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坤
(江蘇大學 文法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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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詩經》情結窺析*
李金坤
(江蘇大學 文法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03)
孟浩然詩歌具有很深的《詩經》情結,詩人對《詩經》的接受主要體現在“詞匯樂用”、“典故活用”、“比興巧用”、“風格化用”等四個方面。詩人如此鐘情于《詩經》,古為今用,故而形成了其詩歌清淡中蘊古樸、自然中涵雅致的審美風格與藝術境界,由此熔鑄出詩人自己山水田園詩的獨特精神與審美特征。
唐詩;孟浩然;《詩經》;情結
孟浩然是盛唐時期與王維并稱的山水田園詩人,對于他的生平事跡、山水田園詩尤其是山水詩的精神世界與藝術價值及其文學史之地位、詩人之交游、作品考辨與箋注等,研究成果已頗為豐碩,但關于孟浩然對前代詩歌的接受問題,尤其是對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的接受問題,學界關注甚少,因此甚有認真探討的必要。
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簽》引《吟譜》云:“孟浩然詩祖建安,宗淵明,沖淡中有壯逸之氣?!盵1]47賀貽孫《詩筏》所指則更為明確,他認為:“儲、王、孟、劉、柳、韋五言古詩,淡雋處皆從《十九首》中出?!盵2]138今人王達津亦指出,孟浩然對前代詩歌有繼承有創(chuàng)造,“率性任真處有的學陶,豪放曠逸有左思之風,同時對嵇康、鮑照、大小謝、陳子昂都有所繼承,并在此基礎上已形成了自己的豪逸風格,可以說已啟典型的盛唐詩風。他也有得力于民歌的地方,如《問舟子》《大堤行》《鸚鵡洲送王九之江左》,這幾首詩寫得敞朗活潑,都很接近于民歌情韻”[3]363。以上所引數例,皆認同孟浩然詩歌中蘊涵前代詩歌的精神風貌,然只字未提及對《詩經》的接受問題,這是不符合孟浩然詩歌實際的。稍有可幸者,唐人殷璠《河岳英靈集》論及孟浩然接受《詩經》方面則透露了些許信息,其云:“浩然詩文彩蘴茸,經緯綿密,半遵雅調,全削凡體。”[4]259所謂“雅調”,即指《詩經》的“風雅”格調與精神。然而,殷璠僅僅透露了孟浩然詩歌與《詩經》關系的一絲信息,未能具體論述。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對孟浩然詩歌與《詩經》精神及特質元素的關系則明確認同,其云:“山南采訪使本郡昌黎韓朝宗,謂浩然閎深詩律,置諸周行,必詠穆如之頌。”[5]346這是說孟浩然倘若生在周代,必定會吟誦像《詩經》中《雅》《頌》那樣的“穆如”清風的詩歌。“穆如”一詞出自《詩經·大雅·烝民》:“吉甫作誦,穆如清風?!笨梢?,孟浩然詩歌頗含《詩經》“穆如清風”之韻味。孟浩然早有鮮明而積極的體認自己學習承繼《詩經》精神之事實,其《書懷遺京邑故人》云:“惟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詩》《禮》襲遺訓,趨庭紹末躬。晝夜常自強,辭賦頗亦工?!瓐?zhí)鞭慕夫子,捧檄懷毛公?!笔锥浔砻髅献邮窃娙说淖嫦龋来厝?,家風綿遠?!啊对姟贰抖Y》襲遺訓”二句,以孔子教育兒子孔鯉學《詩》《禮》的故實直言自己承傳《詩》《禮》精神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晝夜常自強”二句,表明詩人學習《詩》《禮》極為刻苦勤奮,因此寫作辭賦就甚為工整而氣象不凡?!皥?zhí)鞭慕夫子”二句,表達自己向往孔子編訂《詩經》的崇高事業(yè)以及對《詩經》傳播者大毛公毛亨與小毛公毛萇的敬仰之情,*有學者將此句中之“毛公”釋為“東漢廬江毛義”,并認為其“家貧,以孝行著稱。官府征召他去做官,毛義捧著檄文,喜形于色。母死,便辭官守服。后來官府又征召他,他再也不出來做官了。