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珍

香港訟費制度改革與發(fā)展之評析

郭曉珍*

一、訟費制度概述

訟費(costs)是指當事人因爭訟行為而支付的費用總和。廣義上的訟費涵蓋了訴訟程序中發(fā)生的所有費用;狹義上的訟費僅指當事人在訴訟中所支出的相關費用中,受到法院承認并且有可能從對方當事人(或第三人)處得到補償?shù)哪遣糠仲M用。

在各國的司法制度中,訟費的范圍并不完全相同。例如德國的訟費是指當事人為實施具體的訴訟行為而負擔的直接支出,包括以下幾項:(1)法院內(nèi)費用,包括案件受理費和墊款;(2)法院外費用,包括律師費用和當事人費用;(3)法院執(zhí)行員的費用。①常怡主編:《比較民事訴訟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77～478頁。美國的訟費分類與大陸法系基本相同,但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規(guī)則》第54條第4款第2項特別規(guī)定,律師費一般不計入訴訟費用,不能從對方處得到補償,由當事人自行承擔。

英國的訟費構(gòu)成比較復雜,包括訴訟費用、補償費用、在小額索賠程序中當事人向非專業(yè)代理人支付的費用,以及法院評定的下列費用:由仲裁人或公斷人主持程序產(chǎn)生的費用、在審裁處或其他法定機構(gòu)進行程序的費用、委托人應支付的律師費用;如果法院作出評定訟費命令的,一方當事人基于合同條款應向他方支付的訴訟費用。②夏萬奮:《民事訴訟費用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3頁。香港于1842年被英國占領后,適用普通法。1997年7月1日中國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quán)。回歸后的香港特別行政區(qū)仍保留普通法制度,因此其有關訟費的規(guī)定與英國基本相同。

不論訟費的范圍如何確定,原告和被告在訴訟程序的不同階段選擇訴訟行為時,都會將可能發(fā)生的費用數(shù)額和訟費承擔的不確定性作為重要的考慮因素。隨著訴訟的深入,訟費的增加,被告還需考慮是否向法院申請要求原告支付訟費保證金。法院在裁定時既會考慮不致使原告因無力提供訟費擔保金而放棄明顯有利的訴訟請求,又會確保被告在勝訴后不會遭受訟費損失。①閆顯明:《香港訴訟費用擔保制度》,載《香港訴訟與仲裁》2014年8月。但不論結(jié)果如何,最終都需由當事人承擔高額訟費。事實上,出于對可能支出大量訟費的擔憂,當事人通常會選擇在訴訟的早期階段化解糾紛。在決定是否提起上訴時,訟費也是重要的考慮因素之一。尤其是在普通法制度之下,注重程序的理念和對抗的傳統(tǒng)必然會帶來昂貴的訟費開支,由此,常常會導致當事人兩敗俱傷。與英國“司法危機”的表現(xiàn)相似,審訊延誤、程序復雜、訴訟易受策略性操控等也是香港民事司法制度備受批評的主要問題,難以預計的高昂訟費有可能與申索金額不成比例,甚至超過申索金額或訴訟當事人的經(jīng)濟承受能力。一般認為,高昂的訟費是民眾利用香港民事司法制度的主要障礙。②周湖勇:《香港民事司法改革述評》,載張衛(wèi)平、齊樹潔主編:《司法改革論評》(第10 輯),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在英國,拖延的程序和高昂的訟費被認為是民事審判程序的兩大阻礙因素。沃爾夫勛爵主持的司法改革雖然成功地簡化了民事司法程序,卻沒有解決訟費高昂的問題。作為司法改革的重要一環(huán),如何減少當事人的訟費支出仍有待當局的進一步思考。香港的民事司法改革也將“訟費數(shù)額與案件的性質(zhì)相稱”作為改革的基本目標之一。香港的民事司法改革能否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于能否有效地降低高昂的訴訟成本。

