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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女性小說風景書寫探析*①

2015-04-11 12:03郭曉平
關(guān)鍵詞:湖南人民出版社阿毛丁玲

郭曉平

(泰山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山東泰安,271000;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丁玲女性小說風景書寫探析*①

郭曉平

(泰山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山東泰安,271000;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丁玲不同階段小說創(chuàng)作的風景書寫,被丁玲“看”到的風景,不僅帶有丁玲鮮明的主體意識,而且糾纏著意識形態(tài)的深刻影響。在她的女性小說中,兩者之間纏繞、糾結(jié)、撕扯和沖撞,建構(gòu)了丁玲筆下意蘊豐富的風景內(nèi)涵。在風景書寫的敘事手法上,丁玲善于設(shè)置一些“在場”和“不在場”的風景場域,通過穿梭在意識形態(tài)內(nèi)外兩種風景場域之間的運動和轉(zhuǎn)換等變化機制,來表現(xiàn)這種主體性與意識形態(tài)的“雙重拉力、分割和雙倍想象”,展現(xiàn)其獨特豐富的精神世界和主體性建構(gòu)的心路歷程。

丁玲;風景書寫;女性小說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5.06.004

英國達勒姆大學地理系的麥克·克朗在他的著作《文化地理學》一書中引用斯瑞夫特的話說:“描寫地區(qū)體驗的文學意義以及寫地區(qū)意義的文學體驗均是文化生成和消亡過程中的一部分。它們并不因作者的意圖開始或停止,不寄居在文章中,不局限于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推廣,也不因讀者的類型和特性而開始或結(jié)束,它們是所有這一切或更多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它們是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空間被賦予意義的時刻。”②[英]邁克·克朗著,楊淑華、宋慧敏譯:《文化地理學》,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58頁。風景作為空間架構(gòu)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更是一種“裝置”,被賦予了更多主體性的認識和想象。這也就是柄谷行人在分析日本現(xiàn)代小說的起源時所談到的“風景的發(fā)現(xiàn)”理論③[日本]柄谷行人著,趙京華譯:《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12頁。。循著這樣的風景理念,有研究者在談到上世紀40年代的農(nóng)村小說時認為:“20世紀的中國文學批評家們更常使用的一個詞是‘環(huán)境',‘風景'或‘景物'從屬于之。這正說明在擺脫古典文學風景描寫范式的同時,現(xiàn)代文學凸顯了人對自然(世界)的主體性地位?!雹芡趿?《趙樹理與中國40年代農(nóng)村小說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20頁。研究者進而對丁玲和趙樹理在20世紀40年代的農(nóng)村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了比較。誠然,在對農(nóng)村的認識上諸多作家都存在差異,但是,把風景作為一種主觀意識的載體,卻是一種共同的文學傾向。

麥克·克朗有關(guān)地理空間的賦值理論,強調(diào)的是意識形態(tài)對自然的重塑作用,是一種“去自然化”的過程,凸顯的是其“意識形態(tài)化”的一面。但是,主體性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guān)系問題在文化地理學界一直存在爭議。法國哲學家阿爾都塞認為:“意識形態(tài)總是存在于某種機器和時間之中。這種存在總是具體的?!雹軦lthusser,L.(1971)‘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notes towards an investigation)',in Lein and Philosophy.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p155.換句話說,主體總是被意識形態(tài)“質(zhì)詢”或“招呼”?!爸挥性谝庾R形態(tài)中或經(jīng)由意識形態(tài)才存在意識形態(tài),只有通過主體或者適合于主體,才有意識形態(tài)?!雹伲郯拇罄麃啠莅査古逅肌て樟_賓:《主題的空間必要性》,《文化地理學手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428頁。兩者存在著建構(gòu)與被建構(gòu)的關(guān)系。主體范疇絕對重要,但同時又相當模糊?!拔覀兛梢宰杂沙姓J我們的屈服;我們屈服于我們自己。在這樣做的同時,我們被允許忘記屈服于各種不同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的現(xiàn)實?!雹冢郯拇罄麃啠莅査古逅肌て樟_賓:《主題的空間必要性》,《文化地理學手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429頁。也就是阿爾都塞所說的:意識形態(tài)表達的“不是個體存在的真實關(guān)系,而是那些個體與他們生活于其間的真實狀況的想象關(guān)系”③[澳大利亞]埃爾斯佩思·普羅賓:《主題的空間必要性》,《文化地理學手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165頁。?!霸诶砟詈鸵饬x的王國,人們能夠以某種并非與現(xiàn)實情境完全一致的方式‘體驗'自己?!雹蹾all,S.(1985)‘Signification,representation,ideology:Althusser and the post-structuralist debates',Critical Studies in Mass Communication,10(2):91-114.從性別的角度來考量,德·勞里提斯則得出了“在女性主義內(nèi)部,就是同時存在于性別意識形態(tài)之內(nèi)和之外的主體,并且意識到雙重拉力、分割和雙倍想象”⑤De Lauretis,T.(1988)Technologies of Gender:Essays on Theory,F(xiàn)ilm and Fiction.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p10.。“正是在這里(留白),一種不同的性別構(gòu)成術(shù)語成為姿態(tài)性術(shù)語,并且在主體性和自我表征的層面產(chǎn)生影響:在日常生活和反抗的圍觀政治實踐中,提供能動性和權(quán)力來源或賦奴性投入?!雹轉(zhuǎn)e Lauretis,T.(1988)Technologies of Gender:Essays on Theory,F(xiàn)ilm and Fiction.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p26.

考察丁玲不同階段小說創(chuàng)作的風景書寫,被丁玲“看”到的風景,也從來都是“去自然化”的,是被其主觀認識“賦值”的。正如陳明所說:“有的朋友夸她會描寫風景,實際上她不是寫景,只是要寫情,因為筆下有情,那景就好像活了。記得有位同志說哪里山水好,哪里風景好。她答道:‘風景再好不容易畫,也無須寫。一定要心中有山水。心中有了,才能畫能寫。'”⑦陳明:《丁玲及其創(chuàng)作——〈丁玲文集〉校后記》,《丁玲文集》(第6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77-678頁。這心中的風景,當然是帶有丁玲的主體性的,但是這種主體性的建構(gòu)又總是帶有意識形態(tài)的深刻影響。兩者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建構(gòu)著丁玲筆下豐富的風景意蘊。這樣的風景常常表現(xiàn)著主體與意識形態(tài)的“雙重拉力、分割和雙倍想象”⑧De Lauretis,T.(1988)Technologies of Gender:Essays on Theory,F(xiàn)ilm and Fiction.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p10.的撕扯和沖撞,承載著丁玲“被允許忘記屈服于各種不同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的現(xiàn)實”⑨[澳大利亞]羅賓·朗赫斯特:《導言 主體性、空間和地方》,《文化地理學手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429頁。的生命痛感。它是時代的風云變遷,又是個人的孤寂辛酸;既是苦悶中彷徨無路的吶喊,又是被現(xiàn)實擠壓的無奈和憤恨;它是自我與現(xiàn)實的不調(diào)和,更是自我與自我的不妥協(xié)。這樣的風景,伴隨著丁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記錄著作家矛盾、掙扎的人生。而這樣的撕扯在丁玲的女性小說中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

