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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夷之辨”與清代朝鮮的事大政策

2015-04-02 02:47:09尤淑君
山東社會科學 2015年4期
關鍵詞:華夷帝國朝鮮

尤淑君

(浙江大學歷史系,浙江 杭州 310028)

·歷史學研究·

“華夷之辨”與清代朝鮮的事大政策

尤淑君

(浙江大學歷史系,浙江 杭州 310028)

1627年,朝鮮被迫叛明降清,成為清國的屬藩。1644年清軍入關后,朝鮮在政治上雖奉行事大政策,但事大政策已不再是朝鮮政權(quán)的正當性基礎,而是與清帝國互換利益的權(quán)宜之策。朝鮮事大政策的分裂化,使朝鮮內(nèi)部強調(diào)“華夷之辨”,發(fā)展出自尊自傲的文化認同,遂標榜朝鮮為“小中華”,借以證明朝鮮已繼承中華文化之正統(tǒng)地位。后來,由于清帝國國力強盛,朝鮮君臣也逐漸認同清帝國的宗主地位,而主張向清帝國學習的朝鮮“北學派”也趁勢而起,中朝兩國的宗藩關系也越來越穩(wěn)固。但從樸趾源暗示“天下可圖”一語,可知明清易鼎的世變,象征以“中華”為主的文化紐帶就此斷裂,東亞諸國發(fā)展出自成一體的文化認同,不再以清帝國作為中華世界秩序體系的中心。

事大政策;尊周思明;華夷之辨;天下秩序;宗藩關系

一、前言

朝鮮王朝(1392—1910)立國之初,太祖李成桂(1335—1408)就定下“事大”政策,即在政治上效忠明帝國,在文化上尊儒抑佛、學習中華文化,并多次派使臣出使明帝國,后經(jīng)明太祖朱元璋示意,獲賜國號為“朝鮮”,成為明帝國最為重要的屬藩國。①《明太祖實錄》卷223,中研院史語所1966年版,第3267頁。李成桂雖努力靠攏明帝國,但因李成桂篡奪高麗幼主之位,故洪武皇帝朱元璋始終不承認李成桂王位的合法性。參見孫衛(wèi)國:《試論朝鮮王朝之慕華思想》,《社會科學輯刊》2008年第1期;孫衛(wèi)國:《論事大主義與朝鮮王朝對明關系》,《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此后,在“事大”政策的影響下,朝鮮每每遣使歲貢,爭取明帝國在政治與經(jīng)濟上的支持,并以模仿明朝典章制度為能事,“我國號稱小中華,凡禮樂文物,民風士習,悉仿皇朝”②[韓]姜希孟:《私淑齋集》,載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2冊,市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版,卷8《送鄭都事赴黃海幕下序》,第112頁。值得注意的是,事大國策并未形成具體的教旨或官方文書,但從姜希孟的說法,可知朝鮮政府一貫奉行事大政策,并行諸于朝鮮典章制度與風俗文化之中。,使朝鮮君臣將朝鮮看成中華世界體系的一部分,甚至有意識地推崇箕子,賦予極高的地位,再將李成桂比附為箕子,進而解決朝鮮王朝政權(quán)正當性的問題。③[韓]鄭道傳:《三峰集》,載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5冊,市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版,卷7《國號》,第414頁。在明、清易代嬗變的期間(1616—1644),朝鮮在明金對決上占有相當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屬國安則大明亦安,屬國危則大明亦?!雹埽垌n]黃景源:《江漢集》,載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標點影印韓國文集叢刊》第225冊,市民族文化推進會1999年版,卷27《明陪臣傳一》,第28頁。,可見明帝國與朝鮮唇齒相依的關系。同樣的,金國若占有朝鮮,便可避免雙線作戰(zhàn)的危險,并吸取朝鮮的人力與物資,保障金國軍隊的后勤補給。因此,為了剪除明朝羽翼,金國兩次出兵朝鮮,直抵國都,要求朝鮮君臣投降、謝罪稱臣,變成金國屬藩,向金國進貢大量米糧、馬匹、貢品。①張存武:《清韓宗藩貿(mào)易》,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8年版,第2頁。即使被金國征服后,朝鮮始終不改對明朝的忠心,暗中與明帝國潛通往來,試圖泄露金國情報。明朝滅亡后,清軍入主中原,但因“華夷大防”思想的影響,朝鮮仁祖仍不承認清政府的正統(tǒng)地位,并堅持“尊明事大”,試圖與南明政權(quán)、臺灣鄭氏政權(quán)往來,互通情報。②劉家駒:《清朝初期的中韓關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343-396頁;張存武:《清代中韓關系論文集》,臺灣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71頁。

“華夷之辨”即以是否堅持禮樂政教,作為判別華夏、蠻夷的標準,諸夏若放棄禮樂便淪為夷狄,夷狄接受禮樂就升為華夏,并主張用華夏禮樂教化“蠻夷”,實現(xiàn)“華夷一家”,正如韓愈《原道》所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③韓愈:《韓昌黎文集校注》,馬其昶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7頁。隨著中國文治武功的強大,東亞諸國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華夷之辨”的概念也影響了整個東亞文化圈。④[日]崛敏一:《東アジア世界の形成:中國と周邊國家》,春秋社1977年版;高明士:《天下秩序與文化圈的探索:以東亞古代的政治與教育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在明帝國的統(tǒng)治下,朝鮮與女真皆臣服于明帝國,朝鮮與女真的關系即是在大中華世界秩序體系下的小中華秩序體系,⑤[美]費正清編:《中囯的世界秩序:傳統(tǒng)中囯的對外關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頁。費正清根據(jù)1840年以前中國對外關系的目的與手段,指出中華世界體系中心是中國,而周邊分為:漢字圈(Sinic Zone),以朝鮮、越南、琉球及日本為代表;內(nèi)亞圈(InnerAsian Zone),以蒙古、西藏、中亞的游牧民族地區(qū)為代表;外圈(Outer Zone),以俄羅斯、蘇祿、葡萄牙、荷蘭、英國為代表,表示不接受中華文化之地區(qū)。朝鮮一直將女真部落看作是“夷”、“胡”等落后者,并在雙方交往過程里,朝鮮處于主動的支配地位,女真則處于被動的被支配地位。⑥[日]河內(nèi)良弘:《明代女真史の研究》,京都同朋舍1992年版。朝鮮對明帝國“事大以誠”,學習明朝典章制度與學術(shù)文化,自號“小中華”,故在朝鮮的心目中,女真部落未受中華文化的教化,自然是夷人、胡人,是未開化的落后部族。當金國崛起,朝鮮被迫投降,多有怨恨,并在政治上依舊認同明朝,不愿臣服清政府。清軍入關后,剃發(fā)胡服,廢棄漢人衣冠。根據(jù)“華夷之辨”的論點,朝鮮、日本、安南等周邊諸國認為中國已改用“夷禮”,應該“夷之”,即“華夷變態(tài)”,⑦參見[日]林春勝、林信篤編:《華夷變態(tài)》,東京東洋文庫1958年版;韓東育:《“華夷秩序”的東亞構(gòu)架與自解體內(nèi)情》,《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孫文:《〈華夷變態(tài)〉研究》,浙江大學古典文獻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而這些國家只要接受華夏禮樂,自然可以“中國之”,替代中國成為天下之主。因此,朝鮮對清政府的命令往往陽奉陰違,如朝鮮仁祖屢次稱病不迎接清使,使清使大發(fā)脾氣,而朝鮮孝宗也主張雪恥復仇,提倡“北伐”,積極整頓朝鮮軍隊,與南明、臺灣鄭氏政權(quán)及日本接觸,尋求反清的機會。直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康熙皇帝收回臺灣、結(jié)束鄭氏對臺灣的統(tǒng)治后,明朝殘余勢力基本被消滅,朝鮮才基本結(jié)束“北伐”的計劃。

