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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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脈一路綿延,由東北向西南,行千余里,最南收煞處,是南嶺。遠(yuǎn)看,南嶺活像把大開大闔的折疊花扇。扇面上浮了原莊,武城頭,紅花底,石盤,葛萬頭,陡角,漏道,白背,后掌等眾村莊,數(shù)是數(shù)不過來的。常見的棗樹、梨樹、杏樹、紅果樹、榆樹、槐樹、桑樹等植木錯錯落落,點上去。
南嶺一帶有這么個說法:凡閨女蒙蓋頭,穿嫁衣,套喜鞋兒邁過娘家門檻,就算出去了。這是新娘子出門。新娘子這一出門,憑管先前是富貴小姐身,還是貧賤丫鬟命,一并都了斷歸零了。出了門,閨女成了媳婦兒了,活像瓜蒂離了瓜秧,另有了生路。前程兇吉,由各自掙。至于門檻里廂自己生活過的那塊至親之地,憑管是高墻廣院,還是淺屋兒茅棚,以后,都是舅侯邸了。舅侯邸這稱謂甚是了得,舅父便是侯,管憑他是吃公家飯的干部,管憑他是鄉(xiāng)野拙夫,一旦當(dāng)舅,便封以侯一級爵位;而住的地方自然就是府邸了。舅侯邸,了得?這爵這府邸,管憑他是官家張榜,還是民間自封,說不清??傊映鲩T前那一段生活,活像裱過的畫,是個遙遠(yuǎn)的念想了。于舅侯邸這一廂,閨女成了姑娘,另有了一份牽掛。那么,涉及姑爺親家一方榮辱興衰的大小事體,至此都和舅侯邸有關(guān)聯(lián)了。
既是封了侯,就有侯的尊貴。各種尊貴。大場合,比如紅白喜事,吉兇喪事,是要先報舅侯邸的。報時,言談舉止需按禮節(jié),姑爺親家也不空手,都備禮。厚禮。不然,有輕視舅侯邸的嫌疑。于姑爺一方,憑管多大場面,來了舅侯邸,就穩(wěn)妥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比如妯娌分家一類,也請舅侯邸。來談判。談判氣氛因人而異,也有凝重的,也有輕松的,有互為賢讓的,也有赤膊上陣,動了肝火的——不過,打架動肝火這種情況不多見。大多數(shù)的舅侯邸要維護(hù)自己聲譽,免給姑爺親家留笑柄,叫人家小看自家姑娘不說,背地罵,耳朵也燒么。婆媳不和,也是舅侯邸調(diào)和,憑管暗地怎樣偏心,面上還是要壓一壓自家姑娘,盡顯家風(fēng)敦厚一面,也好在一嶺百村博個賢德名聲,長臉。自然也有刁蠻無理的舅侯邸,不取貴,動不動操家伙打上門,強(qiáng)說自家姑娘吃虧受氣。姑爺親家一方,賢良的擺酒攏碟兒,請吃十大碗兒流水席,算賠罪。明面上看著是這家舅侯邸占了上風(fēng),實則,壞了姑娘聲名。人家要罵“少家失教”的。若遇強(qiáng)勢厲害的姑爺親家,平日還想尋趁舅侯邸,挑個事端反說不是,現(xiàn)如今你自家不取貴送上門,可好了,不擺酒不攏碟兒還罷,吃不上十大碗兒流水席也在其次,武的打你個屁滾尿流不好看,文的上一紙休書,攆出你家姑娘不算,一針一線都休想帶——丟人還敗興。不過,這野蠻現(xiàn)象僅是個別。絕大多數(shù)舅侯邸與姑爺親家,都互相仁義。兩好擱一好么。
舅侯邸最尊貴的人,是舅侯爺。舅侯爺應(yīng)是姑娘的嫡親兄弟。若沒嫡親兄弟,堂兄弟也可以補(bǔ)齊這份尊貴。若無堂兄弟,姑表兄弟也勉強(qiáng)。總之,三服之內(nèi),都算。興許有人問,出三服呢?
那亂妗嬤可就要說了:沒味兒,真真是問得沒個味兒呀!
我家——嚴(yán)格講,是我母親的舅侯邸,在原莊。原莊立在闖王山的陽坡上,房屋兒都順山摞起來。我家舅侯邸門前,半塊麥場大小的平地。這塊平地串起西南兩條小巷。靠東一面土塄。土塄一壁砌了石墻。石墻下,一條半米見寬的石板路,蜿蜒到莊下的家戶。依東是腦頭院兒。腦頭院兒的山墻邊,支了盤石磨。石磨自是用來碾糧的。石磨邊架了個石臼,舂糧。石臼邊一溜長石,均是石匠鍛過的,專做座蒲兒用。座蒲兒后一連五七個茅,供各家出恭奶地,幾用。場地有了,各類設(shè)施也齊備,人就來聚了。
農(nóng)閑大聚。每日飯時小聚。大聚時,莊里不論男女老幼,不分家禽牲畜,均上場露臉。小聚,以左近鄰里各家老小為主,輔以空中一兩只扎猛子的鷂子,三四只叫喳喳的麻野雀兒,地上五六只亂竄野狗,七八群刨食兒草雞婆兒,再捎帶幾十個唧唧咕咕小雞娃兒,不拘。
我家舅侯邸后墻,簡直就是一壁懸崖。一堵石板墻,細(xì)密密壘了兩三人高。墻上遙遙豎出一人多高的土坯墻。土坯墻上直刮刮立著一頂人字屋兒檐。屋兒檐下一根根小椽杵出墻外半尺有余,仿那狼牙箭架在弓上,待發(fā)。屋兒頂,灰瓦脊梁一溜溜兒斜下來,活像一條條蛇哧溜兒往下滑。屋兒脊橫攔半山中,如大蟒盤臥修煉。房屋兒是坐南朝北,鮮見陽光。
論起來,我家舅侯邸該有兩位舅侯爺,大旺小旺。我家舅侯邸大門外右側(cè)上方掛了匾,豆腐塊大小,鐵皮。原有一層紅漆。我記事時,那紅漆早剝落得七零八落,像小娃兒腮上害桃花癬。匾上幾個字活像火線上的傷兵,缺東少西掛著彩,斗志卻昂揚未倒。起先,我以為原莊家戶都掛這樣的匾。亂妗嬤踮起小腳尖兒,抻長脖子,指頭厾點了,教阿香和我念:“忠烈一門?!比~妗嬤聽不下去,說:是“烈士光榮”——
烈士是我大旺舅舅。我大旺舅舅是亂妗嬤的夫,我母親的兄。我小旺舅舅是我母親的弟,在縣煤礦下窯,官話講是煤礦工人,原莊叫窯哥兒。阿香是我母親的侄女,我小旺舅舅的大閨女,我表姐。亂妗嬤拾起小石頭或是土坷垃,有時候是一枝小棍兒,尖兒朝下,教我們在大門前的場地上寫字。每次,不拘筆畫和字樣兒,寫法大不相同,念法卻一致,均是“忠烈一門”。阿香和我也都見慣不怪了。我倆彎腰憋氣,兩只手捏了小石頭,土坷垃,或是小棍兒,撅著篤腚,腳后跟著地,咕咕笑著一路向后退……末了,門前場地成了一幅亂畫兒。亂妗嬤盯著那幅亂畫兒,癔癥半日,回了屋兒。
亂妗嬤住東廂耳房。東廂耳房長約一丈,寬不足三四尺,順土塄建的,形狀活像彎月牙兒。這月牙兒屋兒的中央凸墻上開了一扇窗。窗欞打了四四方方的窗格子。窗格子上糊了白粉連紙。中央一塊窗格子,鑲了手掌大小一塊平玻璃。玻璃是亂妗嬤拾回來的,不規(guī)整。亂妗嬤用粉連紙壓著玻璃,裱出一個正方形玻璃框。兩扇小木門一關(guān),屋兒里就只有這塊玻璃是個光源了。貼著窗玻璃朝外望一望,就見遠(yuǎn)處靜雅雅一片黛色山巒。對過山巒半腰,一只老鷹和兩只鷂子一會兒俯沖,一會兒仰升,斗得不亦樂乎。一條山谷橫在山前,深不見底。近前,是這一山半腰上的幾串院落俯瞰圖。人影兒活像耍皮影兒,動來動去。雞狗們也活像水筆甩的墨點兒,東一下西一下。再近前,斜穿了一條石板路。擔(dān)著籮筐扛著家什的人兒上去下來,下來又上去。偶爾,老牛從窗根底走過,脖子挎了韁繩,嘴上套了草編“嚼不爛”,鼻孔墜了碩大一只鐵環(huán),兩眼淚花花……
窗欞正對東方。朝陽從山后升起,一束光從窗玻璃鉆進(jìn)來。這束光先照在屋兒梁上。這一段梁正好壓了一行墨跡。繁體。我識得幾個字后,知道是:大清光緒廿八年。這正是八國聯(lián)軍反亂那一年。亂妗嬤瞇起眼,瞄一瞄那幾個字,很敬畏,說:苦巴巴的皇帝呀,逃荒來咱這廂了,想吃個柿疙蓮油疙蟆吧,吃不上——
活像她活過那個朝代。這里注一下,柿疙蓮是不去皮的柿子干的柿果脯。柿疙蓮油疙蟆是種面食。用面糊包一只柿疙蓮,成疙蟆大小,放入油鍋里煮得金黃,裝盤即食。
半前晌,這束光又打在西墻中央一幅花鳥字上——這是虎洞的手跡?;B字為橫幅:花好月圓。字下一尺見方一個相框,鑲著我家舅侯邸一門人士十多張相片。南嶺一帶,喚姥爺為公公。最拘謹(jǐn)?shù)氖俏依瞎屠掀牌?。兩個老人家是我公公的爹和娘。我老公公扣小小一頂瓜皮帽,腦后拖長辮,長袍馬褂的;我老婆婆一個蘭花帽,寬斜襟衣裳覆下來,只留個尖尖小腳尖兒。兩個老人家危坐太師椅上,兩手扶住膝蓋看我。看得我不知所措。最時尚的是葉妗嬤。脖子上披了條白絲巾,臉上撲了兩團(tuán)腮紅,水蛇樣的長辮兒搭在胸前,半倚我小旺舅舅的肩,“騷煞了”。最懸疑的是我大旺舅舅,一身沒領(lǐng)章沒帽徽的棉軍裝,坐杌子上,悶嘴沉思,背后是張山水布景……這張相片的左下角殘缺,貌似火燒過,右腳只留半只鞋兒,是我大旺舅舅當(dāng)了烈士后,部隊寄回來的。
相框里獨沒有亂妗嬤。亂妗嬤來縣城我家小住,我母親強(qiáng)扯了她去照相館。她死活不照,說害怕,自己又笑話自己:活活山氣煞了呀!