在這里,我無意對丁玲風景的意義內(nèi)涵多作分析,而更關(guān)心的是丁玲是如何將如此豐富復(fù)雜的關(guān)系編織到風景里,又是如何安放到了小說的整體建構(gòu)中。仔細閱讀丁玲的小說文本,我發(fā)現(xiàn),在風景書寫的敘事手法上,丁玲善于設(shè)置一些“在場”和“不在場”的風景場域,通過兩種風景場域之間的運動和轉(zhuǎn)換等變化機制,穿梭在意識形態(tài)內(nèi)外,來展現(xiàn)獨特豐富的精神世界和主體性建構(gòu)的心路歷程。“空間的關(guān)系性連同其開放性意味著空間常常包含著一定程度的未預(yù)料性和不可預(yù)料性。于是,空間除了具有不確定結(jié)局外,也常常包含著某種‘混沌'元素(違背系統(tǒng)規(guī)定的元素)。這一‘混沌'來自于那些偶然并置、那些意外分離、那些地理結(jié)構(gòu)中的矛盾性,確切地說,存在很多重要的路徑在其中交織,有時還發(fā)生相互作用??臻g,換句話說,被內(nèi)在地‘干擾'了?!雹釳assey,D.‘Power-geometries and the politics of space-time'.Hetter Lecture 2,Department of Geography,University of Heidelberg,Germany,(1999a)p37.這種被“干擾”的空間在丁玲那里就是一些“在場”和“不在場”的風景場域。所謂“不在場”也就是“同現(xiàn)時時間不相干的和同在空間中的在場不相干的在場”①[法]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5頁。,即“絕對的環(huán)境”②[法]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5頁。,它與在場的風景場域既是排斥的又是統(tǒng)一的,既是靜止的又是互相轉(zhuǎn)化的。正是在這種由“在場”到“不在場”的運動和游移,丁玲將人物由外部現(xiàn)實的“在場”,推進到“時間和空間”的“不在場”;將環(huán)境的客觀描寫,推進到主觀心理的細膩展現(xiàn);同時兩者的不斷轉(zhuǎn)換和轉(zhuǎn)化,也將意識形態(tài)與作家的主體性聯(lián)系起來,“通過空間加以表現(xiàn)、抵抗、規(guī)訓和壓迫”③[澳大利亞]羅賓·朗赫斯特:《導言 主體性、空間和地方》,《文化地理學手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415頁。,丁玲在“意識形態(tài)之內(nèi)和之外”的穿梭,“飛蛾撲火,非死不止”④瞿秋白:《多余的話》,《瞿秋白文集》(文學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54頁。,寫盡了作家主體建構(gòu)的艱難歷程。

具體地說,這種風景機制把“在場”的風景書寫,營造為主人公進入“不在場”的風景的觸發(fā)機制,推動“在場”風景向“不在場”風景的運動和游移。而在“不在場”的“絕對環(huán)境”里,丁玲又常常以回憶、獨白、幻想、沉思等主觀化形式來呈現(xiàn),突顯的是女性對世界的認識、對自我的審視,對人生的思索,展現(xiàn)的是個體和性別主體意識建構(gòu)的艱難。可以說,這種“絕對環(huán)境”營造的“心理場域”,“鉆到人的心里面去”⑤丁玲:《答(開卷)記者問》,《丁玲全集》(第8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9頁。,書寫了女性靈魂里的風景。這些回蕩在“心中的風景”里的聲音,既是女性心底的吶喊,同時又是丁玲自己對生命的思索。

丁玲于1927年發(fā)表第一篇小說《夢珂》登上文壇,進而又以驚世駭俗的《莎菲女士的日記》,給文壇好似“拋下了一顆重磅炸彈”,“大家都不免為她的天才所震驚了”⑥杜霞:《從革命女性到女性革命——丁玲創(chuàng)作對女性解放的探求》,《齊魯學刊》2000年第5期。。接下來的《阿毛姑娘》、《在暑假中》,20世紀30年代的《韋護》、《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之一)》、《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之二)》、《母親》,40年代的《在醫(yī)院中》、《我在霞村的時候》,甚至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杜晚香》等,丁玲始終都在關(guān)注著女性群體,展現(xiàn)著“心中的風景”。

夢珂:“走到?jīng)雠_上去吹風”

到晚上吃面時,老太太看到那綠色的,新?lián){的菠菜面,便不住的念起故鄉(xiāng)來。是的,酉陽的確不能和上海相比。酉陽有高到走不上去的峻山,云只能在山腳邊蕩來蕩去,從山頂流下許多條溪水,又清,又亮,又甜,當水流到懸崖邊時,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幾十丈,白沫都濺到一二十尺,響聲在對面山上也能聽見。樹呢,有多得數(shù)不清的呈三個人圍攏不過來的古樹。算來里面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樓一底的房子了。⑦丁玲:《夢珂》,《丁玲文集》(第2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頁。

夢珂“為了讀書,為了想借此重振家聲”,從鄉(xiāng)村來到了上海。可是當勻珍的母親懷念起家鄉(xiāng)時,她也禁不住自己的思緒飄飛。

夢坷因此卻涌起許多過去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穿著銀灰竹布短衫,躲在巖洞里看《西廂》。一群男孩子,有時也夾些女孩在外邊溪溝頭捉螃蟹,等到天晚了,這許多泥濘的腳在洞外跑過去,她也就走出洞來,趁著暮色回去。⑧丁玲:《夢珂》,《丁玲文集》(第2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7頁。

“回憶把我從以別種方式將我召回去的東西中解放出來,它賦予我自由地召喚它并按我現(xiàn)在的意愿擁有它的那種手段,從而使我獲得解放。回憶是對過去的自由?!雹幔鄯ǎ莶祭市ぶ櫦舞∽g:《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2頁。在這里,丁玲用回憶填滿了夢珂“同現(xiàn)時時間不相干的和同在空間中的在場不相干的在場”,將鄉(xiāng)村風景召喚為“不在場的在場”,并且成為一種“誘惑”,使得“在場”的都市風景成為了一種“不在場”,從而凸顯了鄉(xiāng)村社會自然風景的美好,以及人際關(guān)系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在這里,“在場”的現(xiàn)實感傷觸發(fā)了“不在場”的溫馨回憶;同時,兩者作為兩種文化空間,又呈現(xiàn)為一種價值對立的姿態(tài),最終將“不在場”轉(zhuǎn)化為“在場”。

接下來作者用了很長一段篇幅來描寫夢珂對故鄉(xiāng)的回憶。這種回憶是無意識的,甚至是本雅明所說的“非意愿性的”①張旭東:《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文序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第22頁。,它沉淀在了主人公記憶的深層。我們不禁要問:是什么使得夢珂陷入到深深的回憶中不能自拔呢?或者用法國莫里斯·布朗肖的話說,“誘惑”了年輕的夢珂的“不在場的在場”是什么呢?

在20世紀20年代,夢珂和無數(shù)青春少女一樣,被歷史大潮裹挾著卷入“由鄉(xiāng)土到都市、由封建農(nóng)村生活方式向資本主義生活區(qū)域的文化性遷移,又一代傳統(tǒng)家庭之女懷著一腔青春反叛的熱情離鄉(xiāng)叛家來到大城市求職讀書,進入都市青年女性之伍”②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18頁。。她們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感召,或者是向往新文化、新文明,或者是尋找新出路。但讓夢珂?zhèn)儧]有想到的是都市的學校生活充滿惡濁的空氣。她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中。這是她的第一次夢碎。勻珍媽對鄉(xiāng)村的訴說,“誘惑”了夢珂,于是她“拋棄了世界,退縮到世界之內(nèi)并將我們吸引到了那里,它不再將自己暴露在我們面前,然而卻體現(xiàn)在某種同現(xiàn)時時間不相干的和同在空間中的在場不相干的在場中”③[法]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5頁。。這個“在場”在這里就是接下來的丁玲用大段文字描述的夢珂對故鄉(xiāng)的回憶。那里有純美的山水、純凈的自然,有溫暖的人情和摯愛的親情。這種回憶變成了一種“分裂的目光,它在使其成為可能的東西中找到了抵消它的力量,這力量并沒使它中斷也沒使它停止,而是相反,阻止它終了,割斷它同一切啟始的關(guān)系,把它變成一種迷惘的、不熄滅也不照亮的中性微光,變成目光的自我封閉的圈子”④[法]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5頁。。于是,“我們便有了這種顛倒——孤獨的本質(zhì)的直接表達”⑤[法]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5頁。??梢哉f,丁玲在這里用夢珂“呆滯的目光”,映照出的不僅是對故鄉(xiāng)懷念的鏡像,更是在與現(xiàn)實分裂的空間和場景的描畫中,刻畫了一顆始終與現(xiàn)實錯位和分裂的孤獨的心靈。而正是這份“孤獨的目光”,成為“誘惑”讀者的藝術(shù)力量,隨著作品的傳播,“成為永恒的視覺幽靈的目光”⑥[法]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5頁。。

這種“同現(xiàn)時時間不相干的和同在空間中的在場不相干的在場”⑦[法]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5頁。,在《夢珂》里常常出現(xiàn)。每當主人公在現(xiàn)實當中遇到挫折時,丁玲總要設(shè)置一些風景場域。這些風景書寫與其說是主人公看到的現(xiàn)實世界,不如說是她們在孤獨當中尋求慰藉,在無助中尋找方向的迷茫心靈。它們“并不屬于現(xiàn)實世界,而是屬于誘惑人的、不確定的環(huán)境??梢哉f是絕對的環(huán)境”⑧[法]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5頁。。

