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芝,女,出生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先后畢業(yè)于煙臺大學(xué)中文系、山東大學(xué)作家研究生班、山東省作協(xié)高研班。發(fā)表小說五十余萬字,散見于《長江文藝》、《山東文學(xué)》、《廣州文藝》、《天津文學(xué)》等全國十幾家文學(xué)期刊。短篇小說《紅蓮》和《一路平安》分別獲首屆和第三屆“泉城文藝獎”?,F(xiàn)居濟(jì)南,《當(dāng)代小說》編輯。
1
她從出租車上下來,拉著箱子走向停在路邊的一輛白色越野車。他從車上跳下來,幫她把箱子放進(jìn)后備箱。她說:“你選的地方不錯,瞧,那群鴿子?!彼⑽⒁恍Γ骸白钗kU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边@里是城市中央廣場,由于還早,只有那群鴿子和稀落的晨練者。
車子徐徐開出城市,她問:“你怎么給家里說的?”他說:“出差。出差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你呢?”“我出差的機(jī)會很少,不過,出去培訓(xùn)學(xué)習(xí)還是時常有的?!彼⑽⒁恍?。接著是長長的沉默。她把頭轉(zhuǎn)向車窗外,車子已駛上高速,兩邊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多美的油菜花!”她說。他迅速看一眼,點頭表示贊同。再往前走,路邊是一望無垠的麥田,生機(jī)勃勃的新綠?!白叱鰜?,覺得天地都寬了?!彼f。他沒有說話,騰出手來,迅速而有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駛出兩小時的光景,他的手機(jī)響了,他看了看號碼對她說:“別說話,千萬別說話……”然后他接起電話:“是,在高速上,剛過小雪……到了給你打電話?!彼杆俚貟炝穗娫挕Kf:“你老婆打來的?”他點頭?!澳阍谡f謊?!薄安徽f謊說什么?說和你在一起?”她笑了,說:“你和你老婆真的很好?”“是的,她很愛我,我也很愛她?!薄澳敲?,你的那個情人呢?你們好了三年,到底是誰先提出分手的?”“不是給你說過嗎?是我。我不能給她未來,也不想浪費她的青春,只能給她一些錢,讓她走自己的路……”“說起來你還挺高尚的——她和你的老婆,誰更好?”他一笑,溫和地說:“不要再說這些了,說說我們自己吧?!彼┛┬α恕?/p>
中午他們在休息區(qū)吃了飯,在車上小憩時又討論起行程。他們這次行程安排是一個星期,兩天路上的時間,在巖青山居住三天,在季城停留一天,剩下的一天隨心所欲,自由安排。
這次行程的主要目的地是巖青山,季城只是順道。說起巖青山,那里青山綠樹,遠(yuǎn)離塵囂,可是一個讓她向往的去處,確切地說,她向往的是巖青山居。巖青寺本是山上一座不大的寺,后來聽說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富豪提供資助,擴(kuò)大了廟宇,同時建了巖青山居,給去的香客提供修行的去處,食宿免費,愿捐錢的捐錢,沒有的也不強(qiáng)求,和寺院里的人一起打功修行,想住多久住多久,是修身養(yǎng)性的大好去處。有一次她談起這里,他說:“我和你一起去?!彼?dāng)然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各自仰躺在拉開的車座上,他說:“離季城越近,我的心情越難以平靜,還是先去季城吧。”她說:“不是說好了回來時去嗎?”“好吧。不過到了這個年齡,很少激動得起來了?!薄笆前。髂昃捅妓牧?,看在你還能心潮起伏的份上,就先去季城?!彼兆∷氖郑骸爸x謝你。季城留給我的是刻骨銘心的記憶,但是不美好,是讓人心痛終生的記憶?!?/p>