為實現(xiàn)降低訟費的目標,香港民事司法改革對訟費承擔的范圍、訟費評估和評定的程序進行了重要的修訂,主要內(nèi)容包括:(1)引入只涉訟費的法律程序; (2)增設由第三人承擔訟費的條款;(3)完善法庭在訟費裁判中行使自由裁量權(quán)時的考慮因素;(4)擴大法庭懲罰律師虛耗訟費行為的范圍;(5)增設根據(jù)非正式審理程序以及其他程序作出訟費簡易評估的條款;(6)改變訟費評定規(guī)則,增設臨時性書面訟費評定程序。

二、訟費評定的一般方法

(一)訟費承擔的一般原則

在改革之前,訟費評定的基本原則是“訟費由訴訟結(jié)果確定”。具體而言,除非正式審理程序的訟費評定可能存在例外,敗訴方應當承擔勝訴方支出的費用。這意味著勝訴方在訴訟過程中為提出申索或抗辯所支付的費用,都能夠從敗訴方處得到補償。

在針對改革的咨詢意見中,學者提出“訟費由訴訟結(jié)果確定”不應當作為訟費裁定的基本原則,而只能作為一般原則,并且應當賦予法庭在訟費裁定上的自由裁量權(quán)。其理由在于,當代社會民事糾紛具有復雜性,當事人往往難以準確預測案件的結(jié)果。如果按照“訟費由訴訟結(jié)果確定”的基本原則裁定訟費,可能導致敗訴方無力承擔。雙方當事人攀比式地增加訴訟投入,不僅是為了保證有利的判決結(jié)果的出現(xiàn),也是為了取回其在糾紛解決過程中支出的費用?；诖?這部分費用可能會遠遠高于爭議標的的實際價值,①齊樹潔主編:《英國民事司法改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96頁。且易導致訴訟的拖延和訴訟成本的不斷增加。②徐昕:《英國民事訴訟與民事司法改革》,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26頁。學者的建議得到了立法部門的采納,修訂后的《高等法院規(guī)則》和《區(qū)域法院規(guī)則》均規(guī)定,訟費裁定的基本原則是由法庭全權(quán)決定訟費承擔的當事人和應當承擔的數(shù)額。法庭在裁定訟費時,需要考慮與案件相關的所有因素,其中最應當考慮的是該裁定是否符合改革的基本目標。

(二)“訟費由訴訟結(jié)果確定”原則的例外

經(jīng)過改革,法庭可以根據(jù)自由裁量權(quán),在“訟費由訴訟結(jié)果確定”的一般原則之外,對訟費的承擔作出特別的安排。排除一般原則的適用并不是因為當事人在提出申索或抗辯中失敗,而是由于其不當?shù)脑V訟行為延長了訴訟程序或者增加了訴訟費用。在此情形下,即使該方當事人勝訴,也將被全部或部分地剝奪獲得訟費補償?shù)臋?quán)利。勝訴方當事人如果在訴訟過程中表現(xiàn)不合理或者提出不必要的申請,法庭不僅可以剝奪其獲得訟費補償?shù)臋?quán)利,甚至可以判決其承擔敗訴方的訟費。

《高等法院規(guī)則》和《區(qū)域法院規(guī)則》均列舉了“訟費由訴訟結(jié)果確定”原則的例外情形,但根據(jù)法庭裁量訟費承擔的基本原則,法庭對訟費負擔的最終決定權(quán)的行使并不僅限于列舉的情形。

(三)訟費評定基準

訟費評定通常會根據(jù)以下基準之一進行:對平基準、共同基金基準、彌償基準。法庭可在特殊情形之下,在訟費評定過程中選擇其他的評定基準。當事人亦可在合同中約定其他訟費評定基準。但如果合同條款不合情理,法庭可拒絕適用當事人所約定的評定基準。

對平基準是訟費評定的一般基準。根據(jù)對平基準,當事人為獲得公正裁決而提起訴訟或行使抗辯權(quán),所支出的必要合理費用都是訟費的組成部分。對平基準的計算基礎是勝訴方為起訴或抗辯行為所支出的必要費用。在司法實踐中,評定的訟費與實際合理發(fā)生的訟費并不能達到完全一致。一般情況下,按照對平基準評定訟費,訟費受償方能夠獲得其所支出的事務律師費用的50%～65%甚至是90%～100%(包括大律師的費用),在特定的情形下,首席律師和其他律師的費用也可能全部得到補償。①Allan Leung&Douglas Clark,Civil Litigation in Hong Kong,4th edition, Thomson Reuters,2012,pp.908～909.