夢坷覺得有點煩悶,把袍子脫下,走到?jīng)雠_上去吹風。這是二十幾日,月亮還沒出來,織女星閃閃的在頭上發(fā)出寒光。天河早已淡到不能揣擬出它的方向。清涼的風,一陣一陣飄起她的頭發(fā)。沉寂的夜色,似乎又觸著她那無來由的感動,頭慢慢的低下去,手心緊緊的按著額頭,身體無力的憑靠著石欄。⑨丁玲:《夢珂》,《丁玲文集》(第2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8-19頁。

在這里,丁玲運用了一些感覺化的詞匯,“寒”、“清涼”、“沉寂”等,營造出的依然是一種“誘惑人的、不確定的環(huán)境??梢哉f是絕對的環(huán)境”,這種環(huán)境促發(fā)了主人公“無來由的感動”,促使她由現(xiàn)實世界的煩躁沉入了自我世界的寧靜。這種沉思也許是痛苦的,也許是艱難的,可是在“這個誘惑人的環(huán)境,在那里,所見到的東西捕獲到了目光并使它變?yōu)椴豢山K了的,在這環(huán)境里,目光凝成光亮,在那里這光亮是看不到的卻始終在看著的眼睛的絕對閃光,因為這是鏡中我們自己的目光,這個環(huán)境是最佳的吸引人、誘惑人之處:光亮,它也是深淵,那種人們深陷其中吸引人的,使人恐懼的光亮”①[法]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5頁。。這種“光亮”是夢珂?zhèn)儗ξ磥砻篮孟<降摹敖^對閃光”,也是作家在人生求索中“自己的目光”。

然而她走錯了,直走上后園的亭子才知道。于是她坐下來,亭子上燈光,刺著那哭后的眼睛,她走到亭子后面去。那里樹叢中放有一張鐵椅,她躺在那張她同表哥坐過的長椅上。眼望著上面,星星在繁密的葉子中燦爛著,潮濕的草香,從那薔薇花,罌粟花……叢中透出。等夢坷感到冷時,椅背早已被露水濕透了。②丁玲:《夢珂》,《丁玲文集》(第2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4頁。

這又是丁玲設(shè)置的一個“同現(xiàn)時時間不相干的和同在空間中的在場不相干的在場”的風景書寫。都市的求學夢破滅后的夢珂,在表哥的溫情中找到了些許心靈的慰藉,她本想用美好的愛情作為自己人生的寄托,退回到家庭和婚姻中,但是卻最終發(fā)現(xiàn)連同純潔的感情不過是他們情場角逐游戲中的一個籌碼。她再次在現(xiàn)實面前遭遇到夢碎的境遇。內(nèi)心的慌亂和無助,使她竟然走錯了路?!靶强铡?、“花叢”、“鐵椅”又構(gòu)成了一個“絕對的環(huán)境”。這種環(huán)境與其說是現(xiàn)實的描寫,不如說是丁玲煞費苦心設(shè)置的隱喻場域。丁玲選擇了燦爛的星星,帶刺的薔薇和妖艷有毒的罌粟花。這些景物的選擇,構(gòu)成了一個充滿浮華和虛偽的“肉欲的世界”。由這樣的環(huán)境,夢珂又滑入了“不在場”的自我世界?!叭嗽谶@沉默中得以忘懷和安寧?!雹郏鄯ǎ莶祭市ぶ櫦舞∽g:《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22頁。當她從沉思中抬起頭來時,虛偽浮華已經(jīng)麻醉不了她,她有了對現(xiàn)實清醒的感覺,“她感到冷”。丁玲在這里的隱喻,賦予了景物特定的內(nèi)涵,同時也給了讀者足夠的想象空間。

在這里,“在場”的現(xiàn)實和“不在場”的沉思,并沒有像回憶性的“不在場”那種明顯的觸發(fā)機制,而是丁玲在“在場”的現(xiàn)實風景中可以制造的某種斷裂和分割。主人公得以跳出“在場”場域,超脫自身,從而可以更清醒地反觀“在場”。這樣的兩種身影的位移和閃回,構(gòu)成了特定的場域,既有著“不在場”的個人主觀的思索,又有著對“在場”的現(xiàn)實批判,最終實現(xiàn)了個體的焦慮與“時代的苦悶”的共同“在場”。

在《夢珂》中,丁玲設(shè)置的幾處“同現(xiàn)時時間不相干的和同在空間中的在場不相干的在場”的風景書寫,都是頗有深意的。這些風景書寫,既是“在場的”現(xiàn)實世界境遇的隱喻書寫,同時也是促使女性冷靜思考的生發(fā)場,是“不在場”的“孤獨的本質(zhì)的直接表達”④[法]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5頁。。這份孤獨,來自于夢珂?zhèn)儗ΜF(xiàn)實的清醒理性的認識,安放的是與現(xiàn)實不調(diào)和、不妥協(xié)的靈魂。每當她們在現(xiàn)實面前碰壁,她們不自覺地就會陷入這種“同現(xiàn)時時間不相干的和同在空間中的在場不相干的在場”中。“它是位于形象之后的無限的深度,這是一種無生命的、不可操縱的、絕對在場的深度,雖然它并非是既定的,在這深度中,當物體遠離它們的方向時,當它們在自身的形象中塌倒時,物體就深陷其中?!雹荩鄯ǎ莶祭市ぶ櫦舞∽g:《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5頁。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樣的風景書寫成了主人公對理性思索、不斷找尋人生方向的觸發(fā)機制。從這樣的風景中抬起頭來的夢珂?zhèn)儯苍S暫時還不清楚未來的出路,“鐵屋子”依然在囚禁著她們,甚至她們還要承受清醒后無路可逃的恐懼,但是至少她們覺醒了,也就“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子的希望”①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4頁。?!安辉趫龅脑趫觥崩锍錆M“誘惑”的風景,也成了一種“認識的裝置”,包含著夢珂?zhèn)儗ι鐣恼J識、對自我的認識,當然也包含作者丁玲艱難的求索。這種主體性認知也許還是模糊的、幼稚的,但是,她還是呼應(yīng)了“五四”啟蒙對人的主體性的追求。雖然夢醒了更是“彷徨于無地”。在這里,丁玲用“在場”和“不在場”的風景場域,“鉆到了她們的靈魂里”,刻畫了屬于那個時代的女性“自己的目光”,靈魂里的聲音。

莎菲:“今天又刮風!天還沒亮,就被風刮醒了?!?/h2>

今天又刮風!天還沒亮,就被風刮醒了?;镉嬘峙苓M來生火爐。我知道,這是怎樣都不能再睡得著了的,我也知道,不起來,便會頭昏,睡在被窩里是太愛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醫(yī)生說頂好能多睡,多吃,莫看書,莫想事,偏這就不能,夜晚總得到兩三點才能睡著,天不亮又醒了。象這樣刮風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許多使人焦躁的事。并且一刮風,就不能出去玩,關(guān)在屋子里沒有書看,還能做些什么?一個人能呆呆的坐著,等時間的過去嗎?我是每天都在等著,挨著,只想這冬天快點過去,天氣一暖和,我咳嗽總可好些,那時候,要回南便回南,要進學校便進學校,但這冬天可太長了。

太陽照到紙窗上時,我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數(shù)雖煨得多,卻不定是要吃,這只不過是一個人在刮風天為免除煩惱的養(yǎng)氣法子。這固然可以混去一小點時間,但有時卻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氣,所以上星期整整的有七天沒玩它,不過在沒想出別的法子時,又不能不借重它來象一個老年人耐心著消磨時間。②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丁玲文集》(第2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5頁。

