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靈善
(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 重點出版項目辦公室,太原 030001)
中國古代雙峰并峙的漢、唐盛世,是以兩個同樣短命的王朝為前綴的。這兩個王朝就是秦和隋。秦和隋,分別結(jié)束了中國長達幾百年的分裂、割據(jù)、混戰(zhàn)局面,使天下重歸一統(tǒng),開啟了中國歷史的新篇章。但自身卻是短命的,均“二世而亡”,成為漢、唐盛世的奠基石。奠基石的作用是偉大的,“二世而亡”的命運卻是可悲可嘆的。
探討隋朝作用與命運的文章多矣,但從“隋朝與山西”[1]隋朝實行州(郡)、縣二級地方行政體制,今山西這塊地方并沒有一個法定的統(tǒng)一名稱。古之“山西”,據(jù)清顧炎武《日知錄》卷31《河東山西》,最早是指今關(guān)中。北朝出現(xiàn)指太行山以西地區(qū)的說法,據(jù)《舊唐書》卷1《高祖紀》,隋大業(yè)十一年,煬帝任命李淵往山西河東黜陟討捕,或許習慣上將今山西地區(qū)稱為“山西”。所以本文用了“隋與山西”這個標題。這一地方史的角度觀察隋之興亡,還是前人沒有做過的。
一
隋朝楊氏的祖先源出山西,隋文帝楊堅與山西有割舍不斷的關(guān)系。
楊堅,雖然自稱“弘農(nóng)華陰人”,“漢太尉(楊)震”十四代孫,實際上他們真正的有記憶的祖先是楊元壽,《隋書》稱:
漢太尉楊震八代孫鉉,仕燕為北平太守。鉉生元壽,后魏代為武川鎮(zhèn)司馬,子孫因家焉。元壽生太原太守惠嘏,惠嘏生平原太守烈,烈生寧遠將軍禎,禎生忠,忠即皇考也[2](唐)魏徵.隋書(卷 1)·高祖本紀.中華書局,1997.。
當時的武川鎮(zhèn)是鮮卑六鎮(zhèn)之一,駐地在今內(nèi)蒙古武川縣西南烏蘭不浪土城梁。僅從上文看,楊氏似乎“家”于武川鎮(zhèn)駐地武川縣,其實不是。《周書》說得更詳細準確:
高祖元壽,魏初,為武川鎮(zhèn)司馬,因家于神武樹頹焉。祖烈,龍驤將軍,太原郡守。父禎,以軍功除建遠將軍,屬魏末喪亂,避地中山,結(jié)義徒以討鮮于修禮,遂死之[1](唐)令狐德.周書(卷 19)·楊忠傳.中華書局,1971.。
這說明,“子孫因家于神武樹頹”的“神武樹頹”是在武川鎮(zhèn)鎮(zhèn)防的地域內(nèi)或附近。查《魏書》卷106《地形志上》,朔州有“神武郡殊頹縣”?!笆忸j”“樹頹”一音之轉(zhuǎn),此“殊頹”應就是彼“樹頹”??祷镌凇稌x乘蒐略》中就講:“隋先世為武川鎮(zhèn)司馬,因家于神武樹頹縣,境有樹頹水,故名?!北蔽盒⒚鞯坌⒉?25—527)前,朔州設在今內(nèi)蒙古中南部呼和浩特以南地區(qū)及山西西北部一代。六鎮(zhèn)之亂后,朔州才南遷,僑置今壽陽縣一帶?!吧裎錁漕j”應該是在內(nèi)蒙古中南部與山西北部。今山西右玉縣蒼頭河,北魏隋唐時代稱樹頹水,樹頹縣應該就在右玉縣一帶。或許楊忠的先人曾到外地做官,如楊惠嘏做太原太守,楊烈做太原郡守(或平原太守),從“子孫因家焉”來看,楊元壽以后,楊家有幾代人是住在今右玉縣的,楊忠也是以武川鎮(zhèn)人的生份在六鎮(zhèn)之亂后,“避地中山”,實際是被迫遷到河北。后來建立北周的宇文泰集團的核心成員,全部是武川鎮(zhèn)將出身,這也印證了楊忠作為“子孫因家焉”是生長在神武樹頹的。由此說來,今右玉縣是隋文帝、隋煬帝的老家。楊忠與唐朝皇室李氏的先祖李虎、楊堅的老丈人獨孤信等一幫武川鎮(zhèn)將,跟隨和八月、宇文泰入關(guān)而發(fā)達,成為關(guān)隴貴族集團的核心成員,一起建立西魏、北周,都城在長安。楊堅出生在長安馮翊縣。