車子重又駛上高速,他說:“在季大我對你一見鐘情,不敢說,后來,還沒來得及說,你就有了男朋友,樹元那么優(yōu)秀,就更不敢說了?!薄皹湓睦飪?yōu)秀?他至今仍是小公務(wù)員一個,而你是大老板了?!薄拔业某鯌龠€沒開始就失戀了,四年,天天想見你,見到你又難過。”“行了,你老婆不是很好嘛!這是上天對你最好的補(bǔ)償?!薄翱赡鞘莾纱a事?!?/p>
正說著,右面一輛黑色Q5刷地一下超了過去?!坝业莱囘€這么霸氣!”他不服,在Q5超過他們后放松的當(dāng)口,一踩油門攆了上去,Q5前面正好擋著一輛面包,有勁使不上來,轉(zhuǎn)眼他們就把Q5甩得看不見了。她樂了,指著前面的一輛豐田說:“繼續(xù)超。”超過去前面幾輛車,路上空曠起來,看不到前面有車。路況如此之好,他把油門加到一百六,不一會兒就又看到幾輛車,看準(zhǔn)路況和時機(jī),又一輛輛超過去,前面又變得空曠起來?!把?,飆車原來這么過癮!”她歡呼,他覺得她像極了十九歲時的樣子。稍稍放松了一下,他們又開始聊天。
忽然他說:“Q5從后面追上來了。”猛踩油門,全力開車。Q5好像也和他們飆上了,咬得很緊,當(dāng)他們沖出重圍從一個又一個車群里殺出時,總是看到Q5也很快沖過來,有一次還差點超過他們。如此者數(shù)次,甚是驚險。忽然她說:“壞了,季城過了?!彼徬聛砜绰窐?biāo),果然過了,剛剛過,怪不得剛才有一個車群,原來是要在季城下高速?!半x下一個出口還有五十公里,怎么辦?”她問?!跋?,下了繞回去?!彼f。
Q5呼嘯著從他們身邊超過,他說:“讓讓它吧?!彼f:“看我們,高速路上只顧著趕路飆車,忘了自己的目的地。人生何嘗不是如此,一路攀比,顧不得欣賞路邊的風(fēng)景,更忘了自己的初衷。像我,本想當(dāng)個終身講師,業(yè)余畫畫——你知道,我一直很想當(dāng)畫家的——可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忍不住去評副教授,好不容易評上了,又想著評教授……”“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趕在前頭不也是人生一大樂趣嗎?”他說?!澳敲茨阋餐俗约旱某踔裕俊薄拔业某踔跃褪亲C明自己,我拼命干,發(fā)展公司,過上有品質(zhì)的生活,就是為了證明自己,向這個世界——尤其是你,證明自己!”
2
等他們從下一個出口下來,又走普通道路趕到季城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他們找到一家酒店,開房間的時候,酒店前臺問了他房間標(biāo)準(zhǔn),直接就給了他兩個房卡。他明白這是一個房間的,想要說什么,又停住了。她在一旁站著,什么也沒說。
進(jìn)了酒店房間她質(zhì)問他:“為什么只開一個房間?先前說好了各住各的?!彼f:“很顯然前臺的姑娘把咱們當(dāng)成夫妻了,問也沒問就只開了一個房間。我當(dāng)時想糾正,又覺得開不了口,一說,好像咱們關(guān)系曖昧似的。”“不曖昧嗎?”她氣鼓鼓地說。他拍拍她的肩膀:“這樣吧,先把行李放在這兒,為避免尷尬,我們在這里吃過飯就去再找一家酒店,下次一定先下手為強(qiáng),一進(jìn)去各拿各的身份證開兩個房間,挨著的,好不好?”