快晌午時分,這束光走到窗前的炕上。亂妗嬤盤腿兒坐光里,一手捻棉花,一手搖紡錘兒。那紡錘兒咕嚕嚕亂轉(zhuǎn),轉(zhuǎn)得我頭暈眼花,我就昏沉沉睡了。亂妗嬤給我覆了小花被。被角壓了個睡娃娃兒。睡娃娃兒半尺長,生鐵鑄,側(cè)臥姿,腦頭一撮毛,一手托腮,一手放腿根兒處的襠里。襠里藏了花生大小一粒物件兒。亂妗嬤告我,那是睡娃娃兒的小命門兒,故而要緊護(hù)。我想著既是個小門兒,是可以任由出入的呀。亂妗嬤面頰突然飛上兩片紅,停了捻線的手,想一陣,笑罵我:小騷貨!
這罵名原是葉妗嬤專有的。
準(zhǔn)準(zhǔn)做下這丑不賢短事——過了四五十年,亂妗嬤對我小旺舅舅那場婚戀,還存有看法。她說:你小旺舅舅小于你娘,阿香還大你三歲——
好似阿香該對我負(fù)些責(zé)任,才對。
阿香初中未畢業(yè)。不是我小旺舅舅不供,是阿香自己不念了。她說:密密麻麻螞蟻搬蛋落窩兒一樣,那字兒認(rèn)得咱,咱識不得人家呀。
干脆撕了課本,裱了紙褙,打了幾雙鞋底。亂妗嬤對阿香這個舉動點贊,說:也識幾個數(shù)兒了,再念也念不出花兒來么。
她這樣說了,阿香就名正言順不念了。這一不念,阿香臉圓了,眉眼活了,削肩蜂腰,篤腚似草編的驢眼罩兒,瓷凸凸翹出老高……至此有了名兒。阿香自己卻還糊里糊涂,說:咱黃土坷垃命,自己都不待見,誰人待見?
阿香有了名兒,媒人登了門。
遲早,咱那門檻要踢爛了哩——亂妗嬤這樣夸阿香。葉妗嬤卻嘆氣。亂妗嬤覺出那嘆氣里的怨氣,“唔嘶——”一聲揚起兩只胳臂,驚跑了那只在蘆花草雞背上踩蛋的紅公雞,說:真真你都個丑不賢,騷!
這是指雞罵人。罵的是葉妗嬤。外人或許覺得亂妗嬤罵得理虧,故意挑事。知情者,比如我母親一類人物,背地點贊,說:該!
亂妗嬤和葉妗嬤結(jié)怨于幾十年前。亂妗嬤不支持她和我小旺舅舅自由“亂”愛,還和我姥姥,我大姨,我二姨,我母親一干人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并反對。無奈葉妗嬤伙同她舅侯邸一干人,早備良策,一不做二不休,挑唆誘惑我小旺舅舅生米做成熟飯,先懷阿香,做了鐵證。后來,葉妗嬤隨我小旺舅舅長住縣古書院礦。阿香在家伺候幾畝田地,總領(lǐng)兄弟姊妹五人。我小旺舅舅打圓場,說接葉妗嬤進(jìn)城,是圖吃碗熱飯。亂妗嬤抿一抿嘴,揭穿了:活活叫降服了,塞住小命門兒,不通竅了呀……
我小旺舅舅和葉妗嬤如膠似漆幾十年。這在大城市或許能成就一段佳話。在我家舅侯邸,我葉妗嬤是“騷煞了”的丑不賢。光憑亂妗嬤,就可以定她幾重罪:其一,誘騙罪。當(dāng)初,我小旺舅舅是礦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的中專生,國家分配他去甘肅煤礦坐辦公室,當(dāng)干部。因戀葉妗嬤,我小旺舅舅非不去,寧愿留縣煤礦,當(dāng)窯哥兒。其二,誘奸罪。這個前面提到過,阿香就是活佐證。其三,不孝不賢罪。當(dāng)年我姥姥都要趕赴望鄉(xiāng)臺了,想吃一只柿疙蓮油疙蟆,葉妗嬤不會煮……
自然還有其四,其五,其六。倘放開了,由了亂妗嬤數(shù)落,幾天幾夜也完不了??v是不倒金剛也打熬不住,早認(rèn)罪服法了。葉妗嬤卻只取一樣:麻纏住我小旺舅舅。亂妗嬤也略通兵書,說:都使上“美人計”了,活??!
一過晌午,這束光活像條細(xì)長的米蟲兒,倏忽鉆進(jìn)砌了青磚的窄窗臺兒與打了方格的窗欞間那道細(xì)縫兒,再不出來了。屋兒里成了一張畫布,各類物件兒都描了素線。后晌一過,那一條條的素線越描越長越細(xì)越密,色兒也由淺青變得黑重。待黃昏,滿屋兒的青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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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妗嬤主要因兩樣事出名兒。第一是自己給自己尋主兒——就是找婆家家。亂妗嬤來了我家舅侯邸,瞪眼噘嘴,指著我大旺舅舅,說:咦哈哈,誰叫他背了俺。
吊的是祥符調(diào)兒小嗓的腔兒??砂盐掖笸司藝槈牧耍裨刮依牙巡辉撜腥撬?。第二是小腳兒。那時候,提倡天足的文明活動只行至梨川。過梨川就是峭崖絕壁,難行。故而,我家舅侯邸一帶,凡有些家風(fēng)的女子還裹腳,只為尋好主兒。亂妗嬤的小腳兒裹得活像個小小的粽,很得我姥姥贊賞。我姥姥拉她成了一勢,專給我二姨纏腳。黑夜,趁我二姨睡得沉,兩個人就上手了。一個按,一個纏,不消幾日,纏好了。亂妗嬤對此滿意,說:咦哈哈,搽上官粉,抹上胭脂,就好了。
時隔多少年,我二姨早放了腳,殘疾卻留下了。我二姨撅著嘴,恨恨斜睨一眼亂妗嬤,說:這輩子都沒痛快快走過幾步。
我母親倒是慶幸,嗓音吊得高高的,故意說給亂妗嬤聽:虧得咱這廂解放早,不然,你亂妗嬤還饒得了俺,早是叫她禍害了。
亂妗嬤強(qiáng)辯:咦哈哈——咱哪知道這會兒興大手闊腳哩!
還吊祥符調(diào)兒小嗓,腔兒卻老了。
亂妗嬤是我大旺舅舅的童養(yǎng)媳。民國三十四年,蝗蟲禍起中原,反亂了河南,又一路急飛行,整軍調(diào)度重組隊伍,翻上太行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入南嶺一帶?;认x們雖因路途艱險,折了許多,可活過來的個個須長翅豐,均一頂一的強(qiáng)壯。黑霧霧直撲原莊。每講起那場災(zāi)荒,亂妗嬤停下手里的紡線錘兒,閉著眼,倒吸涼氣,聲音壓進(jìn)嗓眼兒里,用喉結(jié)呼出一句:黑霧霧呀。
蝗蟲反亂那年,我姥爺已經(jīng)去世了。我大姨也已出了門。當(dāng)時,我二姨也就十多歲,纏好了一只小腳兒,另一只腳兒吊著,沒著落,見天咬牙兒,噙淚,坐炕頭兒動彈不得。我大旺舅舅十虛歲。我母親跌跌撞撞才走路。我小旺舅舅還攬在我姥姥懷窩兒。我姥姥拐著小腳兒,總領(lǐng)我大旺舅舅,我母親,我小旺舅舅去田里捉蝗蟲。一行人手拿家伙,肩覆大麻袋,嘀里嘟嚕一串兒出了莊。卻見山路邊躺了個破衣爛衫小女子,鼻息奄奄,一雙小腳兒翹楚楚的。我姥姥動了憐惜之心,著我大旺舅舅背起小女子,一行人也不捉蝗蟲了,都亂乎了回家。一碗漿水湯下肚,小女子肚里咕嚕嚕亂響。我姥姥又著我大旺舅舅背她去茅。這邊才撩到膀上,那邊,小女子早泄了一堆穢物。自此,小女子活過來了。小女子毛發(fā)枯黃焦?fàn)€,凸囟門深眼窩,身板瘦弱如風(fēng)中細(xì)草。她個兒沒我二姨高,一臉橫紋,可早纏好了一雙小腳兒。我姥姥著她做我二姨的榜樣。問她名姓為何,哪里人士,小女子不說話,頭搖得似撥浪鼓。因她是亂世離人,我姥姥喚她亂。
時光活像個賊,能偷的都偷了。待我記事,亂妗嬤早是個小腳兒老婆兒了,和一干老婆兒坐門前石座蒲兒上,手里趕生活,還不忘噴嘴兒。活像幾個老古董。
亂妗嬤前額攏得光潔潔。一絲絲的發(fā)齊整歸結(jié)腦后,梳成顫巍巍一只髻兒。那髻兒小得似小娃兒的拳,憐柔柔的。一年四季都是一件月白斜襟褂兒。褂兒是活里兒,春秋兩季當(dāng)夾襖兒,冬天在夾襖兒層里裝棉花,就成件棉襖兒了。夏天,摘掉活里兒,當(dāng)單衣。也總是一件藏青寬襠褲,褲腰前后接了兩片倒三角粹白洋布,腰扎一條紅布褲帶。褲腿兒用藏青色布扎起來,成燈籠狀。往下一雙小腳兒。纏腳布也用粹白洋布,一寸見寬三尺見長。常年套雙黑燈芯絨鞋兒。鞋內(nèi)口滾一圈藏青細(xì)邊兒。滾邊兒由鞋頭與鞋底接口處,一路上行,至鞋口分,后跟兒合。鞋尖兒用特制蠟浸過,硬脊脊翹起,側(cè)看,活像河面浮的一葉小扁舟。鞋靿處,左右各綴兩尺長短一段黑帶兒。黑帶兒交叉打斜十字花兒,延到褲口收煞。鞋底皂白如粉。過冬,亂妗嬤穿粹白洋布制的棉襪兒。
偶爾,亂妗嬤停下手里的生活,也發(fā)發(fā)癔癥。葉妗嬤背地里說,亂妗嬤心里的鐘,其實只停擺在民國卅六年。
亂妗嬤自己也說:他縱然變鬼,俺也是他的妻,休想停了俺。
活像嘴里銜著根鋼針兒,恨恨的。說的是我大旺舅舅。那年臘月,亂妗嬤本來要和我大旺舅舅完婚,卻不想,我大旺舅舅伙同虎洞一干年輕人,參軍走了。后來,虎洞回來,說打太原,兩人打個照面兒,未趕上說話。以后,再無有我大旺舅舅的消息了。再后來,郵來一封官信。
亂妗嬤用手圈成小喇叭,嗡在我耳邊廂,描說那封官信:匾,忠烈匾,銀的,鑲金邊兒。蓋了大紅官印兒。
略停一會兒,又說:像,你舅戴官翅帽兒,穿蟒袍,著皂靴的相。
神色詭秘,催促我去插門,又著我在窗玻璃處望風(fēng)?;钕窀愕叵鹿ぷ?。她咬著嘴唇,雙膝著炕,躡手躡腳爬幾步,從炕頭兒端出個小匣兒。棗紅色,一尺見長,半尺見寬,上面描了個黑色粗筆雙喜。匣兒上橫掛把小銅鎖。亂妗嬤從斜衣襟里摸索半天,掏出銅鑰匙,遞給過來??诶锒潭涛豢跉鈨?,屏住,壓低嗓說:開吧。
還是祥符調(diào)兒小嗓,腔兒卻急促促,活像伴著催命鼓兒。我早已叫那種詭異的氣氛困擾,兩手抖個不停,鑰匙總插不進(jìn)鎖眼兒。亂妗嬤嗔怪:不中用呀。
奪過鑰匙,吧嗒一下開了鎖。
里面藏了一封縣食品廠的餅干。這是我母親著我?guī)Ыo亂妗嬤的人情。餅干下壓著一張折疊的紙,大約經(jīng)多少人揉搓過,化零零的。亂妗嬤倒吸口氣兒,兩只手在衣襟上狠勁兒擦幾下,捧出那紙,展在炕上,眼巴巴看著我,說:念念,看寫了些甚?