“在五四時代及稍后的一段時問里,日記體、書信體小說的成批出現(xiàn),成為一個頗為引人注目的文化現(xiàn)象。繼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開篇之作《狂人日記》之后,我們可以開列出一串長長的涉及此類創(chuàng)作的作家清單:廬隱、冰心、郁達夫、丁玲、馮沅君、郭沫若、沈從文、許飲文、張?zhí)煲?、蔣光慈、章衣萍、茅盾……可以講,19世紀(應(yīng)為20世紀——引者注)二三十年代中國著名小說家中,大多都曾經(jīng)嘗試過書信體或日記體小說的創(chuàng)作。其中如廬隱、丁玲、馮沅君等更是以創(chuàng)作此類體裁的作品而成名,并名噪一時?!雹坫?《從日記體、書信體小說看五四時代的一種寫作倫理》,《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對于此種文學現(xiàn)象,有的研究者認為“它重塑個體與社會的關(guān)系”,“用極具主觀性、隱私性的個體情感,實現(xiàn)了對普泛性、公共性的社會話語的言說”④羅曉靜:《論“五四”日記體小說——一種非典型小說的形態(tài)和話語特征》,《華中師范人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還有研究者認為:這是一種敘事和話語策略,目的是為了“突出男權(quán)強勢話語的重圍,建構(gòu)起女性自我的權(quán)威”⑤胡新華:《現(xiàn)代女性日記體小說的敘事與話語策略——以〈莎菲女士的日記〉為例》,《兵團教育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更有研究者認為這“是一種獨特的小說寫作倫理,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建立在現(xiàn)代公民平等人格交往基礎(chǔ)上的新的啟蒙境界”⑥泓峻:《從日記體、書信體小說看五四時代的一種寫作倫理》,《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但不管是哪種看法,都認識到日記體小說是一種言說和話語方式。其實也可以說,日記體是主人公或者作者的一種思索方式,是“當作家預(yù)感到他面臨的危險的變幻時,日記便體現(xiàn)為一系列作家為認識自我而建立起的標記”,是“孤獨所引起的恐懼和焦慮”⑦[法]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1頁。。從這個意義上,與其認為莎菲的日記是噓噓叨叨的訴說,不如說這是莎菲或者說是丁玲的一種思索方式,一種認知方式,一種靈魂拷問的方式。很顯然,莎菲的拷問要比夢珂更深刻,也更痛苦。

但在拷問前,有一句話特別重要,這是整篇小說的首句,也是唯一一處有關(guān)風景的描寫:“今天又刮風!”這完全只是一種天氣的客觀描寫,但丁玲用這句話再次設(shè)置了“同現(xiàn)時時間不相干的和同在空間中的在場不相干的在場”。我“被這風刮醒了”,這“風”困住了我的行動,讓我焦躁,使我煩惱。于是“我”開始絮絮叨叨一些生活中的細微小事。溫幾次牛奶,有幾個雞蛋,什么樣的信紙……慢慢的,在絮絮叨叨地訴說里,多了思想,有了思考。一開始她以為“焦躁”、煩悶是風帶來的,后來她認為是疾病帶來的,后來又以為是性愛帶來的,最后她才認識到是自我?guī)淼?。其實,這還是時代帶來的。這一層層的認知,都是在丁玲設(shè)置的“絕對的環(huán)境”里展開。因此,與其說“風”讓莎菲煩惱,不如說“風”給了莎菲拷問自我的空間;同時“風”把“在場”與“不在場”再次相連,從而也把“個人”與“時代”連接起來,“不在場”同時也構(gòu)成對“在場”的追問。風景書寫在這里再次成了一種觸發(fā)機制,設(shè)置了對自我、對世界等主體性追問的空間。

阿毛:“湖面被霧氣籠罩著,似一個無邊的海洋”

《阿毛姑娘》是丁玲1928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短篇小說,最早發(fā)表在《小說月報》。馮雪峰評價它“在說述一個貧農(nóng)的女兒,對于資本主義的物質(zhì)的虛榮的幻滅的可憐的故事”①馮雪峰:《關(guān)于新小說的誕生》,《三八節(jié)有感——關(guān)于丁玲》,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年,第77頁。,而另外一些學者卻指出“阿毛姑娘對城市生活的傾慕,未始不可以視為農(nóng)民要改變白己生活命運的一種朦朧的覺醒。阿毛的悲劇,并非來自她的丈夫或婆婆,而是來自農(nóng)村生活方式的落后和道德觀念的陳腐”②袁良駿:《論丁玲的小說》,《三八節(jié)有感——關(guān)于丁玲》,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年,第119頁。,更年輕的學者則從女性意識和城鄉(xiāng)對立、現(xiàn)代化焦慮等方面來解讀阿毛形象。其實無論哪種角度,都包含在作家營造的“在場”與“不在場”的兩層空間里。一層是用濃郁的風景書寫設(shè)定的鄉(xiāng)村這一鮮明的空間和文化地域,而與之并存的是阿毛用幻想編織的“不在場”的城市空間。這“不在場”的空間幻想,成為一種強大的“誘惑”,承載著阿毛對都市文明的盲目幻想,對自己人生幸福的全部憧憬,同時也記錄了她無路可走的無助,以及都市夢幻破滅后的絕望。

初冬的太陽,很溫暖的照到這荒涼的山谷;阿毛家的茅屋也在這和煦的陽光中燦爛著。一清早,父親(阿毛老爹)照例走到萊園去澆菜。但當他走回來時,看見在灶前正燒飯的阿毛,便說笑話一樣,笑容里卻顯露出比平日更凄涼、更黯澹的臉:“哈,明天便歸我自己來燒了。”

這聲音在這頗空大的屋子里響著,是很沉重的壓住阿毛的心了。于是阿毛又哭泣起來。③丁玲:《阿毛姑娘》,《丁玲文集》(第2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28頁。

初冬的暖陽引起的不是對新生活的向往,卻是對未來命運的惶恐。可是一旦走出狹小的山村,阿毛很快忘記了這一切。漸漸開闊的人生視野,讓阿毛對一切都懷著憧憬,尤其是陌生而又充滿神秘的都市。

一到夜晚,從遠遠的湖上,那天與水交界的地方,便燦爛著繁密的星星。金色的光映到湖水里,在細小的波紋上拖下長的一溜光,不住的閃耀著,象無數(shù)條有金鱗的蛇身在蜿蜒著。湖面靜極了,天空很黑。那明亮的一排繁星,好象是一條鉆石寶帶,輕輕攏住在一個披滿黑發(fā)的女仙的頭上。阿毛是神往到那地方去了,她知道那就是城里,三姐去過的,阿招嫂也去過的,陸小二,她夫婿也去過的,所有人都去過。她不禁艷羨起所有的人來了。她悄悄的向陸小二吐露了這意思,還帶著怯怯的心,怕得來的是無窮的失望。①丁玲:《阿毛姑娘》,《丁玲文集》(第2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35頁。

她眺望都市,由眼前“在場”的燦爛繁星,陷入了對“不在場”都市的遐想。這遐想是美好的,但更是盲目的。

天氣一暖和,山色由枯黃而漸漸鋪上一層嫩綠,所有的樹都在抽芽,游山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了。來玩的,多半屬于她鄰居一流的人,這使得阿毛非常煩悶??v然她懂得由于她的命生來不象那些人尊貴,然而為什么她們便該生來命不同,她們整天在享受一些什么樣的福樂,這使阿毛日夜不安,并把整個心思放在這上面。②丁玲:《阿毛姑娘》,《丁玲文集》(第2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6頁。

這憧憬伴隨著春天的到來,越發(fā)讓阿毛躁動不安。她也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但阿毛的希望卻最終注定會失望。鄉(xiāng)村的丈夫不懂得阿毛的心思,也無力給阿毛向往的生活;都市來的“高大”男人,在喚起阿毛所有的生命沖動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口氣就跑上喜雨亭。山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鳥兒還安靜的睡在窠里。湖面被霧氣籠罩著,似一個無邊的海洋。側(cè)面寶石山的山尖,隱沒在白的大氣里。只山腰邊的叢樹間,還依稀辨出隱現(xiàn)著幾所房屋。阿毛凝望著瑪瑙山居的屋頂,她把所有能希望的力,都從這眼光中擲去。她確確實實在夜深時候,還聽出他們傳出戶外的笑聲,她斷定那笑聲中有一個聲音是她所想慕的那高大男人。她等著他來。她在喜雨亭呆等了許久,而他竟不來。霧氣看看快消盡了,白堤迷迷糊糊在風的波濤中顯出殘缺的影。她又向絕頂跑去。她似乎入了魔一樣,總以為或者他已先上去了。及至跑過抱樸廬,又到煉丹臺,還不見人影。她微帶失望的心情,慢慢踱上初陽臺。初陽臺上冷寂寂的,無聲的下著霧水,把阿毛的頭發(fā)都弄濕了。這里除了十步以外都看不清,上,下,四周都團團圍繞著象云一樣的東西。風過處,從云的稀薄處可以隱約看出一塊大地來,然而后面的那氣體,又填實了這空處。阿毛頭昏昏的,說不出那恐懼來,因為這很像有過幾次的夢境,她看見那向她亂涌來的東西,她嚇得無語的躲在石龕子里,動也不敢一動。正在這時,她仿佛看見那路上,正走來一個人影,極象她所想望的人,于是她又叫著跑下去,然而依然只有大氣圍繞著她。她苦惱極了,疲憊極了,卻打著勇氣從半山亭繞到赤壁庵。庵里躥出兩條大黃狗朝她亂吠,她才又轉(zhuǎn)到喜雨亭。到喜雨亭時,白堤已顯在灰色的湖水里,瑪瑙山居的屋頂是更清晰的,被許多大樹遮掩的矗立在那路旁的山嘴上。她看著那屋頂傷起心來,而且哭得很厲害,大聲的抽咽著。③丁玲:《阿毛姑娘》,《丁玲文集》(第2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57頁。