臺灣學界較早關注清代中朝關系的研究,如李光濤依據(jù)內(nèi)閣大庫《明清檔案》寫成《朝鮮國表文之研究》,分析了朝鮮與明清帝國往來的表文、文書程序及清帝國對朝鮮表文用字的責問等問題,并首先使用朝鮮王朝的檔案史料,寫成《多爾袞征女朝鮮史事》,有助于理解清初的中朝關系。⑧參見李光濤:《朝鮮國表文之研究》,《中央研究院院刊》第2輯;李光濤:《多爾袞征女朝鮮史事》,中研院史語所1970年版。張存武的《清韓宗藩貿(mào)易》和《清代中韓關系論文集》側(cè)重于中朝兩國宗藩體制的構(gòu)建、運作及變通問題,并分別考察朝鮮官方朝貢與民間邊市貿(mào)易的發(fā)展規(guī)模,及其對清帝國與朝鮮經(jīng)濟的影響。⑨張存武:《清韓宗藩貿(mào)易》,中研院近史所1985年版;張存武:《清代中韓關系論文集》,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劉家駒、陳捷先、莊吉發(fā)針對皇太極時期明帝國、金國、朝鮮三方關系,分別從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方面探討金國崛起的多種原因。○10參見劉家駒:《清朝初期的中韓關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陳捷先:《論天聰年間后金與朝鮮的關系》,載《清史雜考(六)》,學海出版社1985年版,第41-78頁;莊吉發(fā):《清太宗嗣位與朝鮮丁卯之役》,載《清史論集(四)》,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版,第33-60頁;莊吉發(fā):《滿鮮通市考》,《清史論集(七)》,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版,第1-34頁。林明德、林子候、張啟雄則關注近代中朝宗藩體制的變化,并分析西方國際法的外交體制與傳統(tǒng)宗藩體制的理論沖突?!?1林明德:《袁世凱與朝鮮》,中研院近史所1984年版;林子候:《甲午戰(zhàn)爭前之中日韓關系》,玉山書局1990年版;張啟雄:《中韓宗藩關系をめぐる袁世凱の名分秩序觀》,載[日]山室信一編:《日本·中國·朝鮮間の相互認識と誤解の表象:囯際シンポジウム討議集》,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1998年版,第39-58頁。1990年代以后,大陸學者在這一問題上的研究成果也逐漸增多,如陳尚勝以朝鮮使者出使明朝和清朝的筆記《朝天錄》和《燕行錄》為基本資料,較為系統(tǒng)地分析了朝鮮王朝對于明清帝國的不同觀感。○12陳尚勝:《朝鮮王朝對華觀的演變——《朝天錄》和《燕行錄》初探》,山東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高偉濃以近代朝鮮為例,分析清代宗藩體制變革失敗、走向崩解的時代背景,列強干預及其制度性因素。①高偉濃:《走向近世的中國與“朝貢”國關系》,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80-254頁。黃枝連考察朝鮮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情況,提出“天朝禮治體系”一說,并指出朝鮮的“小中華”意識由來已久,但因乾隆皇帝的優(yōu)禮,使朝鮮全面接受清帝國的統(tǒng)治。②黃枝連:《東亞的禮義世界:中囯封建王朝與朝鮮半島關系形態(tài)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21-350頁;黃枝連:《朝鮮的儒化情景構(gòu)造——朝鮮王朝與滿清王朝的關系形態(tài)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韓國學者全海宗透過比較歷代中朝兩國往來情況,認為儒家德治主義理念到明清時期轉(zhuǎn)化為禁止朝貢以外的來往、抑制中國文物外出的文化閉鎖主義,并指出清代中朝宗藩體制最為成熟,清帝國要求朝鮮進貢的經(jīng)濟負擔較元明兩代輕松許多,而朝鮮與清帝國維系宗藩關系的主因乃出于政治考量,并非經(jīng)濟獲利或文化交流。③[韓]全海宗:《中韓關系史論集》,金善姬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81-242頁。

過去學者的成果很大程度上梳理了清代中朝宗藩體制的運作情況,奠定了清代中朝關系的研究基礎,但受當時史料、語言等客觀條件的限制,較少使用,如《朝鮮王朝實錄》、《承政院日記》、《燕行錄》、《韓國文集叢刊》等朝鮮方面的檔案、記錄及文集,多少有“偏信則暗”之弊,也容易忽略朝鮮政府的主動性,或?qū)⒅谐诜w制化約為利益交換的朝貢貿(mào)易,未能立體地觀察中朝宗藩體制的性質(zhì)和變化。近年來,隨著大批朝鮮《朝天錄》、《燕行錄》與日本《朝鮮通信使記錄》等資料的出版與利用,中朝關系與宗藩體制的研究得以繼續(xù)深化,如宋慧娟探究了古代宗藩關系的形成因素,并分析清代中朝宗藩關系發(fā)展、變化及破裂的內(nèi)外因素。④宋慧娟:《清代中朝宗藩關系嬗變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劉為也考察了清代中朝使者的往來情況,有助于理解中朝兩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⑤劉為:《清代中朝使者往來研究》,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日本學者夫馬進(Fuma Susumu)、大陸學者葛兆光通過對《朝天錄》與《燕行錄》進行分析,可知早在16世紀明代中葉,朝鮮君臣對華認同已有變化,開始質(zhì)疑事大政策的必要性,批判明帝國的諸多弊端,而1644年明清交替的變局更加劇了朝鮮認同改變的力度。⑥[日]夫馬進:《朝鮮燕行使與朝鮮通信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葛兆光:《從“朝天”到“燕行”:17世紀中葉后東亞文化共同體的解體》,《中華文史論叢》2006年第1期。孫衛(wèi)國也考察清代朝鮮對華觀,指出費正清“朝貢體系”模式的不足,并透過探討朝鮮王朝“尊周思明”的實踐及其對朝鮮官民的影響,認為朝鮮始終抗拒清帝國的統(tǒng)治,在文化上從未真正認同清帝國。⑦孫衛(wèi)國:《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1637—1800)》,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韓國學者鄭玉子也提出“朝鮮中華主義”的概念,強調(diào)朝鮮在明朝滅亡后,認為清朝統(tǒng)治下的中國已是蠻夷、不足為天下之共主,唯有朝鮮能繼承明朝正統(tǒng),復興中華文化,傳承儒家道統(tǒng),并作為當時東亞世界的文化中心,故稱為“小中華”。⑧[韓]鄭玉子:《(朝鮮后期:中華思想研究)》,一志社1998年版,第4、12、22、96-99頁。楊雨蕾詳述朝鮮華夷觀的演變及北學派的興起,并指出洪大容“華夷一也”的觀點奠定了北學思想的基礎。⑨楊雨蕾:《燕行與中朝文化關系》,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200-245頁。刁書仁、李英順、徐云飛等人也透過洪大容的思想討論,分析朝鮮北學派及其華夷觀的變化,并指出華夷皆是正界,動搖了當時朝鮮“華夷之辨”與“小中華”主流思想的基礎,試圖彌合朝鮮事大政策在政治與文化分裂的鴻溝?!?0刁書仁:《從“北伐論”到“北學論”——試論李氏朝鮮對清朝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6年第4期;李英順、金成鎬:《試論洪大容的實學思想》,《東疆學刊》2006年第1期;徐云飛:《洪大容實學思想研究》,山東大學歷史系2014年碩士學位論文。陳尚勝、苗威也透過乾隆年間的朝鮮貢使團紀錄,指出若干朝鮮士人倡導“北學論”,主張朝鮮應學習中國文化,朝鮮才逐漸從心理和情感上接納清朝?!?1陳尚勝:《論17—19世紀朝鮮王朝的清朝觀演變》,《韓國學報》2000年第16期;苗威:《華夷觀的嬗變對朝鮮王朝吸收中國文化的影響》,《東疆學刊》2002年第3期。柏松考察朝鮮王朝的“華夷觀”的變化,并結(jié)合明清時期中朝宗藩關系的變動情況,分析朝鮮王朝“華夷觀”的特點、具體影響及其思想資源?!?2柏松:《明清時期朝鮮王朝“華夷觀”探究》,東北師范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

綜上所述,可知朝鮮雖是清帝國的屬藩,在政治上雖奉行事大政策,但在文化上卻不再認同清帝國為天下之主,并堅持“尊周思明”的文化政策,強調(diào)“華夷之辨”,證明朝鮮已繼承中華文化之正統(tǒng)地位,也能與清帝國互爭“天下”,成為天下之共主。然而,自明末清初以來,朝鮮王朝秉持的“反清復明”思想在何時出現(xiàn)變化,歷代朝鮮國王對清帝國的態(tài)度與事大政策有否差異?有鑒于清代中朝關系的兩重性,本文以朝鮮王朝的角度切入,考察清代中朝宗藩體制與朝鮮事大政策的關系,并根據(jù)部分《燕行錄》,分析朝鮮君臣的“華夷觀”與“尊周思明”內(nèi)在理路的聯(lián)系,進而探討朝鮮事大政策、“尊周思明”及其與清帝國往來關系的變化及其原因,有助于理解朝鮮事大政策與清代中朝宗藩關系的沖突與矛盾因素。

二、朝鮮叛明降清的無奈

根據(jù)河內(nèi)良弘的研究,可知明代女真諸部視朝鮮為上國,而朝鮮也視女真為屬藩,朝鮮與女真的關系即是在大中華世界秩序體系下的小中華秩序體系,但朝鮮與女真卻不是真正的宗藩關系,只是在雙方的交往中,朝鮮處于主動的支配地位,女真則處于被動的被支配地位。①[日]河內(nèi)良弘:《明代女真史の研究》,京都同朋舍1992年版。因此,朝鮮認為女真是未開化的夷狄、胡虜,始終瞧不起女真,兩者關系時好時壞,朝鮮具有控制女真的實力。萬歷四十四年(1616),努爾哈赤(1559—1626)叛明稱汗,建立金國,建元天命,掠明朝、朝鮮物資以養(yǎng)民富民。當努爾哈赤的勢力越來越大,光海君李琿(1575—1641)試著調(diào)整對女真的策略,讓大臣們討論是否繼續(xù)“事大政策”、與金國交鄰議和,卻引起朝鮮內(nèi)部的政爭,有些官員甚至不惜掛冠離去,以示抗議。②[韓]趙慶男:《續(xù)雜錄(一)》,載《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第2輯)》史部第9冊,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在官員與儒生的反對下,光海君強行推動與女真友善的政策,卻落得眾叛親離,使綾陽君李倧(1595—1649)趁機引發(fā)宮廷政變,光海君慘遭廢黜幽禁。在士林與西人派的支持下,李倧即國王位,史稱“仁祖反正”。③[韓]李元淳等著:《韓國史》,詹卓穎譯,幼獅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214頁。仁祖李倧主張親明排金政策,全面否定光海君的政策,重新回到以名分為本的“事大尊明”外交路線,與金國斷絕關系。