隋文帝的出生及成長,亦與一位山西尼姑有關(guān)系。據(jù)《隋書》記載:
皇妣呂氏,以大統(tǒng)七年六月癸丑夜,生高祖于馮翊般若寺,紫氣充庭。有尼來自河東,謂皇妣曰:此兒所從來甚異,不可于俗間處之。尼將高祖舍于別館,躬自撫養(yǎng)[2](唐)魏徵.隋書(卷 1)·高祖本紀.中華書局,1997.。
這名來自河東的尼姑,《山西通志》中有記載,“神尼,名智仙,蒲坂劉氏女,少出家,有戒行,沉靜寡言,談兇吉皆驗?!彼龘狃B(yǎng)楊堅,給他起名“那羅延”,范文瀾先生說這是鮮卑語名字,其實應該是源出佛典。劉氏尼姑在周武帝滅佛時,也“戒行不改”,是個堅定的佛教信徒[3](清光緒)山西通志(卷 160)·仙釋.中華書局,1990.。這對楊堅是有相當大的影響的。公元581年楊堅篡周建立隋朝后,“隋初重興佛法,每以神尼為言”。神尼智仙死后,“即葬寺中,為起金浮圖。又命王邵作傳,改所居般若寺為大興國(寺),乃令天下舍利塔內(nèi)各作神尼像”。并親自為其寫舍利塔銘,自稱“菩薩戒弟子”。隋文帝佞佛,特別重視老家山西這塊地方,五臺山的格局由此奠定。據(jù)《清涼山志》記載,隋文帝開皇元年(581),就“下詔五頂各置寺一所,設文殊像,各度僧三人,令事梵修”。此后,開皇十一年(591)、開皇十三年。隋文帝又兩次遣使到五臺山“設齋”[4](明)釋鎮(zhèn)澄.清涼山志(卷 5).。五個臺頂五座寺廟建立五尊文殊像,這應該是五臺山被確認為文殊菩薩道場的標志。神尼智仙對隋文帝的影響之深由此可見。
北周立國,模仿《周禮》,追尊漢化,隋文帝秉承其志,恢復漢魏官制,確立隋唐盛世規(guī)制。唯在佛教方面,卻大異其趣,不僅停止周武帝滅佛政策,還大力扶植“異族宗教”——佛教。中國的文化走向重新確立,佛教在中國隋唐走向極盛,隋文帝是個起點。歷史的偶然性的作用,于此可見一斑。
二
楊堅通過篡周改朝換代,建立隋朝。在此過程中,并州發(fā)揮了至為重要的作用。
英睿的周武帝死后,他的兒子周宣帝即位。楊堅的女兒是周宣帝的皇后。周宣帝是一位非?;囊木?,當皇帝沒多久就在酒色沉溺中死去。死時“瘖不能言”,連遺詔也未能留下,位望極高的外戚楊堅便入宮輔政,“挾幼主而令天下”。身處嫌疑之地的楊堅密謀取周而代之,當時最大的威脅是手握重兵的相州(治今河南省安陽市)總管尉遲迥和并州總管李穆。相州(治今河南省安陽市)總管尉遲迥聽說楊堅要篡位,就起兵造反;并州總管李穆成為雙方爭取的對象。《資治通鑒》陳宣帝太建十二年云:
(尉遲)迥遣使招大左輔、并州刺史李穆,穆鎖其使,封上其書。穆子士榮,以穆所居天下精兵處,陰勸穆從迥,穆深拒之。(楊)堅使內(nèi)史大夫柳裘詣穆,為陳利害,又使穆子左侍上士(李)渾往布腹心。穆使渾奉熨斗與堅,曰:“愿執(zhí)威柄以慰安天下?!庇忠允h(huán)金帶遺(楊)堅。十三環(huán)金帶者,乃天子之服也。堅大悅,遣渾詣韋孝寬述穆意[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 174).中華書局,2009.。