法庭可以在符合一定條件時,在其認為恰當?shù)陌讣行惺棺杂刹昧繖?quán),命令或者引導訟費評定官按照共同基金基準評定訟費。相較于對平基準,根據(jù)共同基金基準評定訟費,當事人可獲得較高金額的訟費補償。共同基金基準并不提供完全的補償,其目的在于公平而恰當?shù)匮a償所有合理支付的費用,因此,訟費評定官會根據(jù)當事人所支出的一切合理訟費來裁定訟費金額。法庭通過采納共同基金基準來評定訟費,對當事人不合理的訴訟行為加以處罰,但這種處罰是較為溫和的。按照共同基金基準評定訟費,訟費受償方一般能夠獲得所支出的事務律師費用和其他所有開支總額的80%～90%。

在訟費評定的三個基準中,按照彌償基準裁定訟費,當事人能夠獲得最高的訟費受償額。法庭可以在任何其認為適合的案件中命令或者引導訟費評定官按照彌償基準評定訟費。較之共同基金基準,彌償基準是對當事人不合理的訴訟行為更為嚴厲的處罰,其通常適用于以下情形:當事人濫用訴訟程序、藐視法庭、惡意中傷對方、在對單方面的申請進行支持的宣誓中沒有作出充分坦白的披露、實施了不合理或者欺騙性的行為等。按彌償基準評定訟費,訟費受償方實際能獲得所支出的事務律師費用和其他所有開支總額的90%以上。②Dave Lau,Civil Procedure in Hong Kong,2nd edition,Sweet&Maxwell,2012, p.339.

(四)訟費評定程序

根據(jù)香港法院的規(guī)則,高等法院和區(qū)域法院在所有的訟費評定程序或附帶性訟費評定程序中,都有權(quán)行使自由裁量權(quán),決定由哪一方當事人(甚至律師或第三人)在何種程度上承擔訟費。法庭可在訴訟程序的任何階段或者訴訟程序終結(jié)后處理訟費事宜。在非正式審理程序中,法庭同樣會對訟費的承擔作出裁判。如果一個案件包含了若干爭點,法庭可以區(qū)分各個爭點所耗費的時間。當事人在其中的一個或幾個爭點中獲勝時,法庭可就每一個爭點分別作出訟費命令。但法庭作出的訟費命令僅解決訟費由哪一方當事人承擔的問題,具體數(shù)額則須通過訟費評定程序加以確定。

根據(jù)當事人的申請和案件的具體情形,法庭可能作出下列有關訟費評定程序的命令:(1)訟費簡易評估;(2)臨時性訟費評估;(3)訟費評定程序。訟費評定程序是由專門的訟費評定官對有權(quán)獲得訟費補償?shù)囊环剿岢龅脑A費支付請求數(shù)額作出裁判,并決定訟費承擔方是否需要支付其他特定款項的程序。有權(quán)獲得訟費補償?shù)囊环疆斒氯藨撏ㄟ^填寫附帶訟費賬單的訟費評定程序啟動通知書來啟動訟費評定程序。

法院規(guī)則要求當事人雙方盡量在法庭外通過早期的協(xié)商推進訟費評定程序。訟費受償方的事務律師應當在法庭作出訟費命令之后,盡快準備賬單并告知訟費承擔方,以促使雙方當事人在訟費評定程序開始之前,就整個賬單或者盡量多的賬單項目達成和解。當事人雙方有責任對存有異議的費用項目進行討論并嘗試友好地解決,縮小爭議項目的范圍并考慮提出訟費和解建議。

一般而言,訟費評定聆訊程序處理的事項不僅包括評定審訊和為準備審訊所發(fā)生的費用,而且還包括法庭在各種非正式審理申請中作出的訟費命令。訟費評定官有權(quán)行使與訟費評定相關的權(quán)力,包括詢問證人、指導當事人填寫文件、根據(jù)當事人啟動訟費評定程序所需要準備事項的復雜性而相應地延長準備時間。

