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475000)
《鏡花緣》的女權構想管窺
楊柳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475000)
李汝珍的《鏡花緣》通過男女顛倒的女兒國,展現(xiàn)了一種不一樣的秩序,而這種貌似合理的規(guī)則背后卻是實質(zhì)上的男女不平等,作者以性別置換的方式策略性地給予女性以極大肯定與同情,寄予了作者在那個男性中心話語系統(tǒng)下先進文人的詩意女性理想,其中的兩性意識與思想觀念已偏離男權傳統(tǒng),與當時的民主思潮合流,成為近現(xiàn)代婦女解放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但我們不能忽視的是,《鏡花緣》產(chǎn)生的背景仍然是男權中心主義盛行的時代,李汝珍的男性身份也是他掙脫不了的藩籬,這些決定了女兒國并不是真正的“女兒國”,而只是男權世界的鏡像表達.
《鏡花緣》;女權構想;鏡像表達
李汝珍,字松石,號松石道人,人稱北平子。為清代著名小說家,其一生為人耿直,仕途坎坷,自1795年起到1815年,用二十年時間寫成可與《西游記》、《封神榜》相媲美的《鏡花緣》一書。該書前半部分描寫了唐敖、多九公等人乘船在海外游歷的故事,包括他們途徑三十多個國家的各種奇人奇事、奇風奇俗。后半部分則寫了武則天科選才女及以唐小山為首的百名才女在朝中有所作為的故事。整部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神幻詼諧、引經(jīng)據(jù)典,帶有濃厚的浪漫迷離色彩。
李汝珍在小說開始的第一回,就為全文奠定了敘事基調(diào)——這是一部為女性唱贊歌的長篇小說,而文中以大量篇幅敷衍的“女兒國”一段更是為眾學者所津津樂道并盛贊不已,胡適曾評價說:“幾千年來,中國的婦女問題,沒有一個人能寫的這樣深刻,這樣忠厚,這樣怨而不怒。”[1]然而,在胡適極力推崇的背后,有著弘揚新文化的歷史背景和現(xiàn)實目的,僅僅看到婦女“問題”而未挖掘到男女平權的深層思想傾向,未免有為新文化運動牽強附著的嫌疑。
在作品中,以唐小山為首的百名才女本為花神花仙下凡,美貌德行自不必言,可以說,她們代表了時代和作者對女子的最高期許。李汝珍并未將眾女束之高閣,而是將她們放置在廣闊的社會視野下,充分歷練。作品中對佳人們的才智膽識的稱頌頗為可觀,她們不囿于兒女私情,對朋友、親人、國家可以披肝瀝膽,處處顯示著萬丈豪情,但同時她們又精通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有極高的藝術修養(yǎng),除此之外,像米蘭芬善籌算、蕓芝精論課、師蘭言長風鑒這種通曉實用技術的人才也在作者力贊的行列。至于駱紅蕖替母報仇,殺盡猛虎;魏紫櫻苦練連珠槍,狩獵為生等等的描寫,就不僅僅是對女子才德智識的簡單贊揚了,作者力圖表達女性作為獨立個人的價值,從而使作品獲得了更加廣泛的社會意義。
不可否認,李汝珍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婦女人性解放和個性獨立的要求,在很多問題上可謂是一針見血。第十二回君子國吳氏兄弟對婦女纏足、算命合婚等所發(fā)表的論斷直擊本質(zhì),而第五十一回,李汝珍關于兩面國的對待男女兩性的雙重標準給予了莫大諷刺,強盜婦人以換位思考的方式對男權本位發(fā)起刁難,“既如此,為何一心只想討妾?假如我要討個男妾,日日把你冷淡,你可喜歡?……你還只想置妾,那里有個忠恕之道!我不打你別的,我只打你‘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把你打的驕傲全無,心里冒出個忠恕來,我才甘心!”這番論述抒泄了女性憋在胸中的幾百年的悶氣,讓女性的自我解放意識初步蘇醒。但是,無論如何,《鏡花緣》里的女性形象都是有局限的,作為自己思想外延的實物文本,李汝珍不可避免地在細節(jié)上流露出深入骨髓的男性意識,鏡里面的女子不管多么優(yōu)秀、富有膽識,也僅僅是依從唐敖的個人決斷,聽憑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草草地便將其終身大事決定了,第十五回,唐敖認為廉錦楓姐弟與尹家姐弟不獨年貌相當,而且門第相對,真是絕好兩對良姻,便與尹元不過寥寥數(shù)句,便定了兩樁“好姻緣”。鏡中的女子并沒有自己獨立的思想,沒有對生命價值的思考,更缺乏情感的欲望,這一點造成了《鏡花緣》整體的愛情話語缺失,她們的生命因此缺乏內(nèi)在的活力與律動。當然,她們也不可能真正有自己的事業(yè),李汝珍對于女性的最高期望其實并未脫離男權社會一以貫之的節(jié)孝軌道,他在第七十一回借師蘭言之口說道:“至于每日應分當行的事,即如父母尊長跟前,自應和容悅色,侍奉承歡,諸物仰體,曲盡孝道?!笨梢砸姷?作者并未擺脫其男性的利益和貌似天生的優(yōu)越感,“鏡”所勾勒出來的所謂女權世界里的才女們并未擺脫自己“非男性”的他者地位和男權話語語境,因此,《鏡花緣》所勾勒出的婦女解放愿景,也僅僅是愿景而已。