吃過飯他們退了房,又去找了一家酒店住下了。他在她的房間里坐了一會兒,看到她有些困乏,就回自己房間去了。她洗了澡,吹干頭發(fā),想起家里,便給樹元打電話,告訴他已到地方,明天開始學(xué)習(xí)。兒子在學(xué)習(xí),她沒讓樹元叫他。忙完這些她躺在床上看一本書,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他們?nèi)チ思境谴髮W(xué),因是周日,校園里人少了些。季大在十七年前是一所新建不久的學(xué)校,樹都是新栽的,那些小樹如今已經(jīng)長成近二十歲的大樹,這讓她覺得季大的路好像不如從前寬了。以前的季大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很遠(yuǎn),現(xiàn)在由于長高了的花草樹木的遮擋,視野遠(yuǎn)沒有從前開闊。她和樹元一起走過的地方,校園廣場、操場、季山,依然如故。樹元在后面跟著她,那個時候,她的生活中沒有他,他的生活中全是她。她回過頭,看到他坐在路邊的石凳上。他招呼她坐下,說:“這是你從宿舍出來的必經(jīng)之路,我每天坐在這里,看著你從這里出來去教室去圖書館去和樹元約會?!彼杂袆尤荩骸懊刻??”“是的,”他說,“每天——當(dāng)然,下雨的時候就站著?!?/p>
從季大出來他們?nèi)チ思境俏鹘嫉奶矣昂?。桃影湖在桃影山下,桃影山上漫山的桃樹,每到春天,山上開滿了桃花,倒映在湖中,分不清哪是花哪是影。大學(xué)時每年她都和樹元來這里幾趟,看花,看桃。如今湖邊山腳下開了一排農(nóng)家菜館,路邊上一排排的車,都是來賞花吃飯的。
他們找了個人多的菜館坐下。鄰桌傳來燉雞的香味兒,她看了一眼,鄰桌中間擺著一個大瓷盆,香味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環(huán)顧四周,每個桌上都有一個大瓷盆。他說:“看來這里的特色菜是燉雞。”就也要了一個。點完菜,服務(wù)員說:“請過來選雞。”他們對視一眼,服務(wù)員說:“我們的雞是現(xiàn)宰現(xiàn)做,雞由您自己來選?!?/p>
他們跟著服務(wù)員繞到餐館后面去,后面另有一個小院,院里放滿了籠子,籠子里是雞。服務(wù)員說:“這不是洋雞,是本地雞,山上放養(yǎng)的,頭天才從山上運過來?!边@些雞精神抖擻,羽毛顏色鮮艷,公雞冠子鮮紅碩大。他們在小院里轉(zhuǎn)了一圈,她選了只個頭小一點的紅公雞,又在院中撿了幾根粗雞翎:“小時候用來縫毽子的?!彼粗切D在籠中的雞很是欣喜,他便陪著她又轉(zhuǎn)了一圈。
燉雞的味道果然不錯,麻辣的,雞肉結(jié)實又松軟,她吃得滿臉放光,心滿意足。
他們在桃影山玩了一個下午,又在另一家特色小店吃過晚飯才盡興而歸。
他敲開她的房間門時,她正在吹頭發(fā),她穿著玫紅睡衣,對著鏡子看散落在另一張床上的桃花,那是她下午撿來準(zhǔn)備當(dāng)作書簽的。他站在她身后,從鏡子里看著她。她放下吹風(fēng)機(jī)轉(zhuǎn)過身來,他的身上混合著香皂和洗發(fā)水的香味。她看出他剛剛刮了胡子。她把手伸向睡衣的衣結(jié),輕輕一拽,睡衣便打開了。他看到睡衣里面她什么也沒穿。她說:“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自從他向她表白,自從這個晚了近二十年的表白之后,她便料到了這一幕。今天它終于發(fā)生了。