負有承擔訟費義務的當事人同樣需要負擔訟費評定程序所產(chǎn)生的費用,除非法律法規(guī)或?qū)崉罩甘玖碛幸?guī)定,或者法庭對全部或部分的訟費評定作出其他命令。法庭可以根據(jù)具體情況,判定實施不合理行為的當事人無法獲得臨時訟費評估程序所確定的訟費,或命令該當事人或其代理人支付由于其不當行為而給對方當事人帶來的額外支出。此外,訟費評定還需要對訟費的利息作出裁判。

(五)法庭在訟費評定中的自由裁量權(quán)

改革后的訟費裁判基本原則是,法庭有權(quán)自由裁量訟費的承擔方和具體金額。一般情況下,法官行使上述自由裁量權(quán)的情形主要包括:敗訴方對勝訴方提出的補償要求發(fā)出了實質(zhì)性的要約而勝訴方未予考慮;勝訴方在只需實施某一訴訟行為的情況下實施了若干訴訟行為;勝訴方實質(zhì)性地修改了申索的內(nèi)容;勝訴方對誤導或耽誤敗訴方的行為負有責任;勝訴方不誠實地夸大了其申索等。

但是,法庭自由裁量權(quán)的行使不能任意、武斷,而應當建立在一定的理由和公正的基礎上。如果沒有與案件相關的理由,法庭不能任意裁定由勝訴方支付訟費。例如,法庭不得僅以敗訴方的行為合理為由,剝奪勝訴方獲得訟費補償?shù)臋?quán)利。對法庭自由裁量權(quán)進行限制的主要方式是,要求法庭說明其自由裁量的“合理理由”,即法官應當在其裁判中詳細論證其裁判的具體依據(jù)。

三、降低訴訟成本的改革策略

(一)鼓勵盡早解決糾紛

為鼓勵雙方盡早解決糾紛,根據(jù)案件的不同類型,新規(guī)則設置了可供當事人選擇的結(jié)構(gòu)化訴訟程序。同時,通過訟費分配方法的革新,激勵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選擇快速有效的糾紛解決方式。

1.鼓勵盡早承認金錢申索

參照英國《民事訴訟規(guī)則》第14章,香港《高等法院規(guī)則》增設了第13A號命令,“就要求支付款項而提出的申索中的承認”,適用于純粹就金錢提出的申索。該命令的適用不需要申索人提出確定的申索款額,被告可以在沒有抗辯理由時,直接承認金錢申索的部分或全部責任。同時,該命令還允許被告對還款安排提出分期付款等提議,有助于促進案件的和解。

法庭在金錢申索中所扮演的角色是裁定債務的實際金額,以及還款是否適合以分期方式進行。如果被告不能如期還款,申索人可立即要求全額歸還法庭所裁定的債務金額。

2.鼓勵提出和接納“附帶條款和解提議”及“附帶條款付款”

《高等法院條例》第22號命令和第22A號命令設置了附帶條款和解提議及付款安排,這兩項措施借鑒并完善了英國司法改革中有關和解制度的內(nèi)容。在該程序下,原告可以提出比其申索額低的數(shù)額,或是以其他更加優(yōu)厚的條件提議和解。和解以筆錄的形式作出,在呈交法庭后便成為附帶條款和解提議。被告可向法庭存入和解款項、制定和解條款,或是以兩者并用的方式嘗試和解。任何存入法庭的金錢會被視作和解款項,而任何被告指定的條款會被視作和解條款。①Hogan Lovells,Civil Litigation in Hong Kong,4th edition,Sweet&Maxwell, 2012,p.141.