專意點起洋油燈兒,撥出一寸長的捻兒,一只手護(hù)住燈芯兒,替我照。我就惶恐了。要知道這是白天,窗玻璃射進(jìn)來的那束太陽光,還打在炕頭兒。夜里,亂妗嬤都不肯點燈熬油的。有月亮從玻璃打進(jìn)來,她說:明快快的月娥兒呀,咱不能悖了人家這好意兒。
沒月亮的夜,屋兒里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亂妗嬤摸摸索索,一會兒觸我的眼,一會兒觸我的胸,再一會兒又觸到我的腚。我埋怨她不點燈。她咕咕笑,說:煉煉,小孩家兒多煉煉,眼就尖了,人家孫猴兒,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整煉七七四十九天,終成仙兒了么。
我又不憨,知道她哄人,不服氣兒,嘟噥:你怎么越煉得花眼了哩?
她又咕咕笑,照例不點燈兒,還摸索著,穿針引線納鞋底。亂妗嬤納一只鞋底,只穿一回麻線兒,不接線頭兒,說這樣耐。寂靜的夜,那麻線兒穿越針眼兒的聲,哧溜哧溜滿屋兒繞。繞得人心里一陣緊一陣松的。偶爾有吱吱的叫聲,她罵:你這些老畜兒,都做梁上君子的貨,不取貴。
老畜兒就是老鼠。雖是摸黑兒,那鞋底的針腳兒卻納得細(xì)密密,橫成行豎成嶺的齊楚。亂妗嬤有時候也創(chuàng)意一下,鞋底納些花草——也都是摸索著納的。南嶺架了電線桿,通了電。亂妗嬤屋兒里也扯了一盞電燈兒,卻不點。葉妗嬤氣得專意跑她屋兒里,去給她拉開燈兒。她說:不當(dāng)活活呀,真真晃煞人兒了!
關(guān)乎我大旺舅舅的那張紙,密密麻麻幾行豎字。我認(rèn)得三兩個筆畫少的,那“烈士”二字也在其中。好在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我念出來了,卻終也沒弄明白意思。亂妗嬤鼻子哼一聲,噘起嘴,撲哧吹了燈兒,使厲害:還是個不中用!
收起那紙,不叫我看了。自然,蓋了大紅官印兒,鑲了金邊兒的銀忠烈匾,也休想看了。我大旺舅舅戴官帽,穿蟒袍,著皂靴的像,更是無指望了。我噘著嘴,沒意沒思耍自己的幾個手指頭,心里惱恨自己識字少。大概這也是以后,我發(fā)狠念書認(rèn)字的一個理由。偏偏這個時候,阿香在外面,擂門活像擂破鼓,口里亂嚷:你倆必定私謀,吃嘴哩。
亂妗嬤口里急促應(yīng)著:來了來了!
手腳亂乎,又是掏餅干,又是鎖匣兒,又是往炕頭兒爬,又是往懷里藏鑰匙,還不忘和我使眼色——都是快進(jìn)動作。待阿香進(jìn)門,亂妗嬤急速朝她嘴里封塊餅干。阿香氣兒就平了。
封在匣兒里的餅干,一封就封一兩年。我再去時,亂妗嬤把新餅干封起來,掏出舊的,金金貴貴分給阿香和我。餅干早掛了一串串米蟲兒的屎穗兒,一扯一尺來長。三兩只白胖胖的米蟲兒,見了光,活像利劍封了喉,知道命要休矣,發(fā)了昏張,弓起腰身亂蠕。亂妗嬤走院里,手舉餅干,對著風(fēng)猛吹幾下。蘆花雞甩著翅膀跑過來,仰頭張翅一跳,早啄米蟲兒在喙里,轉(zhuǎn)身送給雞娃娃兒。雞娃娃兒唧唧咕咕一陣亂,卻也亂得興高采烈。這是我最早見的食物鏈兒活圖例。
亂妗嬤小匣兒里斷不了餅干,又傳言她月月領(lǐng)烈士撫恤金,原莊人都說她:有,有著哩。亂妗嬤也謙虛,說:沒有吧,咱可是沒有!
落音兒處卻是有的意思。烈士撫恤金的事,亂妗嬤瞞著我母親一干人。我母親一干人也避嫌,想著她是害怕這些人想算那幾個錢兒,也不好問。這事含含糊糊,一直過了幾十年,才見了分曉。
我家安置在縣城,我父母親都是干部,月月開工資,拿錢兒,時時接濟(jì)舅侯邸。后來,我父親提拔了,到下村當(dāng)副鄉(xiāng)長。我母親心高氣傲的那種氣質(zhì),越難收斂,爽利辭了縣文化館的職,做了“隨官”家屬,攜家搬到下村,大約想著憑管“后宮”或是“幕僚”一類角色,都嘗試體驗一下。我家舅侯邸在文武方面都沒有發(fā)揮多大作用,到此時,越發(fā)成個擺設(shè),反倒是借我父親的力道,人前取貴。亂妗嬤坐在外面的石座蒲兒,高調(diào)享受我家這份榮光。她和人噴嘴兒,說我父親:這會兒副科,努勁兒正科哩,就快了……
有那嘴快的,緊著問:甚個快了?
亂妗嬤不耐煩了,說:縣長快了么!
活像國家干部提拔這一項事,由她說了算。亂妗嬤手里做的都是細(xì)生活,虎頭鞋兒獅王帽,龍飛鳳舞的紅肚兜兒,又說我母親這回,定然是生個“小官人”,承我父親的爵兒哩。 葉妗嬤畢竟完小畢過業(yè),凡事低調(diào)。她借我母親之口,希望我小旺舅舅不做窯哥兒,能上井來,坐辦公室,轉(zhuǎn)干。若轉(zhuǎn)不成干,以工代干,也可以。
亂妗嬤也說:在井口發(fā)發(fā)燈兒和口罩,看著也像你個親兄弟么!
這個時候倒和葉妗嬤結(jié)了盟。我母親也歸了同盟一廂,對我父親施壓,說:俺舅侯邸只求了這一項事,你若不辦,這臉可往哪兒擱哩!
我父親也不知道從哪里打聽了一下,暗暗威脅我母親,說:上井倒是問題不大,可有一樣,拿錢兒少了,不興后悔喲。
大家悻悻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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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舅侯邸一項盛大蒸事為禮儀饃饃。通常,禮儀饃饃分兩類:花饃與好饃?;x工序繁復(fù)。底座一個大饃饃,上面搭許多小些饃饃,再插五顏六色面塑花草,小動物,各路人物等。此類饃限于紅白喜事,不常規(guī)。
好饃又歸為三種。一種是口禮饃饃,專給出了門兒的姑娘們享用。二種是人情饃饃,用于祭祖、串親戚等人情活動。三種是家常饃饃,過年過節(jié)自家備用,也包括了屬相饃饃。好饃一類,口禮饃饃最大,最顯尊貴。人情饃饃次之,次要尊貴。家常饃饃再次之,三等尊貴。
凡臘月,家家都用大缸起面。露天支起大鍋灶寬案板,興師動眾蒸好饃。那些家有女子初長成的未來舅侯邸,都來觀摩學(xué)習(xí),做準(zhǔn)備。一些光有小子后生,沒有閨女姑娘的家戶,平日氣長,此時倒是尷尬了。這大約可算南嶺一帶女權(quán)主義興發(fā)的具體體現(xiàn)。
禮儀饃饃的品相,大小,成色,口感等成因,涉及起面時間長短,和面方式方法,放堿多寡,火候大小,揭蓋早晚等諸多技術(shù)層面的問題,也和社會各方面發(fā)展有直接關(guān)系。年景好,饃鮮大。年景賴,饃孬歪。若遇天災(zāi)人禍,菜糠團(tuán)子都吃不上,哪有閑情逸致蒸饃。不過,事關(guān)德禮,凡有點奈何,家家舅侯邸還是要在臘月辦一回蒸事。
我家舅侯邸街門前,是蒸事的一個賽點。不拘花饃好饃,亂妗嬤蒸的禮儀饃饃數(shù)第一。葉妗嬤悟性差,一直沒得到蒸饃的真諦,給亂妗嬤打下手幾十年,還上不了位兒。倒是阿香古靈精怪,又虛心好學(xué),蒸饃的技術(shù)日臻完善,眼看要攆上亂妗嬤了,頗有青出于藍(lán)又勝于藍(lán)的勢頭。亂妗嬤敲打阿香:不用騷,差多哩!