詩人用此典故說明自己是為侍養(yǎng)老母而求官”。見鄧生安、孫佩君:《孟浩然詩選譯》,成都: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13頁。就本詩所流露的詩人對《詩經》的情感及詩人的現實處境等因素觀之,“毛公”當指傳播《詩經》的大小毛公無疑。以此體現出詩人深厚的《詩經》情結。在其他眾多詩歌中,孟浩然常常提及《詩》《禮》及與之相關的“六義”等概念,如“念爾習《詩》《禮》”(《送莫氏外生兼諸昆季從韓司馬入西軍》),“《詩》《書》孔氏門”(《夜登孔伯昭南樓時沈太清朱升在座》), “談天光六義,發(fā)論明三倒”(《襄陽公宅飲》),可見孟浩然詩歌受《詩經》影響之深是毋庸置疑的。
鑒于前人對孟浩然詩中《詩經》情結論述零散而簡略之現象,筆者擬就此問題進行全方位、多角度的探索與考論,以期窺見孟浩然《詩經》情結之一斑。以下即從“詞匯樂用”、“典故活用”、“比興巧用”、“風格化用”四個方面論析之,權為引玉之磚,誠祈方家同仁鑒而教之。
檢閱孟浩然傳世的200余首詩歌*本文所引孟浩然詩,均見于徐鵬:《孟浩然詩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每每可見詩人喜歡引用《詩經》詞匯之處,為其詩平添了一份古色古香的色彩與氣象。如《送張子容赴舉》云:“茂林余偃息,喬木爾翻飛。無使谷風誚,須令友道存?!薄啊豆蕊L》”出自《小雅·谷風》的詩題?!稓w至郢中》:“日夕見喬木,鄉(xiāng)關在伐柯?!薄皢棠尽背鲎浴缎⊙拧しツ尽贰俺鲎杂墓?,遷于喬木”;“伐柯”出自《豳風·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何?匪媒不得”?!肚G門上張丞相》云:“共理分荊國,招賢愧楚材。召南風更闡,丞相閣還開。覯止欣眉睫,沉淪拔草萊?!薄罢倌稀薄坝M止”分別出自《國風·召南》之總題與《召南·草蟲》“亦既覯止,我心則降”?!断尻柟嫛罚骸榜厚幌﹃柤?。”“窈窕”出自《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端迾I(yè)師山房期丁大不至》:“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薄端驮蹁緦び^主張驂鸞》:“桃花春水漲,之子忽乘流?!薄爸印背鲎浴吨苣稀ぬ邑病贰疤抑藏玻谱破淙A。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等?!缎兄寥陦灱谋R征君》:“行之憩予駕,依然見汝墳?!薄叭陦灐背鲎浴吨苣稀と陦灐贰白癖巳陦?,伐其條枚”?!抖枷滤托链笾酢罚骸耙蚓枢l(xiāng)去,遙寄式微吟?!薄笆轿ⅰ背鲎浴囤L·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送王五昆季省覲》:“平生急難意,遙仰鹡鸰飛。”《送袁十嶺南尋弟》:“早聞牛渚詠,今見鹡鸰心?!薄断慈坏苤裢ぁ罚骸熬銘养欩]志,共有鹡鸰心?!薄端湍贤馍嬷T昆弟從韓司馬入西軍》:“壯志吞鴻鵠,遙心伴鹡鸰?!币陨显娭兄T多“鹡鸰”一詞,皆出自《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凹沽睢奔础胞n鸰”,一種水鳥?!额}長安主人壁》:“授衣當九月,無褐竟誰憐。” 《九日得新字》:“落帽恣歡飲,授衣同試新。”“授衣”出自《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游精思觀回王白云在后》:“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衡門猶未掩,佇立待夫君?!薄安菹x”“衡門”分別出自《召南·草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與《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度f山潭作》:“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詩中的“游女”“求之不可得”分別出自《周南·漢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與《周南·關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以上所列舉的孟浩然詩歌中的部分詞匯,都是原封不動地直接引用于《詩經》,不妨權稱之“直引型”。