如果和解建議在法定的時間內(nèi)不被接納,糾紛便會通過法庭審訊解決。在此情況下,如果勝訴人未能在訴訟中取得比和解建議更優(yōu)厚的條件,那么即使勝訴,若未能在法定時限內(nèi)接受和解提議也可能被視作無理行為。由于當事人無理拒絕和解拖延了雙方和法庭的時間,作為懲罰,法庭可以命令拒絕方按彌償基準支付對方的訟費,并支付比法庭利率高10%的利息。當然,法庭在訟費利率的裁定上擁有最終決定權(quán)。

3.增設只涉訟費的法律程序

在司法實踐中,針對訴訟雙方已就除訟費承擔以外的糾紛進行了和解,僅在訟費承擔問題上存在爭議的問題,改革設置了只涉訟費的法律程序。顧名思義,在無其他爭議的情況下,任何一方當事人都可要求法庭僅就訟費責任作出裁判。

適用只涉訟費的法律程序須滿足以下條件:(1)爭議的各方已就所有爭議達成協(xié)議,包括由哪一方支付爭議的訟費及附帶訟費;(2)該協(xié)議已通過書面形式達成或確認;(3)關于該爭議的法律程序尚未展開;(4)各方未就該爭議的訟費及附帶訟費的數(shù)額達成協(xié)議?！案綆l款和解提議”及“附帶條款付款”也適用于只涉訟費的法律程序。

4.鼓勵采用調(diào)解

現(xiàn)代調(diào)解是指20世紀70年代發(fā)端于美國,80年代出現(xiàn)于澳大利亞和英國,90年代拓展至歐洲大部分大陸法系國家和南非的一場運動。①[澳]娜嘉·亞歷山大主編:《全球調(diào)解趨勢》,王福華等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調(diào)解是由中立、獨立的第三方協(xié)助爭議的雙方當事人通過溝通和協(xié)商解決爭議的過程。如果調(diào)解能夠成功,就可以避免復雜、昂貴、費時的訴訟環(huán)節(jié),從而有利于建立更和諧的社會。社會上對于調(diào)解的認識還很不夠。如果能夠提高社會對調(diào)解的認識,并讓民眾認識到調(diào)解有法律依據(jù)和保障,當事人應用調(diào)解的信心可能就會增加。②趙云:《香港司法改革中的調(diào)解立法問題》,載齊樹潔主編:《東南司法評論》(2011年卷),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在2010年1月1日開始實施的《調(diào)解實務指示》(以下簡稱《指示》)中,法院就調(diào)解政策作出了如下具體規(guī)定:(1)《指示》重申法庭會賦予調(diào)解過程豁免權(quán),對調(diào)解的具體內(nèi)容予以保密。在調(diào)解過程中,調(diào)解員也應當受到保密原則的約束。(2)《指示》提出,如果當事人一方無理拒絕調(diào)解或在調(diào)解中表現(xiàn)不合理,致使無法達成調(diào)解協(xié)議,那么即使其在隨后的訴訟中勝訴,法庭亦有權(quán)向其發(fā)出懲罰性訟費命令。當事人最終未達成調(diào)解協(xié)議的行為是否可以界定為“在調(diào)解中表現(xiàn)不合理”,要根據(jù)個案的具體情況加以判斷。如果當事人之間已經(jīng)進行了積極的、無偏見的商談,即最低限度的參與,那么這一事實可以作為不參與調(diào)解的合理解釋。但如果商談失敗,作為合理解釋的基礎就不存在,當事人應當考慮是否應當參與調(diào)解。③Hogan Lovells,Civil Litigation in Hong Kong,4th edition,Sweet&Maxwell, 2012,p.441.

從表面上看,只要雙方當事人出席調(diào)解會議,由調(diào)解人宣布開始會議,雙方便已經(jīng)達到了調(diào)解“最低限度參與”的要求。無論是否有誠意,法庭都不能以懲罰性訟費命令來譴責無理拒絕調(diào)解的行為。這是否代表《指示》缺乏實際約束力而極容易被濫用?為此,改革為律師設定了協(xié)助法庭解決爭議的義務,即使沒有律師代表,當事人依然有協(xié)助法庭解決爭議的責任。④芮安牟:《淺談新民事司法訴訟》,陳星楠譯,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136頁。法庭根據(jù)案件的具體情形,在訟費承擔上所能行使的自由裁量權(quán)也能夠?qū)Ξ斒氯嗽谡{(diào)解中的行為產(chǎn)生約束。