朝鮮轉(zhuǎn)變對外政策后,讓金國大為反感,尤其是朝鮮協(xié)助毛文龍(1576—1629)牽制金國之事,④李光濤:《毛文龍禳亂東江本末》,載《明清檔案論文集》,聯(lián)經(jīng)事業(yè)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163-254頁。更令金國感到芒刺在背,認定必須先制服朝鮮,解決毛文龍,才能專心對付明朝。因此,皇太極(1592—1643)即金國汗位后,命阿敏(1586—1640)等人率三萬余騎攻擊毛文龍,順便往征朝鮮。⑤莊吉發(fā):《清太宗嗣統(tǒng)與朝鮮丁卯之役》,載《清史論集(四)》,文史哲出版社1997年版,第45-47頁。阿敏的軍隊所向披靡,長驅(qū)直入,很快就攻下義州、安州、平壤等地,仁祖李倧攜王妃、世子撤退到江都(江華島),命姜弘立(,1560—1627)之子姜璹()等人前往金國軍營,與阿敏等人談判議和。⑥[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15,國史編纂委員會1981年版,第17頁a。金國使者劉興祚(?—1630)要求朝鮮國王派宗親赴軍營重議盟誓條款,⑦故宮博物院:《舊滿洲檔譯著·清太宗朝(一)》,第176頁(《舊滿洲檔》第2630頁):“劉副將(興祚)說:你們?nèi)粢鉀Q這事,你如有親生兒子或親弟可遣一人來,并由你親口保證,每年如何進貢你們國家所產(chǎn)財物家畜,如此事竣后,我們就班師。朝鮮汗(王)李倧說:昔春秋之時,以城下立盟為恥,你們?nèi)粽嫘男写罅x,應當退兵而議和啊!劉興祚說:你再這樣說長話,遲一天則你的百姓多受一天苦,遲兩天則百姓多受兩天的苦。我之所以這樣說是為你的百姓啊!送你的弟弟來,你應誓告天地,事竣后,我即盡速退兵啊!”并接受阿敏貝勒提出的條件:“貴國實心要和,不必仍事南朝,絕其交往,而我國為兄,貴國為弟。若南朝嗔怒,有我鄰國相近,何懼之有?果如此議,我兩國告天誓盟,永為兄弟之國,共享太平”⑧[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15,第22頁b。。對于阿敏提出的要求,朝鮮君臣同意以金為兄,但不愿意切斷與明朝的交往,并主張與明朝的宗藩關系乃“大義所系”,絕不同意背棄明朝。⑨[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15,第22頁b。面對金國軍隊步步逼近,朝鮮君臣還在爭論如何接見金使的禮儀,不斷有官員奏請斥和,仁祖李倧指出和議是“今此羈縻之道,乃是緩敵之策”○10[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15,第25頁a。,才止住浮議。為了拖延議和之事,李倧要求金使讓金國回兵后再議和,同意派晉原君姜絪隨同金使回營,○11故宮博物院:《舊滿洲檔譯著·清太宗朝(一)》,第176頁(《舊滿洲檔》第2631頁)。并在國書覆稱朝鮮:“我國臣事皇朝二百余年,名分已定,敢有異意”○12[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15,第25頁b。,試圖說服金國事大交鄰自有其道,兩者可并行不悖,希望能保留朝鮮與明朝的宗藩關系。

朝鮮使者原昌君等人與諸王會見時,與八旗諸大臣并列站立。阿敏貝勒坐在衙門內(nèi)的床上,其他五個臺吉各坐一邊。原昌君從側(cè)門進入,向阿敏行一叩頭禮,又行抱見禮、抱阿敏膝相見,并與其他五位臺吉行抱見禮,才呈上朝鮮國書?!?3故宮博物院:《舊滿洲檔譯著·清太宗朝(一)》,第176頁(《舊滿洲檔》第2631頁)。阿敏不滿朝鮮國書仍用天啟年號,認為金國并不是明朝屬臣,不當用天啟年號,而天啟、天聰不過一字之差,要求朝鮮改用天聰年號?!?4[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15,第41頁a。朝鮮君臣堅決不肯去年號,并改用明朝揭帖文書不書年月的方式,阿敏才不再糾纏年號問題。①[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15,第42頁a。金使劉興祚請照明朝與蒙古議和儀式,殺白馬、黑牛以祭天地,方足以表誠信。但朝金雙方又因誓盟的問題,朝鮮國王以母喪三年內(nèi)不殺生為由,拒絕與金國誓盟,使談判幾乎破裂,劉興祚甚至威脅朝鮮官員說:“不殺二畜,使生靈屠戮殆盡,可乎?”②[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15,第47頁a。幾經(jīng)交涉,最后雙方都各退一步,朝鮮國王仍依明朝禮制,穿戴翼善冠黑袍烏帶、在殿上親行焚香告天禮,而朝鮮三議政、六部尚書吳允謙、李廷龜?shù)热伺c金使劉興祚依照金國禮制,刑牲告誓,盛血、骨、酒、肉各一碗,再宣讀誓文“若與金國計仇,存一毫不善之心,如此血出骨暴;若金國大臣仍起不良之心,亦血出骨白,現(xiàn)天就死”③[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15,第50頁a。,方完成誓盟儀式。但阿敏認為朝鮮毫無誠意,遂借口自己未參加誓盟儀式,所以還兵時分三路縱兵大掠三日,④《清太宗實錄》卷2,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9頁b。并在平壤與朝鮮君臣再行誓盟之禮,要求朝鮮應送金國汗禮物、尊重金國使者、不可收留逃人,否則將告天地、再征朝鮮。朝鮮只能接受,并向明朝報告丁卯虜?shù)湹慕?jīng)過。⑤[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16,第1頁a。

從江都之盟到平壤之盟的盟約內(nèi)容,可知江都之盟并沒有要求朝鮮臣服的條款,大體上仍保全了朝鮮與明朝的宗藩關系,金朝雙方是對等的兄弟之國,雙方各有應盡的義務與權(quán)利。但平壤之盟有許多強迫朝鮮的單方面要求,⑥《清太宗實錄》卷2,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0頁a。尤其是“不以待明國使臣之禮待滿洲國使臣,仍與滿洲結(jié)怨”一語,隱含與明朝互別苗頭、視朝鮮為屬藩的意思。⑦劉家駒:《清朝初期的中韓關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14-16頁。正因為平壤之盟的名份問題,使金國與朝鮮屢為禮儀問題沖突,在雙方的往來文書中也常爭執(zhí)稱謂、用詞等細節(jié),顯示金朝雙方對盟誓的認定不一,金國以平壤之盟為金朝雙方的正式盟約,朝鮮則否認平壤之盟的正當性,而以為江都之盟才是金朝雙方的正式盟約,所以金朝雙方對自我身份的認定不同,容易為使者的接待規(guī)格屢生齟齬,也在文書往來上容易出現(xiàn)名份之爭。例如,皇太極遣使責問為何朝鮮高官下馬迎送明朝使者,但迎送金國使者只是馬上相揖而已。⑧[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27,第17頁b。又如,朝鮮傳遞文書給金國時,一開始用下對上的“奉書”,后來改用平行“致書”字樣,使皇太極大為不滿,遣使詰問:“何王往日來書俱有奉字,近年來不寫奉字,只書致字,豈予微弱,顯見王之輕我耶”⑨[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31,第76頁a。。仁祖李倧雖回書解釋朝鮮并無輕視之意,但強調(diào)朝鮮與金國是對等的鄰國,“致與奉兩字,均為鄰國相敬之稱”○10[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31,第76頁a。,所以不存在輕視金國的問題。

仁祖李倧的辯解并沒有說服皇太極,皇太極需要朝鮮更進一步的表態(tài),遂要求朝鮮國王遣親近子弟前往金國,進賀獲璽、勸進帝號,迫使朝鮮不能再走“雙邊外交”的路線,必須在明朝與清國間做出抉擇?!?1劉家駒:《清朝初期的中韓關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100-104頁。對此,朝鮮君臣展開了激烈的辯論,以崔鳴吉(,1586—1647)為首的少數(shù)人主張議和,著眼現(xiàn)實利益,建議先承認清國國號與皇太極的帝號,虛如委蛇,以拖待變,避免開戰(zhàn)。○12[韓]趙慶男:《續(xù)雜錄(七)》,第11頁a;[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33,第37頁a。而大多數(shù)官員都主戰(zhàn)斥和,堅持“尊中國攘夷狄”為朝鮮立國之本,○13[韓]國史編纂委員會:《承政院日記》卷53,國史編纂委員會1961-1977年版,第2頁。維系與明帝國的君臣名份,甚至指出金國就是想利用朝鮮的臣服,切斷朝鮮與明帝國的宗藩關系,建立皇太極稱帝的正當性基礎,屆時“將以稱于天下曰:‘朝鮮尊我為天子?!钕潞蚊婺苛⑻煜潞酢薄?4[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32,第8頁b。。朝鮮內(nèi)部的斥和勢力極大,激烈抨擊崔鳴吉為奸臣,使仁祖李倧決定拒見來使、拒受來書,使金國使者忿然而返。正在朝鮮猶豫不決之際,皇太極以朝鮮渝盟、使者不下拜為開戰(zhàn)借口,親征朝鮮。清兵迅速攻至漢城、江都,還俘虜了朝鮮王妃、王子,仁祖李倧只能遣使議和,出城投降。