此外,孟詩中還有部分詞匯是采自于《詩經》而稍加改造者,與《詩經》形貌稍異而精神意脈仍保持一致,可名之曰“稍化型”。如《陪張丞相祠紫蓋山途經玉泉寺》:“青衿列胄子,從事有參卿?!薄扒囫啤笔恰多嶏L·子衿》“青青子衿”之簡化。《登望楚山最高頂》:“晴明試登陟,目極無端倪?!薄暗勤臁眲t由《魏風·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變化而來?!冻跄陿烦丘^中臥疾懷歸作》:“蟄蟲驚戶穴,巢鵲眄庭柯?!薄俺铲o”變化于《陳風·防有鵲巢》“防有鵲巢,邛有旨苕”?!顿浭捝俑罚骸傍櫇u升儀羽,牛刀列下班?!薄傍櫇u升儀羽”簡化于《小雅·鴻雁》之“鴻雁于飛,肅肅其羽”。 《歸至郢中作》:“遠游經海嶠,返棹歸山阿?!薄吧桨ⅰ弊兓凇缎l(wèi)風·考槃》“考槃在阿”之“在阿”,均指士君子隱居之所?!赌线€舟中寄袁太?!罚骸昂雎勥w谷鶯,來報武陵春。”“遷谷”是將《小雅·伐木》中“出自幽谷,遷于喬木”二句壓縮而成,極其精要而又頗具青藍冰水之妙,孟浩然“雖取熔經意,亦自鑄偉辭”(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的承繼與創(chuàng)新之功于此可見一斑。
孟浩然在一首詩中連續(xù)簡化《詩經》詞匯者,可稱之為“連化型”。如《送桓子之郢成禮》云:“摽梅詩有贈,羔雁禮將行。今夜神仙女,應來感夢情?!逼渲械摹皳棵贰焙喕凇墩倌稀坑忻贰贰皳坑忻罚鋵嵠哔狻?;“羔雁”合并于《召南·羔羊》“羔羊之皮,素絲五紽”與《小雅·鴻雁》“鴻雁于飛,肅肅其羽”;“神仙女”在孟浩然詩中有時稱“神女”,如《陪獨孤使君同與蕭員外證登萬山亭》:“神女鳴環(huán)佩,仙郎接獻酬?!薄兜前碴柍菢恰罚骸跋蛳Σ〒u明月動,更疑神女弄珠游?!薄吧衽弊兓凇吨苣稀h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坝闻奔磦髡f中的漢水女神。《游精思觀回王白云在后》:“出谷未停午,至家已夕曛?;卣吧较侣?,但見牛羊群。”詩中的“出谷”“夕曛”“牛羊群”分別簡化于《小雅·伐木》“出自幽谷,遷于喬木”與《王風·君子于役》 “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端晚n使君除洪州都督》:“勿翦棠猶在,波澄水更清。……召父多遺愛,羊公有令名?!薄拔痿濉薄罢俑浮被浴墩倌稀じ侍摹贰氨诬栏侍?,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召伯”即“召父”。
由上考察可知,孟浩然詩歌中自覺、自然引用《詩經》詞匯的頻率是較高的,“直引型”“簡化型”“連化型”三種方式的運用因詩而定,因情而設,自由靈活,恰到好處。可見孟浩然對《詩經》詞匯引用如此嫻熟自如,委實已成為他吟詩作歌的思維習慣與生活常態(tài)。
李白曾十分醉心于他那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隱逸生活,其有《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百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一詩,對孟浩然的欽慕之情溢于紙背,亦見孟浩然之隱的確是大名鼎鼎矣?!杜f唐書·文苑傳》云:“隱鹿門山,以詩自適。年四十,來游京師,應進士不第,還襄陽。張九齡鎮(zhèn)荊州,署為從事,與之唱和。不達而卒?!盵6]607詩人于開元二十五年(737)夏入張九齡幕,僅一年左右,其大半生是在襄陽隱居度過。正如他三十歲時所吟《田園作》說的那樣:“蔽廬隔塵喧,惟先養(yǎng)怡素。卜鄰近三徑,植果盈千樹?!闭腔谠娙诉@樣一個長期棲居山林、遺世獨立的隱士身份,孟浩然便格外青睞于《詩經》中的隱逸典故,并將它們自然而然地運用于山水田園詩中,成為表情達意的重要意象與元素。