他把她的睡衣輕輕脫下,并很快地脫光了自己,和她一起躺進(jìn)蠶絲被里。他不停地吻她,吻了又吻,仿佛一個兒童對待他心儀已久的玩具。他說:“你知道,我一直想要的并不只是這些?!薄澳鞘鞘裁??”“你心里明白的?!狈块g里溫度并不高,他卻渾身是汗,有一滴滴在她的脖頸里,涼絲絲的。
過后他緊緊擁著她,說:“巖青山就不要去了吧?我們就呆在季城?!薄澳遣恍校乙w驗一下另一種生活,簡單恒久的生活?!薄皠e忘了只有七天,我們即便天天在一起也只有七天?!彼谋窍⒋翟谒樕?,麻颼颼的?!耙院筮€會有時間嘛,有機(jī)會再一起出來旅行?!薄叭ツ膬耗??麗江?西藏?”他問?!班?,去西藏!回去后我就開始好好煅煉身體,減輕高原反應(yīng)哦?!薄澳呛茫腿ノ鞑??!彼f:“去看看布達(dá)拉宮。那是松贊干布為文成公主建的,可我一直認(rèn)為,那是因為政治而不是愛情。你說呢?”他沒有說話,輕輕吻一下她的臉頰,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有一道細(xì)細(xì)的皺紋。
她一副神往的樣子:“即便這樣,我也想去看看?!彼^她的手放在胸前:“一言為定,就去西藏,看看布達(dá)拉宮。不帶反悔的?!彼麄冊诒桓C里拉了鉤。
“布達(dá)拉。”她念叨著沉沉睡去。夜里她醒過一次,他緊摟著她讓她不舒服,身體得不到充分放松,她想了想,沒有推開他。
次日她醒來,看到他正盯著她看,見她醒了,他說:“巖青山就不去了吧?到了那里要和你分開三天?!彼钜稽c動搖了,但她說:“不?!彼麤]有說話,低下頭來吻她,她覺出他有些氣惱,便更加溫柔地對他。
他們又上路了。他說:“別忘了你說過的話?!彼首鞒了紶睿骸拔艺f過什么了?”他伸手胳肢了她一下,她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說:“哦,對了,布達(dá)拉?!?/p>
3
車子行駛了一個小時之后,她有些困倦,他把車開進(jìn)休息區(qū),讓她到后座上去。她在后座上睡了一覺,醒來時已近中午。她接連打了幾個噴嚏,臉紅撲撲的,他覺得可愛便摸了摸,她的臉熱得灼人。“發(fā)燒了嗎?”他很焦急,從后備箱里拿出自己的箱子,記得老婆交待過,把感冒發(fā)燒拉肚子的藥全帶上了,在行李箱的夾層里。
她吃上藥,依然覺得渾身乏力,胸似乎有些悶,不過她沒有說,怕他擔(dān)心。飯也不怎么想吃,振作起精神看著他吃。他摸摸她的額頭,似乎沒有那么燙了。他說:“怪我,你睡覺的時候我應(yīng)該給你搭件衣服?!彼π?,為了讓他放心,她強(qiáng)撐著吃了半塊饅頭。
她搭上他的外套在后座上又睡了一覺,感覺好多了,不再發(fā)燒,渾身輕松。
三點鐘的時候他們到達(dá)巖青山下,他說:“今天就不上山了吧?在巖城找個酒店住下,明天一早上山?!彼钢干侥_下的停車場:“快點吧你就?!彼f:“你不是感冒了嗎?”她說:“我不是已經(jīng)好了嗎?”
山不算太高,考慮到她感冒了,他說:“我們坐索道上去吧,下山時走下來再看風(fēng)景?!彼Γ骸澳闶遣皇侵牢夷_下發(fā)沉?”
山上多是常青的松柏,郁郁蒼蒼,泛著春天的新綠,有幾株古槐剛剛長出葉子,在風(fēng)中微微搖曳。不是周末也不是節(jié)假日,所以山上游人稀疏,清新而不寂寥。她拉拉他的衣角:“像不像世外桃源?”他把她摟在懷里:“是個隱居的好去處?!?