(二)簡化非正式審理申請程序

非正式審理申請是指當事人就程序性爭議提起的申請。非正式審理申請的大量涌現(xiàn),一直被視為招致訴訟程序延誤及訟費高昂的主要原因之一。因為在非正式審理申請中,勝訴一方即使獲得訟費補償,具體金額也需要等到案件結(jié)束后通過訟費評定程序來確定。這樣的安排可能導致財力雄厚的一方當事人試圖通過大量非正式審理申請拖垮對方的經(jīng)濟資源。

為確保雙方當事人能認真地處理正式審理前的流程事項,法庭會從訟費問題著手,在適當?shù)臅r候考慮雙方在處理有關事宜時的態(tài)度,決定應該由哪一方當事人負擔無必要或不成功的非正式審理申請費用。在改革前,非正式審理申請的訟費按照申請的結(jié)果確定。為鼓勵雙方致力于就非正式審理申請達成共識,新規(guī)則增設了第62號命令第3條第2A款,修改按照申請成敗決定訟費承擔的規(guī)則,賦予法官根據(jù)案件具體情況判定應由哪一方當事人負擔非正式審理申請的訟費的權(quán)力。

(三)提高訟費評定的效率

為降低訟費評定程序的成本,改革簡化了訟費評定程序,并對訟費評定程序的時間表作出了明確的規(guī)定。法庭可選擇的訟費評定方式包括:(1)以簡易評估的方式代替訟費評定程序,不經(jīng)正式的聆訊程序即可命令一方當事人向另一方當事人支付一定的費用;(2)以臨時簡易評估的方式代替訟費評定,不經(jīng)聆訊程序即可命令一方當事人向另一方當事人支付一定的費用,但是給予當事人不服評估結(jié)果而提請訟費評定的權(quán)利;(3)作出訟費評定的命令。

改革鼓勵法官在每次非正式審理申請程序之后都進行簡易訟費評估,獲判的訟費需要馬上支付,勝訴方無須等到審訊完結(jié)后才能獲得應有的補償。簡易訟費評估能有效減少傳統(tǒng)訟費評定的開支,特別是聘請訟費草擬員的費用,現(xiàn)已成為主流的訟費評核方法。

臨時訟費評估又稱書面評定。聆案官在行使案件管理權(quán)時,可以決定啟動臨時訟費評估程序。在該程序中,訟費評定官不需要經(jīng)過聆訊程序,即可對案件的全部或部分費用、評估程序的費用作出一個非終局性的命令。為使程序順利進行,對于評估程序需要采取的步驟和當事人需要配合完成的程序,評定官可引導進行。如果法庭作出了臨時訟費評估命令,受此命令影響的當事人有權(quán)根據(jù)該命令申請訟費評定。

在評定訟費賬單時,若聆案官確信當事人在訟費評定程序的啟動及進行過程中存在過分的拖延,則可對訟費評定程序所評定的訟費或者訟費評定程序本身的費用作出其認為合適的命令,裁定駁回訟費命令所評定的訟費的任意部分,或者就所評定的訟費或者任意部分的訟費,裁定不予支付相應的利息、減少利息的計算時間或降低利率。

與訴訟程序中存在的“附帶條款和解提議”及“附帶條款付款”相同,在訟費評定程序中,一方當事人也可作出訟費提議及將款項交存法院。《高等法院規(guī)則》和《區(qū)域法院規(guī)則》第62A號命令對此專門規(guī)定,雙方當事人可在臨時訟費評估程序中或者訟費評定程序作出結(jié)論之前的任何時候提出訟費和解提議或者向法院交存款項。