尉遲迥反,尉遲迥和楊堅雙方都想爭取李穆。李穆的政治經(jīng)驗十分豐富,當時已意識到楊堅擁有“挾幼主而令天下”的優(yōu)勢,難以動搖,而宇文氏的統(tǒng)治已喪盡民心,所以他不愿盡愚忠以滅族,就明智地選擇投向楊堅一方。楊堅還特別讓李穆的兒子李渾把李穆歸附的意思去前線告訴統(tǒng)軍進攻尉遲迥的將軍韋孝寬,言下之意是說統(tǒng)領(lǐng)“天下精兵”的李穆已經(jīng)和我們站在一起了,你就不要再有疑慮,結(jié)果,韋孝寬一舉平定尉遲迥。李穆的關(guān)鍵作用由此可見。
李穆很早就跟隨宇文泰作戰(zhàn),是宇文泰集團的核心成員,原來在朝中的地位并不比楊堅差多少。所以同樣“位望隆重”的李穆歸款,自然讓楊堅感激不盡。但更為重要的是李穆掌管的是并州,并州為“天下精兵處”這一特殊地位,才是楊堅最為擔心的。
《隋書》有一段關(guān)于太原的評說:
太原山川重復,實一都之會,本雖后齊別都,人物殷阜,然不甚機巧。俗與上黨頗同,人性勁悍,習於戎馬。離石、雁門、馬邑、定襄、樓煩、涿郡、上谷、北平、安樂、遼西,皆連接邊郡,習尚與太原同俗,故自古言勇俠者,皆推幽、并云。然涿郡、太原,自前代巳來,皆多文雅之士,雖俱曰邊郡,然風教不為比也[2](唐)魏徵.隋書(卷 30)·地理志中.中華書局,1997.。
“人性悍勁、習于戎馬”,正是太原為“天下精兵處”的最佳注腳?!叭诵院穭拧钡闹匾蚴潜狈缴贁?shù)民族大量入居,造成民族雜居狀況。首先是漢魏之際,大量匈奴和雜胡入居。公元前52年,匈奴單于呼韓邪叩塞稱臣,“漢嘉其意,割并州北界以安之。于是匈奴五千余落人居朔方諸郡,與漢人雜處”[3](唐)房玄齡.晉書(卷 97)·北狄匈奴傳.中華書局,1996.。從此,并州地區(qū)的五原、云中、定襄、朔方、雁門、上谷、代、北地等邊地八郡成為南匈奴主要聚居之地,因而匈奴在這一時期也被稱為“并州匈奴”。曹操控制東漢政權(quán)后,分匈奴部眾為五部:其左部居于茲氏(今山西汾陽),右部居于祁(今山西祁縣),南部居于蒲子(今山西隰縣),北部居于新興(今山西忻縣),中部居于大陵(今山西文水縣)。為便于控制,其首領(lǐng)“皆居于晉陽汾澗之濱”[4](唐)房玄齡.晉書(卷 101)·劉元海載記.中華書局,1996.。并州是石勒本族羯人主要聚居的地方。據(jù)《晉書》之《石勒載記》,石勒在起事之初,就曾派遣其部下張斯親自到并州地區(qū),“說諸胡羯,曉以安危。諸胡羯懼勒威名,多有附者?!敝髲堎e勸他攻王彌奪并州,說:“桑梓本邦,固人情之所樂,明公獨無并州之思乎?”說明并州有很多雜胡居住。淝水之戰(zhàn)后,前秦政權(quán)瓦解,并州刺史王騰迎接苻堅長子苻丕率“鄴中男女六萬余口”入晉陽,這里面大多數(shù)是氐羌雜胡。后來晉陽又曾被鮮卑西燕政權(quán)控制。并州的民族雜居狀況,北魏時期依然。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在與劉宋領(lǐng)軍將軍臧質(zhì)書信中日:“吾今所遣斗兵,盡非我國人,城東北是丁零與胡,南是三秦氐、羌。設使丁零死者,正可減常山、趙郡賊。胡死,正減并州賊。氐、羌死,正減關(guān)中賊?!盵1](梁)沈約.宋書(卷 74)·臧質(zhì)傳.中華書局,1974.說明并州仍為雜胡居地。北方民族強悍之風由此引入并州。