《詩經》中常常以特定的事物、現象、地點與處所指代賢人隱逸的精神家園,如草蟲、夕曛、式微、樵子、考槃在澗、考槃在阿、魚潛于淵、魚在于沼、衡門、九皋、空谷、幽谷、丘中等,無不成為賢人隱逸的特定符號。這里僅就“衡門”“式微”“考槃在阿”三個隱逸典故在孟浩然隱逸詩中的成功運用情況,試作粗淺之論析。
首先看“衡門”運用之情況。孟浩然《游精思觀回王白云在后》云:“出谷未停午,至家已夕曛?;卣吧较侣?,但見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衡門猶未掩,佇立待夫君?!边@是一首敘述詩人出游歸來等待友人相聚而未至的詩,突出詩人隱居之所的清冷與寂寞之境。 其中“衡門”一詞出于《陳風·衡門》,此詩乃隱者抒發(fā)安于貧賤、知足常樂、隨遇而安之詩。如朱熹《詩集傳》云:“此隱居自樂而無求者之詞,言衡門雖淺陋,然亦可以游息;泌水雖不可飽,然亦可以玩樂而忘饑也?!盵7]82姚際恒《詩經通論》亦云:“此賢者隱居甘貧而無求于外之詩。一章甘貧也,二、三章無求也。唯能甘貧,故無求。唯能無求,故甘貧?!盵8]14《詩經·衡門》堪稱中國隱逸詩之祖也,“衡門”一詞便成為后代詩人們樂用不疲的隱逸符號,孟浩然亦然。
其次看“式微”運用之情況。“式微”出自《邶風·式微》,“式微”之“式”為發(fā)語詞,無實義;“微”,幽暗,指天黑?!笆轿ⅰ币嗍恰对娊洝分休^早表示士人歸隱的一個極其鮮明的典故。*對于此詩主旨,可謂眾說紛紜?!睹娦颉氛J為是黎侯為狄所逐,流亡于衛(wèi),臣下歌吟此詩勸其歸國。劉向《列女傳·貞順篇》則以為是衛(wèi)侯之女嫁黎國莊公,卻不為其所納,故有人勸其歸國,她則“終執(zhí)貞一,不違婦道,以俟君命”,因此賦詩以明志。二說均有牽強附會之處,然同言“勸其歸國”之意,倒是合乎詩歌作者之題旨的。余冠英《詩經選》指出:“這是苦于勞役的人所發(fā)的怨聲?!?見余冠英:《詩經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46頁)此說是大致切合詩旨的。由《毛詩序》釋解《邶風·式微》“勸歸”之意的推演,“式微”一詞便逐漸衍變?yōu)橹袊诺湓姼柚械摹皻w隱”意象。如王維“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渭川田家》);貫休“東風來兮歌式微,深云道人召來歸”(《別杜將軍》),可見影響之深遠。孟浩然《都下送辛大之鄂》則承襲《邶風·式微》中“式微”之“勸歸”意緒,融入時代思潮、人生經歷與情感因素,借助送友人返歸故鄉(xiāng)、有志難伸而無奈隱逸田園之機,抒發(fā)惺惺相惜、同病相憐之深情厚誼。此詩前四句即題言說,表達對友人懷才不遇、歸隱竹林的憐惜之情;后四句由友及己,自勉勉人,體現出詩人古道熱腸的誠摯友情,讀之令人動容。尤其最后“遙寄式微吟”一句,真切表達了兩位友人同隱山林、各適其情的曠達胸襟,品讀再三,其味愈出。從《詩經》之“式微”到孟浩然之“式微”,可謂蕭條異代處,詩脈千載連,古今同為隱,獨善志清蓮。
再次看“考槃在阿”的運用情況?!翱紭勗诎ⅰ背鲎浴缎l(wèi)風·考槃》,這是一首描寫隱者獨善其身、自得其樂的隱士之歌,將隱居山林、逍遙自在、任性隨意、優(yōu)哉悠哉之隨心所欲之快樂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與《陳風·衡門》之隱逸情趣具有異曲同工之妙。《衛(wèi)風·考槃》中的“考槃在阿”典故,直接影響了孟浩然的《歸至郢中作》:“遠游經海嶠,返棹歸山阿。日夕見喬木,鄉(xiāng)園在伐柯。愁隨江路盡,喜入郢門多。左右看桑土,依然即匪佗?!贝嗽姳磉_詩人漫游后隱逸家鄉(xiāng)、與本鄉(xiāng)人親如兄弟的喜悅之情?!吧桨ⅰ背鲎浴缎l(wèi)風·考槃》“考槃在阿”,指隱居之所。孟浩然將“考槃在阿”之“阿”借用過來并加一“山”字而成“山阿”,從而使得詩人“返棹歸山阿”之隱逸之旨較之于“考槃在阿”則更為鮮明矣。此正可見詩人引用《詩經》典故的嫻熟巧妙與精到之處。