他們?nèi)マk了入住手續(xù)。他捐贈了三倍于他們食宿費用的錢,她說:“拿這么多做什么,兩倍就可以了,自愿的,還有人不捐呢。”他說:“誰要是不捐,那是真的沒有?!彼Φ溃骸安灰姷??!彼残Γ骸笆遣灰姷??!?/p>
接著他們便不得不分開了,他隨著一位清瘦的和尚師傅去了北面一個院落,她被一位面容干凈的中年大嫂帶去南面的院落。這是一個大的四合院,四周全是兩層的房子,約有七八十間,院子中間是兩個花壇,白玉蘭開得清靜。
中年大嫂帶她走進(jìn)一間面朝南的屋子,說:“施主,這三天你就住在這里,和我一個房間?!彼f:“那就給您添麻煩了。還有沒有其他空著的房間?我一個人去住,也免得打擾您。”中年大嫂微微一笑:“倒還有幾間房子是空著的,只是寺院里有規(guī)定,每個房間住兩人,有房間沒滿就不能再另開房間?!彼f:“哦,那不能破了規(guī)矩。怎么稱呼您?”“我法號凈云。”她微微頷首:“凈云師傅?!?/p>
房間里簡單之極,兩張床一張桌,兩個壁櫥,右邊是一個小而潔凈的衛(wèi)生間。
凈云師傅說:“這里早上四點起床,打坐誦經(jīng),六點吃早飯,上午下午聽師傅講經(jīng),十二點吃中飯,中午小憩,兩點繼續(xù)做功課,六點晚飯,晚飯后可以去聽經(jīng),也可自己研習(xí),但是不得走出大門,九點熄燈休息?!彼f:“知道了。那么,每天都是這么過的嗎?”“是的?!?/p>
她又問了凈云師傅一些問題,便到了晚飯時間。她隨凈云師傅來到吃飯的地方,見桌椅整齊,人來人往,一派肅靜。飯食全是素菜,清淡可口。
吃過晚飯本想隨凈云師傅去聽經(jīng),她卻覺得渾身無力,又咳嗽起來,隱隱胸悶。凈云師傅說:“是著涼了,我去藥房拿些藥來。”她說:“我?guī)е?。”凈云師傅見她只沖了感冒藥喝下,說道:“再配上消炎藥吃了,咳嗽說明有炎癥,不吃消炎藥好得慢,還會引起發(fā)燒?!彼渖舷姿幊粤?,問:“凈云師傅,您還懂醫(yī)道?”凈云師傅微微一笑:“我來修行之前是做護(hù)士的。”“您在這里修行多長時間了?”“兩年零四個月?!?/p>
修行兩年之久,是她沒有想到的,看凈云師傅的樣子,也就四十八九歲,按說不到退休年齡。她忍不住好奇:“您的工作……”“我提前內(nèi)退?!薄斑@兩年也能時常回去吧?”“一次也沒有下山——家里人來看我。”“家中還有什么人?”“兒子,老公。兩年前兒子結(jié)婚,我便來到這里?!薄澳敲茨瞎薄八€好,是醫(yī)院的專家?!薄澳鷣砹?,您老公誰來照顧呢?”
凈云師傅沒有回答,翻開一本經(jīng)書來看。她有些不安,這其中定有隱情,她不該這樣打探人的隱私。她也從箱子里找出一本書來,但根本看不進(jìn)去,嘩啦啦地翻著。
凈云師傅說:“你不是擔(dān)心我老公嗎?呵,他有人照顧?!彼痤^來,見凈云師傅神情平和地望著她,嘴角帶有淺淺笑意。她還想說什么,凈云師傅點點頭,這讓她覺得再說什么都是多余。
這時手機(jī)響了一下,是他的短信:你還好吧?別忘了吃藥。她回:一切都好,放心。
她突然有種沖動,想和凈云師傅聊聊她的事,她和他的事,她壓在心底,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墒莾粼茙煾邓氐纳袂樽柚沽怂粼茙煾祵W⒆x經(jīng),沒有問她任何問題。你從哪里來?做什么工作?沒有,一個也沒問。這些世俗的事情,不說也罷。