“習于戎馬”,首先因為當時并州是半農(nóng)半牧區(qū),而北面的馬邑,秦漢時代就是養(yǎng)馬場。北魏時代,并州的牧場也很大,據(jù)記載:孝文帝遷都洛陽后,“每歲自河西徙牧并州,稍復南徙,欲其漸習水土,不至死傷?!盵2](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 139).中華書局,2009.說明并州有寬廣的牧場,才能成為河西戰(zhàn)馬南下中原的中轉(zhuǎn)站。隋代,太原有皇家的馬廄,有記載“大業(yè)四年,太原廄馬死者大半,帝怒,遣使案問”[3](唐)魏徵.隋書(卷 23)·五行志下.中華書局,1997.。直至隋唐,并州的養(yǎng)馬業(yè)都很發(fā)達,唐在樓煩郡(今嵐縣、靜樂一帶)設立有皇家養(yǎng)馬場。隋唐以前,并州一直是防御北方民族入侵的戰(zhàn)略基地和前哨站。曹魏、西晉時期,雁門關(guān)外,基本為烏桓、鮮卑占據(jù),并州轄域包括晉中、忻州、上黨地區(qū),并州刺史和雁門太守經(jīng)常兼任護烏桓校尉、護鮮卑校尉,統(tǒng)兵防御。北魏占據(jù)并州后,并州成為鮮卑軍隊南進與東征西討的戰(zhàn)略支點。北魏皇始元年(396)九月,魏主拓跋珪“親勒六軍四十余萬,南出馬邑,逾于句注,旌旗駱驛二干余里,鼓行而前,民屋皆震”[4](北齊)魏收.魏書(卷 2)·太祖紀.中華書局,1974.。后燕并州牧慕容農(nóng)“大懼,將妻子棄城夜出,東遁,并州平?!币粋€月后,命令冠軍將軍于粟碑、寧朔將軍公孫蘭率兵二萬,開鑿修建從晉陽到達河北井陘的韓信故道。這是拓跋人東出平定河北的戰(zhàn)略要道。而“并肆之兵”是北魏統(tǒng)一北方的最有戰(zhàn)斗力的部隊。“并”是并州,“肆”是肆州,是北魏設立在今忻州及周圍地區(qū)。北魏六鎮(zhèn)之亂后,“馬邑小胡”出身的爾朱榮,以“世跨并肆,雄才杰出,部落之民,控弦一萬”[5]尚榮譯注.洛陽伽藍記(卷 1)·城內(nèi).中華書局,2011.的優(yōu)勢,控制了北魏朝廷,實際上開啟了東魏北齊晉陽的“霸府”“別都”時代。
北周滅齊,戰(zhàn)略選擇是直搗晉陽。北周平定北齊后,就在晉陽設置了并州總管,統(tǒng)重兵鎮(zhèn)守。周隋雖都長安,天下安危系于并州的道理,楊堅還是明白的。李穆率并州歸款的意義,這就看得更明白了。
三
隋文帝控制并州的方略與震動天下的“漢王諒叛亂”,也是我們關(guān)注隋與山西關(guān)系不能不說的話題。
開皇元年(581),楊堅深鑒宇文氏“孤弱而亡”之弊,推行宗王出鎮(zhèn)制度,讓他的兒子們以宗王的身份分蒞方面之任,擔任要害地方的總管,控制地方軍權(quán)。他首先想到的是控制并州,于是,平叛后,第一步就是征李穆入朝,給他一家無上榮光,《隋書》記載:“穆來朝,高祖降坐禮之,拜太師,贊拜不名,真食成安縣三千戶。于是穆子孫雖在襁褓,悉拜儀同,其一門執(zhí)象笏者百余人。穆之貴盛,當時無比?!盵6](唐)魏徵.隋書(卷 37)·李穆傳.中華書局,1997.這是封建帝王慣用的“杯酒釋兵權(quán)”把戲。隨后,楊堅就讓他最看重的兒子晉王楊廣出任并州總管。開皇二年(582),隋文帝推出行臺尚書制度,在當時隋朝能控制的關(guān)中以外地區(qū)設了河北道、河南道、西南道三個行臺尚書省,各有一套中央政府的直屬派出機構(gòu),輔佐他的三個兒子晉王楊廣、秦王楊俊、蜀王楊秀擔任行臺尚書令(后來,隋文帝在開皇六年設置過山南道行臺尚書于襄州,開皇八年冬為伐陳“置淮南道行臺省于壽春,以晉王廣為尚書令”,楊廣擔任平陳之戰(zhàn)大大元帥。)“專制方面”[1](唐)魏徵.隋書(卷 23)·五行志下.中華書局,1997.。河北道大行臺就設在并州,晉王楊廣擔任尚書令兼并州總管,他在并州呆了六年(中間在開皇五年十一月、六年閏八月曾兩次入朝),直到開皇六年冬改任雍州牧。這時的并州,約略相當于“別都”的余緒。