背后卻贊阿香:可比她娘強(qiáng)出兩老竿,還多一大截兒。
對阿香這一項能力作了具體量化。
口禮饃饃按姑娘的人口蒸,又叫人口饃饃。我家舅侯邸三個姑娘。分別是南嶺村我大姨,東北我二姨,下村我母親。亂妗嬤每年蒸三個口禮饃饃。年景孬歪時,每個重一兩斤左右。好年成,每個可以重達(dá)五六斤。個個雪白細(xì)膩。正中一朵奔花兒,兩寸長方。奔花兒腦頭覆了指甲蓋兒大小一個紅色兒。紅色兒正方形,由九個米粒大小圓點兒組成順花兒。這個順花兒其實容易,是筷子上端方頭兒,橫三刀豎三刀劈九個頭,沾紅,點上即可。
正月初二起,姑娘串舅侯邸,取饃。不拘山溝野嶺,村前路邊,也不論同村外村,面熟眼生,男女都可以掀起玉籃兒覆的紅布,相互賞一賞各家舅侯邸的口禮饃饃。
單口禮饃饃一事,也在我家舅侯邸引發(fā)過一些是非恩怨。先說我大姨。我大姨出自我外公先房一支,纏得不足三寸的小腳兒。為此,我大姨尋得好主兒,南嶺村的劉姓。劉家開著粉坊,染坊,鐵匠鋪等,富甲南嶺四方。我大姨父名喚劉富貴,獨子。劉富貴不正干,染上了抽面料的毛病,終日住縣城的湘妃苑,和一干姐兒們臥在炕上過大癮。家里幾座金山銀巒都叫他點了煙泡兒。待解放,他身無分文,恰好劃了個貧農(nóng)成分。
這也是他劉富貴落給后輩兒的一樣兒好——亂妗嬤這么評我大姨父。輪到“三反五反”,有人提出劉富貴的貧農(nóng)成分造假,說:偏偏這廂一解放,那廂他劉家就破了家產(chǎn)么?
為此劉富貴也說不清,心慌神亂。一個天黑風(fēng)高夜,跳了崖。待我大姨尋見,他早叫狼啃得只剩三兩根大骨頭了。好在有衣帽鞋襪證身。仇家又想為劉富貴戴一個“自絕于人民”的“高帽兒”。這頂“高帽兒”一戴,我大姨和我表哥廣元以后的日月就難過了。亂妗嬤想了個苦招兒。她著我大姨領(lǐng)了我表哥廣元,年年初二準(zhǔn)時到舅侯邸,取饃。授意我大姨:姐呀姐,咱排場起來,越叫他都看看咱舅侯邸忠烈一門,看誰敢欺負(fù)咱光榮人家!
葉妗嬤自覺完小畢過業(yè),也要顯顯她的文化,一旁諫言說:咱還是先望望風(fēng)向,且不敢泡沫兒。
只說半句,亂妗嬤惱了,霸住嗓門叫:不當(dāng)活活呀,這人命都出了,你不幫襯就算了,還看笑話么?
葉妗嬤咽了兩下口水,再不說了。照著亂妗嬤的話,我大姨半信半疑。她雇一頭烏云滾雪的毛驢兒。驢兒背覆牡丹配綠葉的小褥子。梳得光溜溜的髻兒,洗得白光光的臉兒,頭綰雪白毛巾,穿粹錚錚的月白斜襟襖兒,配齊齊楚楚的藏青褲,俏滴滴小腳兒套雙白皂底黑燈芯絨面的小鞋兒,手提玉籃搖搖晃晃斜坐驢兒上。我表哥廣元一手牽驢,一手提酸棗木棍兒。娘兒倆活成了南嶺一道景兒。這一招奏了效。一干人閑話,說:劉家小寡婦,騷煞了!
卻也惹不起我家舅侯邸。我大姨咬著牙說:只要俺孩兒不受氣,還怕敗興!
日后,我表哥廣元念了電力學(xué)校,政審也合格。工作了十多年后,又做了市電業(yè)局一個小頭頭兒,出息了。我大姨臨終,亂妗嬤嗡在她耳邊問:姐呀姐,還有甚話要留么?
我大姨努了半口氣兒,說:有些、悔……
亂妗嬤問:姐呀姐,你悔俺教你耍排場來么?
我大姨用盡氣力,看一眼亂妗嬤。亂妗嬤在我大姨的葬禮上,拍著大腿哭:俺那喪了良心的親人兒呀。
我二姨尋下紅花底村王姓做主兒。王姓青年和我大旺舅舅、虎洞同一年上部隊。人家王姓青年識些字,有些文化,后來留了部隊,做了大官兒,反嫌我二姨小腳兒,專門回來打離婚。亂妗嬤指著王姓青年的鼻,罵:識得幾個螞蟻大的洋碼兒,就不知道你是誰了,甘當(dāng)陳世美了么?俺姊妹這小腳兒全南嶺都知道,只你不知道么?拿俺姊妹這繡了干枝梅的小鞋兒吃酒,捏耍俺姊妹這小腳兒那會兒,怎不嫌俺姊妹封建哩?
王姓青年自然也懂話里典故,騷了個大紅臉。這段姻緣卻也挽不回來了。我二姨叫人家紅花底王家休了不說,私生活還曝了光,羞愧難當(dāng),又是跳井又是上吊的,禍亂了一場。再婚后,我二姨隨我現(xiàn)在的二姨夫去北大荒墾荒,一直記惱亂妗嬤。
亂妗嬤坐在街門前的石座蒲兒上,臉朝東北方向,咬牙切齒說:不搭理俺,俺照是她舅侯邸,不誤!
年年不空,給我二姨蒸口禮饃饃,賭氣:她東北輸?shù)闷疬@禮兒,俺做舅侯邸的輸不起!
焙干了口禮饃饃,打了包裹,著我小旺舅舅郵寄到北大荒。葉妗嬤試著提醒,說:人家北大荒是天下糧倉,不缺……
亂妗嬤正愁沒地兒出氣兒,可好了,霸住嗓吼:這是咱當(dāng)舅侯邸說的么?她不缺是她不缺,咱可是舅侯邸!她背井離家跑大荒地,見天在虎狼窩兒邊討生活,可不恓惶么!
包裹原封未動退了回來,亂妗嬤說:不當(dāng)活活,那地方可得多荒,包裹都投不到呀!
打夏以后,要推新面,預(yù)備新一輪的蒸事。亂妗嬤著我小旺舅舅、葉妗嬤、阿香等人替吃了我二姨的饃。這事倒慣出葉妗嬤一樣兒偷饃的毛病。亂妗嬤再精細(xì),也蒸不出斤兩不差分毫的口禮饃饃,多者一二兩少者幾錢幾厘的,總有個出入吧。年年取饃,葉妗嬤躲樓上雜貨間,用一桿秤,偷偷稱饃。最大那個,做好記號兒,圖期留下替吃。她還脅迫阿香入伙,教阿香稱饃偷吃這些梁上君子慣做的事。
亂妗嬤待見阿香,以為心腹,常將掌家的鑰匙給阿香。那鑰匙有亂妗嬤炕頭兒小紅匣兒的,也有樓上雜貨間的,一串兒。年間,好饃晾在樓上大笸籮里。無論給我大姨或我母親取饃,或給各家親戚送人情饃饃,抑或是拿家常饃饃待客,亂妗嬤都使喚阿香。葉妗嬤暗地授意阿香多取一兩個饃,多抓三兩把核桃,多拿四三個柿餅和紅棗,常事。自然,做了記號的那個最大的口禮饃饃,要以我二姨的名義留下,替吃的。
阿香也有慌張不安的時候,幾次打退堂鼓,不干了。葉妗嬤厾點了阿香的太陽穴,幽幽嘆口氣,說:人都說閨女是娘的貼身小布衫兒,你可好,眼見你爹為咱娘姆們下窯勞苦,掙個活錢兒,都吃不上個好饃,能有氣力呀!
用的是軟刀子,不由阿香不上套兒。阿香一直扮著個雙料人物,也算諜中諜的角兒。
我和我妹妹替我母親回舅侯邸取饃。不白取,我們都各享有一份。只是我們的饃比我母親的小那么一兩號兒,芯兒里還摻和了白玉茭面,肉眼不易看出破綻,屬高仿。我家舅侯邸的饃很有品牌效應(yīng)。歸路,我母親的那只饃,總遇不少男女?dāng)r截,搶去傳看。待回了下村,那只饃從底上摳空了心。我母親也不好怨,說:罷罷罷,也算咱舅侯邸長光了。
也是從那時起,我和我妹妹想著今后我倆是不會有舅侯邸了,比較焦慮。亂妗嬤撇撇嘴,說:夢吧,你姊妹兩個好好夢。
阿香聽了,咕咕亂笑。她不愁。她兄弟就是我表弟阿林,左么是要做她的舅侯邸。
后來興進(jìn)城打工。阿香想進(jìn)城,未果。葉妗嬤常年住在縣里,廝守我小旺舅舅,阿香要總領(lǐng)弟妹們上學(xué)。這是明面上的原因。暗里原因是因亂妗嬤。亂妗嬤已經(jīng)有些病癥了。她先是花眼,后來漸漸看不清了。大家輪流勸她去醫(yī)院瞧瞧,勸不動。她只說自己活夠了,每日穿得齊齊楚楚,一邊摸索著做些輕細(xì)生活,一邊等上望鄉(xiāng)臺。
4
我家舅侯邸街門口,場東廂一座青磚四合院,人稱腦頭院兒。一溜十多臺兒青石階。大門兩端擱置半人高兩個青石墩。青石墩均四方形馬蹄腿兒坐地。馬蹄腿兒上四邊雕元寶柱。柱長約一尺。柱中央半臥半立一只麒麟,兩眼圓睜,腦頭鬃毛似火焰,朝上燎。左右兩只麒麟尾對尾。右首麒麟腹下一只麒麟崽兒。大小三只麒麟,雙目怒圓,古怪脾氣,活像誰惹了人家一門三個。亂妗嬤說:人家麒麟是神獸,下咱地界兒看門受屈,能好脾氣?
石麒麟上方半尺高一朵石牡丹。石牡丹上雕了蓮花瓣兒。蓮花瓣兒簇?fù)硪粋€石座蒲兒,光溜溜明晃晃。凡我回去,總要爬上去坐一坐。我欺那麒麟是石雕的,轉(zhuǎn)著圈兒摸小麒麟凸得要跌出來的圓眼兒,撩他一撩。一公一母兩只麒麟更惱得不行了,兇巴巴張大嘴,卻出不得聲。我心里也有些鬼惑,不敢再放肆,遂跨過野狗一般身量的門檻兒,進(jìn)院。有時候,跨過門檻兒,我忍不住要回倒身,朝門樓上再看上一看。門樓上端左首偌大個蟒蛇踩祥云,右首偌大個錦雞銜牡丹,中央長方形大匾:里仁為美。陽刻,字跡豐潤飽滿。均是磚雕。我也問過亂妗嬤,那匾可有說法?亂妗嬤抬頭瞄了一瞄那匾,低頭思忖思忖,說:有,就是叫你姊妹們往好里學(xué),毫要不正干!