1627年(天啟七年,崇德二年,仁祖十五年),仁祖李倧率世子、文武百官出城謝罪,向皇太極行三跪九叩禮,雙方立下三田渡(麻田浦)之盟:①[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34,第22頁b;[韓]成百仁:《三田渡碑滿洲文》,《東亞文化》1970年第9期;陳捷先:《三田渡滿文清太宗功德碑研究》,載《滿學研究(一)》,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版,第139-151頁;金在善:《韓國三田渡所立大清皇帝功德碑考述》,《清史研究》2001年第3期。朝鮮同意奉清之正朔,承認清國的宗主權(quán),雙方往來禮儀一如明制,并上繳明朝所賜的誥命印冊,去明國之年號,與明朝斷絕往來。②[韓]鄭昌順等編纂:《同文匯考》第2冊,珪庭出版社1978年版,第1488頁。每年圣節(jié)、正旦、冬至、中宮千秋、太子千秋及有慶吊等事,俱須進貢鉅額的金錢財物糧食。③張存武:《清韓宗藩貿(mào)易》,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5年版,第13-14頁。為了確保朝鮮的忠誠,朝鮮必須以世子、宗親、大臣子弟作為人質(zhì),一旦朝鮮國王敢私通明朝,或朝鮮內(nèi)部有變,清國將行廢黜、改立質(zhì)子即位。④劉家駒:《清朝初期的中韓關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149-169頁。至于出降儀式,朝鮮國王為求國祚延續(xù),不再爭論禮儀問題,一切聽任清使安排。清使英俄爾岱要求朝鮮國王出降時,不得穿袞龍服、改穿藍衣,不得由南門出、改走西門,騎白馬、盡去儀仗,并率昭顯世子、鳳林大君、麟坪大君及文武群臣五十人,步行至漢江東岸三田渡地方向皇太極投降。⑤[韓]國史編纂委員會:《承政院日記》卷55,第583頁;中囯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初內(nèi)國史院滿文檔案譯編》上冊,第242-243頁。當朝鮮君臣出城候迎時,清軍列旗纛、吹喇叭嗩吶、張黃屋列儀仗,軍士皆披甲列隊。在朝鮮君臣看來,清軍的陣仗“略仿華制”⑥[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34,第23頁a。,兵馬雄壯、號令嚴明,令主戰(zhàn)派無不氣奪而色沮。比照過去的江都之盟、平壤之盟,三田渡的受降儀式雖有拜天的環(huán)節(jié),但沒有刑牲皂血的儀式,還有朝鮮君臣伏地請罪、行跪拜禮的動作,表示薩滿信仰的影響漸小,而以“禮”為中心的名份秩序觀影響漸大。

三田渡之盟的締結(jié),象征朝鮮與清國由兄弟之國的對等關系,變?yōu)榫贾畤牟粚Φ汝P系,從而確立了200多年清代中朝宗藩關系的基調(diào)。在遣使進貢上,朝鮮必須遵守三田渡之盟,以臣屬身份進貢清國,朝鮮使臣的行禮動作讓清、朝兩國再次確定宗藩關系的建立,而清國透過接待朝鮮使臣,學習明朝接待貢使的相關儀式,也特別注意朝鮮是否比照明制接待清使,否則就是蔑視清國,視同渝盟。

韓興一以禮曹言啟曰,淸使出來,凡干接待之禮,自當照例施行。但七處迎慰,雖不可廢,至于結(jié)彩、雜戲、用樂等事,則似難盡照。前或獨安州、平壤、黃州三處為之。所經(jīng)一路,館舍支待等事,觀其被兵激甚,隨力整備,俾不至大段埋沒而已,京中軒架,已為榻前停當。此雖似浮文,所系亦重,似不可已,而議者多言,軒架浮費甚廣,只設結(jié)彩戲不為當云,敢為申稟,以候睿裁。傳曰,問于大臣定奪。⑦[韓]國史編纂委員會:《承政院日記》卷59,第3頁。

不管朝鮮是否真心臣服清政權(quán),但從皇太極關注朝鮮是否依敕使規(guī)格去款待清使的問題,可知崇德年間的清政權(quán)已有與明朝一爭天下的準備,并把朝鮮作為練習對象,間接學習明朝統(tǒng)治屬藩的經(jīng)驗,塑造出天下共主的新形象。另一方面,在朝鮮君臣詢問謝恩使李圣求的對話里,也反映了清國依照明制、要求朝鮮貢使行四拜禮之外,還要求朝鮮貢使行女真舊俗的三叩頭禮。而當時接待朝鮮貢使的禮部譯官張禮忠,自詡“中朝之禮,我無不知”,遂可推論清國在賓禮儀式上確實以明朝禮制為行禮范本,用以判斷朝鮮是否效忠清國、遵守三田渡之盟。

上召見謝恩使李圣求等曰:“彼中氣色如何?待之亦如何?”圣求對曰:“臣等留館四十日,而二十日前則不得出入,其后始相接,而未能詳知其事情。初甚盛氣相對,而終則漸似和平,然四拜之禮,則必使行之矣。”上曰:“我國使臣之入于中朝也,亦行四拜之禮于禮部乎?”圣求曰:“張禮忠以為中朝亦然。彼輩亦曰‘中朝之禮,我無不知’云?!倍汲兄冀饓圪t曰:“我國使臣赴京之禮,則肅拜時五拜,禮部則四拜矣。”上曰:“有叩頭之禮耶?”圣求曰:“三叩頭矣?!眽圪t曰:“中朝則尚書坐而受拜,郎中與使臣抗禮,于書狀則揖而已?!鄙显?“分東西而坐耶?”圣求曰:“初見時則彼輩主壁,而其后則分東西矣……第赍去奏文終不得呈進,不勝惶恐。奏文中措語,只舉分義,不論事勢,實恐彼之發(fā)怒,故趑趄而竟不敢耳?!雹啵垌n]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35,第9頁b。

朝鮮君臣問四拜禮、東西分坐等事,即觀察清國是否以明朝禮制款待使臣,并指出明朝禮部尚書坐著受朝鮮使臣行拜禮,郎中與朝鮮使臣位階對等、互行拜禮,而朝鮮使臣對書狀等譯官只需行揖禮,而清國禮部官員張禮忠竟讓朝鮮使臣行三叩頭禮,暗示使者大受折辱、未能得到像明朝禮遇使臣一樣的待遇。

三、朝鮮事大政策的分裂

皇太極迫使朝鮮屈服,使其不敢再潛通明帝國,①劉家駒:《清朝初期的中韓關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343-396頁。切斷朝鮮與明帝國的宗藩關系,但朝鮮始終未能真心臣服清國。為了消除朝鮮抗清斥和勢力,清國要求朝鮮縛送斥和主首者,于是朝鮮君臣籌劃縛送方案,并希望斥和首倡者自首,遂下達自首令,而金尚憲(1570—1652)、鄭蘊、尹煌、尹集、吳達濟、金益熙等11位朝鮮官員請行清國,甘愿赴死。②[韓]黃景源:《江漢集》卷27,《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24冊,第29頁。仁祖李倧大驚,并怒言“誰為此令者”③[韓]黃景源:《江漢集》卷27,《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24冊,第29頁。,最后迫于清軍的壓力,也為了保護朝鮮反清領袖金尚憲、鄭蘊,只好指定司憲府掌令洪翼漢、弘文館校理尹集、修撰吳達濟出首,④[韓]尹拯:《明齋遺稿》卷32,《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36冊,第173頁。使三人被押到沈陽,不屈而死。崇禎皇帝特別褒獎斥和三學士,“為營生祠親祭”⑤[韓]吳達濟:《忠烈公遺稿》,《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19冊,第62頁。,仁祖也特賜月廩給三人遺孀,⑥[韓]洪翼漢:《花浦遺稿》,《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續(xù)集》第22冊,市民族文化推進會2006年版,第411頁。朝鮮官民更極為推崇,將斥和三學士被看成朝鮮“尊周思明”的象征,表現(xiàn)朝鮮士人忠于明朝、維護綱常的氣節(jié):

嗚呼,三先生之死,其亦幸矣。城下之事尚忍言哉!三綱淪矣,九法糜矣,冠履倒植,夷夏變易。當此之時,不有吾三先生死,則堂堂數(shù)百年小中華之國,將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而后史之秉筆者,直以夷狄之陋,待之矣。于是乎三先生死,天下之大綱常廢而復舉,國家之大義理晦而復明。廟社之神靈庶可以安,祖宗之臣民亦可以定。后世之修《春秋》者,必書之曰:某年、某月、某日,皇明遺臣洪某、吳某、尹某,為虜汗所殺,不亦大快矣乎!然則三先生之死,非直為三先生之幸,實為吾東方萬萬世之幸也!⑦[韓]權(quán)尚吉:《南谷先生文集》卷2,載漢城韓國文集編纂委員會編:《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2367冊,漢城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381 -382頁。

有別于朝鮮士人的極高評價,朝鮮君臣則將朝鮮破壞盟約的責任歸咎于斥和三學士,使朝鮮得以避開皇太極進一步的問責,保全朝鮮的國祚。由此可知,斥和三學士的犧牲,凸顯了朝鮮對清政策在現(xiàn)實政治與道德主義之間的沖突與矛盾,而朝鮮政府選擇斥和首倡者的人選問題,也凸顯了朝鮮內(nèi)部的黨派傾軋與君臣間的緊張關系。