熄燈了,世界在這一刻變得清晰而安靜,沒有車馬喧囂,沒有燈紅酒綠,也沒有紛亂的思緒,只聽到自己的一呼一吸。
夜里,她被自己的咳嗽擾醒,在這樣靜的環(huán)境中咳嗽,真是罪過。等咳嗽平靜下來,聽到凈云師傅的聲音:“喝口水吧?!彼舆^凈云師傅遞過的水杯,看到月色中凈云師傅清瘦的身影。
她很快又睡過去了。
凌晨四點,凈云師傅準(zhǔn)時叫醒她,經(jīng)過一夜的休整,她覺得精神好了許多。洗漱完畢,凈云師傅提醒她喝水吃藥,自己也喝了半杯開水。穿過院落東邊的一個小門,前面豁然開朗,滿目的參天松柏,再往前就是聽禪的大殿。她隨凈云師傅悄然入內(nèi),找到兩個相挨的地方盤腿而坐。講經(jīng)的師傅六十歲左右,神態(tài)安詳,她注意到師傅是剃度的。
師傅講經(jīng)她聽不太懂,但是有幾句經(jīng)語她是記住了的,師傅說了,打坐時可以誦讀這些經(jīng)文,讓自己入定下來。接下來便是打坐,大殿里仿若無人,她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念著那些經(jīng)語,心思慢慢純凈下來,一開始她想著這里的藍(lán)天、青山、綠樹,后來便什么也不想了。仿佛非常漫長,又仿佛一轉(zhuǎn)眼的工夫,時間到了。她回過頭去,看到凈云師傅剛剛睜開雙眼,她朝著師傅微微一笑。
早餐有稀飯、饅頭、米飯和各色小涼菜,凈云師傅說:“這些菜都是寺院里自己種的,不施化學(xué)肥料,也不打農(nóng)藥。”“還有人種地?”“是啊,除了誦經(jīng)打坐,來此修行的人各司其職,我還兼做護(hù)士的工作。”
吃過飯依然是聽經(jīng),不過這次換了位師傅。她認(rèn)真聽著,卻覺得越來越冷。休息時凈云師傅把手放在她的額頭,試了試說:“高燒,難怪臉這么紅。跟我來吧。”她跟著凈云師傅出了大殿,來到另一個院落的一間房子里,那是一個藥房。凈云師傅給她量了體溫,三十八度二。凈云師傅又給她拿了一些藥,說:“你需要休息,回房躺著去吧?!彼杌璩脸?,有些氣惱:“好不容易來一趟,竟這么不巧!”凈云師傅說:“機(jī)會總會再有,不要著急,一切隨緣便是?!?/p>
她回去休息,睡到中午。凈云師傅來給她量體溫,體溫降下來一些,三十七度五,叫她去吃飯,卻沒有食欲。
大家都去吃飯,院子里更加安靜。倚枕而坐,看著白玉蘭在陽光下開了一樹,她盼著自己的病趕緊好了,也好盡情體驗一下這里的生活。其實她已經(jīng)開始喜歡這里的生活了,簡單、安靜、規(guī)律。也喜歡如凈云師傅一般的心境,能夠做到這般,確是一種境界。
4
正自胡思亂想,手機(jī)響了,他問:“感冒好了吧?”“沒有,”她可憐巴巴地說,“還有些發(fā)燒。”“下山去醫(yī)院,我去接你?!彼挥煞终f掛掉電話。
過了一會兒,凈云師傅回來了,對她說:“下山去看病吧,你老公在外面等你?!彼f:“都是他,我不想下山!”凈云師傅說:“下山去看看吧,寺院里條件不行。”“那好吧,我下山去掛吊瓶,等明天好了,我還要來的?!眱粼茙煾狄恍Γ骸昂?,這間房給你留著?!?