這漫天的大霧,作為“在場”的隱喻風景,寫出了阿毛的現(xiàn)實處境和內(nèi)心的惶恐,她既無法忍受現(xiàn)實的生活,又找不到通向都市文明的出路。

八月的一天,阿毛病還沒有好,她依然起得非常早,院壩里還沒有人影來往。頭是異常的暈眩,她近來最容易發(fā)暈,大約是由于太少睡眠,太多思慮的緣故。但她還是毫不知道危險的一任這情狀拖下去。譬如這早上,己有了很涼的風的早上,就不該穿著薄夾衣站在大柳樹下,任那涼風去舞動那短發(fā)。她把眼睛放在那清澈的湖水上,心比湖水蕩漾在更遠的地方去了??匆娞炜罩酗w旋的鷹鳥,就希望自己也生出兩片強有力的翅,向上飛去,飛到不可知的地方去,那地方充滿著快樂和幸福。所以她常常無主的望著天,跟隨那巨鷹翱翔。鷹一飛得太遠了,眼力已不能尋出那蹤跡,于是把那疲倦的眼皮闔下來,大聲的嘆著氣。④丁玲:《阿毛姑娘》,《丁玲文集》(第2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63頁。

阿毛在目睹了都市女人同樣的悲苦的結(jié)局后,人生徹底絕望,最終自盡而死。“阿毛最終的自殺,表明了對中國社會城鄉(xiāng)兩大生活方式的雙重失望,表明了她精神的生命已無所歸屬。”①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23頁?!巴臅r間是死亡在場、來臨而又不斷來臨的現(xiàn)實時間,猶如死亡在來臨的同時使它通過其來臨的那個時間變?yōu)闊o果的。停滯的現(xiàn)時是實現(xiàn)在場的不可能性,這種不可能性是現(xiàn)時的,如同超過整個現(xiàn)時,超過現(xiàn)時的影子——現(xiàn)時擁有并掩藏在自身的影子——的東西?!薄爱斎巳ナ乐畷r,就是那種最貼近地顯現(xiàn)出來的東西?!薄霸谀抢锟臻g是留出空隙的眩暈。誘惑力便始于此?!雹冢鄯ǎ莶祭市ぶ?,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3-14頁。這里,丁玲再次用“在場”的死亡,“停滯的時間”,展現(xiàn)了“不在場”的“最貼近的東西”,這種“在場”和“不在場”之間的“空隙”,充滿了悲劇的巨大張力和沖擊力,引起人們無盡的思索,而這種“絕對的環(huán)境”的“誘惑力便始于此”。

小說的風景書寫大多都集中在“在場”的空間建構(gòu)中。但這一個個“在場”的鄉(xiāng)村風景的美麗,卻絲毫沒能引起主人公的審美感受,阿毛的視線總是由眼前越過,矚目遠方的都市。她接受了都市的想象力,卻置身于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中。這種“在場”與“不在場”的錯位,正是阿毛精神分裂,生命無所歸依的矛盾所在。兩者構(gòu)建著小說的兩個文化空間,也承載著丁玲對女性孤獨命運的深切思索和探尋。

“在場”和“不在場”的風景場域的書寫,為丁玲前期的女性小說,建構(gòu)了豐富的內(nèi)涵空間。兩者既是時代和個體的兩極,同時兩者之間的“運動”、“位移”,“對立”、“錯位”,更呈現(xiàn)出時代對女性個體的威壓,女性對時代的反抗,以及女性自身的“掙扎”。“在場”和“不在場”的風景場域書寫,將時代的大環(huán)境和個體的小境遇、客觀環(huán)境和主觀心理很好地連結(jié)起來,將時代與女性,以及女性自身內(nèi)部心理的復(fù)雜糾葛更深入地呈現(xiàn)出來。她們不斷對抗著夢坷所遭受的“外在異化”的困境,還要抵抗著莎菲所面對的“內(nèi)在異化”處境。“這不是一種淺薄的顧影自憐,而是發(fā)自對封建鄉(xiāng)村死而不僵的宗法體系以及對于資本主義都市鐵板一塊的生活規(guī)范的雙重拒斥和揭示。這孤獨既是女性的反抗選擇,又是20年代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性的必然?!雹勖蠍偂⒋麇\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22頁。它既有社會和時代面的展示,又有女性自身的深入思考??梢哉f,“在場”和“不在場”的風景場域的設(shè)置,把女性和時代緊緊相連。這樣的風景機制設(shè)置,使得看似局限于小場域的女性悲喜,再也不是“淺薄的顧影自憐”④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22頁,真正成為“負載著時代苦悶的”“叛逆的絕叫”⑤茅盾:《女作家丁玲》,《文藝月報》1933年第2號。。

但是隨著丁玲的“轉(zhuǎn)向”,這種風景場域的書寫也在發(fā)生變化。

曼貞:“曼貞并不能忘記靈靈溪的?!?/h2>

曼貞并不能忘記靈靈溪的。她想那里的太陽,那些在太陽里飛著的蝴蝶、蜻蜓,那些在太陽里蒸發(fā)出的草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那些在太陽里躲在樹葉底下睡覺了的小鳥,靈靈溪里的小石,在陽光下,閃著五顏六色的花紋,它們唱得更熱鬧了,池子里的晴空,更顯得清澈,藍得可愛,可是更白得可愛呵!她更想著么媽,她在太陽底下,臉兒曬得一定更紅了,額頭上不住的沁出汗來,稀稀的銀發(fā),礴出幾根在她的挑花的包頭里,她的那些皺紋,只畫上一層渾樸,她辛苦的操勞著,可是她快樂,好象她拿著了一個什么生命的柄,而且她拿得那樣穩(wěn),一點也不放松的,她有著一種最純潔的簡單的心,使人覺得她簡直象一個天真的小孩,然而卻更能敬重她呵!這城里找不出象么媽的那么一副臉,一副神氣,曼貞常常覺得寂寞,她也常想趕快能夠見著她,聽她談一些家里瑣碎的事??墒?,曼貞卻又愿意再留在城里,不怕這里有苦的生活等著她。她不愿再依照原來那種方式做人了,她實在想,而且要替自己開辟出一條路來,她要不管一切的譏笑和反對,她不愿再受人管轄,而要自己處理自己的生活了。么媽的來接,更使她有了最后的決心,她便在那晚正式和她有著新思想的兄弟來商量了。①丁玲:《母親》,《丁玲文集》(第1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81頁。

同樣是由“在場”現(xiàn)實觸發(fā)的對“不在場”的故鄉(xiāng)的回憶,同樣充滿了對故鄉(xiāng)自然和人情的留戀。封建家庭內(nèi)部冷酷無情的氣氛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喚起和觸發(fā)了曼貞對靈靈溪恬靜的鄉(xiāng)野風光和么老媽等勞動人民的善良淳樸的留戀。但是,曼貞已沒有了夢珂無路可走的焦慮和阿毛姑娘不知道“如何走”的絕望,她決心“要替自己開辟出一條路來”,“要自己處理自己的生活”。曼貞不僅有著改變自我的勇氣,而且有著活出自我的信心和決然的行動力。在這里,“在場”的都市文明和文化成了“在場的不在場”,凸顯的是“不在場”的個人主體性意志的堅定,真正成為了“不在場的在場”。正如茅盾先生所說,寫出了“曼貞的思想轉(zhuǎn)變”,“表現(xiàn)了‘前一代女性'怎樣艱苦地在‘寂寞中掙扎'!”的“獨特的異彩”②茅盾:《丁玲的〈母親〉》,《文學》1933年第3期。。但我們也會感覺到,缺乏了《夢珂》中設(shè)置的“在場”與“不在場”的場域之間的運動和游移,少了《阿毛姑娘》的場域分裂,其藝術(shù)的真實性和形象轉(zhuǎn)化的深度也似乎較前期女性形象有所減弱。