由上“衡門”“式微”“考槃在阿”三個隱逸典故考察可知,孟浩然對《詩經》精神的領悟與接受是甚為成功的,殆同己出,庶幾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孟浩然《襄陽公宅飲》嘗云:“談天光六義,發(fā)論明三倒?!痹娙伺c友人暢飲闊論《詩經》“六義”,不時碰撞出思想火花,每每驚嘆友人之高見而為之絕倒。“三倒”典故見之于《世說新語·賞譽第八》:“(王平子)每聞衛(wèi)玠言,輒嘆息絕倒。”劉孝標注云:“玠少有名理,善通莊老?,樞巴跗阶痈邭獠蝗?,邁世獨傲,每聞玠之語議,至于理會之間,要妙之際,輒絕倒于坐,前后三聞,為之三倒。時人遂曰:‘衛(wèi)君談道,平子三倒?!盵9]283后因以“三倒”典故形容發(fā)論一再令人傾服。由孟浩然與友人高談“六義”興致如此濃烈之事觀之,詩人精通詩學 “六義”之概念,自是不言而喻的。 “六義”說出自《毛詩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唐代大儒孔穎達《毛詩正義》又將“六義”歸納為“三體三用”說,即“風”“雅”“頌”為《詩經》之體,“賦”“比”“興”為《詩經》之用?!百x”“比”“興”是《詩經》所創(chuàng)造的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詩歌藝術表現手法,沾溉后世文學,影響極其深遠。孟浩然詩歌十分善于運用比興象征手法,正是其善用《詩經》比興藝術手法的鮮明體現。
男女君臣之喻,是《毛詩》解讀《詩經》的一種重要闡釋策略,如《〈關雎〉序》云:“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睂ⅰ榜厚皇缗雍缅稀标U釋為一種“哀窈窕,思賢才”的男女君臣之喻的詩學理論。 孟浩然詩中多有“游女”“神女”“神仙女”意象,她們幾乎皆具有 “君王”及“賢才”(具有引薦權的賢才)的比興象征意義。此處僅以《萬山潭作》為例試加論析。詩云:
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 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藤間。 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
這是詩人早年隱居家鄉(xiāng)時所作,表面上看似描寫詩人心境淡泊、超然物外的隱居生活,而骨子里卻是抒發(fā)自己君臣不合、懷才不遇而不得不隱居山林的怨憤之情與無奈之舉。此詩前四句描寫詩人垂釣磐石、水清心賢、魚游潭樹、猿掛島藤的天人諧和之安樂景象;后四句筆鋒一轉,則將詩人的情感推進了另一個讓人無比失落、孤寂無依的世界,由實而虛,意緒轉向,比興象征,意味深長。四句詩,涉及《詩經》元典的兩個重要精神元素:一是“游女”,出自《周南·漢廣》;二是“求之不可得”,出自《周南·關雎》 ?!稘h廣》與《關雎》都是著名的愛情詩,《漢廣》寫一位青年男子熱戀一個美似仙女的姑娘,渴望與她完婚,但最終不能如愿以償而苦惱失望;《關雎》寫青年男子思慕一個采摘荇菜的美麗女子,朝思暮想而“求之不得”。孟浩然自覺將《漢廣》《關雎》二詩中的“游女”意象與“求之不得”的詞匯融入自己的詩作之中,很顯然,它們已不是原詩中男主人公尋覓戀人以求成婚的意旨了,而是注入了自己懷才不遇、仕途乖蹇的比興象征意義。詩人40歲時應進士不第嘗作《歲暮歸南山》云:“北闕休上書, 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 多病故人疏。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 松月夜窗虛?!痹娭袧M篇是懷才不遇的失落與憤慨,句句是光陰荏苒、事業(yè)無成的焦慮與無奈。如果說此詩是以寫實手法直抒君臣不遇、壯志難酬的悲懷愁緒的話,那么《萬山潭作》則是借助于神話傳說故事中“游女”“求之不可得”的比興象征手法,委婉表達了詩人君臣乖違、理想破滅的不幸遭遇,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孟浩然還寫過一些美人不遇的抒情詩,如《秋宵月下有懷》詩中秋月下盼人不至的怨曠佳人,《長樂宮》中思君不至而苦夜難熬的寂寞美女,《賦得盈盈樓上女》中空望夫歸的青樓思婦,等等。