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科·艾爾
旅行帶給我們兩個好處:一方面它讓我們見識到了平時很容易被忽視掉的風(fēng)景、價值和事物;另一個,它幫我們?nèi)娴亓私庾约海苊饴桓g掉。當(dāng)我們?nèi)ヒ粋€完全陌生的地方旅行時,不可避免地會觸及自己的情緒、心態(tài)和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沒有旅行,我們幾乎不會去觸碰這些。
舉幾個最簡單的例子:在泰國時,平時滴酒不沾、作息規(guī)律的我,會在當(dāng)?shù)嘏莅芍敝亮璩?;在西藏時,盡管不是一個真正的佛教徒,我也終日待在寺廟里,傾聽誦經(jīng)。我時常感到,在自己心中有若干像月球表面一樣廣袤荒蕪的空間,而想要探索這些平時絕少履及的心靈區(qū)域,我就會前往冰島,面對那里靜謐而詭譎、浩大而空茫的蠻荒景象,只有這樣,我才能叩問通常被閑談和瑣事遮蔽的內(nèi)心角落。
我們旅行,既是為了尋找自我,也是為了隱匿自己。當(dāng)然,這二者其實是一回事,達成其中一件也就完成了另一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們可以完美地擺脫社會階層、職業(yè)、職位的束縛;正如英國文豪赫茲利特所說,我們就像“客廳里的紳士”一樣閑散自如,別人無法給我們貼上某種標簽。擺脫了羈絆,甩落了各種身外名分,我們才有機會不受干擾地碰觸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更重要的部分。
旅行在外時,我們不再早早入睡。而是跟隨自己的內(nèi)在沖動,就像戀愛了一樣敞開心扉。至少有那么一瞬,我們既非生活在過去、也非生活在未來。我們就是我們自己,等待被深入地理解。我們甚至?xí)兊糜行┥衩?,對初見的陌生人如此,有時候?qū)ψ约阂彩侨绱恕>瓦B克倫威爾這樣的偉人也說過:“不知道自己正去往何處的人,往往走得最遠?!?/p>
當(dāng)然,和任何一種自由一樣,旅行也有巨大的風(fēng)險,但它同時又向我們許下了奇妙的承諾:通過旅行我們能重新出生,回到自己更年輕、更開放的那些時日。旅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逆轉(zhuǎn)時間,使一天相當(dāng)于一年,或至少45個小時;旅行也很容易地讓我們回到童蒙時代,置身于一個尚未理解的世界中,外語的因素也讓這種情形更加鮮明:比如,在法國時我們就“移民”到了法語中,用這種不太純熟的外語交談,表述變得簡單而禮貌,好像喚醒了剛學(xué)說話時的嬰幼年記憶。在河內(nèi)旅行時,即便不像當(dāng)?shù)厝艘粯又v一口洋涇浜英語,我也會主動地簡化語言表達,這時重要的不再是自我表現(xiàn),而僅僅是傳遞意圖。
所以對我們大多數(shù)人來說,旅行不僅是對未知之物的追求,更是要回到自己無知無識的狀態(tài)。至少對我而言,旅行是為了尋獲一雙無邪的眼睛,從而找回一個天真無辜的自我。通常,我在旅途中會比平時更易輕信;在異域我也會更容易興奮,甚至比平時更親切溫和。旅途中遇到的過客不會為我考核、評級,這樣我就得擔(dān)起責(zé)任重塑自我,要么進取向上,要么蛻變墮落。旅行是一座流動的修道院,我們在旅途中通常生活得更簡單,不帶太多身外之物,而且把自己托付給機緣命運。
加繆說:“旅行的價值在于畏懼”,他所說的畏懼,也就是從我們慣以藏身的日常環(huán)境和習(xí)慣中破繭而出的這種分離感。我們之所以旅行,與其說為了尋找答案,毋寧說是為了尋求更好的問題。與很多人一樣,我每到一處必會問東問西,我最留戀的那些地方,也總能向我提出難以回答的質(zhì)詢。比如在布拉格,每兩輛汽車就一輛是偷來的,市場上三分之二的商品都是走私貨,這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作為加利福尼亞人的價值觀。在泰國,很多年輕女性則為了保護家庭或出于宗教原因犧牲自己的身體,這也挑戰(zhàn)著我習(xí)以為常的倫理判斷。衣修午德曾說過:“也許最好的旅行書應(yīng)該有點像一部追尋某種真相的犯罪小說?!蔽蚁胙a充的是,最好的東西也正是那種我們總也找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