四、無理纏訟和虛耗訟費的處置

(一)針對律師的虛耗訟費命令

普通法傳統(tǒng)認為,最公平的訴訟制度應當由當事人主導程序的進行,在訴訟中,應當由控辯雙方竭盡所能,各自提出對己方最有利的證據(jù)。在這種思維模式下,香港的律師深諳抗辯式的交鋒,卻鮮有平和互利以及雙贏式的考量。①顧維遐:《香港民事司法改革一周年成效初顯》,載《法制日報》2010年5月18日第12版。鑒于律師在訴訟程序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訟費風險將當事人置于更加依賴于律師意見的境地,除非改革舉措能夠為律師所接受,否則改革將不能如預期般地大幅度降低訴訟成本。改革通過直接的規(guī)定和間接的責任承擔方式為律師配合法庭提高訴訟效率、降低訴訟成本設定了義務。

改革前法庭已有權(quán)判決事務律師對訟費承擔個人責任,該權(quán)力被認為是法庭固有權(quán)限的一部分。改革的重要變化在于明確了法庭可以針對律師虛耗訟費的行為作出虛耗訟費命令,并將該命令的適用對象延伸至大律師?！陡叩确ㄔ阂?guī)則》第62號命令第8條明確規(guī)定,如果當事人的代理律師存在有違司法改革基本目標的行為,法院有權(quán)對代理律師實施虛耗訟費命令(costs-wasted costs order)。②齊樹潔主編:《港澳民事訴訟法》,廈門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25頁。在任何民事程序中,法庭(包括聆案官)都有可能基于當事人的請求,或主動對代理人作出虛耗訟費命令。

只有當訴訟代理人(不論是其本人還是其職員和代理人)的行為造成了當事人訟費的虛耗,法庭才有可能作出虛耗訟費命令,要求訴訟代理人補償當事人的全部或部分費用。法庭在考慮是否要頒布虛耗訟費命令時,不僅要考慮所有相關的情形,還要考慮對抗制訴訟之下,律師大膽的辯護所帶來的正義。法庭在頒布虛耗訟費命令時,必須指明不準予或須支付的款項,或指示聆案官決定不準予或須支付的訟費款項。

終審法院對法院作出虛耗訟費命令的權(quán)力作出了具體的解釋:(1)法庭應該謹記他們作出的裁判是補償性的,其目的是補償律師所代理的當事人或?qū)Ψ疆斒氯艘寻l(fā)生或?qū)⒁l(fā)生的虛耗訟費。該裁判可視為具有懲罰性,因為支付訟費的義務被轉(zhuǎn)移到了律師身上。(2)法庭作出虛耗訟費命令的裁判僅針對律師在任何訴訟程序中的不恰當行為,有別于非爭議性事項。(3)該裁判是簡易程序裁判,因此只能針對適合簡易程序裁判的事項。(4)當某一當事人對其律師提出虛耗訟費命令申請時,律師依法享有針對所有相關問題的法定職業(yè)豁免權(quán)。但是,當虛耗訟費命令的請求是由一方當事人針對對方當事人的律師提出的,情形可能完全不同,因為對方當事人可能很不愿意律師擁有該項豁免。如果沒有職業(yè)豁免權(quán),律師就不能透露其曾經(jīng)給予其代理的當事人的建議和警告,也不能透露其從當事人處得到的指示,而處于極為不利的形勢。在此情形下,法庭應當允許律師不完整地闡述所有事實。(5)法庭作出虛耗訟費裁判的前提是,能夠證實律師存在嚴重的玩忽職守行為。(6)申請人必須證明律師的行為與其虛耗的訟費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法庭須分兩個階段考慮是否作出虛耗訟費命令。在第一階段,法庭必須有理由相信:如在其席前的證據(jù)或其他材料沒有得到證實,但存在證據(jù)或其他材料能夠引導法庭認為有必要作出虛耗訟費命令;盡管作出虛耗訟費命令的程序須發(fā)生一定的訟費,仍有充分的理由支持法院認為有必要作出虛耗訟費命令。在第一階段的兩個問題能夠得到肯定回答的前提下,方能進入第二階段,即法庭在給予代理人機會,提出法庭不應作出虛耗訟費命令的理由后,再次考慮作出虛耗訟費命令是否正當。