如許美女子們不幸命運的抒寫,倘若說是詩人為命運可悲的婦女在歌唱,倒不如說自己是一位“粵余任推遷,三十猶未遇”、“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士有不得志,悽悽吳楚間”的詩人,善用男女君臣之巧喻的比興象征藝術,像屈原那樣行吟澤畔,強烈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悲慨情懷。這些正是孟浩然詩善用男女君臣之喻、比興象征手法的思想價值與藝術魅力之所在。
作為詩歌“清”的藝術風格與審美境界,在《詩經》中便可見其端倪?!对娊洝分兴谩扒濉弊钟惺嗵?,基本包括本義與比喻義兩種義項。本義多指水清,如“溱與洧,瀏其清矣”(《鄭風·溱洧》);“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魏風·伐檀》)。比喻義多指人物容貌的清秀、清雅、清靈,或指祭祀場所的清靜肅穆及典章制度的清明嚴正等。前者如“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鄭風·野有蔓草》);“猗嗟名兮,美目清兮”、“猗嗟孌兮,清揚婉兮”(《齊風·猗嗟》)。后者如“吉甫作頌,穆如清風”(《大雅·烝民》);“於穆清廟,肅雝顯相”(《周頌·清廟》);“維清緝熙,文王之典”(《周頌·維清》)。盡管“清”字在《詩經》中的運用頗為有限,但從中不難發(fā)現,先人們已經從自然界“水”之清澈明凈特征聯想到人物容貌的清秀靈動、祭祀與典制的清穆莊嚴的審美意義,為中國詩歌“清”的藝術風格與審美境界的形成起到了啟蒙發(fā)喤、導夫先路之重要作用。
中國詩歌發(fā)展至唐代,尤其是在許多隱逸詩人的詩歌中,其“清”的風格特征已甚為鮮明。如王績、王之渙、王維、儲光羲、劉長卿、錢起、司空曙、張志和、韋應物、皎然、孟郊、賈島、柳宗元、許渾、司空圖、貫休等,他們的詩歌正所謂“乾坤有清氣,散入詩人脾”(釋貫休 《古意九首》之四)、“此道真清氣”(齊己《貽王秀才》)。即使一貫務實寫真的大詩人杜甫,也常喜歡以“清”字來評價同時之詩友,如“詩清立意新”(《奉和嚴中丞西城晚眺十韻》),“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戲為六絕句》其五),“清詩近道要”(《貽阮隱居》),“不意清詩久零落”(《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等。尤其對孟浩然詩歌“清”之風格及美學價值,杜甫更是推崇備至:“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解悶十二首》其六)可見,在眾多唐代詩人中,孟浩然詩歌 “清”之風格是出類拔萃、別具魅力的。
與孟浩然同時而稍后的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評價孟詩之“清”:“(孟浩然)學不攻儒,務掇菁華;文不按古,匠心獨妙。五言詩天下稱其盡善。閑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聯詩,次當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咸以之閣筆,不復為繼?!盵5]346“清絕”二字,可謂道盡了孟浩然山水田園詩的風格審美特質。他確實是一位十分喜歡以“清”入詩的詩人,通檢其200余首詩,純用“清”字就有五十余處,正可謂 “清詩句句盡堪傳”矣。在詩人的筆下,世界萬物皆浸潤著“清”的風情與韻味,從而使得孟浩然的詩呈現出一片“清”氣氤氳的獨特景象。詩人的筆下,水是清水,江是清江,風是清風,響是清響,音是清音,曉是清曉,秋是清秋,“清”字滿紙,別有清韻。