清軍入關、粗定天下后,順治皇帝(1638—1661)采取“字小以仁”的態(tài)度,頻頻優(yōu)禮朝鮮,賜予朝鮮使臣班行、座次都在各國使臣隊伍的首位,⑧徐浩修:《燕行紀》卷2,載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第51冊,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版,第17頁。試圖緩和中朝兩國的矛盾,并為清帝塑造“德治”和“禮治”的形象,奠定了清帝國與朝鮮往來的基本姿態(tài)。朝鮮雖延續(xù)事大政策,向清政府派遣三節(jié)使團,赴北京朝貢,⑨劉為:《清代中朝使者往來研究》,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9-30頁。但仁祖李倧仍舊鄙視清政府,并未因清軍入主中原就改變態(tài)度,始終不認同清帝國的“天朝”身份,否認其中華正統(tǒng)地位,常常對清政府的命令陽奉陰違,甚至有人懷疑仁祖暗中下令毒死昭顯世子(1612—1645),只為延續(xù)朝鮮仇滿斥和的姿態(tài),不愿讓親近清政府的昭顯世子即國王位,○10載邱瑞中:《燕行錄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6-82頁;王陽:《清崇德年間朝鮮質(zhì)子問題研究》,黑龍江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賈桂:《仁祖國王時期朝鮮對政策研究——以調(diào)糧令與世子猝死事件為中心》,《重慶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梢姟叭A夷觀”對朝鮮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正是在“華夷之辨”的政治文化下,曾送往清國為質(zhì)的孝宗李淏(1619—1659,即鳳林大君)即位后,積極部署軍事,準備“北伐”中國,并密切注意南明、日本及鄭氏政權(quán)的情況,希望能聯(lián)合這些反清勢力,共同反抗清政府,推翻這個由蠻夷建立的政權(quán)。

除了孝宗李淏積極準備“北伐”,密切注意南明、日本及鄭氏政權(quán)的情況之外,朝鮮消極抵制的態(tài)度也表現(xiàn)在接待清使的儀式上。朝鮮與清朝的宗藩關系雖持續(xù)了200余年,但只有仁祖朝曾制作有關迎接清使方面的儀軌,比起迎接明使的儀軌章數(shù)大減,制作簡略粗糙,而其他國王在位時期皆不制作迎接清使的儀軌、只制作實務所需的謄錄、冊子,○11以光海君時期迎接明朝使臣為例,可知朝鮮迎接明使時,必須設立總管全部事宜的都廳,還要設置軍事上輔助迎接使臣的軍色、為使臣采辦禮單上的物品及所求物品的應辦色、為使臣準備宴會的宴享色、為使臣準備主食的米面色、為使臣準備菜肴的飯膳色、為使臣準備茶點的雜物色。按慣例,都廳與六色皆須分別制作儀軌??梢姵r不愿意留下隸屬于清朝的記錄及其對清朝的輕蔑態(tài)度。觀察仁祖時期接待清使的史事與相關儀軌來看,可知朝鮮常不滿清使隨意勒索、不聽國王諭令的行徑,①[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49,第7頁a。但還是不敢違反三田渡之盟,盡量比照款待明朝敕使的規(guī)格,朝鮮君臣仍行“郊迎禮”②李花子:《清代朝鮮的迎敕禮:以國王郊迎為中心》,《歐亞學刊》2006年。根據(jù)李花子的整理,可知康熙初年,中朝雙方屢爭執(zhí)國王是否郊迎敕使問題,清使認為朝鮮國王不能像蒙古王公入朝拜謁,那郊迎禮中的迎敕和受敕是朝鮮國王必不可少的事大儀式,用以提醒朝鮮的臣屬身份,強化中朝兩國宗藩關系。但朝鮮顯得十分不情愿,常常找各種理由推托郊迎禮的舉行。,安置于慕華館(位在西大門會賢坊,原名南別宮),③[韓]樸容大:《增補文獻備考》卷177,漢城古典刊行會1958年版,第5頁b;[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敕使謄錄》,載《各司謄錄》第90冊卷7,京畿道國史編纂委員會1997年版,第446-447頁。并先后舉辦八次宴會接待清使。宴會上,仁祖坐西面東,清使則是坐東面西,雙方西、東相對而坐。④[韓]韓永愚:《朝鮮王朝儀軌》,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6-47頁。值得注意的是,朝鮮對待明使、清使的禮儀看似相同,但行于國王與使節(jié)之間的“茶禮”,卻被無聲無息地改動了儀式細節(jié),象征朝鮮與明、清兩代的關系變化。⑤[日]筱原啟方:《朝鮮王朝の茶禮——明·清使への賓禮を中心に―》,《周緣のシリーズ1:東アジア茶飲文化と茶業(yè)》2011年第1期。

根據(jù)朝鮮王朝修纂的基本禮典《國朝五禮儀》(1474年修成),可知朝鮮接待明使、行茶禮儀式時,朝鮮國王居西位,是為主位,明使居東位,是為賓位;再從兩者坐椅的材質(zhì)(國王坐朱漆交椅,明使坐烏漆交椅)、在旁捧茶果的官員位階(服侍國王者是從一品的提調(diào),服侍明使者是正三品司甕院提舉)、服侍官員進茶鐘的舉動(對國王是跪進,對使者是立進),可見兩者仍有尊卑位階之分。⑥[韓]申叔舟等編:《國朝五禮儀》,載《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第二輯)》第6冊,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據(jù)朝鮮后期刊本影印,卷5,《賓禮·宴朝廷使儀》,第506-509頁?!秶宥Y儀》規(guī)定款待鄰國使者,國王不必出席接待鄰國使者的宴席或茶禮。金國與朝鮮乃兄弟之國,照理應用款待鄰國的禮儀,但因金國的軍事力量強大,朝鮮國王李倧特別為金國使者舉行了茶禮,獲得的禮儀規(guī)格比起“鄰國”來得優(yōu)遇。⑦[日]筱原啟方:《朝鮮王朝の茶禮——明·清使への賓禮を中心に―》,《周緣のシリーズ1:東アジア茶飲文化と茶業(yè)》2011年第1期。1637年朝鮮成為清國的屬藩后,朝鮮仍沿用金國時期的規(guī)格,并未使用款待明使的規(guī)格。⑧韓國奎章閣圖書所藏番號:想白古394.4-c435,轉(zhuǎn)引自[日]筱原啟方:《朝鮮王朝の茶禮——明·清使への賓禮を中心に―》,第65-66頁。注意:此資料有誤本,詳見筱原啟方一文注29的考證。而朝鮮款待金國使者舉行的茶禮,即后來款待清使“下馬茶禮儀”的前身。

金堉以禮曹言啟曰,以晝奉杯上馬宴餞宴儀注,傳曰,通事立進茶鐘前例耶事,傳教矣。自前詔使時,自上親宴,則有跪進節(jié)次,而宰樞則皆以立進,載在五禮,故去丁丑以后,接待清使時儀注,皆以立進磨煉矣,敢啟。傳曰,知道。⑨[韓]國史編纂委員會:《承政院日記》,卷72,第10頁,仁祖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

朝鮮款待清使的“下馬茶禮”,侍奉國王和清使皆是正三品的提調(diào),提調(diào)進茶鐘皆以跪進,容易讓人以為清使與朝鮮國王居于對等地位,似乎比款待明使的規(guī)格更高,但從茶鐘盤是否由國王親手傳遞給使節(jié)的細節(jié),可知朝鮮接待清使時,朝鮮國王、正使、副使三者不互遞茶鐘盤,其享用過的茶鐘盤各自撤出,并不像過去接待明使那樣主客盡歡、強調(diào)親睦,同時從清使不從國王手上、改從提調(diào)手上接過茶鐘盤,亦可見朝鮮對清使明尊暗貶、不屑共食的伎倆。由此可知,所謂的“優(yōu)待清使”只是朝鮮欺瞞清朝的巧妙說法,這也反映了朝鮮視清帝國為夷狄所表現(xiàn)出的自負自信與文化優(yōu)越感。

1674年朝鮮肅宗李焞(1661—1720)即位,清帝國正好發(fā)生“三藩之亂”。吳三桂(1612—1678)等三藩藩王提出“興明討虜”的口號,聯(lián)合臺灣鄭氏政權(quán)共同起兵,使朝鮮君臣大為興奮,以為“反清復明”有望,派出密使大量搜集有關清軍作戰(zhàn)的情報,并擔心清帝國可能向朝鮮借兵借銃,朝鮮將陷入聽命與否的兩難。若朝鮮選擇協(xié)助清軍,就是違反“尊周思明”的大義,朝鮮君臣將不容于士人的悠悠之口,臺灣鄭氏政權(quán)可能也會聯(lián)合日本、攻擊朝鮮,但朝鮮若不協(xié)助清軍,可能會受到清帝國的責罰,甚至重演清軍蹂躪朝鮮“丁卯虜?shù)湣钡谋瘎 !?0參見劉鳳云:《清代三藩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樊延明:《論“三藩之亂”時期朝鮮與清朝關系》,載北京大學韓國學研究中心主編:《韓國學論文集(第八輯)》,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柳岳武、趙鑒軍:《康熙朝清韓宗藩關系》,《蘭州學刊》2006年第5期;魏舶:《“三藩之亂”期間朝鮮遣清使研究——以朝鮮使者歸國匯報的偏見為中心》,吉林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

領議政許積曰:“若只求軍器,則無辭可防,固當從略給之,至于請兵,則事甚難處。椵島、錦州之役皆送兵,此則出于萬不獲已,猶有可諉。今者吳三桂擁立崇禎之子,再造大明,我乃興兵助伐,非但義理之所不忍為,雖以利害言之,清國之勢,似難久保。大明興復之后,若有問罪之舉,則無辭自解。若慮此不從其請,則清國雖疲,制我則有余。以數(shù)萬兵侵軼我疆域,則將何以待之……可以觀天下形勢而處之?!薄铝杖辉?“夏間敕行其來甚急。先朝慮有請兵之舉,問臣以海西兵額,而有許給之意矣。吳三桂舉事,名正言順,我當乘此機會,以雪丙丁之恥,而乃反送兵助伐乎?但不從令,則便是生釁,自量兵力,后可為之耳。”①[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1,第26頁a。