凡有要求作出虛耗訟費命令的申請?zhí)岢鲋?用作支持的證據(jù)必須能夠證明以下事項:代理人被指稱的虛耗訟費的具體行為;申請命令該法律代理人支付的訟費的具體項目。法庭如果認為相關代理人已有合理機會提出法庭不應作出虛耗訟費命令的理由,則可在未將有關聆訊押后的情況下,直接進入虛耗訟費命令程序的第二階段。在其他情況下,法庭在進入第二階段前,須將該聆訊押后。

(二)針對第三方的訟費命令

《高等法院規(guī)則》第52 A號命令第2條明文規(guī)定,法庭有權(quán)命令對案件提供經(jīng)濟資助的第三者支付訟費。新規(guī)則針對的是因第三方的資助而引起的不公平訴訟現(xiàn)象。第三方經(jīng)濟援助訴訟是指在一方當事人難以負擔訴訟成本的情況下,非訴訟當事人的第三方提出經(jīng)濟援助,約定對該訴訟當事人在糾紛中應得的賠償有權(quán)獲得分成。雖然此類約定可能構(gòu)成縱容違法行為或包攬訴訟,即第三方在沒有利益的情況下,通過經(jīng)濟援助,試圖在訴訟中獲利,但是在實踐中并不罕見。改革后,如果另一方當事人在訴訟中獲勝,那么其可以直接向提供經(jīng)濟援助的第三方追究訟費,法院可作出針對該第三方的訟費命令。

英國上訴法院在1993年的判例中已經(jīng)對法庭這一權(quán)力的行使確立了指導規(guī)則。判例指出,法庭作出由第三方承擔訟費的命令只能是例外的情形,應當慎重考慮。①Symphony Group Plc v.Hodgson[1993]4 All E.R.143.在英國,一般認為,法庭考慮是否對第三方作出訟費命令是一個與行使自由裁量權(quán)相關的問題,需要考慮的因素包括第三方是否為訴訟結(jié)果的真正獲益人;第三方是否有責任啟動其他程序,卻以欺詐或其他非正當?shù)哪康钠鹪V等。②Barndeal Ltd.v.Richmond upon Thames LBC(Costs)[2005]EWHC 1377.

改革者在借鑒該制度的同時,進行了一些變通,提出針對第三方的訟費命令雖為例外情形,但是這種“例外”僅指相對于當事人為自身的利益而提出申索或抗辯的例外。事實上,法庭在考慮是否應當“例外”地作出針對第三方的訟費命令時,最終需要考慮的問題是,作出這一命令是否公正。此外,對于法庭自由裁量權(quán)的行使,香港法院也通過判例的發(fā)展,逐步細化了考量的因素。

總體而言,香港民事訴訟改革不論是在爭議解決程序本身的設計上,還是在促進爭議解決的相關配套制度的設計上,都作出了具有效率、令當事人擁有自主選擇權(quán)的結(jié)構(gòu)化程序安排,并且通過訟費安排對當事人選擇和解方式解決爭議,避免不必要的程序拖延設置了激勵措施。

從當事人的角度出發(fā),由于改革提出了加快訴訟程序、提高訟費評定程序效率的各項改進措施,他們可在不同階段選擇其認為恰當?shù)某绦?或者同時采用數(shù)種方法達成盡快解決糾紛的目標。從律師的角度來看,作為司法改革的前線參與者,律師應積極面對改革賦予的多重角色,改變對抗性的職業(yè)習慣,將挑戰(zhàn)轉(zhuǎn)化為機遇,在具體的案件處理中,根據(jù)案件的實際情況向當事人提出最有利的策略建議,以減少當事人支出的訟費和可能承擔訟費的風險。對于法官而言,不論是程序的推進還是訟費承擔的裁判,他們都被賦予了較大的自由裁量權(quán)。但對于法庭的自由裁量權(quán),立法和司法實踐都通過強調(diào)法官的說理義務加以限制,這是在法庭靈活處理案件與避免濫用自由裁量權(quán)之間進行平衡的重要手段?？傊?改革的成敗最終取決于法律職業(yè)者的智慧和態(tài)度,以及由此創(chuàng)造的多元法律文化之下民眾訴訟理念的轉(zhuǎn)變。

*作者系廈門致同會計師事務所審計助理,法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