隋文帝在位時,曾兩次到山西。第一次是在開皇七年(587),冬十月,隋文帝從同州過河到了蒲州,“宴父老,上極歡”,還高興地贊揚了蒲州一番,說“此間人物,衣服鮮麗,容止閑雅,良由仕宦之鄉(xiāng),陶染成俗也?!盵2](唐)魏徵.隋書(卷 2)·高祖紀下.中華書局,1997.開皇十年(590)又記載,“二月,庚申,幸并州。夏四月辛酉,至自并州?!标P(guān)于此行,《隋書》有一段記載:“開皇十年,高祖幸并州,宴秦王及王子相。帝為四言詩曰:紅顏詎幾,玉貌須臾。一朝花落,白發(fā)雖除。明年后歲,誰有誰無。明年而子相卒,十八年而秦孝王薨。”[3](唐)魏徵.隋書(卷 22)·五行志上.中華書局,1997.另據(jù)《靈石縣志》南海黃憲臣甫跋,“靈石為平周舊境,溯自隋代建縣”。隋開皇十年(590),因文帝(楊堅)巡幸太原,挖河開道獲一石,似鐵非鐵,似石非石,其色蒼蒼,其聲錚錚,并有“大道永吉”四字,因以為瑞,遂割介休西南地置靈石縣。開皇十五年春,隋文帝還巡幸過齊州,游覽王符山,祠太山(指泰山)。
并州的行臺尚書省是什么時候停止的,史無明確記載。不過大約在開皇十三年(593),秦王楊俊調(diào)任并州總管時,史書的記載是“轉(zhuǎn)并州總管二十四州諸軍事”,是河北軍事方面的最高軍官。開皇十七年(597)隋文帝又任命自己的小兒子楊諒為并州總管,允許“自山以東,至于滄海,南拒黃河,五十二州盡隸焉”,并“特許以便宜,不拘律令”[4](唐)魏徵.隋書(卷 45)·文四子傳.中華書局,1997.。隋文帝始終讓皇子鎮(zhèn)御并州,足見他對此地的格外重視。
并州總管權(quán)力太大,固然發(fā)揮了穩(wěn)定北邊的作用。但尾大不掉,弊端漸生。開皇十八年(598年),隋文帝還下詔讓楊諒可在并州立五爐鑄錢。隋文帝是個猜忌心很重的人,他雖立二兒子楊廣為太子,但晚年實有培植小兒子楊諒勢力以牽制楊廣之心。年少氣盛的楊諒,也自以為得據(jù)并州,足以抗衡天下。自太子楊勇之位被晉王楊廣奪取后,就“居常怏怏,陰有異圖”。仁壽二年(602),蜀王楊秀被廢為庶人,這更增加了楊諒對太子楊廣的戒心。仁壽四年(604)七月,隋文帝在仁壽宮大病不起,覬覦帝位已久的太子楊廣就與楊素密謀,讓自己的親信張衡入寢殿,將隋文帝“拉殺”,史書上講,當時“血濺屏風,冤痛之聲聞于外”[5](唐)馬總.通歷(卷 10)·隋高祖.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隋煬帝楊廣一上臺,就迫不及待地派遣屈突通帶著假擬的隋文帝璽書去征召漢王楊諒。楊諒知道京師有變,就打起“入京誅楊素”的大旗,舉兵反叛,一時響應者多達17州。
起兵之初,楊諒采納了謀士王頍和總管府兵曹裴文安的意見,一方面分兵四出,攻城掠地,招降納叛;另一方面令裴文安與紇單貴、王聃等率精兵直指京師。但是,當前鋒部隊攻克蒲州(今永濟市西蒲州鎮(zhèn))、快要到達蒲津的時候,楊諒又改變既定的戰(zhàn)略方針,放棄奪取京師長安的戰(zhàn)略目標,讓裴文安等停止進攻,企圖據(jù)地自守。這就給隋煬帝以調(diào)兵遣將的喘息之機。隋煬帝一面命令楊素統(tǒng)精兵五千,火速奔襲蒲州的王聃、紇單貴軍;一面又命驍將李子雄趕赴幽州,發(fā)幽州馬步軍三萬,救援井陘守將張禪,然后入井陘關(guān)西擊楊諒。楊素偷渡蒲津,擊敗紇單貴軍,王聃以蒲州城投降。又在靈石之高壁嶺、清源(今清徐縣)等處,大破楊諒軍。楊諒最后出城投降,被隋煬帝幽閉而死。隋煬帝窮治漢王余黨,并州士民因“從亂”罪而被誅、被流放者多達20余萬家。