李汝珍借武則天來為中國的女子出氣,不僅在第四十回極力描寫他對婦女的德政,而且在其下文重點鋪陳他所設想的男女平等的選舉制度,明確指出“靈秀不鐘于男子,貞吉久屬于坤元”,這無疑體現(xiàn)了作者轉(zhuǎn)換性別視角、改變男權文化支配一切的有益嘗試。但是,李汝珍所構想的世界越樂觀,與現(xiàn)實女性的真實境遇差別就越大。仔細推敲,李汝珍為武則天起擬的十二條恩詔不過是為孤苦貧寒的女性撐起的保護傘,具有社會福利性質(zhì),并且前三條和末兩條重點強調(diào)婦女的孝悌與貞潔,仿佛所有這些恩詔僅僅是為表彰在封建綱??蚣芾锏呢憹嵭D而已。至于所謂女試,確實是為女子爭取到了參加科考的資格,但也僅止于此,女子并不能像男子那樣,廣泛地參與政治,其最終結(jié)果不過是得到“女學士”、“女博士”、“女儒士”之類的虛銜,可半支俸祿罷了。開女科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讓女子享受同樣的選舉和參政權,即便她們拔得頭籌,所榮不過是父母翁姑,即如文中所說“殿試一等者,其父母翁姑及本夫如有官職在五品以上,各加品服一級……余照一等之例,各為區(qū)別。女悉如之”。
李汝珍在文中將林之洋所過女兒國作了詳盡描寫:“此地女兒國卻另有不同,歷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其所異于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nèi)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贝硕蚊鞔_說明了女兒國的分權體制,即“女主外男主內(nèi)”或者說是“女尊男卑”。但進一步思考,我們可以從文中“作為婦人”和“作為男人”的區(qū)別中看到,穿“靴帽”的“男人”仍然是作為統(tǒng)治階級來領導身為“第二性”的穿“衣裙”的女人。女兒國相對于天朝的顛倒,無非就是社會性別的反轉(zhuǎn),并且這社會性別的定位也僅僅是依靠服裝的變化。在文化闡釋中,服裝已經(jīng)不僅只具有物質(zhì)上的功能,有時它就代表著性別、代表著性別所指示的社會內(nèi)容,對“她”而言,衣裙就是其本身,如伍爾芙在她的小說《奧蘭朵》里告訴我們的:是衣服在穿我們,而不是我們在穿衣服[2]。那“女人”究竟是如何通過外表被建構出來的呢,作者讓林之洋為我們做了現(xiàn)身說法?!皟?nèi)中一個白須宮娥,手拿針線,走到床前跑下道:稟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個宮娥上來,緊緊扶住……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胸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象著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崩钊暾湓佻F(xiàn)一個并非虛構的“女性化”過程,以一種平等的視角讓林之洋代表男性去感受現(xiàn)實中女性所承受的苦難,到最后林之洋一腔湖海豪情也化作柔腸寸斷,“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yè)已流盡……再加朱唇點上血脂,映著一張粉面,滿頭朱翠,卻也窈窕?!边@無疑是《第二性》中“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變成的”[3]的貼切注釋。