面對群臣的議論紛紛,即位不久的肅宗李淳更看重現(xiàn)實利益,認為朝鮮實力遠不能與清帝國抗衡,一旦舉起北伐反清旗幟,朝鮮將遭滅頂之災,并以“壬辰之恩、丙子之辱,豈不日夜感泣切齒哉?為其時勢之不適,吁亦惜矣”②[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3,第34頁b。等語,回應士人請求北伐的建議,最終朝鮮不敢輕舉妄動,停止了北伐的行動。附帶一提的是,除了朝鮮密切注意當時戰(zhàn)局之外,日本也透過中國商人提供的情報,觀察“三藩之亂”的軍事進展,并分析清帝國維持政權(quán)的可能性,可見“三藩之亂”對東亞各國引起的影響。③“三藩之亂”的消息傳到日本后,日本學者林春勝編輯歷年留存的中國風說書,并將該書命名為《華夷變態(tài)》,留下許多中國亡佚史料,例如吳三桂起兵反清的檄文便收錄于《華夷變態(tài)》與《朝鮮李氏王朝實錄》之中,卻不被清朝官方檔案所收錄。參見韓東育:《“華夷秩序”的東亞構(gòu)架與自解體內(nèi)情》,《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仲光亮:《論江戶幕府對中國情報的搜集、處理機制——以〈華夷變態(tài)〉中的風說材料為中心》,《社會科學輯刊》2011年第2期。

康熙十七年(1678),吳三桂在衡州稱帝,立國號周,建元昭武。④滕紹箴:《三藩史略》下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94-1236頁。此時正是考驗清軍平定“三藩之亂”的重要關頭。清政府刻意拉攏朝鮮,避免朝鮮反清,刻意優(yōu)禮冬至使瀛昌君李沉、副使沈梓等人,令左右廚房備供饋,并下令整改朝鮮使臣下榻的玉河館,還送還兩起方物,皆是清帝對朝鮮使臣前所未有的優(yōu)禮。⑤《清圣祖實錄》卷71,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頁a。對此,書狀官萬進雄向肅宗分析“三藩之亂”的各種情報,認為康熙皇帝優(yōu)禮朝鮮使臣的真正原因,乃是清軍的軍事行動陷入膠著,故穩(wěn)住朝鮮,避免朝鮮倒向吳三桂建立的漢人政權(quán)。

以吳三桂事,問于門將,言三桂方在長沙,頭發(fā)已長,衣冠比漢制,雖有百萬之眾,率多烏合。但手下有五六千敢死之兵,即所謂苗奴也……淸人四親王十大將,率八萬兵,方為掎角,而上年糧絕,人相食,獵獐鹿,并其毛食之。清皇命勿添兵,待民力之稍蘇。且言三桂地險兵利,堅壁不出,今無奈何。自甲寅以后,南征之兵至于百二十萬,時存征戍者,僅八萬。三桂改國號周,稱重興四年。云南、貴州、四川、漢中、湖南諸邑,皆用重興通寶。⑥[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7,第7頁b。

由于朝鮮貢使團對“三藩之亂”的報告與分析,再加上東萊府使也想辦法打探倭館的消息,得知鄭經(jīng)因臺灣內(nèi)亂、大陸兵敗,不得不棄守廈門、退回臺灣的情報,⑦[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9,第66頁b。所以朝鮮君臣的態(tài)度也從蠢蠢欲動到按兵不動,仍選擇效忠清政府,繼續(xù)執(zhí)行事大政策,不因吳三桂恢復漢人衣冠、轉(zhuǎn)而支持吳三桂,而是暗自慶幸當初自己沒有輕舉妄動,不然就誤信吳三桂“反清復明”的口號,當了僭越者吳三桂的同謀。⑧葛兆光:《吳三桂非姜伯約:從清朝初年朝鮮人對吳三桂的評價說起》,載葛兆光:《想象異域:讀李朝朝鮮漢文燕行文獻札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86-91頁。

隨著“三藩之亂”的平定,臺灣鄭氏勢力也被掃除,清政府徹底控制中國,呈現(xiàn)大一統(tǒng)的局面,于是轉(zhuǎn)向文治,對內(nèi)提倡“滿漢一體”,對外推行“禮治”,尤其優(yōu)待朝鮮,或免朝鮮貢物,或關心使臣起居、提供后勤保障,或賜禮物、屢有恩典,或?qū)捜萜湮臅д`,或無償救助朝鮮漂流人,送其回國。⑨何新華:《最后的天朝:清代朝貢制度硏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8-110、116-117、268-269、282、316-317、359-360頁??滴趸实蹆?yōu)待朝鮮的表現(xiàn),竟讓一向輕視清帝國的朝鮮心懷感謝,贊其為“朝鮮皇帝”,○10[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景宗實錄》卷10,第29頁b。原文為泰耉曰:“胡皇意外喪逝,訃敕將至。西路洊饑,客使壓境,其憂誠不細矣。臣于昔年,奉使燕京,聞彼人稱故胡皇,為朝鮮皇帝。蓋以胡皇,顧恤我東有別故也”??梢娍滴趸实蹜讶徇h人的統(tǒng)治之術(shù)。值得注意的是,清帝國不是只靠一味懷柔、厚往薄來就能爭取到朝鮮的臣服,還必須依靠名分禮教與軍事實力的雙管齊下,方能鎮(zhèn)攝朝鮮,使其謹守君臣名分,執(zhí)行事大政策。例如康熙二十四年(1685)“三道溝事件”的發(fā)生,①李花子:《17、18世紀中朝圍繞朝鮮人越境問題的交涉》,載北京大學韓國學研究中心編:《韓國學論文集》第13輯,遼寧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第76-87頁。三道溝事件為1685年朝鮮西北邊民數(shù)十人越境采參,與受命繪制輿圖的清朝官兵發(fā)生沖突,造成數(shù)名清朝軍官中彈受傷,朝鮮民眾一人死亡,數(shù)名受傷的越境事件,引起清政府的重視,立刻問責朝鮮君臣,遣使交涉。清政府抓住時機,懲治朝鮮,借以提醒朝鮮臣屬身分,嚴令其恪守事大之禮。于是禮部派遣敕使赴朝鮮調(diào)查,準備察議肅宗李焞,最后肅宗不得不臥床裝病,宣讀謝罪文,繳交罰銀2萬兩,而放銃肇事的6名朝鮮人被處斬,19人被流配,咸鏡道觀察使、節(jié)度使以下官員被降職、流配。當朝鮮使臣抗議禮部懲處太重、折損國王顏面時,禮部則指責肅宗李焞昏懦,以致臣下恣肆,并批評朝鮮多位國王長期怠慢郊迎禮等事大禮儀,有損清朝皇帝的天威:

朝鮮奉大國之聲靈,安居旸谷之域,當念累朝興復之殊恩,撫循之至德,恪守藩翰,夙夜虔共,庶無隕越,以滋咎戾。顧乃其君昏懦,其臣恣肆,玩惕驕惰,習以成風,棄禮忘恩,非惟一事。臣等每聞使臣至彼,不遵先年所定儀注,其國王或迎而不見,或偃蹇不迎,天威咫只之義,謂之何哉?②[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同文匯考》原編卷51《犯越》,國史編纂委員會1978年版,第26頁。

禮部嚴詞責問之下,朝鮮君臣無不股栗,一改怠慢清使的態(tài)度,遵行各項事大禮儀,并嚴格管理邊民越境的問題,避免“三道溝事件”的重演。此后,當清使持敕書到來時,朝鮮國王必履行事大禮儀,親行郊迎禮、郊送禮。為了回應朝鮮謹守事大禮儀的種種表現(xiàn),康熙皇帝親賜御書條幅給朝鮮,手書“藩封世守,柔遠恪恭”八字,以示恩寵,而朝鮮君臣卻仍稱康熙皇帝為“胡皇”,并視接待清使為苦,嘲諷清使詩文不通,屢多不滿之語,③[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38,第60頁a??梢姵r著眼現(xiàn)實政治,作為清帝國屬藩,執(zhí)行事大政策,但在朝鮮君臣的對話里卻仍貶低清帝為蠻夷之君,清使皆驕傲自大、不知禮儀者,借以抒發(fā)朝鮮無力北伐、不得不臣服清帝的無奈,不啻為一精神勝利法。

四、朝鮮文化認同的重構(gòu)

當清帝國收回臺灣、底定天下后,朝鮮不再具有軍事戰(zhàn)略意義,清帝國與朝鮮的關系隨即緩和。清帝國以正統(tǒng)自居,朝鮮則以“事大主義”自慰,中朝兩國很快重回宗藩關系的發(fā)展軌道上,但清代的中朝宗藩關系仍不同于明代中朝宗藩關系,最明顯的差異體現(xiàn)在朝鮮貢使團記錄《朝天錄》和《燕行錄》的命名,可見朝鮮只認同清帝國是“大國”,而非“天朝”。④葛兆光:《從“朝天”到“燕行”:17世紀中葉后東亞文化共同體的解體》,《中華文史論叢》2006年第1期。與此同時,朝鮮官民對故明的眷戀之情仍時時流露,并以為朝鮮有責任保存明室之遺緒,進而攘除戎狄、肅清中原、恢復中華。

崇禎十七年,毅宗皇帝殉社稷,明室亡于今百四十余年,曷至今稱之?清人入主中國,而先王之制禮變而為胡環(huán)。東土數(shù)千里,畫江而為國,獨守先王之制度,是明室猶存于鴨水之東也。雖力不足以攘除戎狄,肅清中原,以光復先王之舊,然皆能尊崇禎、以存中國也。⑤[韓]樸趾源:《熱河日記》,載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第53冊,第250-251頁。