陸萍:“五更天特別冷”

《在醫(yī)院中》是丁玲在1940年創(chuàng)作的一篇頗有爭議的小說。小說一開篇就設(shè)置了這樣一段風景書寫:

十二月里的末尾,下過了第一場雪,小河大河都結(jié)了冰,風從收獲了的山崗上吹來,刮著牲口圈篷頂上的葦桿,嗚鳴地叫著,又邁步到溝底下去了。草叢里藏著的野雉,刷刷地整著翅子,鉆進那些石縫或是土窟洞里去。白天的陽光,照射在那些夜晚凍了的牛馬糞堆上,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幾個無力的蒼蠅在那里打旋。黃昏很快的就罩下來了,蒼茫的,涼幽幽的從遠遠的山崗上,從剛剛可以看見的天際邊,無聲的,四面八方的靠近來,鳥鵲打著寒戰(zhàn),狗也夾緊了尾巴。人們都回到他們的家,那唯一的藏身的窯洞里去了。③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43頁。

這樣的風景,毫無美感,充滿了寒冷、陰郁的氛圍。這樣“在場”的風景場域籠罩全篇。

記掛著頭天晚上黎涯送來的消息,等不到天亮她就醒了。五更天特別冷,被子薄,常常會冷醒的,一醒就不能再睡著。窗戶紙透過一層薄光,把窯洞里的物件都照得很清楚。她用羨慕的眼光去看對面床上的張醫(yī)生的老婆。她總象一個在白天玩得太疲倦了的孩子似的那末整夜噴著平勻的呼吸。她同她一樣也有著最年輕的年齡,工作相當累,可是只有一覺好睡。她記得從前睡也容易醒,卻醒的迷迷糊糊,翻過身,擋不著磕睡一下就又睡著了。然而現(xiàn)在睡不著,也很好。她凝視著淡白的窗紙而去想許多事,許多毫不重要的事,平日沒有時間想這些,而想起這些事的時候,卻是一種如何的享受啊!她想著南方的長著綠草的原野,想著那些溪流,村落,各種不知名的大樹。想著家里的庭院,想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家里屋頂上的炊煙還有么?屋還有么?人到何處去了?想著幼小時的伴侶,那些年輕人跑出來沒有呢?聽說有些人到了游擊隊……她夢想到有一天她回到那地方,呼吸那帶著野花、草木氣息的空氣,被故鄉(xiāng)的老人們擁抱著;她總希望還能看見母親。她離家快三年了,她剛強了許多,但在什么秘密的地方,卻仍需要母親的愛撫??!……

窗戶外無聲地飄著雪片,把昨天掃開的路又蓋上了。催明的雄雞,遠近地啼著,一陣陣的號音,隱隱約約傳來。①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57-258頁。

讓陸萍感到寒冷的不僅是大雪和寒風,還有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由看到室友的呼呼大睡,聯(lián)想起醫(yī)院同事之間冷漠的人際關(guān)系,陸萍“觸景傷情”觸發(fā)了自己對家的回憶。黃子平認為這是“離家—探險—回家”的童話變奏,對家的想念、“對‘回家'的渴望正昭顯了她在寒冷的陜北高原的醫(yī)院中的‘歷險性'”②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59頁。。而賀桂梅則認為:“這一虛幻的只存在于夜晚的冥想中的空間,具有濃郁的對于情感匱乏的現(xiàn)實的‘補償'性質(zhì)。明麗的自然風光、家、母親、親人這些帶有原始撫慰性的符碼的出現(xiàn),暗示著精神歸屬的渴求?!薄啊?可以作為革命者對革命政權(quán)的情感歸屬上的感性表達,醫(yī)院環(huán)境的冷漠和陸萍思鄉(xiāng)病的發(fā)作暗示著在情感上對革命以及革命組織的疏離。”③賀桂梅:《知識分子、女性與革命——從丁玲個案看延安另類實踐中的身份政治》,《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3期。。這種“疏離”的孤獨感,在丁玲以往的小說中都有。比如夢珂、莎菲、阿毛、曼貞,她們都不被周圍的“庸眾”所理解?!岸×峁P下的‘莎菲女士'群,正是這一代被‘弄清了腦子'和‘弄敏了感覺'的青年。他們的苦痛和幻滅較之其先輩帶有更濃重的現(xiàn)代色彩,被當時的論者套上‘世紀末的病態(tài)'的標簽加以分析?!雹茳S子平:《“灰闌”中的敘述》,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70頁。

小說中與家有關(guān)的回憶還有:

她沒有動,雪片飛到她臉上。她發(fā)抖,牙齒碰著牙齒,頭里邊好象有東西猛力往外撞。不知道睡了好久,她聽到很多人走到她身邊,她意識到是把病人抬回去。她想天已經(jīng)不早了,應(yīng)該回去唾,但又想去看黎涯,假如黎涯有什么好歹,呵!她是那末的年輕呀!

冷風已經(jīng)把她吹醒了,但仍被一種激動和虛弱主宰著。她飄飄搖搖在雪地上奔跑,風在她周圍叫,黃昏壓了下來,她滿掛著淚水和雪水,她哭喊著:“就這末犧牲了么?她的媽媽一點也不知道呵!……”⑤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1頁。

與其說是風雪刺激著陸萍,使得她再次被冷風吹醒,不如說是“在場”的自然環(huán)境“呼應(yīng)”了心里的“冰冷”,促使陸萍更深地進入到“不在場”的幻覺中。風在“叫”,黃昏“壓下來”,這些都對她都造成了威壓。同時這也是一種心理化的象征,象征著主人公與外在環(huán)境的緊張關(guān)系。這種緊張關(guān)系既是“在場”的現(xiàn)實,同時經(jīng)由“不在場”的心理折射,又被放大,是被“弄敏了”的現(xiàn)實。兩者相互比照,互相折射,營造了陸萍內(nèi)外交困的場域。

這樣“不在場”的心理化風景場域通篇都存在:

感覺在身體的周圍,有一種怕人的冷氣襲來,薄弱的,黃昏的陽光照在那黑的土墻上,浮著一層凄慘的寂寞的光。人就像處在一個幽暗的,卻是半透明的那末一個世界,與現(xiàn)世脫離了似的。⑥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44-245頁。

整篇小說都沉浸在這樣寒冷、寂寞而艱澀的情調(diào)中。這是人物所處的“在場”的現(xiàn)實情境,也是“不在場”的人物心理空間的象征性呈現(xiàn),兩者隱含的沖突關(guān)系,清晰地顯露出人物與環(huán)境的隔閡,“顯示了一種對環(huán)境的‘過度反應(yīng)'和‘自我防御'機制”,陸萍是“這個有機地組織起來的單位中的‘異質(zhì)'”。由此賀桂梅認為:“在革命組織內(nèi)單槍匹馬與體制作戰(zhàn)的陸萍真正陷于一種無路可走的困境中,她因此意識到,如果不遷就革命體制的需要,她將一無是處。從這一層面,我們也可以隱約窺見當時知識分子將自己納入新制度的曲折心路?!雹儋R桂梅:《知識分子、女性與革命——從丁玲個案看延安另類實踐中的身份政治》,《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3期。

“在場”和“不在場”不僅顯示著個人與環(huán)境的緊張關(guān)系,而且還顯現(xiàn)著自我內(nèi)心的矛盾、掙扎,以及自我對自我的說服過程的艱難。小說在一開篇就設(shè)置了一段風景描寫,點出了陸萍面對的工作環(huán)境之艱苦。

那天,正是這時候,一個穿灰色棉軍服的年輕女子,跟在一個披一件羊皮大衣的漢子后面,從溝底下的路上走來。這女子的身段很伶巧,穿著男子的衣服,就象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似的,她有意的做出一副高興的神氣,睜著兩顆圓的黑的小眼,欣喜地探照荒涼的四周。②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43頁。

“在場”的風景明明是“荒涼”的,可是“不在場”的自我卻偏要說服自己,而且要“有意作出一副高興的神氣”來迎合“在場”的環(huán)境。這是為什么?是什么使得陸萍要偽裝自己?還是丁玲的經(jīng)驗使然?