李汝珍通過男女顛倒的女兒國,控訴了男女不平等,對女性給予極大肯定與同情,正如林丹婭說,“李汝珍代表中國的人道思想者在《鏡花緣》中虛構了一個女兒國。在那里,‘女人是男人的玩物'的角色位置被置換,女性的智力得到了破天荒的開發(fā),女性在教育、工作、政治方面的權益得到國家法度的保障與提倡。而這分明是一種前所未有的事物。”[4]女人作為統(tǒng)治階級,在國家政治、民生等各個方面發(fā)揮著甚至比男人更大的作用,“眾工人雖系男裝,究竟是些婦女,心靈性巧,比不得那些蠢漢,任你說說破舌尖,也是茫然;這些工人,只消略為指點,全都會意。不過兩三日,都造齊備”。但我們不能忽視的是,《鏡花緣》產(chǎn)生的背景仍然是男權中心主義盛行的時代,李汝珍的男性身份也是他掙脫不了的藩籬,這些決定了女兒國并不是真正的“女兒國”,而只是男權世界的鏡像表達。在國中,遵循的依然是封建禮教的那一套東西,纏足作為一種陋習普遍存在,“婦女”還是要遵從三從四德。出現(xiàn)在第 三十二回中的“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發(fā),油搽的雪亮,真可謂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鬏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胡須,是個絡腮胡子”,對著唐敖、多九公大聲斥責“你面上有須,明明是個婦人;你卻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雜!你明雖偷看婦女,你其實要偷看男人。你這臊貨!你去照照鏡子,你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你這蹄子,也不怕羞!”劃去女兒國的背景,這不正是現(xiàn)實社會的庸常嗎?“臊貨”、“蹄子”這些侮辱性的字眼形容的還是次等性別的“婦人”,李汝珍從開篇就提出了他品評女子的標準:“昔曹大家《女誡》云:‘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此四者,女人之大節(jié)而不可?!比V五常的封建倫理道德、男尊女卑女性觀早已滲透到社會習俗的各個方面,其影響根深蒂固,作為作者的李汝珍也跳不出如此窠臼。
在《鏡花緣》虛構的女兒國里,李汝珍讓女子主政,獲得婚姻自主權,但其行為方式卻與男權世界如出一轍,國王可以妻妾成群,對天朝販客也不放過,甚至為了一己之私,派殿慰官率十萬士兵征討請愿的百姓。國王不僅好色,而且忠奸不辨,聽信西宮讒言,迫使世子倉皇出逃。對于國舅的良言,亦是充耳不聽。種種這些,竟都是父權社會下各種荒唐事的翻版。李汝珍雖肯定了“女百姓”的一些作為,卻并沒有描繪出一個女子取得與男子同樣權利后勵精圖治、充分發(fā)揮自身才干的“女兒國”,相反,他所建構的世界只是一個表面“女尊”的世界,女兒國的女子只有變裝后獲得“男人”的稱謂才能躋身統(tǒng)治階級,才可以支配“婦人”。無論在女兒國還是現(xiàn)實社會,“男性”都是擁有絕對權威的第一性 。從這個角度來看,李汝珍就不可能是以女性主義者的出發(fā)點來構建一個“男女平等的”烏托邦,而只是借助男女社會性別的簡單顛倒,用男性視角體驗現(xiàn)實社會對女性加諸的種種損害,以荒誕的顛覆方式再現(xiàn)男權社會的不合理與腐敗,可以說是以此來給封建父權制社會一個莫大的諷刺。
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者認為,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菲勒斯中心”或者說是“陽具中心”社會,亦即男性中心思維模式統(tǒng)治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女性是不同于甚至是完全對立于男性的“他者”,因此,以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者的觀點來說,無論是基于現(xiàn)實的“男尊女卑”,還是女兒國的“女尊男卑”,實際上都是一種二元對立,李汝珍的想象,也不過是把性別價值對調(diào),而其所承認的前提是男女對立,整個女兒國的描述實質(zhì)其實就是李汝珍對女性同情的策略性表達。因此,《鏡花緣》的女兒國即使是使女性站在統(tǒng)治階級的位置,但其實質(zhì)傳達的仍然是一種男女不平等的思想觀念,女子掌權的背后是對現(xiàn)實男權的鏡像反映,而最根本的性別歧視被徹底忽略。1987年,孫紹先發(fā)表了我國第一部冠之以“女性主義”稱號的著作——《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并在最后一節(jié)專門談到“走向雙性人格“,這里所說的“雙性人格”不可望文生義地解釋成“陰陽人”似的東西,而是指參照歷史上典型的男性精神和女性精神而言,不是指生理性別,“以往屬于男性精神領地可以有女性涉足,反之,傳統(tǒng)的女性風度也可以相伴男性風度”[5]。孫紹先認為,只有做到“雙性人格”,性別歧視才有可能徹底被排除在社會心理之外,女性才真正可能獲得與男性平等競爭的機會。在《鏡花緣》里,女兒國的女性臣民在獲得“第一性”權力的同時付出了喪失自身性別的巨大代價,其行為模式的“雄化”不能不令人唏噓。