如“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萬山潭作》);“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鳥鳴”(《晚春》);“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嶼出”(《登江中孤嶼贈白云先生王迥》);“清曉因興來,乘流越江峴”(《題鹿門山》);“阮籍推名次,清風坐竹林”(《聽鄭五愔彈琴》);“落日池上酌,清風松下來” (《裴司士員司戶見尋》);“逸氣假毫翰,清風在竹林”(《洗然弟竹亭》);“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fā)”(《秋登萬山寄張五》);“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夏日南亭懷辛大》);“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宿來公山房期丁大不至》);“風泉有清音,何必蘇門嘯”(《題終南翠微寺空上房人》);“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岳陽樓》)等等。由此可見,孟浩然的山水田園詩歌確實為人們營造了一個“清氣滿乾坤”的清幽境界,即便那些“風急天高猿嘯哀”(杜甫《登高》)的凄涼悲戚的猿啼,在詩人清寧的心靈世界里,亦依然呈現出“坐聽閑猿嘯,彌清塵外心”(《武陵泛舟》)的清閑灑脫姿態(tài)。“總之,不論客觀的還是主觀的,一切都‘清’,一切無不可‘清’。他欣賞的是清景,抒發(fā)的是清興,探求的清靜之理……讀這類詩,有如喝低度的醇釀,余香滿口,越品越有滋味。”[10]8
作為“余意在山水,聞之諧夙心”(《聽鄭五愔彈琴》)、“日耽田園趣、自謂羲皇人”(《仲夏歸南園寄京邑舊游》)的清心寡欲之詩人孟浩然,其詩歌蘊涵清靈幽雅之藝術審美風格與境界是必然的。試品其《晚泊潯陽望廬山》清逸空靈的審美特質,由詩題可知,這是詩人日暮時分停泊于潯陽江畔遙望廬山、懷想東晉名僧慧遠而向往超塵脫俗世外生活的一首詩。前四句通過“掛席幾千里”而“未逢”“名山”與眼前“始見香爐峰”的鮮明對比,突出“香爐峰”在詩人心中非同尋常的地位,從而真切體現出詩人驚喜不已的愉悅之情;后四句,由“香爐峰”自然想到曾居于廬山東林寺的高僧慧遠,進而想到要追蹤高僧出世蹤跡,在日暮傳來的悠悠古寺鐘聲里,詩人仿佛已高蹈出塵、沉浸于世外清幽之境界焉。全詩未對廬山本身情狀敘寫一字,而廬山幽靜之況、精舍壯肅之象與詩意空靈之美如在目前,給人以無限遐想的余地,此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者也。
如果說《晚泊潯陽望廬山》具有清逸空靈之審美特質的話,那么,《秋登萬山寄張五》則具有清氣氤氳的審美境界,堪稱為孟浩然詩歌“清”之審美風格的代表作之一。這是一首清秋日暮登高懷念隱士友人之作,首二句,由晉陶弘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化來,想象友人隱居生活的“清娛”情狀;三、四句,描寫詩人登高見雁、望雁傳情的“清懷”意緒;五、六句,抒發(fā)詩人薄暮生愁、懷人不已的“清興”意味;七、八句,摹寫詩人所見村人晚歸、渡頭稍息的“清閑”畫面;九、十句,通過遠處“天邊樹若薺”與近處“江畔舟如月”兩個精妙比喻,凸顯詩人的“清曠”胸襟;最后兩句,體現出詩人注重友誼的“清純”情感。全詩句句涵“清”,“清”意滿紙,“清”氣洋溢,“清”境怡人,不愧為體現詩人“清”之審美風格與藝術境界的杰作。對于如此鐘情于《詩經》的詩人孟浩然,他所擅長的山水田園詩中所具有的“清”之審美風格與藝術境界,不難窺見其深受《詩經》“清”之語言形式與精神風格影響的蛛絲馬跡。
