥在皮鞋廠當了正式的學(xué)徒工,廠子一個月給他十八塊生活費。廠子有單身宿舍,他就在廠子吃住。不過,我們家永遠是他的根據(jù)地。他想回回,想走走,想吃吃,想住住。但只要是我們家吃好的,那我媽一定要叫我到廠子去叫他。

放寒假了。

七舅舅騎車回姥姥家了。

我媽讓我在家學(xué)習(xí),她到懷仁走了一個星期,那天一大早坐著公社上礦拉煤的拖拉機,回來了。拖拉機的車頭焊了個鐵廂,我媽也坐在了里面。這樣她就不再是灰眉灰臉的了。她跟車廂上搬下三個布袋,一袋黃米面,一袋凍粉條,一袋凍豆腐。這都是她種地的收獲。

我媽說,這個大年就在大同過呀,過完年就不走了。

我說,您不到懷仁種地了?

她說,不了。過了年我就好好兒擰你呀。你甭想著偷懶不學(xué)習(xí)。

方悅來給慈法師父刷房。刷完,提著白土漿桶到了我們家,說,曹大媽,剩下些白漿,給您家也刷刷,刷是刷不好,只是按按土氣。我媽說,那還不好?曹大媽不嫌你個好賴。一年了,按按土氣就行了。

我們家每次刷房,都要換圍墻紙和窗花紙。怕我媽買不好,我趕快到五一菜場給把這兩種紙?zhí)暨x回來。

圍墻紙是淺藍色的底子,空心兒“丁”字對出的圖案。空心兒丁字又是用黑邊勾出了輪廓。方悅說,曹大媽,還是招人。您看這多大氣。

我媽說,素寡寡的。

方悅說,曹大媽,我一并給裱哇。

刷房時,我媽把我攆到里院兒,讓到師父家去學(xué)習(xí)。我學(xué)不在心上,一會兒出來看看,一會兒出來看看。裱圍墻時,我也想上手,我媽說,咋又出來了?進里院兒去!說著,照頭給了我一巴掌。

我媽打我耳光,有三種打法。一是“給你個巴掌”,一是“摔你個兜嘴”,一是“掣你個刮刷”。

這三種里頭,巴掌是最輕的,刮刷是最重的,能一下就把我打倒。而這刮刷,又分著輕重。我五舅舅跟我講過,說我媽在年輕時,因為澆地和小山門村的一個后生打起來了,我媽一個刮刷把那后生打得滾下了溝塄,那后生滿嘴血,他的牙讓給打得掉下兩顆。

我挨了一巴掌,只好是又返進了師父家。

我家鄰居呂嬸嬸看見我買的圍墻紙好,也照住我的,到五一菜場買回來了。

她也要讓方悅給刷房:“嬸嬸白土也買好了,你也給嬸嬸刷他哇。嬸嬸不白讓你刷。雇街上人,一間房八毛不管飯。嬸嬸給你一塊,還管你飯。”

我媽說,曹大媽也不讓你白刷。

方悅說,不要您們的工錢。混頓飯就行了。

方悅的活兒做得很細,大家都夸好。可是,他只注意了手上的活,卻一不小心把呂嬸嬸的大洋柜的柜頂給踩壞了,踩出了一道二寸長的裂紋。

方悅說,您看這,您看這。您把我打扁再捏圓,我也賠不起。

呂嬸嬸說,一個爛柜,賠啥?呂嬸嬸嘴上這么說,我們大家誰也能看出,她實在是心疼死了。

正月十五我過生日那天,我媽讓我爹在我們家門前,用煤塊兒攏了一個三尺多高的旺火。我爹用紅紙寫了個“旺氣沖天”,貼在了旺火上。里院師父出來,手里又拿了一副對聯(lián)說,我給來個錦上添花吧。他從旺火頂拿起一塊煤,把對聯(lián)壓住,又用手把對聯(lián)順下來。這是他在家里寫好的:

天高懸日月

地厚載江河

天還不黑,我媽就讓我爹把旺火給發(fā)著了。旺火著旺時,我媽跟旺火上小小心心地夾了幾塊火炭,夾在了家里的火爐里。我問她這是做什么,她也不說,其實我知道,她也是不懂這些。她是聽街坊們說的,她也就這么照著做做。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媽從來是不怕浪費柴炭的,她在街道里是出了名的費燒的人。別人家一小平車八百斤炭燒兩個月,我媽一個月就燒完了。我爹每個月往家里送工資,跟懷仁回來的第一項大任務(wù)就是,到煤場滿滿地給往回拉兩小平車炭塊。