從產(chǎn)科學校畢業(yè),抱著“棄醫(yī)從文”的啟蒙夢想在抗大學習的陸萍,為了“黨的需要”,必須“棄文從醫(yī)”③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57頁。,到醫(yī)院去工作。小說后來用倒敘的手法,為我們講述了陸萍來醫(yī)院的過程,以及自己被迫接受組織決定時內(nèi)心的一段心理搏斗:

可是“黨”,“黨的需要”的鐵箍套在頭上,她能違抗黨的命令么?能不顧這鐵箍么,這由她自愿套上來的?她只有去,但她卻說只去一年。她打掃了心情,用愉快的調(diào)子去迎接該到來的生活,伊里奇不說過嗎?“不愉快只是生活的恥辱”,于是她到醫(yī)院來了。④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49頁。

在這里,陸萍“要割斷這一年來她所憧憬的光明前途,重回到舊有的生活”⑤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49頁。,無疑是痛苦的。但同時陸萍也知道,在組織決定和黨的需要面前,她別無選擇。因為這樣的“鐵箍”,是“由她自愿套上來的”,同樣也是自己的選擇。最后陸萍接受組織決定,說服自己“用愉快的調(diào)子去迎接該到來的生活”的動因,與其說是組織的“鐵箍”,不如說是陸萍對自我選擇權(quán)利的尊重和維護,或者換句話說,是陸萍有意無意地用自我選擇置換了硬邦邦的組織決定,從而造成服從自我的“假想”:這依然是我的自主和主動的選擇,而不是組織。從中可見陸萍作為知識分子保有那份驕傲而又可憐的自尊,是多么的艱難。由此我們也就可以理解開篇陸萍的“有意做出一副高興的神氣”的內(nèi)心掙扎,也就可以理解在面對環(huán)境的艱苦和人際關(guān)系的冷漠時,陸萍“反應(yīng)過度”的敏感和遭到冷遇倍感孤獨中思鄉(xiāng)的脆弱?!安辉趫觥钡娘L景場域,呈現(xiàn)出“在場”的自我說服和掙扎的艱難歷程。

她不敢把太愉快的理想安置得太多,卻也不敢把生活想得太壞,失望和頹喪都是她所怕的,所以不管遇著怎樣的環(huán)境,她都好好的替它做一個寬容的恰當?shù)慕忉?。僅僅在這一下午,她就總是這末一副恍恍惚惚,卻又裝得很定心的樣子。⑥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44頁。

她需要極大的勇氣和耐心來不斷地說服自己?!八偸悄贸鲞@末一副討好的聲音,可是并不顯得卑屈,只見其輕松。”⑦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44頁。這是丁玲自欺欺人的假話,她和陸萍一樣,“輕松”、“定心”是裝出來的,其實內(nèi)心里充滿了“卑屈”。在這種自我的煎熬中,“不在場”的心理場域呈現(xiàn)了自我的分裂。一面是不斷壓制自我情緒,積極參與到醫(yī)院的各項工作,試圖在精神上取得某種對周圍環(huán)境的壓制性的“優(yōu)越感”,進一步凸顯自我的主動;一面是自我不被理解,不斷遭到環(huán)境打壓,嚴重缺乏自信,更加脆弱和敏感的內(nèi)心。所有一切壓制自我的努力宣告失敗,所有“虛張聲勢”的自我掩飾、偽裝和說服宣告失敗,在這種內(nèi)與外的撕扯中,陸萍近乎崩潰。她再也裝不出“輕松”和“定心”,她對自我犧牲的價值感到茫然。當陸萍對斗爭的意義感到懷疑時,她很自然地就對自我犧牲的對象“革命”產(chǎn)生的疑問,進而對自我的選擇也產(chǎn)生了動搖:

革命既然是為著廣大的人類,為什么連最親近的同志卻這樣缺少愛。她躊躇著,她問她自己,是不是我對革命有了動搖呢。①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2頁。

這種自我的搏斗太痛苦,

舊有的神經(jīng)衰弱癥又來纏著她了,她每晚都失眠。②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2頁。

如果最初的選擇出現(xiàn)了偏差,那么“出路又在哪里哪”?問題又回到了原點。莎菲們的“時代苦悶的創(chuàng)傷”再次復(fù)發(fā)。

是的,應(yīng)該斗爭呀!她該同誰斗爭呢?同所有人嗎?要是她不同他們斗爭,便應(yīng)該讓開,便不應(yīng)該在這里使人感到麻煩。那末,她該到什么地方去?她拚命的想站起來,四處走走,她尋找著剛來的這股心情。她成天鎖緊了眉毛在窯洞里冥想。③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2頁。

當陸萍走投無路時,丁玲設(shè)置了一場“驅(qū)邪儀式”④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55頁。?!皼]有腳的人”適時地出現(xiàn)了。黃子平認為這是“沒有腳的人”作為組織的代言人,來給陸萍“驅(qū)邪”,最終“陸萍是‘成長'了,或者說‘治愈了'。”所以說這部小說是“一個自以為‘健康'的人物,力圖治愈‘病態(tài)'的環(huán)境,卻終于被環(huán)境所治愈的故事?!雹蔹S子平:《“灰闌”中的敘述》,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72頁。但是,既然陸萍面對的是和“在場”環(huán)境的斗爭,那么“沒有腳的人”又為什么說陸萍是在“一種劇烈的自我的斗爭環(huán)境里”呢?而且他還知道陸萍經(jīng)歷的自我斗爭很殘酷,“是不容易支持下去的”。如果說“沒有腳的人”不是和陸萍有著同樣經(jīng)歷,就是丁玲自己出現(xiàn)在小說中。換句話說,這是自我對自我的又一場說服。她首先肯定了自己的斗爭方向,并且指出了斗爭的殘酷,同時又找尋到“出路”。改變與“在場”環(huán)境的斗爭策略,多和伙夫等下層人交流,取得理解和支持。民眾的理解和支持又成了陸萍煥發(fā)斗志的力量源泉。革命的意義不是決定在“那幾個人身上”,自我沒有被他們認同并不能代表價值的虛無。這種意義是什么,可以追問。但是陸萍“真真的”是被“治愈”了,卻是事實,“她真真的”有了“迎接春天的心情”。但不是因為組織的“驅(qū)邪”,而是自我斗爭意義的又一次自主找尋和選擇,也就是阿爾都塞所說的:“我們可以自由承認我們的屈服;我們屈服于我們自己。在這樣做的同時,我們被允許忘記屈服于各種不同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的現(xiàn)實?!雹蓿郯拇罄麃啠莅査古逅肌て樟_賓:《主題的空間必要性》,《文化地理學手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429頁。也許有人難免會說這是阿Q的自欺欺人,但陸萍在那個時代里對自我尊嚴和自主選擇權(quán)利的可憐堅持,還是帶有著“五四”的啟蒙精神,具有現(xiàn)代性的意味。其自我說服和掙扎的痛苦歷程,也帶有特定時代的知識分子精神斗爭的縮影。

對此,賀桂梅也從丁玲的“斗爭哲學”方面尋找過動因。她在對1941年9月丁玲留下的一篇散文《戰(zhàn)斗是享受》分析后談到:“這篇文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當時丁玲的生命哲學的體現(xiàn)?!辈⒃谝煤悺に怪Z對丁玲的印象描述后進一步指出:“丁玲所表現(xiàn)的這種強悍,大概可以看作革命者丁玲的一種基本品質(zhì),也是她把革命哲學內(nèi)化為自身精神成分的表現(xiàn)?!薄斑@種生命哲學使人與環(huán)境處于緊張的對抗關(guān)系中,并試圖通過‘戰(zhàn)斗'來改變既有環(huán)境,促成理想狀況的到來。同時,理想本身的非現(xiàn)實性將使她難以安于既存現(xiàn)實,而始終處于為達到理想狀態(tài)而與現(xiàn)實‘斗爭'的動態(tài)過程之中?!币虼?,“革命者的斗爭熱情與革命政權(quán)本身將處于一種悖論情境”,而“丁玲對于革命政權(quán)的批判就成為‘革命內(nèi)部的革命',是以革命精神對于革命政權(quán)的批判”。盡管“革命內(nèi)部的個人話語最終服從了革命話語”,但她同時也承認:“《在醫(yī)院中》盡管是寫于文藝座談會之前的作品,但丁玲已經(jīng)在進行一場類似于延安文藝座談會式的自我說服。因此,這篇小說就可以作為丁玲心路歷程的一個象征性寓言。”①賀桂梅:《知識分子、女性與革命——從丁玲個案看延安另類實踐中的身份政治》,《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3期。