這倒叫我無話可說了。腦頭院兒大門洞又高又深,地上青石板光溜溜。手電筒一照,照出拐暈了的虛影兒。兩壁墻磚風(fēng)落得坑坑洼洼,活像受過傷的時光結(jié)了瘢痕,痛痛的。穿堂風(fēng)似江湖漢子拋出的萬千暗器,一下削過來一下又砍過去,密匝匝難避。
出了大門洞,豁然個院兒,也就三四丈長寬,卻高深。東西南北均是兩層樓。房檐兩端各有蟒蛇祥云和錦雞牡丹的磚雕。半圓拱形窗框鑲了十字如意窗格。青石花草直平門框。護(hù)門輔首佛家萬字格,下首粉彩描花門板,雖舊,還未完全褪色,大樣兒還在。院里住了五六戶,大人小孩兒十多口,整日鬧鬧吵吵。那院兒活像個消音器,多亂都不顯亂。
天陰得厲害,貌似要下雪。兩股小旋風(fēng)憑空旋起來,裹到一處,成了個風(fēng)錐兒。風(fēng)錐兒尖兒朝下,風(fēng)口朝上。一霎霎,旋起的枯黃樹葉升到院中央,再上旋,越過屋兒脊頭穿鎧甲握劍戟的小磚人兒,上了山。院里,臭臭,富山幾個男娃兒在耍,單腿兒頂膝蓋。小艾,小粉幾個小閨女跳方格兒,贏杏核兒。臭臭長得貌似歪瓜裂棗的,待長成后生,去深圳打工,為討工錢,刀攮了老板,坐監(jiān)獄了。小艾此時也是黃毛細(xì)發(fā),沒個形兒,長大開了蒸饃坊,當(dāng)了女強(qiáng)人。富山和小粉要過成夫妻,專做十大碗兒流水席。不過,這些眼下都未知。小艾是我表妹,贏的杏核兒堆得冒尖兒了。小粉嘟嘴說小艾:搗鬼,不算。小艾見我,說:都不要吭氣兒,叫人家來評說評說吧!
我也是好意,承蒙她倆高看,評了。小粉又撅起嘴。小艾也嫌我沒偏她。原來她倆都是狗咬呂洞賓的貨。我遂不評了,由她倆鬧去吧。我進(jìn)西廂房東角屋兒,辦我的正事。
虎洞和我大旺舅舅一年走部隊,只是他沒走到底。有人說他是逃兵。這事沒證據(jù)?;鼗剡\動過來,有人想斗一斗虎洞,叫他交代。亂妗嬤出面擋,說:他逃兵你見來?他要逃,能壞半條胳膊?
按說,逃兵和壞半條胳膊幾乎沒有因果關(guān)系,可憑我家舅侯邸烈屬的身份,他都不敢駁。駁也駁不倒,暫且作罷。
虎洞說自己是從死人堆兒里爬回來的。他確是壞了半條胳膊,可他又不去辦殘廢。有人起疑,又想挑事,說虎洞:去民政局說,叫國家包賠胳膊的錢兒呀!
亂妗嬤又出來擋了,說:人家給國家省,倒犯了天條么?
虎洞大個兒,闊臉,高鼻。一干老婆兒都說他:好人才!可有一樣兒,虎洞總是蝦著腰,直不起來。他爹是我公公的堂弟。我公公在傅家排第七,人稱老七?;⒍此诺诎耍朔Q老八。我們親緣還算近,未出三服。因他和我大旺舅舅一輩兒,故而,見了面,我也叫他一聲舅舅。不過他是要的,和我沒血親。雖這樣,他還是替我八公公頂了罪。
我八公公當(dāng)過國民革命軍第三方面軍的一個連長。這個軍屬閻錫山領(lǐng)導(dǎo)。他隨閻錫山出兵倒蔣,打到了北平。打了北平后,我這個八公公騎棗紅大洋馬,戴雪白手套,領(lǐng)一隊兵開回了原莊,泡沫兒得不行。老七,也就是我公公勸:毫要泡沫兒成那樣!
我八公公正發(fā)鴻運,哪能聽進(jìn)去。尋了南嶺有名兒的師傅,木匠,那一隊兵當(dāng)小工,就干開了——修繕腦頭院兒。腦頭院兒是我八公公家的老公公修下的。我八公公家的老公公的票號開到過京城,家業(yè)大是大,未修房屋兒,花大價錢兒只替我八公公捐個連長?;貋碇肋@個價兒都能捐個司令,叫人家坑了,著了氣兒,又知我八公公在京城養(yǎng)了外路女子,連票號都抵押了,一口氣兒背過去,赴了望鄉(xiāng)臺。我八公公說是回來盡忠孝,修繕老屋兒,實質(zhì)是回來尋財寶。掘地三尺,未果,又戴起雪白手套,騎著棗紅大洋馬,帶著那隊兵,走了?;⒍词俏野斯睦瞎嫖野斯震B(yǎng)的兒。土改時,腦頭院兒都分給各家了。我家舅侯邸也分了一份,就是腦頭院兒的西廂房東角屋兒。我姥姥原打算給我大旺舅舅和亂妗嬤當(dāng)新房。恰那時,我八公公叫遣送回來了?;⒍从肿吡瞬筷?。我姥姥也不能看著我八公公沒處住呀,就叫我八公公暫且借住了腦頭院兒的西廂房東角屋兒??晌吹鹊交⒍?,我八公公喝了砒霜,也趕赴了望鄉(xiāng)臺。虎洞回來,我大旺舅舅沒回來。虎洞接住,還住了我家舅侯邸腦頭院兒的西廂房東角屋兒。
這些都是阿香告我的,大概都不虛。
虎洞一條胳膊,不便種地,村上叫他燒磚窯。亂妗嬤背地里嘆氣兒,說:實質(zhì)是欺負(fù)他。人都知道,燒磚窯技術(shù)在其次,主要是出苦力。都說種地的臉朝黃土背朝天,是個苦蟲兒,可燒磚窯比起種地,還苦,是個苦了又苦的苦刻刻的蟲兒哩。
虎洞的情況,大致就是這么個樣兒。
冬天,土上了凍,虎洞不燒磚窯了,在家歇。我掀棉門簾進(jìn)去,見虎洞窩在炕頭兒的窗下,架著一只好胳膊,寫字??幌蠑[幾個碟兒。碟兒大小不一,有粗陶的,有細(xì)瓷的。粗陶的黑黃褐釉。細(xì)碟的也有粉彩,也有青花。粉彩的多是花草紋,青花的多是菊紋,蝠紋,也有一半個蓮花紋。兩個碟兒補(bǔ)了釘,兩個干脆就是個碎瓷片兒。碟兒或是碎瓷片兒里化了各式顏料?;⒍磳懙牟皇且话愕淖?,是花鳥字,故而要擺這許多碟兒,化這許多的顏料。
炕頭兒鋪了好幾張寫好的。有寫錦繡前程的,有寫龍飛鳳舞的,有寫福如東海的,有寫愚公移山的,大都是四字橫幅?;⒍搭^也不抬,說:快快快,就等你來給咱點朱砂了!
我慌去門后的銅盆兒里洗手,脫鞋兒上炕??换鹕涎墒?,又放展寫好的橫幅,瞄了一瞄,一只手端朱砂碟兒,另一只手執(zhí)麻野雀兒的尾巴毛,用那羽毛根兒沾上朱砂。我其實根本不知道究竟要水發(fā)朱砂,還是原朱砂?究竟往花心兒鳥眼仁兒上點,還是往枝葉或是羽尾上點,或者點在空白處?又不想叫虎洞看出我不知道,就一或兒水發(fā),一或兒原色,亂點?;⒍磸堁劭纯?,說我:靈哩,怎么點得恁好!
我也不憨,看出來了,如何點朱砂,虎洞其實也心里沒底。來要字的鄉(xiāng)親都說:怎么就這么鮮剌剌的好呀?
放下半封餅干,抑或端半碗柿餅,幾個核桃紅果,不拘什么吧,總歸是那么個意思。據(jù)說,原莊一村人家,家家都有三兩幅虎洞的花鳥字。外村人想要,都得七拐八繞托人情。實在是顏料缺乏,虎洞又不肯用廣告色。春秋天,他燒好一窯磚,歇半晌,上山采草藥,配老色。那個時候我在上學(xué),沒法跟他去。待我正月回我家舅侯邸,花草又都不繁了。我只見過虎洞配好的色膏,也就三五種,都封在兩三拃高的小缸兒里。不過,挖出來一調(diào),就調(diào)出許多色兒了。阿香說那老色里配的一樣兒料,是新鮮雞屎。我有些半信半疑,原想問問虎洞,也不知怎么就忘了問。我只覺得虎洞的花鳥字,稍有些趣意,能打發(fā)打發(fā)山村里閑悶漫長的天氣,若真叫我去學(xué),那就是虎洞的話:這狗雞雞馬尿尿的,都不算一樣兒正路手藝,誰學(xué)屈煞誰!
可也是,原莊人家雖都要了虎洞的花鳥字,但凡數(shù)落人,虎洞就是個參照:毫要不正干,莫要學(xué)虎洞,跟在雞屁眼兒后接糖雞屎。
糖雞屎是稀如糖稀的那一種,病雞屙的。多少年后,我去日本京都的大學(xué)做訪問,見校園角落養(yǎng)了幾群雞。一問,原來美術(shù)系師生養(yǎng)的,專為從雞糞提取一種稀有顏料,畫畫兒。
花鳥字點上朱砂,這一道工序是我和虎洞新創(chuàng),亂妗嬤也約莫知道一些,她嘴嚴(yán)實,不會說出去的。那時候,還不興專利這一說,可我們都有了些這方面的意識。都保密。也因這個秘密,我們仨人都有點結(jié)盟的思想。說也怪,點上朱砂,紙上的鳥鳥兒蟲蟲兒都活靈了,花花兒草草兒也艷靈了。我問虎洞:畫個仙女兒,也能點得下了凡吧?
虎洞真?zhèn)€畫了一張。那仙女鳳冠霞帔,穿著七綾八穗的仙衣,眉眼兒活像亂妗嬤。我說:這是亂——
話才說這里,虎洞臉憋蹙得活像個猴屁股,通紅。趁我一背身,塞那畫兒進(jìn)炕后的被褥里了。我把這事翻給亂妗嬤。亂妗嬤眼里笑吟吟,嘴上不高興,說:小孩兒家,毫瞎說!