“華夷之辨”思想深深影響朝鮮士人的“中國觀”,使朝鮮君臣先以“以夷變夏”認定先王禮教已變?yōu)楹h(huán),唯獨朝鮮能保存“中華”舊制,再加上懷念萬歷皇帝的恩德,朝鮮始終尊明,堅守程朱理學,并建大報壇和萬東廟,堅持用崇禎紀年,⑥孫衛(wèi)國:《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1637—1800)》,第115-131頁。從而透過“尊周思明”的表現(xiàn),自詡為東海君子國的形象,借以抬高自身的地位,間接劃定了“我者”與“他者”的邊界。⑦孫衛(wèi)國:《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1637—1800)》,第122-131、226-256頁。例如,從朝鮮士人假借“天朝大元帥”的名義,偽造故明檄文告示,偷偷在延恩門張貼檄文,文中指責朝鮮君臣忘恩負義,竟向蠻夷之主屈膝跪拜,甘受臣妾之辱,并要求朝鮮切斷與清帝國的宗藩關系,舉兵反清,為大明報仇雪恨。

眷茲藩邦,皇朝之禮待不薄,念我萬歷皇帝,命將輦財,惠此東方,恩澤罔極。宜爾三韓君臣,銘骨鐫心,至于后昆,感戴無疆,而夫何屈膝于兇奴之庭,甘心于臣妾之辱?若曰強呑弱肉,不得已降附,容或然耳,至于助攻天朝,忍為此兇逆,于汝安乎?且夫降虜元帥,罪浮于陵,而竟貸鈇鉞之誅,賣主謀臣,惡過于檜,而反侈旗常之寵,其曰懲惡之有截,可見討罪之不嚴。⑧[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肅宗實錄》卷50,第22頁b。

對這篇檄文,朝鮮君臣閉門討論,并根據(jù)“降虜元帥,賣主謀臣及大報新建等說”,判斷這篇檄文是偽造之作,只為了批判政府的事大政策,可能會惑亂人心,故下令捕廳、三軍門及漢城府尹秘密緝察,不得謄傳于外,引起士林借機抗議。

朝鮮以禮樂教化的“華夷之辨”,區(qū)別“我者”與“他者”,強調(diào)朝鮮代表“中華”的優(yōu)越地位,并視清帝國為“猾夏蠻夷”①[韓]成佑曾:《茗山燕詩錄·地》,載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第69冊,第199頁。,否定清政權(quán)的合法性,拒絕與蠻夷往來交流。不過,朝鮮的文化邊界意識雖仍取自儒家思想資源,不能視為近代以來的國族建構(gòu)或民族主義,但在中華世界秩序體系里已具備了“內(nèi)外有別”的性質(zhì),使朝鮮能透過比較的手段,凝聚朝鮮對自身的認同感。因此,當朝鮮接受清帝國的宗主國身份后,朝鮮的事大政策也從一味排拒、無奈接受到積極向清帝國學習。但這不代表朝鮮認同清帝國是中華文化的正統(tǒng),朝鮮的事大政策仍是政治與文化各自為主,“一邊事之以上國,一邊畜之以夷狄”②[韓]李在學:《燕山紀事·利》,載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第59冊,第77頁。,形成了朝鮮對華觀的兩重性。康熙中期以后,康熙皇帝(1656—1722)、雍正皇帝(1678—1735)屢屢優(yōu)禮朝鮮使臣,蠲免貢物,③[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英祖實錄》卷11,第45頁b。而乾隆皇帝(1711—1799)更首開皇帝賜宴朝鮮使臣之例,親自接見朝鮮使臣,允許朝鮮使臣“以外藩陪臣,得廁朝臣之末”④《清高宗實錄》卷201,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頁b。,甚至還召見朝鮮使臣,“引至御榻,饋以御酒”⑤[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正祖實錄》,卷15,第27頁a,正祖七年二月二十七日。,令朝鮮使臣受寵若驚、不再視出使中國為苦差事。以后的清朝皇帝也繼續(xù)優(yōu)禮朝鮮政策,如咸豐皇帝(1831—1861)便學習康熙皇帝的做法,向朝鮮國王頒發(fā)御書匾額“海邦屏翰”⑥《清文宗實錄》卷85,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8頁b。,便可見清政府對朝鮮之重視程度。

由于清政府刻意優(yōu)禮朝鮮、多次蠲免,再加上清帝國國力強盛、文風鼎盛,朝鮮也意識到“反清復明”已是不可能的任務,再加上朝鮮國王屢困于朝鮮兩班貴族的黨爭沖突與經(jīng)濟特權(quán),⑦李巖:《朝鮮朝中期四色黨爭的文化性格》,《韓國學論文集》2013年版,第75-81頁。所以在政治上更加靠攏清帝國,爭取清帝國在經(jīng)濟上的支援。⑧張存武:《清韓宗藩貿(mào)易》,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8年版,第114-154頁。朝鮮英祖李昑(1694—1776)著眼現(xiàn)實利益,欲援引清帝國為外力,壓制兩班貴族,故對清使態(tài)度較為靈活、極盡接待之禮,也不再稱清朝皇帝為“胡皇”、改稱“皇帝”。⑨[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英祖實錄》,卷69,第41頁a,英祖二十五年六月十二日;孫紅英:《清朝前期朝鮮的對華觀——〈朝鮮王朝實錄〉為中心》,山東師范大學歷史系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幼年失怙的正祖李祘(1752—1800)常有朝不保夕之感,更懂得事大政策的重要性,對清使更是敬謹有加,并刻意向臣民展示王妃、王世子的冊封儀式,○10[韓]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正祖實錄》卷18,第9頁a。有助于提升王權(quán)權(quán)威,鞏固朝鮮王室的地位。然而,從樸趾源分析朝鮮與明、清帝國的關系,可知朝鮮對清帝國在政治上的依賴與文化上的認同是兩回事,其源由來自于“中華”的判別,而“中華”的判別卻來自“王霸之辨”,顯示華夷觀的影響逐漸減弱。

嗚呼!皇明吾上國也……何為上國?曰中華也。吾先王列朝之所受命也……蓋吾明室之恩不可忘也……今清,按明之舊臣,一四海所以如惠我國者,亦累葉矣。金非土產(chǎn)則蠲之,彩馬衰小則免之,米、苧、紙、席之幣世減其數(shù)。而比年以來,凡可以出敕者,必令順付,以除迎送之弊……又詔永蠲正貢外,別使方物,此實曠世盛典,而固所未得于皇明之世也。然而我以惠而不以恩,以憂而不以榮者,何也?非上國也。我今稱天子所在之處曰行在,而錄其事。然而,不謂之上國者何也?非中華也。我力屈而服彼,則大國也。大國能力征而屈之,非吾所初受命之天子也。今其賜賚之寵,蠲免之諭,在大國不過為恤小柔遠之政,則雖蠲一貢,歲免一幣,是惠也,非吾所謂恩也。○11[韓]樸趾源:《熱河日記》卷16,載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第54冊,第558-560頁。

通過樸趾源(1737—1805)的解釋,可知朝鮮士人認為明帝國雖不像清帝國多有賞賜、屢屢優(yōu)禮,但在朝鮮遭受攻擊、即將亡國之際,萬歷皇帝(1563—1620)不惜傾全國之力,發(fā)兵救援朝鮮,興滅繼絕,以德服人者為王道,故明帝國代表“中華”與“上國”。而清帝國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間,一開始便憑借武力,以力屈人,迫使朝鮮不得不背叛明朝,后以利誘人,假行仁義,對朝鮮多施小惠,不過是霸道,故朝鮮只能承認清帝國的“大國”地位,但不能認可其代表“中華”。此外,樸趾源對明清帝國的解釋,可知朝鮮雖不再貶斥清帝國為蠻夷,但仍夾雜著清興明亡的無力無奈,也可窺見朝鮮否定清帝國等于“中華”之余,更多流露出的是朝鮮代表“中華”正統(tǒng)的優(yōu)越感。

透過朝鮮使臣在《燕行錄》寫下的游歷心得,可見朝鮮士人在政治歸屬與文化認同上的矛盾心態(tài)。這些朝鮮士人的矛盾心態(tài),來自于現(xiàn)實與理想的分化,使朝鮮事大政策的分裂,加深其在文化認同的成見,而這些成見又導致了朝鮮故步自封,謹守程朱理學,阻礙了朝鮮吸收中國“乾嘉之學”的可能性。隨著清帝國國力強盛與文化發(fā)達,朝鮮內(nèi)部也出現(xiàn)了向中國學習的聲音。“北學”一詞出自《孟子·滕文公章句》的楚國人陳良崇尚周公、孔子之道而北上求學,以圖“用華變夷”①崔一:《試析朝鮮的中國觀》,《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故這些主張學習中國文化的朝鮮士人被稱為“北學派”?!氨睂W派”代表人物洪大容、樸趾源等人都有隨同貢使團、游歷北京的經(jīng)驗,親眼見到清帝國“人物之繁盛,才器之卓越,物產(chǎn)之殷阜,非我國之比”②[韓]權(quán)時亨:《石湍燕記·地》,載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第91冊,第18頁。,認為朝鮮必須要摒棄傳統(tǒng)的“華夷之辨”思想,積極與清帝國交流,吸收新文化新技術(shù),尤其是清代江南的禮學成果與文化優(yōu)勢,使朝鮮士人感到朝鮮禮學的不足,“然嗣后說禮者,莫不師承紫陽而宗之,本旨不敢移易。徐昆山乾學有《讀禮通考》,萬斯同有《五禮通考》。匯古今以禮為名者,及于外夷,洋洋大觀也”③[韓]李景圭:《五洲衍文長箋散稿》,載《家禮辯證說》,第1051頁。文出于“韓國文集叢刊數(shù)據(jù)庫(DB)”:http://db.itkc.or.kr/index.jsp?bizName=KO&url=/itkcdb/text/nodeViewIframe.jsp?bizName=KO&seojiId=kc_ko_h010&gunchaId=av016&muncheId=02&finId= 008&NodeId=&setid=3663300&Pos=0&TotalCount=1&searchUrl=ok。。因此,洪大容提出“華夷一也”的觀點,認為世界不應有華夷之分和內(nèi)外之別,“文身雕題,均是習俗也。自天親之,豈有內(nèi)外之分哉。是以各親其人,各尊其君,各守其國,各安其俗,華夷一也”④[韓]洪大容:《湛軒書》,載杜宏剛等主編:《韓國文集中的清代史料》第8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44頁。,并批評朝鮮囿于“尊周思明”的正統(tǒng)名份,守舊于程朱理學,使朝鮮故步自封,無法吸收中國新興思想與學術(shù)成果,從而奠定朝鮮實學思想的理論基礎,也破除了朝鮮向清帝國學習的矛盾心態(tài)與思想包袱,使朝鮮實學思想逐漸替代“小中華”思想。⑤[日]藤冢鄰:《李朝の學人と乾隆文化》,載帝國京都大學編:《朝鮮支那文化の研究》,刀江書院1928年版,第282-332頁;姜日天:《朝鮮朝后期北學派實學思想研究》,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第6頁。