不管是革命話語“治愈了”個人話語,還是個人話語的自我說服,丁玲設(shè)置的“在場”和“不在場”的兩個風景場域,很好地記錄和呈現(xiàn)了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搏斗歷程。韋恩·布斯在他的《小說修辭學》中談到“作為朋友和向?qū)У碾[含作家”②[美]韋恩·布斯著,付禮軍譯:《小說修辭學》,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75-276頁。。丁玲就是這樣的作家。她擅長一步步地引領(lǐng)讀者,從“在場”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走進“不在場”的心理空間,并在兩者的運動碰撞和位移中,展現(xiàn)個人在時代中的掙扎,體會人物靈魂深處的悸動。盡管有人對這種風景場域書寫的“現(xiàn)實性”提出過質(zhì)疑,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后幾天發(fā)表的一篇文章指出丁玲在用“舊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營造一個消極、靜止、落后的環(huán)境的同時,還極細致地指出兩處有關(guān)“蒼蠅”的“景物描寫上的錯誤”③燎熒:《“人……在艱苦中生長”——評丁玲同志的〈在醫(yī)院中〉》,《解放日報》1942年6月10日。。16年后,另一位批評家則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現(xiàn)身說法,“證明丁玲的小說《在醫(yī)院中》所描寫的種種陰森恐怖的圖景,似乎在延安住醫(yī)院‘簡直是受罪'的說法,無非是莎菲女士對讀者的愚弄,無非是莎菲女士的扯謊”④張光年:《莎菲女士在延安——評丁玲的小說〈在醫(yī)院中〉》,《文藝報》1958年第2期。。這是在1958年對丁玲發(fā)起“再批判”時的一篇文章。誠然,小說中的景物描寫的真實性問題也許值得探討,但是對丁玲來說,追求靈魂的寫作,刻畫心中的風景,才是她一生中對于寫作最真實的認同。正如她在給樓適夷的信中所說:“我這次校稿時,心中有很多感想,我的確覺得都沒有什么意思,都不是可以留下來的作品??墒俏彝瑫r又覺得我近年來的作品也并未超過過去,過去雖說不好,可是還有一點點敢于觸到人的靈魂較深的地方,而現(xiàn)在的東西,卻顯得很表面?!雹荻×?《致?lián)нm夷》,《丁玲全集》(第12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9頁。穿越歷史迷霧,那留存在人們記憶中的永遠是在風雪中呼叫的身影,那是丁玲心中的風景,也是特定歷史語境下最真實的風景。

我們同時也看到,“在場”與“不在場”的沖突,反映出知識分子與時代環(huán)境的矛盾,又何嘗不是渴望認同的一種焦慮?“不在場”的內(nèi)心掙扎,既是對自我主體意識的堅持,又是不被“在場”環(huán)境認同的一種焦慮,以及渴望被認同的一種焦躁。這些,都被丁玲納入到了兩種場域里??墒?,過多地從人物內(nèi)心出發(fā),給予“不在場”太多的主觀投射,也會帶來視野狹窄、“一廂情愿”的弊端,對外部環(huán)境的認識方面,存在著單方面的主觀感覺和臆斷,視角過于單一,缺乏更客觀的“在場”對“不在場”的自我的審視。其直接后果也許就是“弄敏了自己”,也“弄敏了環(huán)境”。與此同時,也會造成對自我定位的錯位。陸萍們把自我的掙扎,放在了革命的前提之下,雖然中間有所恍惚但最終并沒有游離出去。但是,從時代環(huán)境的角度考慮,陸萍們與環(huán)境的沖突和自我意識的堅持,難免帶有對革命的挑戰(zhàn)意味,因此,是否是“革命內(nèi)部的革命”,可能還是陸萍們的“一廂情愿”。

杜晚香:“這就是春天,壓不住,凍不垮,干不死的春天?!?/h2>

春天來了,春風帶著黃沙,在塬上飛馳;干燥的空氣把僅有的一點水蒸氣吸干了,地上裂開了縫,人們望著老天嘆氣??墒遣輩s不聲不響地從這個縫隙、那個縫隙鉆了出來,一小片一小片的染綠了大地。樹芽也慢慢伸長,灰色的、土色的山溝溝里,不斷地傳出汩汩的流水聲音,一條細細的溪水寂寞地低低吟誦。那條間或走過一小群一小群牛羊的陡峭的山路,迤迤邐邐,高高低低。從路邊亂石壘的短墻里,伸出一枝盛開的耀眼的紅杏,惹得溝這邊,溝那邊,上坡下溝的人們,投過欣喜的眼光。呵!這就是春天,壓不住,凍不垮,干不死的春天。萬物總是這樣倔強地迎著陽光抬起頭來,挺起身軀,顯示出它們生命的力量。①丁玲:《杜晚香》,《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80頁。

杜晚香沿著陸萍留下的道路走來:

人是要經(jīng)過千錘白煉而不消融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艱苦中成長。②丁玲:《在醫(yī)院中》,《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5頁。

在與“在場”的環(huán)境斗爭中,陸萍懂得了只有自我的堅實和壯大才能在艱苦環(huán)境中得以生存,不被“消融”而成長為“有用”的斗爭哲學。在《杜晚香》里,丁玲用了“春天”這樣隱喻性的圖景,呼應(yīng)了新的時代語境和意識形態(tài)話語,用擬人化的筆法渲染了萬物生命的頑強。在這里,“不在場”的個人,自覺地將自我融入了“在場”的春天景象里,成為“春天”里“壓不住,凍不垮,干不死的一根小草”,成長為“在黨的領(lǐng)導下,實事求是,老老實實按照黨的要求,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奮斗終身”③丁玲:《杜晚香》,《丁玲文集》(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06頁。的模范黨員。在這里,“在場”與“不在場”消弭了兩者間的“壓迫/反抗”關(guān)系,最終成為一體。自我也自覺融入到了環(huán)境中。

從此,夢珂、莎菲和陸萍們徹底被消失了,“不在場”與“在場”的風景場域的沖突也再難以尋覓。這不禁讓我們再次想起阿爾都塞的話:“我們可以自由承認我們的屈服;我們屈服于我們自己。在這樣做的同時,我們被允許忘記屈服于各種不同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的現(xiàn)實?!雹埽郯拇罄麃啠莅査古逅肌て樟_賓:《主題的空間必要性》,《文化地理學手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429頁。穿梭在意識形態(tài)內(nèi)外的具有“拉力”、“分割”和“想象”的充沛活力的風景也從此“屈服”了,不管它是“自由承認”還是“被允許”。

Exploration of Landscape Writing in Ding Ling's Female Novels

Guo Xiaop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and Mass Media,Taishan University,Taian Shandong,271021;School of Liberal Arts,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250014)

Investigation of landscape writing at different stages of Ding Ling's fiction creation indicates that the landscape“seen”by her is not only tinted with her distinct subject consciousness,but is tangled with the profound impact of ideology.In her female novels,windings,tangles,clashes and collisions between the two constructs the richly implicated connotations of her landscape.As to the skills of the socalled landscape writing,she is good at setting a few“present”and/or“absent”scenery fields,in order to represent the“double tension,segmentation and double imagination”of subjectivity and ideology,and unfold an inward journey of the rich and unique spiritual world and the subjectivity construction through the movement and transformation and other mechanism of change shuttling back and forth between the two scenery fields outside and inside of ideology.

Ding Ling;landscape Writing;female novels

I207.42

A

1001-5973(2015)06-0040-15

2015-08-26

郭曉平(1973— ),女,山東鄆城人,泰山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①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15YJA751010)和山東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研究重點項目(14BWXJ01)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李宗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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