卻又著我給虎洞提一食盒扁食,說犒犒勞勞他,難為他給鄉(xiāng)親畫字。亂妗嬤常著我給虎洞送吃的,或一大碗扯面,抑或是小米撈飯,茭蕎干飯等等,各種都有。我人小鬼大,都能避開人。有時候,我只是傳一兩句話,多是亂妗嬤要我學(xué)說給虎洞的。有一回,亂妗嬤叫我學(xué)說:箱里靠南下角,紅布里覆的那只香瓜取出來吧,香氣敢怕熏完了。
這廂,我才學(xué)了多半句,那廂,虎洞就明白了。著我拿鑰匙捅開銅鎖,果真摸索出一只干癟香瓜,還存了香森森氣味兒。香瓜防蟲糜和霉潮。箱里存著虎洞的花鳥字畫。每回從虎洞處回來,亂妗嬤問:他怎么說來?
早先,我會一五一十全說。后來,我約莫也有些知覺,裝我個糊涂,反回一句:嗯?
亂妗嬤有些不自在,卻還是問:說你虎洞舅舅么。
我還裝我個糊涂,說:他說快快快,就等你來給咱點朱砂了!
背過臉兒,偷笑起來。亂妗嬤的腮紅了一大片兒,知道我作弄她,舉起納鞋底的針兒,嘴里罵:看俺使針兒攮爛你這小人兒那張活像麻野雀兒的柿花瓣兒小嘴嘴兒。
捂住嘴,卻也笑得顛倒。后來成年了,我和阿香聚一處,阿香說我那是瞎能,她早知道我背下她做的事。葉妗嬤和我小旺舅舅也知道。我小旺舅舅還有些氣惱。葉妗嬤罵我小旺舅舅,說:擱你,你早守不住了——
這話準(zhǔn)準(zhǔn)叫葉妗嬤說著了。再后來,葉妗嬤有了些兒病,也赴了望鄉(xiāng)臺。我小旺舅舅果真就又尋了個后老婆。和人家過成一家不說,錢兒都倒貼給人家了。人家這個后老婆還說他二心。阿香氣得不行,也沒其他辦法。亂妗嬤罵:真真?zhèn)€沒出息呀,你小旺舅舅敢怕前世犯著桃花一類的仙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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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辜負(fù)了我家舅侯邸,在位兒不上年把就害了場病,登上望鄉(xiāng)臺,再不回轉(zhuǎn)。我父親喪禮上,我母親擅自取消了上花饃奠祭這一道程序。她說我父親一世的理想,是雞蛋糕能盡飽吃。絕活兒手藝無處施展,亂妗嬤悻悻放些微詞,說:這會兒的人,越不興古禮兒了,瞎活哩!
卻也強(qiáng)不過我母親。
亂妗嬤來下村,陪伴懷有遺腹子的我母親。我父親離世,驚了我母親胎氣,我妹妹早產(chǎn)了。我妹妹沒頭發(fā),沒指甲,臉?biāo)埔活w老核桃。渾身紫青,篤腚倒是紅彤彤的?;钕窈飪?。我母親白天哭泣,夜晚做噩夢,夢見我父親在那廂活得凄慘,忍饑挨餓不說,還受厲鬼欺辱。一天夜半,我母親又在夢中哭泣,醒來后緊緊摟住我妹妹,說:可不得了,老楊嫌那廂過得冷清,要她姊妹倆去做伴哩!
亂妗嬤怒氣沖沖點了一炷香,熬了碗茯苓朱砂干草湯水兒,潑門口,罵:不取貴的東西,她娘兒們恓惶的來,倒來嚇唬,此刻著令你趕緊給俺爬下那望鄉(xiāng)臺,去閻王爺那兒報到,陰間求個功名,做個小鬼兒頭領(lǐng),才是道德哩!
極顯舅侯邸威嚴(yán)。以后,我母親的情緒漸漸安穩(wěn)了,我妹妹的核桃臉兒也才慢慢舒展。
下村人吃井水。黃土高原打口井不容易。井都打在村外山洼處。我父親到任,在鄉(xiāng)政府后院鉆了一口井,建了一個小蓄水池,見天一架大馬力水泵,往蓄水池抽水,暫時解決村民吃水問題。我父親原計劃再打幾口井,再修建一個蓄水水庫??上畮靹偟旎?,他去了。我母親一直疑慮我父親是勞累逞強(qiáng),得下的病。
鄉(xiāng)政府后院那口井的蓄水量一直下降。趙鄉(xiāng)長擔(dān)心水荒影響到鄉(xiāng)政府,又聽不得抽水機(jī)的聒噪,在蓄水池上加了個白鐵皮蓋兒,掛了把大鐵鎖,暫且封了井,不叫村民去擔(dān)水了。還說:老楊這個人,簡直就是沽名釣譽么!
我母親自恃我父親是挖井人,照常去擔(dān)水。起先,鄉(xiāng)干部倒也客氣。司務(wù)長老丑也還是打開蓄水池的鎖,幫我母親舀水。只是不像從前,非要幫我母親擔(dān)一程了。慢慢的,司務(wù)長老丑就立在一邊抖腿兒,剪指甲,順帶瞄我母親。我母親自己往桶里舀水。再慢慢的,司務(wù)長老丑隱匿了,即使我母親尋見他,他也不肯輕易開蓄水池的鎖了?;榈踝靸赫f:若我給你開了鎖,你怎么謝我哩?
還動手動腳。
我母親擔(dān)了一擔(dān)空桶,回來坐在炕腳兒,摟著我妹妹抽抽咽咽的。亂妗嬤著了氣,拖上我母親,拽上我,一路跌跌撞撞趕赴鄉(xiāng)政府。她也不進(jìn)鄉(xiāng)政府的門,掃一眼周邊的太行山巒,尋一塊石座蒲兒坐下,亮開嗓門,朝鄉(xiāng)政府哭唱:青天兒藍(lán)天兒琉璃天兒,呼隆隆塌了個沒眉眼兒。房梁梁折來椽頭頭落,老天殺人不睜眼窩兒。只說俺妹妹和妹夫你夫妻白發(fā)同到老,不尋思妹夫你半路上摔了跤。咦哈哈……
亂妗嬤這幾句,點到我母親的傷心處。我母親的淚吧嗒吧嗒亂流。我妹妹自出生,未見過這大場面,嚇炸了,在我母親懷窩兒接不上氣兒。正是飯時,人都圍過來看。我立在亂妗嬤邊,使勁兒拽她,又拽不動。
亂妗嬤大約覺出有人拽她,沒注意是我,按程式吼:二嬸嬸呀你不要扯,俺把這滿肚冤屈訴一訴。俺妹蘭花本是家門一枝花兒,苦根兒苦葉兒纏出個苦蔓蔓兒。笤帚把兒垛垛兒強(qiáng),俺妹妹跟了他楊干部。楊干部他精干又伶俐,高高個兒神氣氣兒。白凈凈的牌面紅臉膛,黑烏烏頭發(fā)臥蠶眉,為修水庫他受勞碌。咦哈哈……
看熱鬧的村人聽得是擔(dān)水的事,都低聲議論不該。司務(wù)長老丑從鄉(xiāng)政府門里踱出步來,說:誰?誰在政府這里亂?
亂妗嬤斜睨了司務(wù)長老丑一眼,繼續(xù):淚漣漣望見眾親呀,俺漢他是蘭花妹的親兄長。傅家一門出忠烈,俺漢他身著解放裝。十七歲胸戴大紅花兒,走兵丁下了太行山。北面解放了太原城,南面渡過了長江口。咦哈哈……
司務(wù)長老丑一聽,怔了一怔。亂妗嬤卻不饒他,再吼:親親熱熱好人家兒,天配鴛鴦好夫妻。雖不是紋銀鐲子白銀釵,縱無有赤金耳環(huán)兩邊掛。俺妹她繡的荷包扎繡球兒,圖妹夫你在人前把口夸。俺做下官襪繡云蟒,圖俺的漢你走南串北掙平安。俺妹縫的煙包勾火鐮,圖妹夫你官路上攆風(fēng)寒。俺納千層底兒青官靴,圖俺的漢你早早趕回巢。咦哈哈……
趙鄉(xiāng)長探頭探腦走出來,使個眼色說:老丑,還不趕緊去開蓄水池,放水!
回頭摸摸我的小辮兒,掏出一粒話梅糖蛋兒,安撫我。亂妗嬤瞟一眼趙鄉(xiāng)長,收腔了:花兒不紅來葉兒不綠,你都倆半路上把俺擱。天上飄的琉璃云兒,挨刀的老天害人精。俺那親親的人兒啊,你倆都合著眼窩兒赴黃泉。多會兒回巢轉(zhuǎn)一圈兒,且行且慢且珍重。短命的天哪,苦命的人兒,回頭再看一下俺娘兒們。咦哈哈……
鄉(xiāng)政府后院的蓄水池雖開放了,我母親卻再不去,寧愿跑到村外的山坳去擔(dān)水。趙鄉(xiāng)長背后調(diào)教司務(wù)長老丑,說:刁民,這就是刁民!唉,難為老楊,怎么攤上這么個舅侯邸,可悲可嘆呀!
多少年以后,我讀大學(xué),遇見個老鄉(xiāng)。他高我四個年級,讀中文系的研究生,業(yè)余愛好鼓詞。閑說起來,他竟是司務(wù)長老丑的兒子,名小丑。小丑聽過亂妗嬤那幾段哭腔,說亂妗嬤的哭腔里夾雜了祥符調(diào)兒小嗓,梆子高腔,古書彈撥細(xì)音兒,二黃花腔兒,干板古書等等一些古調(diào)兒,足可以申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貌似有點說笑,也有幾分真意。
冬天,闖王山上覆滿雪,只露出褐青色山腦。偶遇一個黃昏,一圈火燒云浮在闖王山的腦后,就可見一個解甲縛手的闖王了。五黃六月打夏時,闖王山最霸氣。金黃燦爛的麥田,鑲著細(xì)長的青石板塄,活像闖王山的虎頭腰扣,旋在山腰。山花紅簇簇,東一片西一堆,活像闖王山背的靠旗,墨綠的山樹活像鎧甲,掛在闖王山的前心后背。青灰的村莊又活像鎧甲上的護(hù)心鏡,點在闖王山的穿心處。闖王山腳,約略是穿著皂靴踢出蟒袍滾口下緣的地方,有一壁山崖。崖下一片黃土塄。山風(fēng)活像刻刀,雕得那黃土塄個個高瘦孤寡,活像一座土林子。土林前一個土場。東廂是原莊的磚窯。
我從梨川走到原莊村口,坐在一塊大黃石上歇腳,正好也捋捋思路。山風(fēng)亂吹,也來戲我的胸。我的胸出了問題。起先,里面似有沙粒兒,略有異樣。我不敢問我母親,問亂妗嬤。亂妗嬤解開我的小衣,輕吹一口涼氣兒,用手細(xì)摸了一摸,笑了,說:真活似有兩顆兒沙粒兒哩。我驚恐地看著亂妗嬤,出一身冷汗。亂妗嬤拿起紡線錘兒,咕嚕嚕轉(zhuǎn)幾下,笑瞇瞇問我,說:河灘那蚌兒,可知道?蚌兒殼兒里漏進(jìn)一顆兒沙粒兒,接成個甚?