隨著朝鮮與清帝國的往來日益密切,屢屢優(yōu)待朝鮮,朝鮮逐漸認同清帝國的宗主地位,“反清復明”的理想已是昨日黃梁,只剩遵循明代禮制、著明朝冠服及大報壇的祭祀象征“一隅海東,大明尚存”的緬懷故明之情。⑥[韓]全海宗:《中韓關系史論集》,金善姬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43頁。朝鮮與清帝國的關系改善,為“北學派”的興起提供了條件,而“北學派”的發(fā)展也進一步促進了朝鮮對中朝宗藩關系的認同感。⑦魏志江:《中韓關系史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32-234頁。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北學派”學者雖主張學習清朝文化,但不認同清帝國是“中華”正統(tǒng),也不把清帝國視為“上國”,清帝國賜予朝鮮的種種優(yōu)禮不過是小惠、而非特恩。尤其從樸趾源虛擬《許生傳》的朝鮮策論之中,窺見朝鮮“北學派”士人鼓吹向清帝國學習的真正動機。

今滿洲遽而主天下,自以不親于中國,而朝鮮率先他國而服,彼所信也。誠能請遣子弟入學游宦,如唐元故事,商賈出入不禁,彼必喜見其親而許之。妙選國中之子弟,剃發(fā)胡服,其君子往赴賓舉,其小人遠商江南,覘其虛實,實結(jié)其豪杰,天下可圖,而國恥可雪也。求朱氏而不得,率天下諸侯,薦人于天,進可為大國,退不失伯舅之國。⑧[韓]樸趾源:《熱河日記》卷10,載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第54冊,第376頁。

“北學派”的主張雖打破了朝鮮的文化保守主義,象征著朝鮮事大政策的裂痕逐漸彌合,但在本質(zhì)上仍是將清帝國視為值得學習的敵人,其實質(zhì)在于富國強兵,希望消除“華夷之辨”的偏見,打破程朱理學的思想壁壘,向清帝國吸收新知新學,改革朝鮮時弊,并觀察清帝國之虛實,結(jié)交其豪杰志士,再圖恢復天下、洗刷朝鮮國恥?;蛟S對朝鮮來說,清帝國是一個絕對的“他者”。無論朝鮮主張或反對事大政策,也無論朝鮮褒揚或貶斥清帝國,“中華”都是朝鮮政治話語的核心語詞,其終極目標即“天下可圖,而國恥可雪也”⑨[韓]樸趾源:《熱河日記》卷10,載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第54冊,第376頁。,由此可見,朝鮮后期雖擺脫了傳統(tǒng)的華夷觀,不再貶斥清帝國及其文治武功,但朝鮮對中國的認識也經(jīng)歷了從“仰視”、“俯視”到“平視”的過程,對自我認同更為強烈,甚至試圖爭奪代表“中華”的話語權(quán),生出了與清帝國互爭天下之心。

五、余論

明清易代引起的政治震蕩,象征天朝崩解,使朝鮮不再視清帝國為“中華”與“上國”,逐漸貌合神離,也因“華夷之辨”解放了朝鮮在文化上的話語權(quán),讓朝鮮士人生出了與清帝國互爭天下之心,爭奪代表“中華”的話語權(quán)。“華夷之辨”的邊界,取決“中華”文明教化的動態(tài)界線,本是鼓勵“以夏變夷”,讓蠻夷慕化、臣服中國,但朝鮮的“華夷之辨”確有雙重標準,即作為屬藩的朝鮮,可“以夏變夷”成為小中華,但作為少數(shù)民族的清帝卻仍舊是胡皇虜主,不可能成為朝鮮的“上國”,更不可能代表“中華”。清帝國雖采取“以夷變夏”的策略,展現(xiàn)強大的國力與文化資源,維持著中國與周邊諸國的賓禮體制,但這些成就仍不能改變朝鮮士人“華夷之辨”的觀念,也不能讓朝鮮在文化上認同清帝國為“中華”,反而讓朝鮮更加追求“禮教”的純粹化,堅守程朱理學的圣人之言,借以自我標榜為“小中華”,暗示朝鮮全面繼承了“中華”正統(tǒng)。正如清代東亞國際關系表里不一,朝鮮被迫臣服清帝國,卻將事大政策分化為“一邊事之以上國,一邊畜之以夷狄”①[韓]李在學:《燕山紀事·利》,載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第59冊,第77頁。,其事大政策不再是朝鮮政權(quán)的正當性基礎,而是與清帝國互換利益的權(quán)宜之策。正因為朝鮮事大政策的分裂化,朝鮮內(nèi)部發(fā)展出自尊自傲的文化認同,被視為蠻夷的清帝國只是大國,以力屈人,朝鮮著眼現(xiàn)實利益,勉強與之維持宗藩關系。

當清帝國國力強盛,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興盛時,朝鮮君臣逐漸認同清帝國的宗主地位,而主張向清帝國學習的“北學派”也趁勢而起,可以說是朝鮮在明清鼎革后對“中華”文化認同的回歸,使中朝兩國交流日趨密切,中朝宗藩關系也越來越穩(wěn)固。但從樸趾源暗示“天下可圖”一語,可知明清易鼎的世變,讓所謂“天朝”名存實亡,以“中華”為主的文化紐帶就此斷裂,東亞諸國不再以清帝國作為中華世界秩序體系的中心,朝鮮、日本、越南等國只要有能力“以夏變夷”、教化諸國,自然有與中國爭“天下”的資格。當清帝國衰弱后,朝鮮士人仍有人堅持“尊周思明”思想,主張北伐清帝國,“率十萬之師,計復華夏而梟偽酋之首,揭示天下。求大明之裔,更繼絕宗,更見天日之復明也”②[韓]申箕善:《陽園遺集》卷17,載《匯言》。文出于“韓國文集叢刊數(shù)據(jù)庫(DB)”:http://db.itkc.or.kr/index.jsp?bizName=MM&url =/itkcdb/text/nodeViewIframe.jsp?bizName=MM&seojiId=kc_mm_a659&gunchaId=av017&muncheId=01&finId=001&NodeId=&setid= 3362994&Pos=2&TotalCount=4&searchUrl=ok。。從這個角度來說,東亞諸國近代化的原因不盡然是費正清等人主張的“外力沖擊論”,而是東亞的近代化本就有其內(nèi)在動因,卻被隱于西力東漸的大潮之中,容易被人忽略東亞諸國在文化上漸行漸遠的趨勢。因此,朝鮮開關、列強勢力進入朝鮮后,朝鮮“事大派”官員雖重視中朝宗藩關系,強調(diào)清朝與朝鮮是唇亡齒寒的命運共同體,但事大派領袖金允植也指出“今臣事清亦二百有年矣,其盛也,與之深好;其衰也,豈可無咫尺之書,以示共患難而全終始乎?”③[韓]金允植:《云養(yǎng)集·云養(yǎng)續(xù)集》卷2,載《奉送瓛齋樸先生珪壽赴熱河序》。文出于“韓國文集叢刊數(shù)據(jù)庫(DB)”:http://db.itkc.or.kr/index.jsp?bizName=MM&url=/itkcdb/text/nodeViewIframe.jsp?bizName=MM&seojiId=kc_mm_a650&gunchaId=bv002&muncheId= 02&finId=002&NodeId=&setid=3356872&Pos=0&TotalCount=1&searchUrl=ok??梢姟笆麓笈伞敝鲝埦S持宗藩體制,堅持向清帝國靠攏,并非認同清帝為天下之主,而考慮到國家利益,將中朝宗藩關系作為保護朝鮮的擋箭牌。

(責任編輯:陸影)

K207

A

1003-4145[2015]04-0092-13

2015-02-03

尤淑君,女,歷史學博士,浙江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資助項目“清代華夷觀與天下秩序原理的重構(gòu)研究”(項目編號:13YJC770061)、浙江省教育廳科研項目“清代華夷觀與天下秩序原理的重構(gòu)研究”(項目編號:Y201329426)、浙江大學優(yōu)秀青年教師紫金計劃“清代的華夷觀”資助項目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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