我不喜歡炮子,我們家不準備炮子。表哥自己跟街上買了好多,“咚嘎咚嘎”在院里放。

吃完晚飯后,旺火著得正旺。銀柱昝貴他們也都來看旺火。有些小孩子還跟家里拿來白面饃饃,用筷子串著,在旺火上烤著吃。

里院師父說,這叫烤旺氣饃饃,吃了旺氣饃饃,一年胃不疼。

我的胃不好,趕快跟我媽要饃饃。我媽說只有饅頭,沒有饃饃。

饅頭是用刀切出的劑子,有棱角。饃饃是用手揉出的,圓圓的。

師父說,我家有。我就跟他進里院,他給拾了一竹盤,足有七八個,拿出外院。我媽又進家取出筷子,讓大家串著烤。銀柱昝貴孟孩也是一人一個。

表哥顧著放炮子,讓我給他烤。

老王和小斌也跟街門進來了,兩人同時喊“曹大媽過年好曹大爺過年好”,我媽說“俺娃們好”。自我媽罵完人家老王,這是老王第一次進我們院。

聽得街上“咚咚嚓咚咚嚓”地敲打著,人們又都跑出去看紅火。我媽跟我爹也相跟著上街看紅火去了。

我不好看紅火,進后院兒,跟師父把象棋砣兒擺成對角,跳象棋。

七舅舅跟村里回來了。他在大同煤校讀中專,這也是最后的一學(xué)期了。我初三一畢業(yè),他就要分配工作了。

我媽把我五舅舅也叫來了,一起商量,看看是讓我考中專還是考大同一中。

七舅舅說,上回小學(xué)進初中是他考好了,人家一中把他錄去了。這次想去,就得填報志愿書。

當時的形勢是,中專好考,大同一中難考。

大家的意見非常一致,讓招人報大同一中,以后上大學(xué)。

我說,這次要是考去,可不要給我往回轉(zhuǎn)了。

我媽說,上回是為俺娃小。這回不轉(zhuǎn)了??蛇@回怕的是你考不住。

我說,百分之百。

我媽是個文盲,聽不懂我說啥,問,啥百分之?

大家都笑。

我爹說,不用說,俺娃娃肯定能考住。爹甚不甚給俺娃買他輛新洋車,以后到學(xué)校好騎。

我報考大同一中這個事就這么的定下來了,剩下的就是我媽擰我了。

我爹說,我那娃娃用不著擰。舅舅們也說,招人沒問題。

我媽說,這口飯你咽進肚里了,這才算是你吃了。啥也是個這。

我媽給我規(guī)定了好多的條條框框。首先一條是說七舅舅,你可不許給他借閑書了。第二是每天早早起來背。她說,千日的胡胡百日的笙,背書全憑一五更。第三是,不要進里院跟師父下棋了。她說,師父可關(guān)心他呢,進是可以進去,跟師父坐會兒,不能下棋。

她說,那耍的東西,一耍就有癮了。

我問能讓我耍樂器不?她想想說,能,學(xué)得乏了吹會兒彈會兒,是個解乏的。

七舅舅說,招人在這個方面是個天才,好像是不用人咋的教,一看就會,一點就通。我在太寧觀上小學(xué)時候跟姐夫要錢買了個新口琴,把爛的給了他,可后來人家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比我吹得好了。

我媽說,饞當廚子懶出家,又饞又懶學(xué)吹打。他反正以后要是要飯,是把好手。

我爹說,你咋老說我娃娃要飯。

我媽笑。

這次的家庭會議后,我發(fā)現(xiàn)我媽很有些組織才能,好像我們閻老師給我們班干部開會那樣,先是“說說你的看法”,征求著大家的意見,然后又“一個是再一個是”的,給布置任務(wù)。

閻老師是個要強的班主任,在他的狠抓下,我們八十一班從年級最差班成了最好的班。

樊義的男子短跑,全校第一。董繼忠的男子長跑,全校第一。李秀英的女子短跑,全校第一。蕭桂梅的文娛表演和我的作文,又都是年級里公認的拔尖生。

大同市體委和教委組織全市中學(xué)生環(huán)城跑,以班為單位,男生女生各選十名同學(xué)。但每個學(xué)校只能推薦一個班來參賽,大同五中選住了我們八十一班。比賽的結(jié)果是,全市第一。

我在這方面很差勁,在班里還不如女生跑得快。我沒參加跑。就像到水泉灣耍水那樣,我是負責給他們跑的人看管衣裳。

在插隊風過去后,閻老師也在擰同學(xué)們的學(xué)習(xí)。他也像我媽叫來兩個舅舅商量我報考哪個學(xué)校那樣,跟我們班干部一塊研究,建議誰誰誰報哪,誰誰誰報哪。他還主動地找同學(xué)們,把我們的報考分析,建議給同學(xué)們參考。

中考的結(jié)果出來了,我們八十一班,又是全年級第一??甲〖夹5淖疃?,考住中專的最多,考住大同一中的最多。

我們班有三個同學(xué)考住了大同一中。里面,有我。

最后要離開學(xué)校時,聽說閻老師有了小孩兒。我們幾個學(xué)生說,走,看看去。

一年前,閻老師跟城區(qū)二小的喬老師結(jié)了婚,當時就住在他的辦公室。后來搬進了學(xué)校旁邊的家屬院兒。

學(xué)生們也不想想人家正在坐月子,該不該去,我們一伙人就那么轟隆轟隆地進了人家家。

小孩兒醒著,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她的姥姥在伺候月子。

姚建平說,這個小孩兒有意思,亂七八糟的跟她姥姥一樣樣兒的。

昝貴說,你這說的是啥話。你就說,臉型呀鼻子呀嘴呀都跟姥姥的有些像,但你不能說成是“亂七八糟”吧。

大家都笑。

我問喬老師,小孩兒叫啥名字。喬老師說大名叫閻莉,茉莉花的莉。小名兒叫個莉莉。

趙蓉卿說,我姐姐也有個月圪蛋,我可好聞月圪蛋的奶毛兒味呢。說著她就彎下腰親了一下小孩的腦門兒。

我也想知道知道什么是奶毛兒味兒。在離開時,我也學(xué)趙蓉卿的樣子,彎腰在小孩的腦門上親了一下。

這時,我想起了上初小那會兒給放軍姨姨掃盲時,抱過她的女女,同時又想起了高小時我背過的表妹麗麗。女女和麗麗的身上,都有種這樣的好味道。

哦,這就是奶毛兒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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