凈云師傅把她送至院落門口,看到他在門外等著,便停步與她告別。她奔向他,等她再回頭時,凈云師傅已然走至院中,繞過白玉蘭,便看不到她清瘦坦然的背影了。
他帶她去巖城人民醫(yī)院,照例是一系列的檢查,診斷結(jié)果是感冒,上呼吸道感染,輕微肺炎,然后輸液。他在醫(yī)院門口買了份《巖城晚報》,看著報紙陪她輸液。一條新聞讓他心頭一震,他們倆所生活的城市,發(fā)現(xiàn)六例H7N9禽流感病例,死亡三例。而報上所說的癥狀與她的極為相似,發(fā)燒、咳嗽、胸悶。所幸的是報上說巖城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禽流感患者,這讓他松了一口氣。
輸完液她覺得神清氣爽,肚子也餓了,就找地方吃飯。吃過飯她還想上山,他勸道:“醫(yī)生不說要打三天針嗎?山上涼,條件艱苦些,不如找個好點的酒店住下,鞏固一天再說?!彼f:“把醫(yī)生開的藥帶上去就行了。”他說:“既然下來了,今晚就陪陪我不行嗎?”話說到這個份上,她也無話可說。他邊拉她上車邊說:“有機(jī)會再來,多住一些時候。現(xiàn)在你身體不適,上山也不能潛心修行?!彼f:“身體不適,也無法陪你睡覺?!彼恍?,沒再說什么。
這次沒有任何異議,他們開了一個房間。她先洗了澡,倚在床上看電視。她本是想等他洗澡出來的,可是眼皮沉得很,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天地一片混沌,這是在哪里?好冷好冷,身體禁不住發(fā)抖,南極嗎?怎么看不到企鵝?……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是要把她帶離這個寒冷之地嗎?艱難地睜開雙眼,是他在叫她。他說:“你渾身燙得厲害,還得去醫(yī)院。”她不同意,瑟瑟抖著,說過一會兒藥力上來出身汗就好了??墒撬恢睕]有出汗,渾身酸痛,昏昏沉沉卻睡不著。
他又帶她去了醫(yī)院。體溫三十九度,大夫問:“最近接觸過禽類嗎?”她想了想說:“幾天前吃燉雞看過活雞,撿過羽毛,十天前也吃過現(xiàn)宰的雞,在廣場喂過鴿子?!贬t(yī)生沒再說什么,開了住院單子,上面寫了“疑似”二字,說是需要進(jìn)一步排查?!笆荋7N9嗎?”“需要做進(jìn)一步檢查,以便排除這種可能性,目前,本市還沒有發(fā)現(xiàn)病例?!薄八步佑|過?!彼钢杆?,醫(yī)生也給他開了檢驗單。
她被安排進(jìn)傳染病房,護(hù)士又給她輸上液。醫(yī)院不允許他進(jìn)病房,她讓他回賓館休息,明天來看結(jié)果。晚上她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胸悶減輕了,只是還有些輕微咳嗽。不會的,怎么會呢?不會這么巧,此生沒做過壞事,怎么會得這種病呢?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晚上結(jié)果出來,他們兩個都是陰性。這讓兩人心頭卸下一塊大石頭。
醫(yī)生說這也不能完全排除可能性,她需先住院觀察,過幾天再排查一次。醫(yī)生找他談話,談了很多可能性和治療風(fēng)險,他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但是有一點他聽懂了,她將從此被隔離,他不能再見到她,面對面和她說話,直到她被治好,活著走出那間屋。如果……他將永遠(yuǎn)見不到她。最后他們讓他簽字,他想也沒想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神情恍惚地走在巖城的街上。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這里人的口音是陌生的,公共汽車上的廣告是陌生的,甚至路邊的樹木花草也是陌生的。仿佛一個夢境,他就走在這個夢境中。
手機(jī)響了,竟然是她打來的:“我在醫(yī)院門口右邊的槐樹下,快過來接我?!彼D(zhuǎn)身往回走,這時才想起他的車沒在賓館而在醫(yī)院停車場。她站在醫(yī)院門口,戴著個大口罩,雙手環(huán)抱胸前,胳臂上還掛著個大的環(huán)保袋。見到他,她的眼里放出光彩來:“我從醫(yī)院逃出來了,他們多管齊下,我感覺好多了。我要回家。咱們回家吧!”他說:“還是治病要緊……”“那就去咱們城市的醫(yī)院,反正我是不想在這兒呆著,八九個小時的事兒,死不了人的,再說,又不是禽流感……”他想了想,拉著她的手快步走進(jìn)停車場,他注意到她的手不發(fā)燙了。