這個我知道,接的是珍珠兒。亂妗嬤笑嘻嘻,說:俺紅兒小咪咪里接了兩顆兒珍珠哩,可萬萬護(hù)好喲,只至親的人兒才有福分看。
我原以為這個至親的人兒是我認(rèn)識的,猜了一圈兒,亂妗嬤只管捻著紡線錘兒,亂笑??梢财婀郑詮膽牙锝恿藘深w兒珍珠兒,反我眼見的,譬如花兒紅柳兒綠的,都好。云彩,鳥雀,野樹,野草,都好。連螞蟻搬蛋這些慣常見的景致,都極好。有一天,我去鄉(xiāng)政府擔(dān)水,遇見趙鄉(xiāng)長。趙鄉(xiāng)長非但沒有呵斥,還親自幫我舀水,笑瞇瞇盯著我的懷,狠瞧了好一陣。自那以后,我惶恐,偷偷扯了件舊花衣,緊緊束住胸。可懷里的兩顆兒珍珠兒,瘋長。我含頭哈腰護(hù)著胸,感覺人人都知道我懷里接了珍珠兒。獨我母親沒知覺。
我沒了辦法,從我家棗木紅箱翻出一塊花手絹兒,拿了八塊錢兒。這是我父親病故的撫恤金。我每月該得的。不算偷。我跑來我家舅侯邸,尋亂妗嬤。究竟我該羞該恥哩,還是該怎樣,總要問一問,才好。
大約還是懷里的兩顆兒珍珠兒作怪,我心里突然有了好意,想采些野花。
順著那條赤脊蛇哧溜兒一般的土路,我下到窯場?;⒍春α搜鄄。筒粺u窯了。土場上坍塌的黃土磚坯,活像斷了腰的赤脊蛇哧溜兒,痛得彎頭撩尾巴的。另一角摞的磚垛,也都塌的塌,倒的倒,不像一回事了。窯前窯后長了密匝匝的蒿草。一條青蛇倏忽躥沒在草叢里。赤脊蛇哧溜兒,螞蚱,屎殼郎,花大姐等一干蟲兒,都在蒿草里亂。灰羚鼠也在草里竄來竄去。一只灰野兔從磚坯上跳出來,豎起蘆葦葉兒般的大耳朵,眼睛直僵僵看著我,鼻子急速抽搐幾下,三瓣瓣嘴兒歪幾歪,順著磚坯空隙,跳來跳去。這是欺我。我惱了,去攆。我們兩個繞著磚垛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趁我喘氣兒,它跳進(jìn)窯口的蒿草里。我追到窯口,尋不見它了。通天窯口打下一束巨大的光,照得窯里有些亮。我沿著窯口的陰影兒,躡手躡腳走進(jìn)去,聽得窯深處有些動靜,想著那灰野兔兒倒也聰明,故意撩我去追,耍我一耍的。我倒偏要看看它的把戲。我貓下腰,借著通天窯口那束光,躡手躡腳往深處去,就見一黑一白兩個東西,團(tuán)得一個陰陽八卦,一起一伏不停變換卦圖。我倒有些受驚,不知道那灰野兔兒耍的什么花招。細(xì)看,卻是兩個人,赤條條摟一處,活像害了風(fēng)火牙,哼哼唧唧只叫喚,卻又都壓著嗓兒。兩人的臉都在陰影兒里,看不清楚。一忽兒,那卦圖又顛倒變幻了,就見兩只白生生的小腳兒翹在亮光里。我正在疑惑,那兩個男女猛然大叫兩聲,活像中了毒箭,一下癱軟,不動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心想著去村里叫人來救,腿卻軟得抬不動,渾身都散了架。我覺得出不上氣兒來,又發(fā)現(xiàn)我自己兩只手,緊緊捂著自己的嘴。我松開手,深呼了一口氣兒,身體嘎巴嘎巴響了一陣,活像解了凍,手腳略能動了。我正要起身,可不得了了,那兩個團(tuán)在一處的人,活像詐尸,動起來了。我又叫點了穴道,心里清楚,手腳卻又動彈不得了。窸窸窣窣一陣忙活,那兩個人穿好衣裳,從另一廂的窯口出去,繞上那條赤脊蛇哧溜兒般的土路,回村了。兩個人的背影暈在太陽里,模模糊糊的。我又一時慌亂未看清楚,心里覺得那兩個人貌似亂妗嬤和虎洞。我癡呆呆立在那里,思想混亂一片,卻也像是解決了一個困擾多年的問題。我沒有再去我家舅侯邸,連夜趕到梨川,在一個廢舊豬圈躲了一夜。二天清晨,我用僅有的錢兒買了汽車票,趕回下村,坐回課堂。我離家出走那天,我母親帶著我妹妹在鄉(xiāng)辦小工廠上夜班,竟沒發(fā)現(xiàn)我失蹤。我模仿我母親的筆跡,補(bǔ)了張請假條,老師看也沒看,撂一邊。
那以后,我算正式進(jìn)入青春的迷茫期。
6
我們家搬離下村,回捉馬村了——這是我父親原籍,在市郊,遠(yuǎn)離了我家舅侯邸。我母親很欣慰,說:對了,可是回對了,農(nóng)村戶口一轉(zhuǎn),咱就成菜民了!
距城市只有一步之遙的口氣。我們很少回我家舅侯邸了。年年,阿香提了旅行包,來我家送饃。照常是我母親一個偌大的口禮饃饃,我和我妹妹各一個略小一號兒的——不摻白玉茭面了,都好面正品。另有屬相饃饃,都點了紅,安了黑豆眼兒,眉眼胡須爪子尾巴齊全,或臥或坐或立,各有神態(tài)。也有棗扇團(tuán)的,油花兒,柿疙蓮油疙蟆等蒸貨煮貨。大都是阿香在亂妗嬤指點下做的。阿香自己也設(shè)計了一些新花色,試效果。我和我妹妹都喜歡,只我母親說:這會兒,饃到處賣,想吃就買,又不是缺貨……
意思其實也不在饃上。我母親好面子,年年都給舅侯邸的侄子侄女封壓歲錢兒,叫阿香捎回去,又捎各種口禮人情,還管阿香來回路費,再扯幾塊花布給舅侯邸各人一份——阿香來一遭,我家開銷實在太大了。阿香是亂妗嬤調(diào)教出來的,人情世故懂得多,早聽出我母親的話音兒,以后不來送饃了。偶爾有鄉(xiāng)人捎來我家舅侯邸的口禮饃饃,又傳亂妗嬤的話,說:見不上你娘姆們,憂哩,回來串串么!
我母親對著一大二小三個口禮饃饃,各式屬相饃饃,一堆花式人情面點,發(fā)一會兒癔癥,絮叨:光說回,回是光串串就妥了的么,哪家不得十來塊錢兒的人情,少,少,也少不了五六塊,三四塊哩!遇個誰家娶媳婦做滿月,能裝不知道?抬手動腳都是錢兒。
遂斷了思鄉(xiāng)之憂。
暖春三月,我家院子拐角臨街土墻,乍探出六七枝艷艷的桃花。兩只灰麻野雀兒立在桃花尖兒喳喳叫。我和我妹妹放學(xué),路過我家廚房后墻,聽得里面盤面盤得騰騰響,定然是我母親要待客扯面了。我和我妹妹對視一下,搶著進(jìn)大門。我雙手把住大門,肩膀一拐一扛,我妹妹摔了個屁股墩兒,咧嘴哭起來。我也顧不上管。進(jìn)院一看,亂妗嬤盤腿兒坐桃樹下一張席上,扯棉絮。
我叫一聲:亂妗嬤!
丟了書包,也不管席上有什么,滾進(jìn)亂妗嬤懷窩兒,占住。我妹妹趕上來,也強(qiáng)往亂妗嬤懷窩兒拱。亂妗嬤的髻兒還是憐憐的,卻花白了。她還是月白斜襟褂兒,藏青寬襠褲。腰上扎的紅布褲帶新嶄嶄紅丟丟兒,艷過了桃花。褲腿兒還扎成燈籠狀。小腳兒套著一雙七成新的黑燈芯絨小鞋兒。鞋底上過新粉,雪白。
亂妗嬤已經(jīng)不大看得清了,摸索著從席邊扯過個蛇皮袋,掏摸出一大兩小三只口禮饃饃,另有屬相饃饃,柿疙蓮油疙蟆,山核桃,干梨片等等,說:口禮饃饃和屬相饃饃各人一個,死數(shù)兒,慌吃其他的。
我和我妹妹又搶開了。各人手里占了,衣裳和褲口袋都裝不下了,就緊著往嘴里塞。我間空捏捏亂妗嬤兩只小腳兒,咕咕笑。這個時候,我在男女情事方面多少有些知覺了,想著上一次磚窯的奇事,悄悄替亂妗嬤歡喜起來。聽見我和我妹妹廝鬧,我母親兩手沾著面,興沖沖從廚房跑出來。我活像老畜兒見了貓兒,一咕嚕爬起來,丟了手里的,囫圇咽下嘴里的,離了亂妗嬤的懷窩兒,立在一廂裝深沉。我母親說我:準(zhǔn)備吃飯!
我妹妹趁機(jī)占住亂妗嬤的懷窩兒,一邊往嘴里塞吃的,一邊壞壞的笑。平日,我們娘仨清雅慣了,彼此都收斂情緒,克制言語,免得互相叨擾。有時候,我妹妹哼哼唧唧,和我母親討些關(guān)愛。我則和我母親長期做老畜兒見了貓兒的游戲。偶爾,我私下亢奮一下,拿我妹妹當(dāng)靶子,用較為高難度的打斗動作,和她做做肢體交流——這還得看我高興不高興。
桃花樹下,兩摞磚上支了張水泥板兒,兩尺見方。這是我們的小飯桌。因待客,還是要講究一些的。我尋張破報紙,鋪在水泥板兒上。給亂妗嬤放了個小杌子,墊了個棉座蒲兒。榆樹墩兒留給我母親,也墊個棉座蒲兒。又給我妹妹豎了兩塊整磚做座蒲兒,墊了個草座蒲兒。我支了一塊半頭磚,篤腚斜支在上面。一碟香油柳葉芽兒,一碟小蔥拌豆腐,又一盤涼調(diào)刺棘菜,再一盤雞蛋爆炒香椿尖兒,均是時下鮮野菜蔬,擺上水泥板兒。主打飯食是酸菜澆扯面。飯間,亂妗嬤憑借春日陽光打過來的影兒,摸索著給我和我妹妹夾菜。我母親煩躁了,說:她姊妹兩個就餓著長這么大的么?