《鏡花緣》雖是作者構建的女權烏托邦,擺脫不了其“鏡花水月”的空想實質(zhì),卻也寄予了作者在那個男性中心話語系統(tǒng)下先進文人的詩意女性理想,李汝珍以他進步的女性觀和無法擺脫的時代局限向我們展示了女性參政、女性發(fā)揮巨大潛能的美好前景,雖然其內(nèi)心還留存對男性權威的絕對認同,但相對于《紅樓夢》“男主外,女主內(nèi)”、“女子不言政事”的嚴格兩性規(guī)定來說,《鏡花緣》無疑具有更大的進步,其中的兩性意識與思想觀念已偏離男權傳統(tǒng),與當時的民主思潮合流,成為近現(xiàn)代婦女解放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
[1]胡適.中國章回小說考證:《鏡花緣》的引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389.
[2]弗吉尼亞·伍爾芙.奧蘭朵[M].任一鳴,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77.
[3]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9.
[4]林丹婭.當代中國女性主義史論[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3:111.
[5]鄧利.新時期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發(fā)展軌跡[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291.
Reflections on the Feminist Thought from JinghuaYuan
YANG Liu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0,Henan,China)
Li Ruzhen's JinghuaYuan through the sex reversed female country,shows a different order,but behind this plausible rule is essentially gender inequality,the authors in the form of gender displacement strategically gives great affirmation and sympathy to the women,embodies advanced scholar's poetic ideal of women under the male-centered discourse system,which gender consciousness and ideology has deviated from the patriarchal tradition,and then merge the democratic ethos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element in modern women's liberation.But we cannot ignore the background of Jinghua Yuan is still the reign of the era of the male center socialist,Li RuZhen's male identity is the barrier that he could not break away,which Kingdom is not really a “female regime”,but rather a male-dominated world of image expression.
JinghuaYuan;feminist thought;image expression
I206.2
A
1007-5348(2015)09-0051-04
2015-07-09
楊柳(1990-),女,回族,安徽阜陽人,河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生;研究方向:中國近、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吳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