在隋唐之際,先后發(fā)生過三次由晉陽起兵南下,以攻占京師長安為戰(zhàn)略目標的軍事行動,但除李淵、李世民父子取得成功外,楊諒和劉武周都未能實現(xiàn)自己的偉大宏圖。原因有客觀的,也有主觀的,但舉并州之兵以爭天下,在當時已是共識。所謂“天下形勢,必有取于山西”,不始自五代,隋唐已然。
四
人們熟知隋煬帝三下江南,與此可相提并論的是隋煬帝也曾三次巡游山西。
第一次是在大業(yè)三年(607)。隋煬帝下詔令征發(fā)河北丁男十余萬,打通太原至河北(指榆林的黃河北)的馳道。四月底,隋煬帝率六宮及百官家屬,在禁衛(wèi)軍的護衛(wèi)下,旌旗千里,浩浩蕩蕩,進入山西。六月,隋煬帝一行到達榆林郡(治今內(nèi)蒙古托克托縣)。突厥啟民可汗及其妻隋義成公主,率各部酋長親自到榆林行宮來朝拜。隋煬帝命宇文愷在城東督造了一個可容納數(shù)千人的大帳,在帳內(nèi)大宴啟民可汗及其部落酋長,并演奏百戲之樂。宴后,又賜啟民帛2000萬段。八月,隋煬帝從榆林出發(fā),歷云中,溯金河,到達啟民可汗的牙帳。啟民可汗率突厥王侯“袒割”于帳前,隋煬帝大喜,賦詩云:“呼韓頓顙至,屠耆接踵來;如何汗天子,空上單于臺!”隋煬帝在入塞南返的途中,經(jīng)樓煩關(guān)到太原,在太原下詔營建晉陽宮。然后出晉東南,上太行(又名天井關(guān),在今晉城市南),開直道90里,到達濟源(今河南省濟源縣)。在御史大夫張衡的宅中留宴三日,然后才回到東都。
第二次是在大業(yè)四年(608)三月。隋煬帝車駕再次出塞,幸五原(今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巡長城。同時下詔在樓煩“汾州之北汾水之源,營汾陽宮”[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 181).中華書局,2009.。同時還下令在“汾北四十里,臨汾水起臨汾宮以避暑”,臨汾宮又稱汾水行宮。因建汾陽宮的緣故,隋煬帝還下令割離石郡之汾源、臨泉(是年由合河而改名))和雁門郡的秀容三縣,置樓煩郡,令張衡在督造汾陽宮的同時,修建樓煩郡城(今靜樂縣)。這一年八月,隋煬帝在“親祠恒岳”之后,南下登上汾陽宮圍獵。
第三次是在大業(yè)十一年(615)。連年親征高麗(今朝鮮半島)卻幾乎一無所獲的隋煬帝,在苦悶中又想到了汾陽宮。這年三月,他又率大隊人馬到汾陽宮避暑。據(jù)說因為“汾陽宮迫隘,百官士卒布散山谷間,結(jié)草為營而居”。這一次,隋煬帝在汾陽宮住了近5個月,到八月,才決定離開汾陽宮北巡邊塞。
然而,就是在這時發(fā)生了改變歷史走向的“雁門之變”。隋煬帝車駕剛?cè)胙汩T郡(治山西今代縣),突厥始畢可汗率數(shù)十萬騎就風馳電掣襲來。雁門郡41城,突厥攻陷39城,只有雁門和崞縣(今山西原平市)孤守。突厥發(fā)兵猛攻,箭矢不時射到煬帝面前,煬帝嚇得抱著他的小兒子趙王杲嚎啕大哭。隋煬帝聽從蘇威等人的意見,懸賞固守,發(fā)使征四方之兵入援。下令“守城有功者,無官直除六品,賜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于是群情振奮,晝夜拒戰(zhàn)。隋煬帝還遣使至突厥向義成公主求救。義成公主就詐告始畢“北邊有急”,讓其火速回兵。始畢看到雁門一時難克,而隋東都及諸郡援兵也已到了忻口,就將雁門郡擄掠一空,解圍而去。