綜上觀之,孟浩然詩歌對《詩經》的接受主要體現在“詞匯樂用”、“典故活用”、“比興巧用”、“風格化用”等四個方面,可謂是多角度、立體化,證明詩人具有濃厚的《詩經》情結,故而形成其詩歌清淡中蘊古樸、自然中涵雅致的審美風格與藝術境界。孟浩然何以如此鐘情于《詩經》?竊以為,其原因大致有三:首先是家庭原因,所謂“惟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詩》《禮》襲遺訓,趨庭紹末躬”是也;其次,由于其時代原因,唐代大儒孔穎達奉詔編撰的《毛詩正義》,朝廷將之頒布全國作為科舉士子們的必讀教材,并將《詩經》列入科舉考試的內容之一;第三,與孟浩然自身長期的隱逸生活有關,他終身不仕的經歷,隱居生活中所面對的山水田園萬象,自然而然就成了他詩歌的主要內容。因此,《詩經》的語言藝術風格、比興藝術、文化精神等方面,則較切合孟浩然隱逸詩的創(chuàng)作實際,故而,詩人對這方面的接受情形就更為鮮明突出,這也就決定了他與杜甫、白居易等詩人接受《詩經》的不同。杜甫與白居易更關注社會現實,“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白居易《與元九書》),詩歌直接為現實服務,他們的詩歌主要是繼承并發(fā)揚《詩經》現實主義的風雅傳統(tǒng)。孟浩然與唐代其他現實主義詩人對《詩經》接受之異,體現其獨特的《詩經》情結,也是本文的創(chuàng)新之處與意義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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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鄧生安,孫佩君.孟浩然詩選譯[M].成都:巴蜀書社,1990.
(責任編輯:袁 茹)
A Prying Analysis of Meng Haoran’s Complex aboutTheBookofSongs
LI Jinku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 Jiangsu University, Zhenjiang 212013, Jiangsu)
There is a deep complex aboutTheBookofSongsin the poems by Meng Haoran. Meng’s acceptance ofTheBookofSongscan be mainly embodied and seen in such four aspects as the pleasant use of words, the vivid application of idioms, the smart employment of Bi and Xing, and the creative adaptation of the styles ofTheBookofSongsinto his own poems. Meng was so deeply in love withTheBookofSongsand so highly valued it that he could apply the old classics to his own experience of poem-composing, thus having formed the aesthetic style and artistic realm as with primitive simplicity implied in delicateness and with elegance hidden in pure naturalness, and having forged the distinctive spirit and uniqu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in his idyllic poems.
Tang poems; Meng Haoran;TheBookofSongs; complex
2015-02-27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風》《騷》詩脈與唐詩精神”(13FZW010)
李金坤,男,江蘇大學文法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與文化及美學研究。
I222.742
A
1672-0695(2015)03-003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