這話是她自己駁自己面子,倒替我解氣。我們沒餓著是沒餓著,可平時,我母親總是心神不定,狗雞雞馬尿尿的應(yīng)付,從沒像這樣盤盤兒碟碟兒吃過。
亂妗嬤來告狀。她拍著大腿,說:俺那嫡親姊妹蘭花并嫡親兩個外甥女兒呀,他都昧良心了,欺負(fù)咱舅侯邸忠烈一門呀,咦哈哈……
亂妗嬤告的是鄉(xiāng)和縣出了奸臣。她告一干奸臣欺滅忠烈一門的命案。當(dāng)時,我母親活像泥菩薩跌進(jìn)水泊兒里,早嚇憨了多半條命。還虧我和我妹妹上學(xué)未歸,不然,那一天,我姊妹兩個定然也雙雙要毀壞多半條命哩!
原來,虎洞有了些兒病。按說,虎洞有了些兒病,該看哩該吃藥打針哩還是該其他哩,怎么也扯不到奸臣欺滅忠烈的命案上呀。這不是沒錢兒抓藥么?亂妗嬤這一說,我母親明白了,亂妗嬤要接濟(jì)虎洞看病。論輩兒,虎洞是我母親的堂哥,該憐恤??晌夷赣H心里也要掂量輕重的,亂妗嬤是我母親哥哥的未亡人,卻對別的男人那么上心,就算大肚量不計較,也不能當(dāng)根憨木樁吧。明知虎洞無有別的親人,我母親卻也沒好臉色,說:抓么,該出多少出多少,左么咱舅侯邸分?jǐn)偂?/p>
亂妗嬤不理會我母親紅臉兒還是黑臉兒,按自己捋好的思路說:不要亂,聽俺表,咱忠烈一門的錢兒,托公家保管了這許多年,這會兒急用,他都又反悔,昧了咱的錢兒,不給了,好姊妹呀,你說不告他都這一干奸臣,能行么?
我大旺舅舅烈士撫恤金的享受者是我姥姥。我姥姥臨終,將這筆撫恤金轉(zhuǎn)給亂妗嬤,說不管亂妗嬤守與不守,憑她用。撫恤金按月領(lǐng),亂妗嬤卻一直不領(lǐng),自以為那錢兒存在公家那里更保險。這十幾年過去了,待急用,問鄉(xiāng)里郭秘書去要。要了人家郭秘書一個愣怔。好在人家郭秘書中專畢過業(yè),有文化又很負(fù)責(zé),專門跑縣民政局尋了檔案,細(xì)細(xì)查了,答復(fù):原莊傅家確是烈屬,傅乃鏞烈士撫恤金的受益人是宋小妹,宋小妹過世,撫恤金就不再發(fā)了。
宋小妹是我姥姥。我大旺舅舅的官名兒是傅乃鏞。這回該亂妗嬤愣怔了,說人家郭秘書:不發(fā)?當(dāng)俺憨么?俺娘還能哄俺么?這明明是一干奸臣存下心,要昧俺的錢兒。
遂不聽郭秘書的,打發(fā)阿香去縣,尋我小旺舅舅去問。我小旺舅舅尋熟人問了,人家民政局那個熟人也是這么個答復(fù)。到底是熟人,落后,人家這個熟人想了個辦法,說若能提供一份證明,證明亂妗嬤是傅乃鏞的家屬,也是可以補(bǔ)發(fā)一些撫恤金的。這一下,亂妗嬤理短了。她是我大旺舅舅的童養(yǎng)媳,可從來沒有完過婚。也就是說,名分上,亂妗嬤不算我的妗嬤。這么一來,原莊一村人也都知道了,亂妗嬤身份造了假,和我家舅侯邸忠烈一門,根本沒關(guān)系。
我母親倒是很平靜,勸亂妗嬤:人家那些干部都按政策辦的,咱理屈,能告響人家?
告不響?這世道沒王法了么?亂妗嬤氣呼呼的。
咱封建在先,人家那些干部就是按王法來的——我母親頂她一句。我母親其實于暗地里尋人打聽了。尋的那個人原是我父親的好朋友,叫王寶來,這會兒提拔,在市里做了不小個官兒。年輕時,王寶來常去我家混吃喝,說我母親做的飯如何如何好吃,穿的衣如何如何有樣兒,不大一間宿舍如何布置得雅致等等。我母親早知道王寶來提拔在市里,卻沒有去尋他,想著既尋他王寶來一遭,就要他辦件像樣的事,也不枉他在我家蹭了那許多頓的吃喝。我母親說的像樣的事,就是將來我滿年齡了,能找上一份正式工作。憑管是站柜,還是電話員,都行么——這一回,亂妗嬤的事也不小,我母親私下去尋王寶來??扇思彝鯇殎聿灰?,只叫秘書帶出一句話:一切按政策辦!
受了王寶來奚落,也沒好聽話給亂妗嬤了。
亂妗嬤的狀未告響,回了。
7
南嶺的山嶺早已經(jīng)通了汽路,小客車,貨車,拖拉機(jī),都上了公路,偶爾三兩輛牛車,幾只負(fù)重的驢兒,一半群山羊搖搖晃晃上了汽路。牛,驢兒,山羊們從那些機(jī)械零件的聒噪聲中,活像聽見了自己這一類物種時日將盡的哀歌,驚了。原莊我家舅侯邸門前,那盤石磨還在。石臼也在。石臼邊一溜長石的座蒲兒很少有人坐了。許多人家都在村外修了紅磚新房,搬走了。腦頭院兒的人家也多搬走了,剩下三兩個老人?;⒍此阋粋€。村人的活動中心也隨之移到了“新區(qū)”。山腰半空中扎猛子的鷂子不多了,麻野雀兒的叫聲聽著有些孤單了,刨食兒的雞婆兒和唧唧咕咕的小雞娃兒少了,連野狗也少了。我家舅侯邸老屋兒的屋兒脊上長了許多風(fēng)信子,蒲公英,苦菜花等野草,還耐實。門前右上方那塊“烈士光榮”的牌匾和斑駁的灰磚墻融在一處。不細(xì)看,早看不出來了。
這年春天,我家舅侯邸街門前,落寞的場地又熱鬧了??磕X頭院兒山墻,搭了喜棚。我大旺舅舅離家四十多年后,從臺灣尋回來了。我大旺舅舅打過太原,跨過鴨綠江參加了抗美援朝,可他怎就去臺灣了?這個,大家心里有很大疑問,都不吭?;⒍瓷n白的臉,終于也泛了些紅暈。醫(yī)生說他時日不多了。這個,我小旺舅舅瞞了虎洞,也瞞了亂妗嬤。他正托關(guān)系,看能不能給虎洞辦個老兵光榮證什么的,畢竟他也解放了太原。至于逃兵的說法,又沒人證。虎洞努勁兒用花鳥字寫了副對聯(lián),一時尋不到多少顏料,那色兒有些淡,活像淚洗過了。我問:虎洞舅,可有朱砂?
他大概沒想到我還記得點朱砂這回事,更沒想到我會叫他舅,有些恍惚。平日,我叫他舅舅只有數(shù)兒幾回。他哈著腰,抬不起來,癔癥半天,說:朱砂?朱砂么,確實沒有。
空著一管兒袖,老大個惶恐。他整個人干瘦委頓,活像個紙人兒。風(fēng)旋過來,他搖搖擺擺要飄的樣兒。我心里猛然揪扯了一下,想起小時候手執(zhí)麻野雀兒的尾巴毛,給他畫的花鳥字點朱砂的情景。時光若倒流,多好。
花鳥字對聯(lián)貼上喜棚。亂妗嬤著我念。我念:昔日少小,鄉(xiāng)路斷天涯傷悲離;今朝老大,黃土厚山梁泣喜逢……
我未念完,嗓有些哽。亂妗嬤眼早看不見了,她那張黃土溝壑般的臉,朝著我。我只好繼續(xù)念橫批:大旺回來了。
一顆兒渾濁老淚,似多年未見光的啞珍珠,咕嚕嚕從亂妗嬤眼角滾出來。
喜棚邊,磚壘了兩個大火灶?;鹪钌现饍煽诖箬F鍋,鍋篦子兩只籮筐大小。亮晶晶的蘭花炭擩進(jìn)火里,鑲了寶藍(lán)邊兒的紅彤彤的火苗,活像牛舌頭,一燎一燎往外舔。富山和小粉穿了過膝圍裙,手里又是炒勺又是長桿筷子,忙活了辦十大碗兒流水席。臭臭才坐監(jiān)獄回來,圪蹴在腦頭院兒山墻后,呆眉癡眼的。小艾著人從嶺上的蒸饃坊抬了一扇大花饃,半座轎高。三嬸六姑坐鎮(zhèn),指導(dǎo)了一干閨女兒媳婦兒擺碗碟兒的擺碗碟兒,搟喜面的搟喜面。一干娃兒口里噙著甜噓噓的糖蛋兒,舌尖嗑著香生生的葵花子兒,繞著場中央十來張喜桌,亂。紅燸燸兩三丈長一條長鞭引在石墻下半米見寬的石板路上。阿香穿了一身棗紅西裝,懷里摟著胖娃兒,進(jìn)進(jìn)出出忙得嗓音都啞了,時不時含兩粒含碘喉片,也不濟(jì)事。
阿香和郭秘書結(jié)婚好幾年,一直不開懷,來尋我。當(dāng)時,小丑和我示好,七拐八繞尋了個婦科專家。我們約好到醫(yī)院檢查,誰想,婦科檢查阿香的處女膜完好。專家叫阿香和郭秘書到檢查室,現(xiàn)場培訓(xùn),一招一式作了演示。阿香從檢查室出來,臉兒通紅,和我埋怨:亂嬢嬢叫俺看公雞給草雞踩蛋的樣兒么……
那一次檢查后沒多久,阿香開了懷,生了個胖娃兒。
亂妗嬤還是攏得光潔潔一只髻兒。還是月白斜襟褂兒,藏青寬襠褲。腰扎新刷刷一條紅布褲帶。褲腿兒還是用藏青色布扎起來,成燈籠狀。粹白洋布纏腳布,黑燈芯絨制成的鞋兒。鞋底旋圈皂白。她手搭涼棚照遠(yuǎn)處看,說:咦哈哈——
活像看見了。吊的腔兒還有些祥符調(diào)兒小嗓的味兒。
一團(tuán)黑影兒,活像飛蟲兒,點在山路上。該是郭秘書接我大旺舅舅的小轎車,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