隋煬帝在位,滿打滿算共14年。14年中,因為喜歡江南風光美景,三下江都(今南京);但為什么會三次巡幸山西?個中原因,值得深究。
關(guān)于隋煬帝喜歡到處巡游,一是說因為他在長安害死自己的父親奪位,心中有愧疚和疑忌,他不愿意在長安待。在位期間,不是忙于營建東都、四處修建行宮,就是親自北上(山西)、南下(江南)、東征(高麗),就是不愿意在首都長安久住。據(jù)說隋煬帝在即位當年(仁壽四年)的十一月,就東幸洛陽。當時有個術(shù)士叫章仇太翼,常以預言家自居。對隋煬帝說:“陛下木命,雍州為破木之沖,不可久居。又讖云:‘修治洛陽還晉家。’”[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 180).中華書局,2009.煬帝就下詔于伊洛之原營建東都。后來巡游山西,在三晉大地修筑汾陽宮等,應與此讖有關(guān)。
隋煬帝巡游,與其貪戀山川美景自然有關(guān),同時他有一種好大喜功的心理,喜歡四處炫耀、示威。巡游山西也不能說不是如此。隋煬帝喜歡山西,一是因為他青年時代封為晉王,在并州總管任上多年,那時山西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極好,他對山西的山川美景十分留戀;他在擔任并州總管時,就“開天門嶺棧道,達汾陽宮,名曰楊廣道”[2](清)康基田.晉乘蒐略(卷14).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還有一個原因是他要去突厥駐地領(lǐng)略異族風情,向突厥人炫耀自己的威望。突厥啟民可汗在隋文帝時歸款附塞,經(jīng)常駐牧于陰山南水草肥美的古漠南地區(qū),先后修筑大利城(故址在今內(nèi)蒙古清水河縣)及金河(故址在今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西南)、定襄(故址在今大同市南)二城。隋文帝還以義成公主許配啟民可汗為妻。本就有“鮮卑血統(tǒng)”的隋煬帝,很重視和這個突厥屬國的關(guān)系。
但我們更應該知道,隋煬帝是個想“有作為”的政治家。他巡幸山西,與他統(tǒng)治時期的控制山西的方略改變有極大的關(guān)系。我們知道,隋文帝采用宗王出鎮(zhèn)制度,讓他最親信的兒子出任并州總管,控制這一“天下精兵處”,外御突厥,內(nèi)鎮(zhèn)河北北齊舊地。隋煬帝從鎮(zhèn)壓“漢王諒叛亂”中得出教訓,宗室諸王也并不可靠。但他青年時代在并州多年,知道當?shù)亓鱾髦疤型鯕狻钡恼f法,或許他內(nèi)心就認同自己由二兒子而能當上皇帝,就是這一說法的應驗。他不能讓別人重蹈自己的覆轍,所以,他不再委任自己的兒子或兄弟來鎮(zhèn)守并州,也不委派重臣出任并州總管。他是用不斷巡幸山西來壓制這里的“王氣”。他外出巡幸,每到之處,都要讓地方官來“獻食”,其實就是一種接見。就是考察和宣示恩威。
但“雁門之變”成了隋朝歷史的拐點?!把汩T之變”讓他后怕,他再也不想巡幸山西了,但突厥已經(jīng)與隋翻臉,沒有一個重要人物鎮(zhèn)御山西不行。他改變了國策,大業(yè)十一年,任命李淵為山西、河東撫慰大使,去處理讓他頭痛的突厥搗亂和不斷爆發(fā)的農(nóng)民反隋起義。他自己籌備次年的第三次南下江都。歷史在這里出現(xiàn)了拐點,隋煬帝南下再也沒能回來,而李淵父子卻因為山西的任命最終得以創(chuàng)立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