他們?nèi)ベe館拿了行李,連夜踏上歸程。她有些虛弱,不能像來時那樣坐在他身邊,只想躺在后座上。她說:“聽動靜像是又來了一個病人,他們急……得很,一呼啦全過去了,我就偷偷……跑了出來?!彼⒙暣种兀f話時斷時續(xù)的。他讓她蓋好衣服,好好休息。她坐起來從環(huán)保袋里拿出藥服下。
一陣劇烈的咳嗽讓她從昏睡中醒來,她大喘著氣,用手巾擦拭咳出的痰。她呼吸困難,好像每呼吸一次都要用盡所有的力量。他停下車來到后座,攬著她坐起來,幫她捋著胸口。她問:“到季城了嗎?”他說:“還要二百公里——”她示意他拿出藥來,又吃了藥,說:“如果到時我感覺好點,咱們再去看看桃影湖?!?/p>
再次從睡夢中醒來,離季城還有五十公里。這一覺醒來她感到神清氣爽,她甚至后悔這么匆忙地離開巖城,離開只住了一晚的巖青山居。下次再來,還不知什么時候呢。
她吃了一些食物,喝了些水,不發(fā)燒也不咳嗽了?!拔姨婺汩_會兒吧?!彼f。他微微舒口氣:“不用,快到季城了。既然你覺得好些了,咱們就到季城去歇歇?!彼┛┑匦α耍骸斑@些醫(yī)生們,見風(fēng)就是雨,咱們的報告上明明是陰性,還這這那那的。這不沒事了?就一普通感冒?!?/p>
他說:“你要真的染上H7N9,那可是我的罪過,我永遠(yuǎn)無法饒恕自己。是我在桃影湖請你吃燉雞的?!彼┛┬α耍骸靶姨澆皇牵褪鞘?,也不是這次接觸的原因,不可能剛接觸兩天就發(fā)病吧?十天前我和朋友們?nèi)ソ紖^(qū)玩,也是吃的現(xiàn)殺的雞,雞在山上圈著,我還去撿了雞翎。也是那個周末,我去廣場喂鴿子,鴿子還飛到我手上肩上呢。陰性,萬幸啊!”
他們在季城下高速時是凌晨兩點,到達(dá)桃影湖是兩點三十五分。湖水在路燈下閃著幽幽的藍(lán)光,神秘而炫目。他把車座拉開躺下,說:“先瞇一會兒……”她馬上響應(yīng):“天亮?xí)r如果我感覺好了,咱們就在季城呆兩天,如果還不好就回去吧?!彼f:“好,但是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布達(dá)拉?!彼朐僬f什么,他已經(jīng)發(fā)出輕微鼾聲。
他醒來時是清晨五點,太陽剛剛從桃影山的那邊升起,湖光山色沐浴在晨光中。他回過頭去,看到她安然仰臥在后座上,嘴角微微翹起,似乎在做美夢。他下車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透過車窗看著她。她依然安靜地躺著,雙腿倚在后背上,右手握著紙巾,紙巾上有血跡,可能由于時間較久,已經(jīng)發(fā)紫了。她咳出血來了?我怎么沒聽到呢?為什么睡得這么死?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看不到她呼吸時身體的起伏。
他打開車門,低聲而急促地喊著她的名字。沒有回應(yīng)。他去拉她的手,手有些涼,不過是軟的。他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她依然那樣躺著,甚至沒有睜開眼睛看他一眼。他把手放在她的鼻下——已然沒了呼吸。
他渾身發(fā)抖,徒勞地喊著她、晃動著她的身體,她的頭從座位上垂下來。他趕緊抱起她,她的身體柔軟、微涼。他知道她離開他還不太久。他把她摟在懷里,沒有眼淚,他只是不停地喊著她。陽光透過車窗照進(jìn)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仿佛就要醒來的樣子。
他把他的臉貼向她的,在她耳邊低聲說著什么。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起身把她抱到副駕上,讓她俯身趴著,他坐上駕座,發(fā)動起車子,他左手握方向盤,右手把她攬在懷里,輕聲對她說:“我們回家。”
5
桃花快要落盡的時候,有人在游船上落進(jìn)桃影湖。落水的人很快就沒了蹤影,有幾個會游泳的人下去上來好幾次也沒看到落水者的身影。人們不得不叫來110、120、消防大隊來救援。搜救依然沒有結(jié)果。后來,人們不得不動用專業(yè)潛水人員。潛水人員工作了一個下午沒有找到落水者,反而在湖底發(fā)現(xiàn)一輛白色的越野車。其中有兩個人上來說,他們清楚地看到越野車?yán)镒鴥蓚€人,一男一女,男的雙手緊緊摟著女的,女人的頭發(fā)長長地浮在水中。